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伤心的像一头北极熊

新浪微博：@正宗微酸袅袅

1.

我的死党林淼最近失恋了。

心碎讓人成长，而失恋令人大彻大悟。

她伤心地说：“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然后半道‘意灭’，‘爱情’就像一个肥皂泡，‘啪’一下就碎了。”

林淼说这些话时，我们正坐在宿舍天台的水泥台上。她“吨吨”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咚”的一声醉倒在我身边。

那晚湿气很重，校园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皎洁的月光在穿透这层薄雾时，给每一颗小小的水雾涂上了一点点光，仿佛一层柔光的滤镜，让所有景色看起来都格外美好。

我从林淼手里抠出那罐还剩了一大半的啤酒，小小地抿了一口。泡沫在我口腔里跳舞，一小颗一小颗地炸开，就像我看到赵远萧时的心情。

我突然很想赵远萧。

干吗他现在在干吗呢？是在刷手机还是打游戏？还是和室友在篮球场打篮球呢？

林淼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恋爱的所有细节，从天雷勾动地火的开始，到痛彻心扉的结束，可我却不敢告诉她我喜欢赵远萧这件事。

因为我对赵远萧好像就是一见钟情——而林淼说了：“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2.

我第一次注意到赵远萧，是一年前的秋天。那天我正趴在宿舍的阳台上，无意识地望着楼下的林荫道，戴着耳机专心地练习英语听力。

我们宿舍楼下那条林荫道两旁栽满了银杏树，每到秋天，金黄色的扇形叶片像无数只黄蝴蝶栖息在枝丫上。

秋风吹过时，那些树叶蝴蝶就像有了生命般，纷纷扬扬地飘落。

赵远萧出现时，就刚好吹过这么一阵充满诗意的风。落叶缤纷中，他穿着蓝色卫衣和牛仔裤从远处走来。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走路时双手插兜，下巴微扬，神情冷峻，像极了校园小说里人人仰慕的男神。

可就是这样一位高冷“男神”，一秒钟之前还冷酷得仿佛无欲无求，不沾染一点俗世烟火，下一秒就一脚踩上了那个已经松动了很多天的窨井盖，掉进了里面，瞬间半截身子“入土”。

因为太过震惊，站在窨井坑里的赵远萧，露出了非常真实的蒙圈的表情。

——这场景也太好笑了吧？

当路人和赵远萧都还在发愣时，我已经狂笑出声。

我的寝室在二楼，离赵远萧“入坑”的直线距离可能不到十米。又因为戴着耳机而无法准确掌控笑声音量，我张狂的大笑声瞬间就引起了赵远萧的注意。

他的眼神笔直地射向我时，我迅速缩头躲在阳台下，像一只没出息的鸵鸟。

我被点了笑穴般，靠着阳台坐在地上时仍在发笑，可脑海里却反复出现赵远萧最后看向我的眼神——皎洁而明亮，还带着点天然呆的萌感，轻易就落进了我的心底。

其实和不小心掉进窨井里的赵远萧比起来，我才是更可笑的那个人吧？

——他那么狼狈的时刻，却是我对他一见钟情的缘起。

3.

我第二次看到赵远萧，是在新闻系和经管系的篮球赛上。

我们新闻系一共两个班，总计七十六人，其中男生只有二十八人。这还不算什么，更惨绝人寰的是，这里面一米七以上的男生只有八人。

所以那场篮球赛，我们系输得毫无悬念。作为啦啦队队长的林淼连象征性的“加油”都懒得喊。倒是我，一个“篮球白痴”，看得分外起劲。

每次我方回防时，我都会激动地站起来，挥舞着充气加油棒，大声呼喊：“新闻新闻，闻所未闻;四年磨砺，铸我锋芒;新闻学子，勇创辉煌！”

有好几次，我话都没喊完，赵远萧就“咚”的一声完成了一个三分远投。

那“咚”声，明明是篮球入网的声音，对我来说却仿佛是我的心跳声的外放。

中场休息时，我班体委刘栋梁一边流着“感动的”汗水，一边和我打着商量：“乔卫卫，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能不能别那么大声地加油了？就让我们悄无声息地丢人吧，算我求你了！”

