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的妓女群像探析

2021-09-10 07:22彭宇璇彭在钦
今古文创 2021年14期

彭宇璇 彭在钦

【摘要】 小说《金陵十三钗》讲述了在南京大屠杀背景下,一群妓女为挽救一群纯真美好的学生而慷慨赴死的故事。在这群妓女中,以玉墨的形象最为突出鲜明。作为典型代表的她不甘命运摆布地顽强抗争和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使读者在感慨妓女形象转变、人格健全的过程中看到人性的真善美,震撼于其伟大的女性救赎力量和人格力量。本文将分析以玉墨为代表的妓女们形象转变前后的性格,揭示其性格变化的原因,挖掘隐藏在其背后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 《金陵十三钗》;妓女形象;舍己救人;人性赞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4-0016-04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近二十年长篇小说创新发展路经研究”(课题编号:19YBA145)和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新世纪以来文学湘军长篇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19A175)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以妓女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先有老舍的《月牙儿》,后来产生了沈从文的《丈夫》《柏子》,再到莫言的《檀香刑》,都塑造了不少鲜明典型的妓女形象。在这些作品中,这群妓女都属于社会底层边缘化的人物,处于极其弱势的地位,她们似乎已经成为肮脏、堕落的代名词。但是在作者严歌苓的笔下,妓女的形象却出现了改观。作者一反常态,将这群“风月场上的花朵儿们”放在特殊背景、场景中进行描写,在与她们艳丽外表和风月行为的对比中,突出其心灵的高贵、人格的伟大,以一种独特的女性视角去发掘妓女们身上被社会偏见所掩盖的人性光辉。

严歌苓曾说:“谁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的环境它不会苏醒……我又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以给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不将他们从特定环境中摘出,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现他们的人格中有那么丰富的潜藏,那么深远、神秘。[1]”一篇代表作《扶桑》,足以让世人看见这个社会中被蹂躏得伤痕累累的柔弱女子身体里包含了多少纯洁伟大的母性。《金陵十三钗》更是在残酷的大屠杀战争背景下带给了我们全新的人生感触、震撼性的精神洗礼。

一、妓女群体性格的转变与发展

(一)前期人物形象

1.深陷苦难中顽强生存的悲惨女性

作为妓女典型代表的赵玉墨,她的身世十分坎坷。在玉墨的回忆里,她出生在书香世家,不幸在她父母这一辈家境没落。玉墨十岁时被父亲抵押给了做赌徒的堂叔,堂叔死后,又被卖为妓女。从十四岁起,赵玉墨都是在秦淮河妓院里度过的。

玉墨在年幼的時候就深知自己想要在乱世找到生机,必须尽力往上爬,加上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玉墨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把名利看得十分重要。但凡是别人要的,她都想拥有。[2]”十几年过去,她已是秦淮河上花魁了。为了生存、为了温饱安全,她争名逐利、顽强坚韧,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她和众多姐妹为逃命一起躲入教堂藏于地下室的经历。

由此看来,处在社会底层、终日受到生活各方面打压的十三钗的经历大多如此,她们是迫不得已而堕入风尘的,并在后来自己的顽强努力下成了当时妓女行业中的佼佼者。

2.依附男人摆脱妓女命运的弱势女性

在人的一生中,成长环境对于其性格发展有着不可消磨、潜移默化的作用。生逢国势衰微的年代,日军的肆意侵略和打压,致使家破、“国”将亡,社会矛盾尖锐,战争一触即发。

作为一个妓女,玉墨不能像当时的进步思想青年通过离家出走来摆脱自己的悲剧命运,也不可能像莎菲女士那样冲破传统的藩篱,走上独立的道路。像这些从小就在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所中生活的女人,浸淫在花街柳巷生活中十数年,玉墨的性格里难免不受他人观念的影响,她知道自己只有通过与自己有“关系”的男人,才能离开这块将要沦陷的土地、摆脱自己悲惨命运。

