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戈尔贡”在希腊语(Γοργ)中意为“可怕的、凶猛的”,这一神话形象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至荷马史诗,她与“恐怖和溃逃之神”曾一同出现在阿伽门农盾牌的配饰中;赫西俄德的笔下,戈尔贡变成了“三姐妹”,年龄最小的被唤作美杜莎,从她被斩断的脖颈中孕育出手持黄金之剑的巨人克律萨俄耳;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借由密涅瓦(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之手将美杜莎转变为蛇发女怪的形象……法国哲学家阿兰曾在1921年发表的《漫谈集》中写道:“戈尔贡的目光使人石化,而战争的化身就是戈尔贡”[1]。在西方文学作品之中,蛇发的戈尔贡·美杜莎经常作为灾厄的象征出现,而在人类所经受的各类苦难中,战争主题与其联系最为紧密。本文试从“战争”视域下探析戈尔贡·美杜莎所呈现的不同文学形象。
【关键词】 战争文学;希腊神话;戈尔贡·美杜莎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9-0028-02
一、美杜莎与战士形象
在古希腊时期,戈尔贡的头颅被认为具有驱邪避祸的功效,是最常出现于武装之上的神话主题之一,而与之相应,具有防护功能的盾牌也自然成为了与这一神话人物联系最为密切的器具。
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阿卡奈人》中,拉马乔将军被战场上的呐喊唤醒,并问道:“谁唤醒了我的戈尔贡,又让它从盾牌中潜出?”苏醒的将军已经渴望将死亡带往敌阵。通过这段描写,不难发现盾牌上的美杜莎不仅具有守护之意,而且作为死亡的象征传达出将军狂热的战意。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也多有类似的描写,作为配饰的美杜莎出现在各类武装之上:龙沙在其著名的品达式颂歌中提及了战争女神贝罗纳,其钢盔上“饰有美杜莎,口露獠牙,喷吐火焰且低声嗥叫”[2];雨果在其诗集《历代传奇》中描绘“战士游行”的场景时,也对战士的武装进行了类似的刻画:印有“黄铜美杜莎”的盾牌、饰有“戈尔贡”的盔甲以及各式“戈尔贡”面具[3]。
在让·吉侯杜的书中,战争更是被其直接赋予了“美杜莎的蛇发与戈尔贡的嘴唇”[4];夏多布里昂在讲述拿破仑于莫斯科的溃败时,将手持火把的纵火者比作“戈尔贡和美杜莎”[5];在德·利尔-阿达姆笔下,斯巴达城邦上空飘过的云彩里,也有戈尔贡奔跑的身影……在这些文学作品中,美杜莎仿佛从束缚它的武装之中得以解放,或直接与战士形象融合,或作为象征死亡的面具覆于战争这头凶兽的面孔之上。
这一系列实例清晰地体现了美杜莎与战士形象间的相关性,这一关联由来已久,并在文学长河中最先定义了美杜莎这一神话人物的特征。若要探究这一关联的根源,就不得不回到荷马的史诗故事中,在那里“戈尔贡”首次展露其身形。
二、戈尔贡与野兽意象
《伊利亚特》中戈尔贡作为图章出现在阿伽门农的盾牌之上:“上面绘有戈尔贡的脑袋,面目可憎,眼神凶狠,侧边是恐怖和溃逃之神”[6];《奥德赛》中戈尔贡并未真正现身,读者只能从尤利西斯的恐惧中窥见它的身影:“担心可怕的怪物戈尔贡的头颅前来,可能被冥后佩尔塞福涅遣出哈得斯”[7]。在荷马笔下,戈尔贡首先与作战的武器联系在一起,之后又以看守地狱的“凶兽”形象隐身于尤利西斯的想象之中。这是戈尔贡首次在描绘战争的文学作品中亮相,值得一提的是,戈尔贡在希腊语(Γοργώ)中的发音也会让人联想到动物的咆哮。作为对“戈尔贡·美杜莎”最原始的称呼,“戈尔贡”一词在古典主义时期就已鲜少出现在希腊语作品中;在现代文学中,几乎再不见其踪影。而熟读希腊史诗的勒贡特·德·列尔,在对《荷马史诗》的翻译中诉诸古风,使用拉丁字母(Gorgô)转录了戈尔贡在希腊语中的发音,将其重新引入法语译本,以“拟声”的形式唤起读者对戈尔贡野兽般嘶吼的联想。
特·德·列尔本人的诗作充满了神话色彩,他也曾在诗歌集《野诗》中重塑了荷马史诗中的战争场景,而戈尔贡也化身为战争的参与者:“蛇发在额前扭曲,双眼喷吐火焰,狂吠的戈尔贡露出獠牙,飞过染血的平原”[8]。诗人不仅通过修辞手法将犬类特征与戈尔贡融合,而且运用喉音叠韵(法语诗中“Gorgô戈尔贡”、“grincer吱嘎作響”和“exhaler发泄”都包含同一辅音[g])模拟犬吠声的震颤,如此戈尔贡便以更为逼真的兽化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在其后类似主题的文学作品中,戈尔贡·美杜莎也时常以“野兽”的姿态出现在描写战争的场景中:在《黄金颂歌》中,龙沙赋予了美杜莎一张“猪嘴”;在雅克·古尔的作品中美杜莎同样“长着猪嘴,像野兽般嗅来嗅去”,并“有节奏地轻声哼叫”。