我吐了吐舌头，没敢告诉刘栋梁：我这么卖力地给新闻学子们加油助威，不过是为了光明正大地一直看赵远萧。

——啊，怎么有人跑起来好看，跳起来好看，挡拆的时候好看，擦汗的时候好看，就连被人假动作晃过时都这么好看呢？我花痴地想。

刘栋梁明示我：不喊加油，也是可以看比赛的。

所以下半场，我安静地坐在看台上，炽热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追随着赵远萧。就连大局已定，比赛进入“垃圾时间”，赵远萧被换下场后，我也一直看着他。

——啊啊啊，他怎么朝我走过来了？

我后知后觉又慌张无措地收回视线时，已经迟了。赵远萧显然已经发现了我“偷窥”的眼神。

林淼被快递的电话喊走了，我身边连个“支援”的人都没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

看台上的椅子是蓝色的，像海洋。那一刻我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的鲸鱼，搁浅在赵远萧的眼神里——而穿着蓝色球服的赵远萧，像另一只鲸鱼。

他笔直地朝我游过来。

赵远萧站在看台下，仰脸看着我，脸颊旁挂着亮晶晶的汗水。

我突然发现他的瞳仁原来是深棕色的，发亮的眼睛让我想起去年夏天去西藏时抚摸过的一匹小马。

赵远萧问我：“喂，你是不是住女生一栋二楼？”

我的内心慌乱如麻，我的表情镇静如常，我的反应像个二傻。

我答非所问，惊讶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叫‘Way’？”

我的中文名叫乔卫卫。小学三年级第一次上英语课的时候，年少无知的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无比酷炫的英文名“Way”，并沿用至今。

但说完这句话后，我立刻就反应过来——赵远萧没有喊我的英文名，他说的是“喂”。我尴尬得脚趾抓紧地面，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跑。

果然，赵远萧困惑地歪了歪头，眼神里也充满疑惑，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介于似笑非笑之间。

我在他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像烤箱里的一片芝士，迅速升温、逐渐软化。

“Sor——Sorry！”丟下这句糟糕的道歉后，我没有勇气等待赵远萧的反应，落荒而逃了。

这声“sorry”，为我那天不礼貌的大笑，也为今天这令人羞耻的乌龙。

4.

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赵远萧不知从哪要到了我的微信号，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周四下午三点，北教自习一，第四组最后一桌。我有事问你。”

作为陌生人，第一次微信聊天，就用这种发通知式的语气约女生见面，也太直男了吧？

我有点嫌弃地把那条微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下载了无数个表情包组，精心挑选了十五分钟后，我发了一个简简单单地“好”过去。

我猜赵远萧是想确认：我是不是那天他掉窨井里时无情嘲笑他的女生。虽然我还没想好回答，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见我。

——哇哈哈哈，赵远萧竟然主动约我？这和买彩票中奖有什么区别？

我就这么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来到了北教自习一。赵远萧比我早到，他很严谨地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桌——仿佛他换个位置，我就找不到他一样。

我走到他面前，端庄无比地问：“你好，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赵远萧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朝里让出一个位置给我，示意我坐下。他又从背包里抽出一本《大学英语》放在桌上，加倍端庄地对我说：“我听你们班刘栋梁说，你英语很好，快考四级了，你可以帮我补习吗？”

“……”就这？

还有，赵远萧怎么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严格说起来，我们都不算真的认识。他以为他是谁啊？他想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吗？

我看着赵远萧小马一样的眼睛，愤愤地坐下来，认认真真给他上起了英语课。

——我舍不得拒绝赵远萧。

5.

