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莉
异于一般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生活的人,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是那种罕有的类型:他人生中发生的每一次重大转折,几乎都是听命于他心灵的召唤,而并不是依据外部设定的种种结果。仿佛他内心有个自己的庙宇,住着自己的神明。那神明平日神秘蛰伏,无须专意供养——或者说,神明以萨尔加多的日常生活为供养——但在某些时刻却会现身,用只有萨尔加多才能听到的默语,指引他要走的路。那是一种比传统还要清晰、比父辈还要权威的声音,神秘,不容置疑。因而萨尔加多每一次听到后都义无反顾。而事实也证明,萨尔加多每次前往的命运,都如此有价值,如此不同凡响。
萨尔加多1944年出生于巴西一个普通农场主家庭,父亲殚精竭虑送他去法国学习经济学。一个农场主的儿子学习经济学,这再正常不过了。然而,萨尔加多即将毕业时,他迷恋上了摄影(有时我认为人对某一事物的迷恋应该是来自前世的记忆,此世只是接续与更新)。当即,他跳出既定的路线,去做摄影师。这种在寻常人那里十分艰难的选择,萨尔加多却做得十分轻松,连家人与美丽的妻子也无一反对。一条“20世纪伟大摄影师之路”就此在他脚下展开。在一个人的年轻时代,由于精神世界未被大面积破坏,由于体力的充沛,更由于想象力的饱满,人总是能更多次听见来自心灵的召唤。
同为20世纪伟大摄影师,萨尔加多和薇薇安·迈尔的工作方式、工作范围、工作对象完全大异其趣。仿佛两个人从事的是截然不同的工作。薇薇安·邁尔几乎只在相同或相似的街区行走,观察与截取可能遇到的画面,有一种于“小”中侦察到“大”、于螺蛳壳中做盛大道场的气质。她日常归日常,摄影归摄影;愿意示人的示人,意欲遮蔽的不顾一切地遮蔽。而萨尔加多则属于那种“身体力行”的摄影师,他迈开两条长腿,像羚羊那样奔跑,出现在世界每一件大事发生的地方。他对“重大”有异乎寻常的敏锐。他企图以镜头记录,并以第一手照片知会、警醒世人。他的日常即摄影,摄影即是他与世界的交谈。对于他所做的工作,“缄默”是不道德的。他要发声。
有20多年,萨尔加多奔赴世界各地,记录战争、灾祸、难民及人的大规模非正常死亡。他有无与伦比的摄影技术,在拍摄完毕后,于世界各地举办展览,以此唤醒世人,并进行一些实质性的诸如为灾民难民募款的工作。他成为拍摄这些题材的权威,地位越来越不可撼动。他记录20世纪80年代萨达姆对50口科威特油井的焚毁。他拍下那被石油浇得翅膀湿重再也无法起飞的鸟,拍下前往扑火的加拿大消防员无力疲惫的脸,拍下被石油焚烧过后大地无边的荒芜。他用照片向世人说:“瞧!这由凶残的个人意志摧毁的世界一隅。”他为记录1994年卢旺达难民种族大屠杀大死亡,先后三次去那里,见证了人类最残酷的一面:一个25万人的难民群体,到达目的地时仅剩4万人;一条150米长的公路,铺满尸体;无数死亡的孩子,只得用铲车来辅助下葬;还有瘦骨嶙峋、与鬼影无异的成年人……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消解正常生活的祸难,是显示人性残暴的杀戮,是随处可见的死,是无处可逃的逃。终于,这最后一次关于卢旺达难民的记录,几乎击溃了他。他边记录,边对自己追问:即使他拍摄的照片可以对有良知者产生警醒,甚至可能在艺术上有震慑人心的效果,然而摄影对暴政者有用吗?摄影能够阻止任何一场屠杀或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吗?在一个个平民倒地身亡成为常态的地域,他越是活跃地跟踪这些,不是越有罪恶感袭来吗?
