文治
时间:当代。
地点:家中。
人物:
丈夫——男,40岁左右。
妻子——女,40岁左右。
医生——男,40岁左右。
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丈夫坐在光圈里。
丈 夫 你会用多久来忘记一个人?一个朝夕共处的人,一个相濡以沫的人,一个执子之手的人,一个饱蘸着你毕生欢欣苦痛的人,你的爱人、朋友、伴侣、亲人、仇人,你想杀死一万次却依然紧紧拥她在怀的人,是的,这样一个人,你打算用多久来忘记她?一年?三年?十年八年?或者可能一辈子?我不敢想,因为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做不到。可是忘却这件事,对有些人来说,似乎来得太容易了。比如说我的妻子。
妻子蹒跚走上,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到丈夫坐的那张椅子,走上前去。
妻 子 坐垫呢?
丈 夫 没有。
妻 子 我缝的那张坐垫呢?
丈 夫 是,你缝过,但不是这张椅子的,而且它早就破了。
妻 子 不可能,是我亲手绑在这里的。
丈 夫 不是的。
妻 子 你是谁?为什么坐在这儿?
丈夫叹了口气。
丈 夫 多蹊跷的事啊!一夜之间,她忘了我是谁。我发怒、砸东西、哭泣、恳求、祷告,这些统统无济于事,她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像注视着一只失魂落魄的流浪狗,或者是一个酒后寻衅的醉汉。她警惕、沉默而又有刹那的清醒,是啊……刹那的清醒,那也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
光暗。
光啟。丈夫披衣欲出门。
妻子追了上来,手里拿着貂毛的护颈。
妻 子 围上!
丈 夫 (看了一眼护颈)不用。
妻 子 (倔强地拉住丈夫,强硬地将大衣脱掉)我让你围上!
丈 夫 (急)我说了不用!
妻 子 (也急了)冷风灌进脖子,回来又要难受了
丈 夫 出门就上公交了,不用。
妻 子 就是犟!回来脖子疼,可没人给你敷药包
丈夫自顾自出门了,妻子在身后颓然坐下。
丈夫走出几步后回来,狠狠抢过妻子手中的护颈,胡乱围在脖子上。
妻子欣喜地看着。
丈 夫 我不是你儿子,你以后别用那种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
妻 子 (惊讶地)你胡说什么呢?你不是我儿子,谁是我儿子?
丈 夫 (又气又怒)你……我走了。(走出几步后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疑惑地)你从没给儿子敷过药包,对吧?
妻子一怔,扭过头去。
光暗。
光启。诊室。
两道追光分打在丈夫与医生身上。
丈 夫 喏,就是在这样偶尔琐碎的片刻里,我觉得她一定是记得我的。
医 生 理论上来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忆不可能有这样严重的缺损。即便是器质性的病变也很少见。
丈 夫 你说了理论上。
医 生 对。这世界上奇奇怪怪的病还少吗?
丈 夫 那我应该怎么做?
医 生 带她来医院,全面检查。
丈 夫 (苦恼地)得病之后,她再也不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医 生 照你说的这个情况,其实很不乐观,最好能尽快就医。
丈 夫 唉,这个年纪的人了,一夜之间就像小孩一样。
医 生 既然是小孩,就别用成人的规则去要求她了。哄着、笑着、劝着、陪着,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
丈夫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光暗。
光启。
晚饭时分,饭桌上菜肴丰盛。
丈夫系着围裙,端热气腾腾的菜上。
妻子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电视。
丈夫四处寻找什么,视线落在电视柜上。他半蹲下身,在电视柜中取东西。
妻 子 (不满地)你挡住我了。
丈 夫 (头也不回地)咱家那瓶红酒呢?
妻 子 你挡住我了。
丈 夫 (无奈站到一边)我问你,你记得咱家那瓶红酒吗?
妻 子 (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活该!你在第十集就该死了,编剧好心让你活到现在!
丈夫重新在电视柜中寻找。
妻 子 (大声地)哎,你怎么又挡住我了?
丈夫突然起身,关掉电视。
妻 子 (猛地站起身)你要干什么?
丈 夫 我说话你听不到吗?
妻 子 你是谁?出去!
丈 夫 (扯下围裙)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丈夫将外衣粗鲁地套在妻子身上,给她戴帽子、口罩,妻子剧烈挣扎。
妻 子 滚开!滚开!你要干什么?!
丈 夫 去医院!立即!马上!现在!
妻子安静下来,看着满桌的饭菜。
妻 子 是做给我的吗?(拿起碗筷吃了起来,抬头对丈夫笑)糖醋小排,我最爱吃了!是谁告诉你的?