那天我认认真真地给赵远萧讲了两个小时的语法，他托着下巴，认认真真地听了两个小时。

和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被他干净而温柔的眼神注视——这感觉，就像你把最喜欢的香水喷在空气里，然后闭着眼睛拥抱那阵香味的瞬间。

临近黄昏的时候，赵远萧收拾好课桌，很自然地说：“乔卫卫，我请你吃饭吧，当作补习费。”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小鸡啄米一样地使劲点头。赵远萧转身的时候，我又后悔了——我点头的样子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

在喜欢的人面前，我就像一个“自省大师”，随时都在检讨自己。

赵远萧人高步子大，走得比我快很多。我还在下楼梯时，赵远萧已经等在北教一楼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了。他看着我催促道：“你走快一点呀。”

“你不会等我吗？”我边嘟囔边小跑着追上他。

赵远萧好像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前方，唇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我等了呀。”

少年的尾音软绵绵的，像冬天里一颗微微烤焦的棉花糖。在这瑟瑟的寒风里，我的心也跟着微微化掉了。

在询问了我的意见后，赵远萧请我吃了麻辣烫，但我才吃了几口就后悔了。因为这家的麻辣烫又麻又辣，我不得不边吃边用纸巾擦鼻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可在喜欢的人面前擦鼻涕这件事，本身就够狼狈了。

我懊恼地想：应该建议赵远萧去吃炒饭的，我用筷子一点一点挑着吃，样子会优雅很多吧？

我正胡思乱想时，赵远萧突然又“旧事重提”：“我应该没认错人吧？你就是我掉窨井里时，大声嘲笑我的那个女生，对不对？”

赵远萧问这话时我刚吸了一大口豆奶，所以立刻就被呛到了，咳嗽不止。

赵远萧略显担忧地递给我一张纸巾，但他求知的眼神依然闪闪发光——在这种眼神下，我不得不艰难而诚实地点了点头。

麻辣烫在冒着诱人的香气，而我悲伤地问赵远萧：“所以今天的见面是个圈套，你是想报仇吗？”

赵远萧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竟然点头？

我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看着眼前鲜香四溢的麻辣烫，吸了吸鼻子，有点不甘心地问：“那……能不能等我吃完了，你再‘报仇’？”

不然就浪费了，而浪费是可耻的。

赵远萧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放肆得就和半个月前，我笑他掉进窨井里时一模一样。

“骗你的，你还真信了。”

6.

我和赵远萧在一起了——在我给他补习了一个月的英语，而我偶然间发现他其实大一就过了四级考试的那天。

我们自习时偶遇了他的室友，室友看到他手里的四级单词书时，多嘴问了一句：“欸，你四级不是早就过了吗？”赵远萧的骗局这才暴露。

那天我穿着一件过膝的白色羽绒服，气鼓鼓地踩着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后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暴走在银杏叶早就掉光了的那条道上。

赵远萧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臂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这个骗子！”我一边气愤地挣扎，一边出戏地想：啊，原来电视剧里那些脑残的主角是真实存在的，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啊。

面对我不可理喻的反应，赵远萧眉头紧蹙，唇角抿得很奇怪，给我一种他又着急又想笑的奇怪感觉。

他说：“乔卫卫，你冷静一点。”

“我无法冷静，你骗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廉价劳动力吗？我真心为你补习英语，怕你智商不够听不懂，还精心画了思维导图帮你记忆。可你呢？你做了什么？”我字字泣血地控诉。

赵远萧紧紧拽着我，不让我逃跑。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做了什么？我在追你啊！”

我五雷轰顶，愣怔当场。

顿了顿，赵远萧又微微眯起眼睛，继续道：“你刚才说什么？怕我智商不够？你在拐着弯骂我智障吗？”

呃……虽然我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这不是重点吧？

我小心翼翼地确认：“你刚才，是在和我告白吗？”

我和赵远萧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好久。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突然笑起来，融化了脸上所有坚硬的线条。

赵远萧没有回答我。

他给我戴上有毛圈的羽绒服帽子，然后隔着帽子用手捧住我的脸，笑眯眯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穿这件羽绒服奔跑的样子，好像一头北极熊哦。”

“？？？”这是人说的话？

那天晚上，寝室楼下的雪地又冷又美。我和赵远萧肩并肩，在路灯下的长木椅上坐了许久，聊了许久。

临走前，他突然解下我扎马尾的头绳，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赵远萧笑眯眯地抬着手腕说：“乔卫卫，这个归我了哈。”

仿佛有一股热血，“呼”地一下从我的脚底板直冲我的天灵盖。

“再见、再见、再见！”我又开心又害羞地道别，像小兔子一样蹦上了楼。

7.