萨尔加多感到自己的这种“活”,也成了问题。“我的灵魂生病了,我根本不相信人性的救赎。”即使20年过后,回忆这一切,他的眼角仍凝着一颗泪。无疑,他的灵魂生病,实在是在代替人类生病。他不相信人性的救赎,实在是对人之残暴无底线的清醒认识。他完全拍摄不下去了。他决定放弃摄影,返回故乡巴西。此时,他已有了“20世纪最伟大的社会纪实摄影家”的头衔。一般人只要获许踏上这张名利的红毯,只要按惯性走下去,地毯就会自动为他延展开来——世间诸多大师的生平都对此做了诠释。然而萨尔加多完全不在乎脚下所踏的是地毯,还是荆棘。他只听命于内心。他像一个杀手,不断追索自己、追索意义。世间并不缺少摄影大师,然而如此像上帝一样思考的摄影师,却少之又少。
在离开家乡20多年后,他终于回到祖辈定居的巴西农场。他要暂停一下疲乏的脚步,休养生病的心灵。但是他发现,不仅是他的灵魂生病了,他的家乡,这大地一角也“生病”了。由于干旱,由于环境的破坏,家乡已从他少年时代记忆中的一大片热带雨林变成不毛之地。世界都在被毁坏之中,他的故乡也不例外。
惯常思维是,他是回来疗伤的,休息吧。然而,幸运的是,这个即将崩溃的人,有一位智慧的妻子,她深知萨尔加多乃至整个家庭需要获得改变与自我救赎。她所提的建议是植树,把故居这一片空虚土地还原为从前丰茂的雨林。妻子的提议对于萨尔加多只是个引子,但足够让他再次听到内心的召唤。那召唤是一直在他的身体内涌动、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也是人的智慧与思考力穿透现实的表皮之后,发出的指引。这二者的结合,形成了萨尔加多心中姑且命名为“神明”的东西。这神明的意义,就是前望与远瞻,就是在人陷于怠惰、消沉甚至绝望之地,燃起灯塔一样的指引。当他听见妻子如此提议时,他其实就是突然听见神明说:“既然放下了摄影,那么你为何不种树,恢复这块大地本来的样貌呢?”
如此,没有停歇地,从对人的关注,他转向对一切生物栖居的大地的关注。动植物的美好、大自然的循环之美将他从对人的失望与厌倦中拯救了出来。他又行动起来。他与妻子,开始一年又一年地种树。第一年树木只能存活40%,第二年存活了60%……终于,树的根越扎越紧,土地上的绿色越来越茂盛。最后,在这个不毛之地,他们用了十年时间,种了250万棵树。他们的私家农场,现在已成为国家森林公园。
他说:“大地治愈了我的心灵。”他的声音平缓有力,与大地的辽阔一致。是的,在目睹种种“反自然”之举之后,只有“自然”能够治愈他。现在,70多岁的他重新开始了名为“创世纪”的摄影项目——专门拍摄地球上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或者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他的用意是告诉世人:最初始的地球,是这个样子的,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美与动人。
他的人生印痕之动人,在于让人们见证了他与灵魂的美好关系。在他那一双总是迈开的长腿、总是凝视的眼睛后面,我们仿佛听见他与自己灵魂的对话。有时灵魂走得太快,有点跟不上,他便说:“等等我。”有时他又比灵魂稍快一程,便又歇住,等灵魂如风追来。
而他的履历之深刻,在于他以每一次的生命变化揭示出他对于“大地”“自然”以及“人”的理解是螺旋式上升的。有曲折,有波澜,比一般平行的人生更为吃力。然而最终总是能够艰难地上升到一个更新的高度。
对于人的认识,萨尔加多说:“人类是地球的盐。”这个观念当然来自《圣经》。《圣经》里耶稣就告诫过世人,你们要做地上的盐、天上的光。如何理解呢?那意思是,盐可调味,盐可防腐,盐是世上最有用的事物之一。
和大地以其生生不息、以其沉默且坚固的本性而成为大地一样,萨尔加多选择了相信“盐”。因为他自己就是一粒盐,且是盐中珍贵的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