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视角下的史家思想研究

2021-09-10 07:22李根
今古文创 2021年29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

【摘要】 《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是一部以现实主义视角重塑史家史学思想的著作,体现了作者的“问题史”意识。该书详细阐释了英国史学语境下麦考莱的辉格史观与帝国观,麦考莱的浪漫主义史学和功利主义史学思想,以及新史学视角下麦考莱的社会史研究,为学界了解19世纪英国史学的实际观念状况提供了切实的参照对象。

【关键词】 《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麦考莱;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9-0066-03

基金项目:2020年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书籍史视域下的19世纪英国通俗史学研究”(20Q150)。

现实主义视角下的史家之史学思想的研究,相比于更常见的史家思想评传,更具学术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它不对史家生平做浪漫化处理,也不侧重对传主的生活经历细节进行场景还原,也不会进行纯学术问题的探讨。它将史家及其史学思想,都理解为一个不可避免地受到个性、年龄、经历、学术背景和社交网络等客观因素影响,同时又具有逻辑连贯性和原则稳定性的学术有机个体。湖北第二师范学院的青年学者刘志来所著的《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就是一部以现实主义视角审视和重塑史家之史学思想的著作,体现了作者的“问题史”意识。这本著作从作者的博士学位论文修改完善而来,基于麦考莱的史学思想,提出了一系列细致且深刻的史学思考。

一、該书对相关史学理论问题的现实主义考察

《麦考莱史学思想》一书正文共分九个部分,除了绪论、第一章(思想形成背景)、第七章(思想影响与地位)和结论四个部分,其他章节将麦考莱的史学思想置于五个不同的史学视角下进行解读。归纳说来,可分为三个主要方面,即英国史学语境下的麦考莱的辉格史观与帝国观分析,对麦考莱的浪漫主义史学和功利主义史学思想的探讨,以及新史学视角下对麦考莱史学思想的考察。

其一,作者在英国史学史的背景下,详细阐释了麦考莱的辉格史观与帝国思想。辉格史观和帝国观是英国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特有的一种史学观念,是政治立场与史学书写在英帝国内政外交的特定社会历史与国际环境下出现的形态。具体而言,辉格史观是基于英国的宪政历史传统,在政治上主张以法律和议会限制王权,并以此作为评判历史是非功过的价值尺度。帝国观是基于英国与殖民地的统属关系,对帝国范围内的政治、军事和经济情况的认识和评判。前者聚焦于内政,后者着眼外事。归纳而言,两种史观有以下几个共同特征。一是带有显著的立场倾向;二是带有显著的文化霸权意识;三是带有特定条件下的人文关怀。

一般而言,历史的书写与评判最忌带有立场倾向,因为历史学的宗旨就是秉笔直书,客观中立。带有立场的历史书写和褒贬虽然未必是歪曲或虚构,其内容也未必有失公允,甚至有时它有利于政党、政府和国家在特定的政治军事外交活动中博弈,但后人若要了解过往事实,掺杂太多主观论断的史学作品往往是不合适的。

同时,辉格史观和帝国史观都不同程度地将英帝国在复杂历史条件下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取得的优势地位判定为文化的进步性,失于思考英国宪政制度是否具有普适性,以及帝国主义殖民制度是否具有合理性。不过,即便这两种史观在学术和政治上都易遭受质疑,但其在麦考莱身上体现出的人文关怀则反映出历史观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复杂性。

在作者的论证中,麦考莱的史学思想的确带有显著的宪政主义和文化优越性特征。他在政治立场上拥护宪政,推崇议会制,致力于以英帝国为单位的英国国家认同的构建[1]57-68;在进行历史评价时存在以古喻今的情况,如由果及因地赞颂新教的胜利,也流露出一些辉格党的党派偏见和种族偏见,试图通过历史英雄人物的塑造和民族伟大属性的赞颂来加强英帝国的凝聚力。[1]96-105

在作者的解读下,读者可以发现,无论是麦考莱的史学观念,还是辉格史观、帝国观的观念本身,都较学界通常的介绍更为复杂。一方面,辉格史观和帝国史观都不是某个固定学者群体一致秉持的态度,持这两种史观态度的学者对此的认识也各有不同。如麦金托什和哈兰的辉格史观与麦考莱的观点就有显著差别,而西利等人的帝国史观也与麦考莱的看法有所不同。麦考莱持一种调和立场,表现出温和的人文关怀。例如,麦考莱歌颂宪政,但并不是出于个人利益和党派利益的考虑,而是基于其对自由的热切追求。他在印度任职期间,支持英国政府对印度实行“开明专制”,仿照欧美的法律范例起草了印度刑法典草案,给予印度人民某些同殖民者同等的权利。

其二,作者讨论了麦考莱的浪漫主义、功利主义史学思想及其相关问题。该书所涉及的浪漫主义概念与历史哲学语境下的浪漫主义史观有所不同。后者尤指启蒙运动时代西方思想界自卢梭和赫尔德伊始的反对理性主义、尊重感性和回归自然的一种历史观念。而本书所谈及的浪漫主义,尤指文学领域的意义使用,即带有古典唯美主义倾向,试图通过文字上的匠心处理和叙事结构上的精心设置,使所述内容在吸引力而非信服力上有所加强,使读者获得特殊阅读体验的写作风格。