入住教堂之后,当阿多尔多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经过多年培养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神态和动作,根本就不像是个“窑姐”。作者这样形容她:“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尔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3]”在对妓女鄙视痛恨的书娟的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4]”包括后来遇到书娟的父亲双料博士,并想把自己的理想和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希望他能帮助自己脱离苦海,这些都可以视为她为摆脱命运所做的努力,而这些挣扎努力都建立在依附男人的基础之上。

(二)后期人物形象

1.慷慨无私、心怀大爱

日本军队扫荡教堂,最后一个妓女将躲进地窖准备关门时,玉墨制止了她并坚定地说“让学生们进来”,同伴本来挣扎着想关上门,玉墨再次重复“让学生们进来”这句话,两次重复表明玉墨保护女学生们的无私和善意。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妓女们从一开始的以自我为中心转变为他人着想,如后来妓女豆蔻想为伤兵王浦生弹一曲好听的琵琶曲,偷跑出去被日本士兵活捉强奸致死,虽说结局悲惨,但这也体现出在玉墨的影响下,其他妓女们性格上的变化。

故事进行到日本军官给教堂女学生送宴会邀请,而玉墨的大爱恰恰就体现在最后带领一众妓女替学生们赴日本军官宴会中体现。

其实,小说前半部分就在展现妓女们与学生们之间的矛盾,这两者间时不时会发生口角之争,甚至打斗争执,双方丝毫不让,但在小说结尾却由玉墨带头用“调包计”以自我的牺牲,成功解救了女学生们,这也体现玉墨们慷慨无私、心怀大爱的品质。

2.勇敢无畏、大义无私

妓女与学生们同时待在教堂避难,战争中扫荡的枪声日日萦绕在人们的耳旁,紧接着一系列悲剧事件的接连发生,使得所有人都陷入对敌人和战争的恐惧伤痛中。圣诞夜日本少佐向教堂女学生们发出宴会邀请,表面是邀请她们去唱诗,实则谁都知道那是刽子手、强奸犯的阴谋。可悲的是,没有谁能够拒绝,所有的哭喊都无用武之地。

在关键时刻,玉墨挺身而出,提出“狸猫换太子”一计,自愿代替女学生们前去赴会,这群妓女默默地用行动唤起了教堂所有人对她们态度的改观和由衷的尊重。她们剪去一头时髦漂亮的烫发,脱掉了华美的首饰,换上了粗糙朴素的布衣,这群“亡国商女”,冷静却毅然决然地将生的机会让给了曾经歧视她们的这群少女,深藏利器,坦然踏上了不归之路。

作者曾说:“我认为此人物美得不能再美,必须用‘死’才能把这美推向一个其他方式无法达到的高潮,让我自己的情感在此趋向饱和,我才舍得赋予他(她)‘死’的奇异光环。[5]”“玉墨要求替代女学生赴死时俏皮的声音和她最后面对日军时‘笑里藏刀’的灿烂的莞尔一笑,使她不仅拯救了书娟们的生命,化解了仇恨,还在最后一刻用“死”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灵魂的拯救与升华,使自己最终化身成为令人炫目的美善主宰者,使她曾经渴望寻求的高贵形象最终长久地定格在书娟们心中。[6]”

南京大屠杀中中国遭受日本欺虐,受难者三十多万,日军侵虐罪行罄竹难书,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无比深刻。试想,这13个妓女心中怎么会不害怕?更何况她们是亲历事件的主人公,教堂外是遍地横尸,教堂内人心惶惶,自己本可以逃过一劫,可偏偏选择代替这群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走向刽子手的刑台。这正是一种大无畏的、无私的人格力量,这一刻人性光辉在她们身上得到最真实的体现。

二、妓女群体性格变化的原因

(一)战争激发产生的同仇敌忾、自我牺牲精神

作者严歌苓在描写《金陵十三钗》时,将众多人物放置在战争背景下,描写是中国百姓承受的凌辱和苦难,以及在承受苦难中对普通人甚至“边缘人”精神的淬炼和提升,激发他们舍己为人的同仇敌忾、自我牺牲精神,“体现出‘患难见真情’的人间关爱,亦即‘敌忾情绪演化出来的’‘可歌可泣的事实’[7]”。

