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翠喜是曹禺剧作《日出》中一个笔墨不多的底层女性角色。她处于陈白露—小东西—翠喜这样一条人物链上。翠喜悲剧形象产生的根源有黑暗糜烂、残酷腐朽的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有夫瘸子瞎婆婆病卧在床经济压力巨大的个人命运因素,并且她在性格生成上有对生命执着的追求、对善良罕见的坚持、对生活热烈的渴望。因此,翠喜悲剧形象的审美价值体现出:(一)宿命与希望;(二)挣扎与解脱;(三)展现女性悲剧美学。通过探讨翠喜自我探寻到自我迷失的悲剧性,我们看到了潜藏在女性生存表象下的社会创痕。
关键词:戏剧;曹禺;翠喜;悲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4-0142-03
翠喜作为《日出》中描写笔墨不多的女性角色,却以她浮萍般漂荡的命运和坚韧的性格打动了不少观众。翠喜在《日出》中处在这样一条人物链上:陈白露—小东西—翠喜。《日出》中关于翠喜的矛盾冲突也基本围绕这样一条人物链展开,曹禺通过矛盾冲突着力刻画翠喜这一人物,翠喜身上的矛盾是隐而不显的,她是黑暗动荡的社会产物,作为备受侮辱和迫害的一个妓女,她在人世间不断挣扎,想尽办法养家糊口,处于生活最底层的她,却有一颗美好的心。
一、翠喜悲剧形象产生的根源
(一)悲剧产生的社会原因
社会环境是翠喜悲剧产生的根源。曹禺剧作《日出》再现了20世纪30年代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的中国社会景象,翠喜便在这样一种黑暗糜烂、残酷腐朽的社会环境中野蛮生长。那时的中国是残缺的、灰暗的,工于心计的资本家绞尽脑汁盘剥无数劳动人民,人世间尔虞我诈,被金钱控制的男男女女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他们为了逃避现实,寻欢作乐,暗自消沉。社会矛盾激烈,底层人民生活困顿。像被卖进妓院的“小东西”、走投无路投毒结束孩子生命后发疯自杀的黄省三一般,翠喜也是一个被这个社会不断挤压、不断摧残的悲剧人物。《日出》通过描写都市群丑和下层受尽侮辱者的生活面貌来折射当时的社会现实。一边是剥削者醉生梦死的生活,另一边是被压迫被剥削者无尽的屈辱和折磨。翠喜便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她是一名年老色衰的妓女,她并不特殊,她所在的群体也只是无数底层群体中的一种类型,只是通过翠喜恰好可以如实反映出这个底层群体的惨烈生活现实。
(二)悲剧产生的个人原因
作为个体的翠喜,她的生活经历和个人心境也是促成她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翠喜是妓院中一个年过三十的老妓女,她的年纪让她在这个群体中处于弱势位置,但她总是难以忘记自己的过去——那个风靡一时的当红唱手,只因现实所迫才流落到下等妓院这种地方中来。翠喜的对象是个瘸子,两个儿子的眼睛是瞎的,她的老婆婆更是失去行动能力瘫痪在床,家里这么多人依靠她在妓院中的微薄收入苟活。即使作为妓女,翠喜仍然不愿丢下养家糊口的责任,纵然她的男人无法理解、甚至为了男性尊严对她拳打脚踢,翠喜依旧坚持这份工作。她知道除了当妓女,她也干不了其他的,她知道尊严在这个社会分毫不值,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家人的生命让她决心留在妓院。翠喜作为一个要承担如此大生活压力的妓女,她的苦说不尽道不完,委屈也只能自己吞咽,她的人生从出场就已经决定了悲剧的结局,她即使再怎么改变,一个不被重视的女人只能徒劳地挣扎。她为了活着,抛下尊严,不顾一切,只为了最低需求的生存,这样的渴望讓翠喜这个形象的悲剧色彩更加浓郁。
二、翠喜悲剧形象生成的性格
(一)对生命的执着
从翠喜的外貌描写可以看出,她的相貌并不是很好看,身材比较臃肿,一张脸上挂满了脂粉,晕晕的一对眼皮和嘴唇上擦着过分的红色胭脂,还有搭在肩上的头发和额头上犹如花瓣般的紫痕,这些特征都表现了翠喜这个女人的性格。即使身为靠出卖身体为生的妓女,翠喜也没有精致的外表,她只有一间狭窄逼仄的小屋,一个残疾的丈夫,两个失明的孩子,以及奄奄一息的婆婆。一边是家庭的不堪重负,一边是妓院里的百般凌辱。面对非人的环境,翠喜却没有一刻有过轻生的想法,即使她在强颜欢笑,在努力扮演一个供人取乐的玩具,她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生命。这样一个生命中没有任何光亮的女人,为何能如野草般坚韧地活下去,源于她内心强健的力量和勇气。翠喜也曾有过像陈白露一般的风光年华,但如今人老珠黄,门可罗雀,还在卖力地出卖肉体,这一幕让陈白露倍受到打击,甚至开始惶恐自己未来也有同等的境遇。同样是悲惨的女人,翠喜因为没有像陈白露和小东西一般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是选择艰难地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因而其悲剧色彩更浓。