我和赵远萧的恋爱从冬天开始。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甚至厚厚的积雪让城市的交通一度瘫痪，但我却觉得那是我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度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因为赵远萧，我的生活像被注入了新的能量。以前我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但现在每天蹦蹦跳跳、元气满满地去上课——因为上完课，我就可以和赵远萧见面了！

我们一起讨论中午吃什么，下午上什么课，晚上去哪里自习。如果赵远萧去打篮球，我就买了水坐在篮球场边，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理直气壮地为他的每一个进球欢呼。

我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交换彼此相识之前的人生经历时，我还惊喜地发现：我们喜欢同一个乐队的歌，迷恋同一个导演的镜头语言，曾为一本书里的同一个情节掉过眼泪……

我们甚至还是“老乡”——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同届。

那是一段无比甜蜜的日子。幸福好像一道会发光的彩虹，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天空中，只为我一个人闪耀。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宿舍一起过“女生之夜”。

我不好意思地趴在林淼耳边说：“对不起，林淼，我‘脱单’了。”我无法隐藏自己的快乐，眯着眼睛说，“林淼，初恋原来这么甜。”

林淼是我的真闺密，她一点也没有气我违背“谁先脱单谁是狗”的约定，而是为我高兴到尖叫。但在听到赵远萧的名字后，她沉默了。

她问我：“卫卫，你真的了解赵远萧吗？如果你只是喜欢他的外表，我们完全可以拿追星的心情喜欢他，没必要真的谈恋爱。”

她说：“卫卫，如果你的初恋顺利得连一点点小矛盾都没有，会不会是对方，对这所有流程都太过熟悉？”

林淼的前男友和赵远萧同级，她听说过赵远萧的事迹。虽然林淼也常为爱情喝啤酒，可大多时候，她是清醒而理智的。

我理解林淼的担心。我挨着她坐着，看着窗外无声飘落的簌簌大雪，轻声说：“我已经没有办法用追星的心情喜欢赵远萧了。因为他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

也许，我是可以遥远地注视赵远萧、默默地喜欢他的——如果我不曾真的和他做过恋人。

8.

我懂得林淼的担忧，因为我早就偷偷打听过关于赵远萧的一切。

我乔卫卫可能是有点花痴，但我真的不是恋爱脑的傻瓜。

赵远萧比我高两届，我大一，他大三。当我还在为高考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他已经是经管系的系草了。他长得好看，衣品上佳，头脑不赖，情商也高——这样的男生，身边自然是不缺女生的。

刘栋梁就说过：“赵远萧打球一流，但是在感情方面，其实有点‘渣’。”

刘栋梁还说：“哎，你们女生平时都装得跟仙女一样，看到帅哥怎么就那么不矜持呢？”

我当时还很认真地反驳了刘栋梁。我说：“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是人的天性，不分男女。所以那些喜欢赵远萧的女生也不是不矜持，而是对自己诚实，对感情勇敢。”

我够勇敢，够坦诚——可我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勇敢，太坦诚了。

9.

一开始，只是有一些让我不快的蛛丝马迹。

比如某次吃饭，有个陌生号码一遍遍地在赵远萧的手机屏幕上闪现，又被他一次次挂断，最后他干脆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他也不甚在意地答：“中介啊。我不是要实习了吗？最近在找房子，留了号码之后总是被骚扰。”

还有某次他和舍友一起打球结束后，我提着一袋子水走向那群流着热汗的男生，他们背对着我在聊天。其中一个搭着赵远萧的肩膀说：“你小子，又换了一个？这个看着还挺纯的，打算在一起多久？”

虽然只是闲散地站着，但赵远萧的肩线依然笔直好看。他的背影，我看不出一点点他对这种“羡慕”的反感和抗拒。

我听到他轻笑着说：“别瞎说，坏我行情。”

我去买水时雀跃的心，一下子像被捕杀者射中了心脏的小鸟，从半空坠落下来。

在赵远萧转身之前，我努力扬起自己天真烂漫的笑容，装作未曾听到过他们对话的样子。而眼前這群看起来热爱运动、阳光开朗的学长转瞬便换了一副模样。

他们一边喝我买的水，一边说：“从没见赵远萧对谁这么上心过，你可是第一个。”