这种转变不光只体现在以玉墨为首的十三钗身上,也主要体现在女学生代表书娟和神父阿多拉多身上。一开始,这群闯入教堂逃命的妓女在书娟等学生眼中,她们是“六月的烂冬瓜”,在阿多那多神父眼中,她们是“无须躲藏的贱货”。大难当前,她们卖弄风情、玩笑度日、醉生梦死。“但她们的喧嚣透着生命活力,她们的调笑混杂着人性温暖,赵玉墨的沉静自重,豆蔻的一往情深,这些都在悄然撼动着书娟和阿多那多固守的贵贱壁垒。[8]”

直至千钧一发之际,十三钗们站了出来,代替女学生慷慨赴难,至此教堂里的人们的成见彻底转变,他们心怀内疚、感激和敬重等复杂心情目送她们奔赴日本人的宴会,又在事后多年倾其全力寻找这群风尘女子的踪迹,希望得知她们的安危,关心她们的生与死。

(二)他人遭遇带来的心灵触动

在被战争袭击的南京城里,似乎只有威尔逊福音堂是较为安全的,可是这也又是最危险的。与周遭灰墙碎瓦、断壁残垣、枪林弹雨相比,教堂像往常一样是安静的、肃穆的,可正是这样的教堂里隐藏着一连串的危险事件,给身处在教堂的女学生和妓女们带来了无数危机感。接连不断的悲剧惨剧的发生,使得教堂所有人的希望一点点消失,正是造成玉墨们性格发生转变的客观条件,她们由从前只顾自己生存安危、依附男人摆脱妓女命运变成了与教堂里所有人一起悲痛、一起想方设法逃离战争、逃离南京。

可是赴宴邀请的到来使得主人公玉墨原本千方百计想要逃离南京的这一强烈想法被中断。因为她仿佛从女孩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影子。同样都是被迫陷入悲剧性的人生,同样都是一般年纪就被迫接受对于女性如此不堪的现实,她内心不愿这些纯洁的美好的女学生们像她一样堕落至被世人所诟病的地步,所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十三钗勇敢地站了出来,“在战争和耻辱面前,这帮女子掩藏在欢歌浪語放浪形骸之下的人性之光像美丽的花朵一样绽放开来。她们用生命做筹码,换来的是灵魂的救赎。[9]”

三、妓女群像的价值与意义

(一)蕴含女性封建思想的解放意义

《金陵十三钗》小说的开头写一群妓女闯进教堂,吵闹喧嚣的场面打破了教堂以往的和平与宁静,更加凸显女学生们面对战争的封闭、害怕、恐惧的心理。在动与静、热与冷的对比之下,故事拉开了序幕,接下来作者所写的除开战争带来的惨剧,剩余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人物心理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个群体——女学生们和妓女们之间,小说呈现给读者的是这两个群体是如何在战争惨况下促成双方思想的转化与“同化”。“在社会学里,一般讲的‘同化’是指不同文化文明群体融合成一个同质文化文明群体的渐进或缓慢的过程。在同化过程中,个人或团体因与另一文化团体直接生活在一起,采纳其态度与价值,思想的模式,行动的习惯。[10]”其中女性封建思想的解放是妓女们的言谈举止带给女学生们最为深刻的“同化”影响。

在小说的结尾,“我”的姨妈——孟书娟和我谈起赵玉墨等人时,说道:“那对我们是一次大解放,我们从这些被卖为奴的低贱女人身上,学到了解放自己。[11]”具体表现在曾经保守的、不谙世事的女学生们开始学会“窑姐们的口头禅”“或是冒出她们唱的小调”,并且“全是下意识的”,“偶然争吵起来,她们也不再是曾经的女孩儿,变得粗野,个个不饶人,你嘴脏我比你还脏,一旦破了忌讳,她们觉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桩事?谁还不拉不撒?到了想解恨的时候,没有哪种语言比窑姐们的语言更解恨了。那之后的几个月,法比阿多那多费了天大的劲,也没能彻底把她们还原成原先的唱诗班女孩儿。[12]”说明妓女们留给16个女孩的印象有多深,使得潜意识里这些女孩的思想逐渐被同化。