(二)对善良的坚持
翠喜这个形象,身上有太多美好的闪光点。对于同样有着可怜命运的小东西和陈白露,翠喜展现出她温暖的关怀。对于被卖到妓院的小东西,翠喜对她有着母亲一般的关爱,这是翠喜骨子中的善良。看到稚嫩的小东西遭受非人般的毒打和虐待,她会以长者的姿态奋不顾身地去呵护。如,当小东西不小心将茶水洒在胡四的衣服上,被胡四拳打脚踢时,翠喜这个本身伤痕累累的女人第一时间用身体奋不顾身挡住黑三,丢掉所有的尊严为小东西哀求。翠喜遭受黑三的鞭打,仍然会理智地说出“黑三,这孩子不能再打了”的话,甚至威胁黑三要喊巡警。翠喜的善良让这个出场不多的角色打上了一层美好的光亮。翠喜被瘸腿丈夫打骂,被迫离开妓院的时候,她还挂念着小东西,用手抚摸小东西的脸,哽咽地说:“苦命的孩子,半夜里冷,多盖着点被,别冻着,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翠喜身上体现出来的底层人的善良,正是当时那个被金钱和欲望裹挟的社会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三)对生活的渴求
翠喜是个为了生计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女人,她过着有尊严的生活,也看不到希望,但她仍然渴望生活,仍然会为了生活拼尽自己的所有力气。《日出》中翠喜曾经说过这样一段经典的话:“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也得生儿育女,在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来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老虎嘴里的饭”。这样一段话瞬间让翠喜这个人物身上有了强烈的色彩,她也有着自己的棱角和主见,她不是麻木的机器更不是谁的附庸。翠喜虽然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但她还是会发出呐喊和血泪般的控诉。翠喜不甘心,她痛恨这个社会,痛恨同样是人却有高低贵贱的阶级分层。她无法改变这个社会,甚至无法改变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艰难现状,她充满无奈但还是继续努力生活: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忍辱负重只为了度过惨淡的日子。翠喜,身处于邪恶灰暗的社会底层却从未丧失勇气和坚定,她无比热爱生命,无比渴求生活。她不怕强权,对待弱者释放自己的善意,她的每一天生活都是她拼尽全力换取来的。她身体力行告诉所有人,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不要放弃生活和生命。
三、翠喜悲剧形象的审美价值
(一)宿命与希望
《日出》并没有直接透露翠喜最后的结局,但是依稀可以从第三幕中看出翠喜最后还是留在了妓院,用那些微薄的收入支撑着她那个家,直到生命的最后。改变命运对于翠喜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活着。“日出”一词暗示了时间的轮回,同时也反映了旧社会旧时代即将落幕新社会新时代即将到来的美好憧憬。身处于社会变动中的女性,更是有着浮萍般的命运,翠喜便是一例。翠喜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她的肉体没有死亡,精神却被围困在社会的狭隘偏见中,如同死亡般失去了活力。翠喜如果生活在新时代,她一定是一个充满活力、对生活无限向往的女性,但她生不逢时,生在了一个灰暗的时代里并且拥有不幸的家庭,这样的她只能被生活编排、被这个社会压榨,不得已凑合活下去。翠喜的命运与当时的社会有脱不了的关系,她身上的美好品质能在那个社会保留下来是多么不易。设置翠喜这个女性形象是希望通过这样一位被污辱被损害的女性的命运反映当时社会的黑暗。翠喜,用她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生命力活下来了,但她生活的希望也在一步步被残酷的社会吞噬,这样的艺术设定是对旧社会残酷状况的抨击,但翠喜的存在又让人们看到黑暗中也有一丝光明。宿命论实质是对世界的一种悲剧意识,是一种命运的戏弄感,统属悲剧意识范畴。翠喜过往的苦难经验和艰辛生活为这个人物的悲剧性铺设上一层宿命的基调,但翠喜生存意志的坚定又让这个悲剧形象向往光明的个人特质愈加彰显。