——哇哦，男生们果然很团结，不止在球场上打掩护，在球场之下也一样。

所有的蛛丝马迹像被打乱的词组，我努力将它们拼凑，组成完整的句子，然后句子又串联成章节。

于嫣嫣成了串起这些细节的最后一条链子，她让赵远萧的真实模样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我会发现于嫣嫣，是从一条可疑的外卖订单开始的。

赵远萧有某个外卖APP的会员。期末我们在图书馆自习时，我拿他的手机点外卖。无意中点开历史订单，我发现一个星期前，他说和舍友一起在宿舍开黑的晚上，他点了一份无比丰盛的夜宵。而收货地址，是市中心的某家连锁酒店。

赵远萧就坐在我的身边，在帮我整理高数的笔记。我的手在发抖，迅速点开他的微信记录——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异常。

我又点开了他的通话记录，某个似曾相识又频繁出现的号码，一下子就跳入我的眼帘。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晒着皎洁的月光，无比忐忑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我多么希望这通电话会被一个烦人的中介接起，就像赵远萧和我说过的那样。但几秒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喂？”

我握紧了手机，呼吸困难。

“我是赵远萧的女朋友，”我笨拙而天真地问，“你是谁？”

于嫣嫣好像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她笑声如银铃地说：“你是乔卫卫吧？我是于嫣嫣呀。”

10.

也许一般人很难理解赵远萧和于嫣嫣的关系，但我一听就懂了。

他们都是异性眼里的“天菜”，他们一样爱玩、享受被爱的感觉，他们是同类，仿佛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

他们彼此吸引、彼此欣赏又彼此嫌弃。

他们互为对方的备胎。

结束和于嫣嫣的通话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像冬天的大海，周而复始地卷起白浪，一次又一次冲向沙滩，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我听闻过赵远萧的“绯闻”，但我想拿自己的真心赌一次他的真心。

可我们在一起了，“于嫣嫣们”却还是没有消失。

我和赵远萧分手那天，风冷得像把锋利的小刀，可阳光却异常温柔，暖得像妈妈的手。

赵远萧得知我给于嫣嫣打了电话后，急匆匆地约我见面，似乎是想要向我解释什么。

我在衣柜前面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了那件我每次穿，都会被赵远萧嘲笑像头北极熊的超厚白色羽绒服。

积雪被扫在林荫道两旁，我和赵远萧肩并肩地走在银杏树的雪枝下。路中间仅剩的一点点积雪被踩实了，变成了薄冰，路面变得又湿又滑。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心翼翼地不说话。

赵远萧来之前应该是准备了很多的解释，因为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可我们真见面了，他却什么都不说了。

我只好问他：“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赵远萧看着我，我也眼神灼灼地回视着他。他动了动嘴唇，最后低下头，轻声道：“……卫卫，你和她们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赵远萧低头踢着脚边的雪，露出一小段白皙的后颈，以沉默作答。

我轻轻地笑了，伤心地想：我能和其他女生有什么不同呢？一样浅薄而愚蠢，一样被他手到擒来——不，我甚至不用他“擒”，是我先喜欢赵远萧的。

“我和于嫣嫣，只能选一个的话，你选谁？”我问道。

赵远萧脸上露出难过而痛苦的表情，可他还是不说话。他现在连骗我都不想骗了。

我看着赵远萧，心脏像被人捏爆了一般难受。“赵远萧，你喜欢我什么？或者，你喜欢过我吗？”我失望而伤心地问道。

那天是赵远萧提出要和我见面的，可到最后，变成我独自在追问那个无比老套的问题，而他闭紧嘴巴，一路逃跑。

他好像被我逼入了绝境，终于开口道：“乔卫卫，要不我们算了吧？反正……反正你也不过是喜欢我长得好看而已。”

我愣在那里。

“你不是说，对我是一见钟情吗？一见钟情，不就是因为喜欢我的外表吗？”赵远萧做了决定后，说话的语气变得平静而冷漠，“总会有比我长得更好看的男生出现的。乔卫卫，我们分手吧。”

11.