功利主义与这种文学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在具体形式上有所不同,它不在乎文字和叙事结构排布上的细节处理,措辞精美与否,阅读体验是否愉悦并不是功利主义所追求的。不过,与浪漫主义相似的是,功利主义同样在乎读者是否在阅读过程中接受自身提供的意义传达。换句话说,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在史学写作中,都在不同程度上有着歌颂和拥戴写作者希望突出的领袖、政党、政府、民族、国家,只不过浪漫主义更婉转,更多微观视角,而功利主义更直接浅白,更多意识形态色彩。

通常来讲,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并不是历史学研究和书写应有的元素,但这也的确是兰克的客观主义史学原则被推崇之前,西方历史学写作中广泛存在的现象。从史学史的阶段性视角看,浪漫而功利的历史学写作似乎代表了历史学的不成熟阶段,对其的理解也仅此而已。可是,过去的史学史书写在处理类似问题时,仅在乎每个时代少有的能够尽量做到秉笔直书的史家,而对于更多以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态度写作或不自觉地涉及此类特征的历史学家,则关注不多。从史学史的意义上讲,各时期真实而多样的史学写作同样应该是历史学家关注的对象。

过去那些具有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倾向的史家是怎样看待历史书写应客观真实这种问题的?他们是在求实的努力中力不从心,还是有意脱离事实,夸大或歪曲书写?是否对史学做浪漫化和功利化处理的史家就在基本态度上不认可史学的客观性追求,不严肃对待事实和真相?该书提供了一个切实考察这一问题的视角。从作者的归纳研究可知,麦考莱作为一个擅于甚至是成功使用了浪漫主义手法和提倡史学的功利化使用的历史著述者,同样非常严肃地对待历史客观性的问题。他除了本人明确强调过历史学家“无论具有何等的想象力,都必须将之限制在他所发现的材料上,避免添枝加叶,损害其真实性。”[1]196更是以理性的客观为标准,对过往的史家进行评判,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直至近代的休谟、克拉伦登等人都在其品评的史家之列。

看起来,史学的客观主义,同浪漫主义与功利主义应是毫不相干甚至在基本立场上是截然对立的。不过,以麦考莱为视角的现实主义考察所呈现的,恰恰是客观性的坚持与浪漫主义、功利主义实践可以集中于一位成功的历史著述者身上,互相补充,且相得益彰。该书再一次从史学史的意义上深化了读者对于19世纪历史学观念的复杂性认知。

其三,该书从新史学的视角,考察了麦考莱史学思想的前瞻性。“新史学”是相对于集中写作以精英人物为核心的、家国族群的政治军事外交史为特征的传统史学而言的。新史学倡导在考察范围,观察视角、研究对象和解释方法等方面超越传统史学的限制,在传统史学基础上拓展新的研究领域,如地理史、社会史、经济史、心理史都使人耳目一新。历史学研究在传统的编年史编写形式之外,越来越多的问题史出现,并成为历史学研讨深化的主要形式。问题史取代编年史成为历史学研究活动的主体,使得新史学在新主题、新模式、新方法的探索上不断推陈出新,直至当下仍活力十足。

相对于新史学而言,传统史学那种以社会精英,特别是掌握政治权力的帝王将相为书写主体,记述政治、军事和外交主题事件的编年史形式就显得单调甚至乏味,且在多元化的现代社会氛围下越发显得不合时宜。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传统史学就是刻板单一的史学荒漠。从新史学的视角回看传统史学风格的文本,仍会有新的发现。

作者从社会史和经济史的视角考察麦考莱的史学思考和书写,呈现出麦考莱笔下的新史学倾向。传统史学即便对社会底层人物的描写,也不过寥寥数语,或与上层精英有实际来往的“底层精英”,所记述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底层民众的历史。麦考莱的社会史观带有一定的精英主义色彩,但他对社会底层民众也有一些关照。麦考莱难能可贵的辟出专门章节介绍了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时期英国社会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还提及当时英国的社会时尚和大众心态变化。[1]108-126

此外,麦考莱关照到英国的经济史。经济史是西方新史学运动中发展最快,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通过作者的研究,读者了解到,在19世纪中叶,麦考莱实际上就已经从经济角度对英国社会的历史进行分析解读了,虽然其研究方法上相对单一。

深入了解麦考莱的社会史和经济史关照,不禁令人反思,传统史学和新史学在观念上并非界限分明。只要对过往的社会存在有着高瞻远瞩的开阔眼界,重视社会群体的复杂构成,认识到社会结构的多元和辩证关系,就有可能触及深广的历史断层,将过往更全面地呈现给后人。在这一点上,麦考莱不愧为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