(二)挣扎与解脱
《日出》中的翠喜是个三等妓女,这样的角色设定似乎将人物的命运钉在了十字架上。除去展示翠喜外在悲惨的生存现状,她的精神世界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翠喜登台时的亮相便是风情万种般叼着烟与男人打招呼,但转身后还是露出了愁容,翠喜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翠喜的身份很简单,一个过气还刻意卖弄风骚的妓女,与客人嬉戏打闹、插科打诨是她擅长的工作,也是她生存的技能。她年輕时也有美好的容颜和少女的心思,有着自由的梦和张扬的个性,当她被生活胁迫,一步步走向深渊,她便没有了自由也失去了个性,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活下去。为了生活她伪装成经验十足铁石心肠的妓女,但在遇到不平之事时还是流露出她的本性,她内心的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翠喜的存在便是对那时社会对女性个性自由压制的控诉,这个社会封锁了女性美好的一面,她们只能是二等公民,只能接受社会赋予的一切,她们不能展露个性,因为这些个性随时会成为反噬自己的凶器。翠喜的挣扎也是反抗,她在告诉人们,女性不能继续缄默,每个女性都拥有追求个性自由的权利。翠喜的外在冲突随即转化为内在冲突,她的挣扎与不服输保留了她张扬的个性,但现实的羁绊,又让她一次又一次对生活妥协,最终变成对生命的自觉毁弃。这个悲悯的女性割断了冲出牢笼的退路,放弃了对自身生命的更高追求,向“阶级秩序”低头服输,与世界达成和解,最终以放弃挣扎的形式解脱了自我,让她内在的挣扎和放逐变成显示她悲剧命运的内心写照。
(三)展现女性悲剧美学
从翠喜的身上还展现了一种属于女性的悲剧美学。曹禺塑造的女性悲剧形象十分丰富,无论是知识女性还是底层劳动女性,她们身上的悲剧有共通之处。翠喜作为底层妓女,她遭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的存在展示了当时女性的一种生存状态以及社会环境对女性的残酷。曹禺对于悲剧的判定和女性悲剧的谱写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他眼中只有美的毁灭才能称作悲剧。翠喜便是经历了这种美的毁灭,她的外表逐渐年老色衰,失去了娇艳的美貌,她的内心也不再鲜活,坠入无尽的深渊。命运对于翠喜的捉弄正是体现了曹禺的一种美学原则,精神上的挣扎终究抵抗不了现实的束缚,这样一种现实和精神的碰撞,让翠喜身上的悲剧色彩也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悲剧的精神是极端的,永远不要想象一个人可以到达多么悲惨的程度,翠喜身上所有附赠的悲剧不仅是在放大这个人物的悲剧性,更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让观众产生内心的颤栗和激动。夹缝中生存的翠喜,心里依然有光,她在试图自我救赎,试图在黑暗的牢笼中找到一个缺口,她的这种挣扎和不甘让她悲剧的命运也变得唯美起来,让翠喜这个人物的悲惨经历拥有了抒情和动人的意义,更是从这个女性人物身上看到了大师曹禺对于女性悲剧的理解。
结语
通过本文对翠喜悲剧形象产生的根源、翠喜悲剧形象生成的性格以及翠喜悲剧形象的审美价值这三个方面的分析,我们能看到当时社会女性的生存困境。从翠喜的个体层面上来讲,她是那个动荡社会和黑暗环境中的受害者,同时她又用自己金子般的一颗心感染了无数观众。相信在那个社会中这样的“翠喜”并不少见,她们都坚韧地活着,在暗夜里生长,她们被欺压霸凌,但不曾彻底丧失作为人的尊严,借着“翠喜”这双眼睛,我们看到潜藏在女性生存表面之下的社会创痕,我们看到艺术背后的反思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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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悦玲(1995—),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单位为西安工程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戏剧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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