我和赵远萧分手了，并且分手还是他提的，我竟然失了先机。

那天赵远萧说了分手之后，我冷静地说了声“好”，然后转身就走。但我转身的瞬间，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我穿着厚厚的、及膝的白色羽绒服，在雪地里边走边哭，像一头无比伤心的北极熊。

我总喜欢将自己对赵远萧狂热的喜欢表述成“见色起意”，伪装自己是个肤浅又没心没肺的女生，现在终于被反噬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样的女生，我对赵远萧的喜欢也不仅仅始于他的外表。我只是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去，也羞于表达自己赤诚的内心。

如果只是阳台上的惊鸿一瞥，我当然会喜欢他，但那种喜欢就像大家喜欢自己的爱豆一样，是遥远的倾慕和心动。

是我会为他尖叫、为他难过，但不会为他伤心的那种喜欢。“见色起意”的人如果只有“色”，是无法酿成持久而强烈的喜欢的。

赵远萧忘记了，其实早在进入这所大学之前，我们就见过了。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他曾是我们母校某一年的高考状元。我高三那年的寒假前夕，他被邀请回校和学弟学妹分享高三复习的学习经验。

那正是我人生中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发胖、长痘、掉头发，神情总是郁郁寡欢。班里的男生甚至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丧鬼”。

我在他们眼中像某种瘟疫。只要我经过，男生们就喊着我的外号，“轰”的一声四散。

彼时恰逢赵远萧回母校分享学习经验。

他斜斜地倚靠講台说话的样子很好看，偶尔无意中的对视时，笑容又很温柔，分享结束后的自由提问环节，他的解答又有趣又实用。

可我并没有因为这些而对他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我第一次为赵远萧心动，是那天分享会结束后，我背着书包经过走廊。原本趴在走廊上看底下人打篮球的男生们突然转过身来。他们斜靠着阳台，肆无忌惮地看着我说：“‘丧鬼号’重坦开来咯！！”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而赵远萧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他温柔又严肃地说：“哇，学弟，你们很逊欸。我们以前都是和校外欺负人的那帮技校生呛声，你们怎么掉转枪头，欺负自己班里的女生？也太没出息了吧？”

我愣在那里，然后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但是眼睛又酸又胀。

——这个男生，怎么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啊？

这是我对赵远萧的第一印象，也是我真正对他一往情深的缘起。

12.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但除了冷和分手那天的伤心，后来的我，想不起关于这个冬天的其他记忆。

我像一头冬眠的熊，等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的春暖花开之时了。

我渐渐从失败的初恋里缓过来，安安静静地上课，安安静静地自习。

林淼和她的前男友复合了。她说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两个人开始时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里，大家有没有很真诚地对待彼此，一起携手成为更好的人。

有的爱情让人成长，比如林淼的;有些爱情让人身受重创，比如我的——没关系， 我会痊愈的，我相信。

我的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意味着赵远萧的大学生活也要结束了。

赵远萧离校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

傍晚的篮球场，刘栋梁正在教我三分上篮，以应付体育课的投篮考试时，赵远萧推开了篮球场的铁圈门。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问我：“你过得还好吗？”语气像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那样。

我笑了笑说：“还行吧。”说完我转身，三步运球上篮，动作笨拙而可笑。

“我拿了上海一家公司的OFFER，明天就要离校了。”赵远萧说。

我原地拍著篮球，轻声应道：“哦。”

“我没有和于嫣嫣在一起。”赵远萧继续说。

“哦。”我还是只回一个单音节。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刘栋梁叉着腰冲我吼：“乔卫卫，傻站着干吗？继续练习啊！你当我时间很多啊，耗在这陪你练习投篮？”

刘栋梁骂人的样子很凶。我冲赵远萧笑了笑，转身跑开了。其实我看到赵远萧的时候还是会有点想哭，但我忍住了。

那天的后来，赵远萧安静地坐在篮球场边，看我一次又一次笨拙地上篮，一次又一次丢飞了篮球。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专注，像曾经无数次我坐在篮球场边看他时那样。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曾经是会在他眼神里搁浅的鲸鱼，可是现在涨潮了，搁浅的鲸鱼又游回了大海。