二、由该书引发的几点思考

《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一书从现实主义视角对19世纪伟大的史家麦考莱的史学思想进行了透辟分析,立体地重塑了他广博的学养和深刻的见识。同时,该书基于对麦考莱史学思想的解读,深入讨论了一系列史学理论问题。

其一,过往时代的史家之思想是否因当世史学思想的进步而失去讨论意义。历史学与其他现代学科一样,其知识论是不断发展深化进步的。尤其在近代的哲学认识论转向和19世纪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观念的深刻推动下,历史学的属性自省和观念更新使自身逐渐摆脱了朴素的气质。因此,过往时代的史家理解问题的深度,对待事实的严谨态度,以及分析问题采用的方法,都不可避免在今天的历史研究者看来稍嫌朴素和简单。

常规而言,现世史家的水准已经在过往史家的水准之上了。因此,过往史家的历史书写无疑仍具有宝贵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但其史学思想本身是否仍对今人有借鉴意义呢?当然,不否认史家之史学思想的研究在史学史意义上的考察必要性。这里只是从纯认识论或方法论的比较视角,追问历史学知识本身的合理性方向。这是一个对实际现象做纯逻辑推演而产生的疑问——如果历史学的认识论和知识论发展到当世,仍要从朴素时期的历史学家那里求教,那么历史学究竟是不是真的发展了?反过来,如果当世的历史学认知的确是基于前人经验发展完善而来,那么是否不必在研究中持续强调借鉴前人的史学思想和方法了呢?学者秉笔直书、崇人文弃神本、论从史出、考证严谨、重视实地考察这些方面在当今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是一位合格的、而不是优秀的历史学家所应有的素质。反复在过往史家的文本中筛选认证这些素质,强调其超时代的伟大学术形象,是史学史审视必要的工作,但反复以此确认其可借鉴性,则不是十分必要。

其二,客觀著史和历史学的推理联想是否是矛盾的。该书重塑了一位19世纪更倾向历史学书写的艺术属性的史家的学术肖像,再次将话题的讨论置于那个经典的提问:“历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麦考莱用实际情况证明,至少在19世纪,一种浪漫式的历史书写仍是被学术界所接受的。判断史家对于他笔下书写的历史内容能否加入一些浪漫色彩甚至是个人色彩的推理、想象或夸张,也要考虑史家所研究话题的社会普及程度。这大体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如果普及程度高,众人皆知,如中国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康熙晚年的九子夺嫡,西方历史的恺撒遇刺、十字军东征,那么历史书写加入推理想象是有其必要性的。这是因为可供发掘的接近事件真相的史料,已基本为专业学者们所掌握和使用,且学术、演义、娱乐文本已广泛流传于公众之中,那么,研究者在没有新史料出现的情况下,更多的工作是历史书写而不是研究。学术界的成熟结论以及公众普及度高的情况,都成为新的对此段历史书写的监督。即便推理稍有偏颇,也大有可能会遭到质疑。在此情况下,对老生常谈做出新的解释,并得到公众的接受和普遍认可,史家对史实真实性的处理必然是过硬的。且如果文字优美又阅读性强,那就更为难能可贵。麦考莱的史著就属此类。他写的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历史,该段历史在英国几百年来一直为学界和公众津津乐道,反复提及。能在此背景下依旧成功地写出这段英国史,成为畅销书,足见麦考莱的史学功底。

与之相反,如果所述历史事件的公众普及程度低,少有人闻,那么对此内容的历史书写则有必要尽可能地严谨简明,避免歧义和多余的联想。这是因为研究者在此问题上对于学术界和公众来说,都是责无旁贷的真实信息提供者,任何虚妄的发言都有可能误导世人对相关历史的认知。在这种情况下,历史的客观性与过度的推理想象是矛盾的。

其三,19世纪的其他伟大史家的史学思想是否有共性。19世纪是西方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是西方自希罗多德以来在信息传递上有据可依、在措辞文风上追求唯美生动的传统史学的高峰时期。欧洲主要强国先后出现了有代表性的传统史学的大师级人物。除了英国的麦考莱,首屈一指的还有德国的兰克和法国的米什莱。该书对麦考莱史学思想的深入研究,即作者所分析出的麦考莱史学思想的一系列特征,究竟是其个人所专属,还是19世纪各国史学大师都具有的思想特征?如果有,能否做进一步比较总结,将研究拓展成为19世纪传统史学的共性研究,使作者宏伟著作中所讨论的史学理论问题在整个19世纪欧洲史学或西方史学的语境下进行讨论。

三、结语

《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一书从现实主义的视角重塑了19世纪英国史学名家麦考莱的学术肖像,并从史学史的宏观视角逐一分析了麦考莱史学思想的多方面特征,为学界了解19世纪英国史学的实际观念状况提供了切实的参照对象,体现了当代史学逐渐从编年史转向问题史形式的必然趋势,对诸多的史学理论问题都做出了有效的论证和具有说服力的回应,其所谈及的诸多深刻的问题也将引发学界在这些方向上的进一步反思和讨论。

参考文献:

[1]刘志来.麦考莱史学思想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作者简介:

李根,吉林长春人,历史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史学理论和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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