丈夫愣住了。很快情绪由暴躁变为了懊恼,他蹲在妻子脚下,把刚才胡乱套上的帽子轻轻调整,给她戴正。
丈 夫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可是,我们必须要去医院,听话好吗?你病了……
妻 子 我没病。
丈 夫 你病了,我看得出来。
妻 子 我得了什么病?
丈 夫 去医院做检查就知道。
妻 子 我害怕那一股来苏水味,那儿的墙也太白了。
丈 夫 我陪着你。
妻 子 我不信。
丈 夫 你要相信我。
妻 子 (怯生生地)我不想打针。
丈 夫 不打针,只是做个检查,然后吃药。
妻 子 我也不想吃药。
丈 夫 乖,吃完药我给你买蛋糕。
妻 子 (眼睛发亮)真的?
丈 夫 再加一杯芒果西米露。
妻 子 (笑)你真好。
丈夫突然有些心酸,将妻子的头揽在怀里。
妻 子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丈 夫 对。
妻 子 都是我愛吃的。
丈 夫 当然了。
妻 子 你手艺很好,但是比不上我先生。
丈 夫 哦?
妻 子 他其实不会做饭,但是只要我想吃,就买来菜谱学着做。红烧带鱼、麻辣香锅、重庆小面、黄瓜蛋片、牙签肉、羊蝎子,甚至还有螺蛳粉!反正我爱吃的,他就学来做,味道都很好。我爱吃水果,但胃口又小,先生就每天给我榨果汁,一周七天,从来不重样儿。
丈 夫 他真好。
妻 子 是啊,他真好。就是脾气差点,不过我一哭他就心软,马上手忙脚乱地站一旁认错,那模样可爱极了。
两人都沉默了。
妻 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可爱的人,就变了一副模样呢?
丈 夫 你觉得他变了?
妻 子 是啊,是我觉得。我每每提及,他都会暴跳如雷,指责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吵架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忍无可忍的时刻越来越多,我无声呜咽的次数也愈加频繁。我也一度以为是我的感受出了问题,可是那些相对无言的夜晚,那些针锋相对的瞬间,那些彼此厌弃的视线,那些僵硬敷衍的亲昵,这些感受都是真实确切的,像一记记响亮火辣的巴掌,带着硝烟与灰尘的味道,打在我迟钝的脸上。我竭力去忘却,但是翌日的镜中,那些讽刺的印记总能提醒我,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婚姻。
丈 夫 你问过他的感受吗?
妻 子 不重要了。
丈 夫 (激动地)为什么?为什么不重要?你总是急于倾诉你的不满、抱怨、成年累月的痛苦,你可曾问过他的感受?
妻 子 不重要了,他死了。
崩溃的丈夫腾地站起身来。
丈 夫 (惊诧地)你看清楚!我是你的丈夫!我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妻 子 (平静地)他一个月前就死了。就死在这里,死在我的面前。狼狈不堪,我不想多瞧他一眼。他死得很平静,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死得干净利落,连尸首都不剩。
丈 夫 你疯了!
妻 子 我早就疯了,从你对我厌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从你把我最心爱的兰花扔掉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从你固执地抽烟而不顾我三番五次因为肺病住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从你跟别的女人彬彬有礼而对我颐指气使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从你轻而易举攫取了我的爱情、亲情和生命中所有的热情却毫无怜惜地扔在一旁懒于经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所以我杀了你,就在这间客厅里,你的血液和破碎的红酒瓶子混在一起,被我擦洗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恨你,我恨你。
丈 夫 (愤怒地)你简直就是魔鬼!那天我们狠狠吵了一架,你摔了其中一瓶红酒,那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特意定制的!我抬手打了你,(懊悔地)哦天哪,我打了你……
妻 子 你也杀死了我,就在那个晚上。
丈 夫 你压根就没有病,对吧?你什么都记得。那些琐碎的纠缠、鸡毛蒜皮的痛苦,你统统都记得。你对我视而不见,对我冷漠疏离,就是要惩罚我,对吧?用忘却这种最残忍的方式,狠狠惩罚我,惩罚我这么多年的自私冷酷、刚愎自用以及热情退却后的平庸与疏远,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妻 子 我可怕?对啊,因为你,我变成了一个疑神疑鬼、懦弱卑鄙的市侩小人,你早已厌倦了我这副模样,为什么还要为我奔波治病呢?是因为不得不承担的道德枷锁和法律约束吧。呵,如果爱情要用这些东西来维系,那真是太可悲了。
丈 夫 是因为我还爱着你!
妻子看着丈夫,长久地沉默着。
妻 子 可是,这样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啊。
丈 夫 (痛不欲生)我还爱着你,爱着你啊……
妻 子 (平静地)吃饭吧。(转身进厨房拿了一瓶红醋出来)二十年了,没点红醋,你吃不下饭。
丈夫失声痛哭,妻子给他夹菜。
光暗。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