天很快就黑了，球场的灯光亮起。校园广播里，梁静茹在忧伤地唱：“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

我们在最好的年纪遇见，又在最好的年纪告别。

13.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又一年，像一匹不停奔跑的白马，在名为青春的草原上越跑越远了。

我大学毕业后继续读研，研究生毕业后又到了大洋彼岸，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2020年的某天，我戴着口罩，提着购物袋从超市离开时，恍然发现已经是秋天了。

街道两旁的百年银杏树高大繁茂，金黄色的扇形叶片从我头顶飘落下来，落在我的掌心——记忆中的小蝴蝶长大了，变成了大蝴蝶。

我突然又想起了赵远萧，在我们的故事过去了很多年后。

我回到家，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黑色的箱子，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个从国内带来的牛皮纸袋。那是我出国前收到的一份快递，因为寄件人是赵远萧，我从来没有拆开过。

虽然我没有拆开过，但这些年无论我走到哪，这个牛皮纸袋就跟我到哪。

2020年的这个秋天，漫天的银杏叶像某个隐喻，我突然觉得可以拆开那个牛皮纸袋看一看了。

纸袋里有三样东西：一条旧到褪成灰褐色的头绳，一枚小小的金戒指，还有一张明信片。

那条旧头绳是我的。很多年前的冬天，在女生宿舍楼下，赵远萧解下我马尾上的头绳，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明信片是我和赵远萧的一张旧照——也是我们唯一一张合照。

那时候我们还在热恋。我看赵远萧打篮球，有女生过来给他送水，而他没拒绝。我噘着嘴正在生闷气，而赵远萧不说话，就坐在我身边转着篮球——这一幕刚好被他的舍友拍了下来。

我看着照片上连生气都显得那么青涩的自己，笑着翻过明信片，赵远萧那笔力遒劲的字迹跳入我的眼帘：

“卫卫：头绳是你的，戒指也是你的。

我们分手那天，我原本买了这枚戒指要向你求婚……

这是我应得的结果。

我曾不在意那些爱我的心受到伤害，所以上天惩罚我，将永远错过我真心爱过的女孩。

东西你收着或者丢了，都没关系。

祝你安好。祝你永远幸福。”

我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眼泪终于无法克制地汹涌而出。

我是在上了大学，遇到了赵远萧之后，才发现原来书里说的是真的，人可以有很多副面孔。

比如赵远萧，他起码有A、B两面。

一开始，他把温柔善良、阳光开朗的A面给了我;他把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B面给了于嫣嫣。

但后来，他把狠心、冷酷、沉默的B面给了我;他把稳重、踏实、负责任的A面给了于嫣嫣。

赵远萧大学刚毕业就和于嫣嫣领证结婚了。不到半年，于嫣嫣就生下一个粉雕玉琢般的胖宝宝。

赵远萧发给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他醉醺醺的语音：乔卫卫，这次我是真的要和你说再见了。

我手贱点开听了一下，然后把赵远萧彻底拉黑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刚好是他领证那天。

那时，我突然恨起赵远萧来。

我得知他和于嫣嫣的关系时，我没有恨过他;他和我先提分手的时候，我没有恨过他;但他要结婚了，却又摆出情伤的样子和我“告别”，倒让我恨起他来——因为，他摧毁了我对初恋的所有美好的幻想。

很多年后的今天，银杏叶再次染黄的季节，我最后一次因为赵远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我不再爱他了，我也不再怀念他了。

可我永远怀念二十岁时，为一个灰头土脸的陌生女孩仗义执言的赵远萧;我永远怀念二十二岁时，像一条鲸鱼游向另一条鲸鱼时的赵远萧;我永远怀念那年站在北教一楼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催促我后，又小声为自己辩白说“我等了呀”的赵远萧……

我不再爱你了，赵远萧。

可我永远怀念活在我的记忆里的，纯真美好的那个少年赵远萧，以及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我自己。

你在我眼中，曾经是像宇宙、像星辰、像所有无比闪耀又神秘、亘古不变的神话一样的存在。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是你有光，而是我爱你这件事，让你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