或许与妓女们的思想还不同的是,玉墨们的思想是长期浸淫在风月场所产生的“放浪”、劣质思想,而这16个女孩的思想开化、封闭意识的瓦解源于玉墨等人的影响,却又在此基础上只保留了较为“纯洁”的部分,剔除了原本隐晦的、淫秽的成分。而这种思想解放的外在表现的影响也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在人群中口口相传,甚至传播力与影响力胜过文明形式的表达。

(二)闪烁着真善美的人性光辉

在小说的最后,玉墨成功了,她率领着12名女子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女学生们的生机。在生死最后一刻、在众人目送十三钗奔赴死亡的泪光中,在书娟事后源自灵魂深处、无比沉痛的内疚与忏悔里,我们才真正看清隐藏在玉墨柔弱身躯下的伟大,看到作为底层卑微女性的玉墨们的高贵和美好。

著名学者麦基曾说:“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还在讲述过程中表现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或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13]”

《金陵十三钗》以残酷的战争为背景,描述一群社会底层卑贱之人的慷慨牺牲的壮举,使我们从十三钗无声的抗争和对高贵生命的寻求中,不仅看到了人性的圣洁美好,还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三)拓宽传统观念下人们对妓女的认知视野

在《金陵十三钗》中,作者用细腻真切的笔触,以玉墨等十三名女子为典型,展示了民国战争时期妓女悲辛的生存史,以这13位妓女为代表的底层社会的女性们,她们也有梦和渴求,她们的梦是沉重的自我救赎之梦,也是艰辛的生存挣扎之夢。然而与以往妓女形象不同之处在于,在对妓女的生活状况及悲剧结局充满同情的同时,也塑造了妓女心灵中崇高的一面,挖掘隐藏在她们身上的民族大义、国家大爱。

纵观近现代的中国文坛,不难发现大批形色各异、有血有肉的妓女形象。一类有如《月牙儿》的月牙儿母女等,作者皆从人物深刻的苦难经历刻画一系列妓女形象之悲之惨;另一类则是作家笔下闪现着人性光芒、淳朴善良的妓女,以沈从文的《柏子》《丈夫》为典型代表。但无论是哪一类,她们都因不优渥生活而不得不开始出卖肉体或继续出卖肉体,以至于走向穷途末路。而《金陵十三钗》带给读者受众的最深体验,不再是人物之悲之惨,而是这群妓女们性格嬗变之后产生的家国情怀。恰恰是这些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物群体身上,闪现着傲人的光辉。正是这股精神力量使得人们对于妓女的传统的、带有强烈道德评判意味的认知得到改观、认知视野得以拓展。

四、结语

《金陵十三钗》展示了20世纪中国深陷危难与压迫处境中的社会面貌,刻画了一群生动形象、可歌可泣的女性人物,作者严歌苓将风流成性、地位卑下的妓女与饱读诗书的正经女学生同时置于一个教堂,通过一系列悲剧事件的呈现,让读者看到两个女性群体之间相互磨合产生的变化与带给对方的影响,用一种独特的女性视角去发掘妓女们身上被社会偏见所掩盖的人性光辉,揭示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勇敢无畏、崇高伟大人格力量与高贵品质。

参考文献:

[1][3][4][11][12]严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2]姜一哲.比较分析扶桑与玉墨形象的异同[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4,(12):3-4.

[5]严歌苓.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后记[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10:370-371.

[6]铁艳艳.高贵生命的追寻者——《金陵十三钗》中玉墨形象浅析[J].西部广播电视,2015,(08):109+111.

[7][8]张春蕾.金陵罹难的艺术观照与人性反思——赛珍珠《龙子》与严歌苓《金陵十三钗》比较研究[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03):167-173.

[9]花素英.苦难中怒放的罂粟花——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中玉墨形象解析[J].语文知识,2009,(03):30-32.

[10]黄现璠,甘文杰,甘文豪.试论西方“民族”术语的起源、演变和异同(五)[J].广西社会科学,2008,(05).

[13]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M].周铁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

彭宇璇,女,土家族,湖南长沙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本科在读。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彭在钦,通讯作者,男,汉族,湖南浏阳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评论与中外影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