这些描写都直接或间接地将野兽化的戈尔贡·美杜莎形象与战争这一主题联系起来。其作为凶兽的恐怖形象与残酷的战争主题相互契合,尤其是在诗歌作品中配合拟声词的运用,大大增强了战场画面的写实性。
三、戈尔贡与战意隐喻
如果说盾牌上戈尔贡大张的血口象征着战士在猛攻时的激烈呐喊,起到威慑敌人的作用,那么在《伊利亚特》第十八卷中,阿克琉斯在战场上发出的三声喊叫,似乎也有同样的作用,因为他的喊叫使得特洛伊战士陷入瘫痪。此处,作者似乎将美杜莎的魔力赋予了阿克琉斯,充满战意的吼叫影射了令人石化的目光,将恐惧送往敌阵。类似的描写也出现在《伊利亚特》的第十九卷,当阿克琉斯穿上赫菲斯托斯铸造的闪亮战甲,战意再次席卷胸腔。他咬牙切齿的复仇者形象不禁让人联想到特·德·列尔笔下露齿咆哮、飞过战场的戈尔贡。此时,英雄的战意与戈尔贡的虚影彼此重合。
有关这种隐喻的更明显的描写出现在《伊利亚特》的第八卷,这一次被疯狂的战意俘获的是阿克琉斯的宿敌——赫克托尔,荷马直接用隐喻的形式将戈尔贡的面具戴在了他的脸上:“赫克托尔把他的有好鬃毛的马/转向这边或是那边,他的眼睛很像/戈尔贡或是人类的祸害阿瑞斯的眼睛。”[9]被怒意支配的赫克托尔恰恰在视觉效果上呼应了戈尔贡这一神话形象,而第十八卷中的阿克琉斯则是在听觉感受上与戈尔贡彼此呼应。
同时,文中也出现了第三位能够彻底阐明戈尔贡隐喻特性的神话人物,即战神阿瑞斯。在对阿伽门农之盾的描述中,戈尔贡就与“恐怖和溃逃之神”一同出现,而这两位次生神是阿瑞斯的女儿。在荷马和赫西俄德笔下,她们总是驾乘战车,陪同父亲出现于战场之上。而在第八卷中,戈尔贡与阿瑞斯被并置于同一行诗句中,彼此之间的关联也因连词(“或”)的使用变得更为紧密,甚至演变成了一种“孪生”关系。被称作“人类之祸害”的阿瑞斯,确切地说并非“战争”之神,而是“战意”之神。他对杀戮的偏好无休无止,几乎毫无理智,比起人类他更接近发狂的野兽;一旦陷入疯狂,他甚至敌我不分,本已承诺攻打特洛伊人,却临阵倒戈对着希腊士兵穷追猛攻。士兵一旦被疯狂的战意蒙蔽双眼,和平时期潜藏于内心的暴力便会在战场之上爆发,他就会变成下一个戈尔贡或者下一个阿瑞斯。在荷马笔下,戈尔贡和阿瑞斯具有极其相似的象征义,虽然前者是魔怪,后者是神明,但二者的界限不再清晰可辨。换言之,在此情景下,戈尔贡或是阿瑞斯,彼此之间再无差别,他们都是士兵脸上的面具,是纯粹的狂热战意的象征,是象征死亡的战争的化身。
四、结语
源自神话的戈尔贡·美杜莎是变化无穷的魔怪,不同时期文学作品的演绎不断赋予其新的生命与魔力。本文从“战争”视域下对其形象的探析只能略窥其面貌之万一,更多可能的、深入的诠释尚有待从其他角度加以挖掘。
参考文献:
[1]ALAIN.Propos[J].Paris:Gallimard,1956:226.
[2]RONSARD Pierre(de).Le Premier Livre des Odes,Œuvres complètes[M].Paris:Gallimard,1993:634.
[3]HUGO Victor.La Légende des siècles[M].Paris:Gallimard,1950:630.
[4]GIRAUDOUX Jean.La guerre de Troie n’aura pas lieu[M].Paris: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çaise,1991:114.
[5]CHATEAUBRIAND François René (de).Mémoires d’outre-tombe[M].Paris:Gallimard,1951:806.
[6]荷馬.伊利亚特[M].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46.
[7]荷马.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25.
[8]LISLE Charles Leconte(de).Poèmes barbares[M].Paris:Gallimard,1985:62.
[9]荷马.伊利亚特[M].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88.
作者简介:
杨郁昊,男,汉族,山东烟台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法语文学、比较文学、文献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