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欢筠
楔子
出警归来时,有晚秋的银杏叶落了江一淼满肩。
街道上大片的银杏,燃烧着软绵绵的金色和姜黄色。错落有致的枝丫沉静地将蓝白相间的公安局大楼隐藏其中。
市局前是一所中学,此刻正值放学时间,有穿着校服的纤瘦女孩低头拾那些坠落在地面的叶片。
又是一年秋天。
他拈起一枚银杏叶凑到鼻尖,指腹触到温凉的叶脉。
他想起来温小昭总喜欢低着头去闻那些叶子的气息,她说秋天时叶子的味道是苦涩的,和复读时的所有人一样。他就笑话她傻,笑她非要把自己的感情用树叶来曲折地表达。
总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想到温小昭,喜欢银杏和秋天的温小昭。
001
温小昭真正住进复读学校临时搭建的混合寝室时,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
有刺骨的寒风刮进锁骨处,她紧了紧校服领子,借着走廊那点温和的白光看手上的英语单词纸。
寝室十一点半准时熄灯,温小昭只能躲在教学楼的走廊看单词。
身边北风呜咽,她连带着满身困意自暴自弃地在寒风里咬指甲,眼睛看完了一页纸,心里却一个也没有记住。
直到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突兀的响声,她猛地身形一滞,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的电筒往下照。
手机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见对面二楼有人正顺着排水管道往下爬,背影消瘦而熟悉。
温小昭认得他,那是她的同班同学江一淼,在班里以经常逃课、打架而出名,却生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眼睛深邃而明亮,总让人觉得像是带着一身浩然正气。
即便是脸上带着淤青和结痂的疤痕时。
翌日收作业,她路过江一淼的座位,发现他的听写本上仍是一片空白。
江一淼手中的笔却在指尖飞速旋转着,好似开出了一朵花。
她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打算收了最后一排的作业就直接和老师说本子齐了。
正抬脚,她却被一个略带磁性的低沉声音喊住。
“喂。”
江一淼罕见地抬头看她,他稍稍挑眉,眼神里带着些痞气。额间的伤口尚且没有掉痂,他肤色冷白,透明到近乎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开口,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戏谑。
“温小昭同学,别学我们后三排,你可是好学生。”
声音很寒,像是北风抖落枯枝上的残叶。
温小昭心里咯噔一声。
昨天晚上站在走廊上,她无意间和他来了个对视,却自我安慰道他不会记得像自己这样平凡的人。
她抿紧了嘴唇打定主意绝不开口,离再次高考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如果和江一淼这样的不良少年纠缠,势必会影响她的高考规划。
于是她低头想要快步离开,却在临走时被人强行往怀里塞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一行清隽的字迹,她记得江一淼的字,他从不交作业,但字却写得漂亮。
他在字条上说,温小昭同学,我们放学再见。
002
江一淼刚收拾好书包,就望见第一排那个怯生生坐在原位的姑娘。
她在蓝白校服里加了一条围巾,裹得像一只糯米团子。她似乎是想往后排看又不敢看,手里的大白兔奶糖纸被她反反复复地剥开又再包上。
他单肩背着一根书包带,晃晃悠悠地走到她身边。
而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不停地绞着自己的校服边。
江一淼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几盒薯片,一股脑摆在她的桌面上。
他装作满不在乎地拨弄着额间的碎发,坐下在她身边又别别扭扭地开口:“嗯……你能不能,别说出去。
“这些都是给你的封口费。”
他似乎是不大好意思说这句话,咽了下口水,又很快转头向窗边。
温小昭显然地惊讶了一下。
她没想到江一淼還有这样一面,她以为他是来找她“清算”,却没想到他先服了软。
江一淼转身的时候,裹成团子的女生朝他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很清,像晚间挂在枫树上的白露,而那露珠微微一闪,有着温和而澄亮的光芒。
他拉上空空如也的书包拉链转身要走,却听见她温软的声音。
“那个,我就只看了一眼,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我知道你,你叫温小昭,因为数学老师总是点到你回答问题……”
像是想到什么,他又默默地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而你总是回答不上来,整节课整节课地在座位上罚站。
江一淼不记得复读班里大多数同学的名字,因为用这一年来交朋友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必要。但他对温小昭的印象却很深刻,因为她总是在数学课罚站,却还坚持要记笔记,她弯腰再起身时弄得他眼前的光线明明灭灭,让他很难在课上睡着。
他想起自己用“好学生”这个词来形容温小昭是不对的,因为她的成绩根本就很差。
但是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温小昭是个好学生。因为她很温顺,很听老师的话,她总坐在第一排,费力地听讲,努力地记笔记。
和他不一样。
他不听课,不交作业,逃晚自习,打架……做一切他之前没尝试过的事。
他不喜欢这里,却也要努力留在这里,他无能为力。
窗口有枯叶旋转着掉落,江一淼看了一眼她用荧光笔画得红红绿绿的数学笔记。
“不一定要把步骤抄得多清楚,数学最重要的还是知道解题过程和思路,要多加练习。”
他扔下这句话后就像风一样地掠过了她,温小昭愣了一秒,突然记起来江一淼虽然从不交英语作业,但数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温小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似乎还有点帅气。
003
江一淼又逃课了。
温小昭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老白正给门卫大爷打电话,请他最近多注意教学楼旁的排水管道。
温小昭是来请病假,晚自习开始之后她就一直高烧,整张脸烧得红扑扑,嘴唇却苍白得厉害。
她拿着假条晕乎乎地下楼,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里,一只脚轻、一只脚重。
她没看清楚楼梯,一脚踩空最后两级台阶,身体失去平衡时她猛地惊醒,但想象中头着地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她被人从背后揽住了,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天江一淼在校服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羔毛外套,羊羔毛柔软温暖,就像针织的绒毯。
“温小昭同学,你走路不看路。”
身后是江一淼懒洋洋的声音,他用手把温小昭扶正,他的手是冰凉的,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
温小昭打了个趔趄,又被寒风刮着脸,这才看清面前是江一淼。
“你逃课回来了?”下意识的,她问出这句话。
江一淼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歪着头看她发红的脸颊。
温小昭的意识是迷迷糊糊的,仿佛站着就要睡着。
江一淼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碰她的额头。
她额间烫得像燃烧的火炭。
004
“师傅,麻烦您开去市医院。”
江一淼费力地把温小昭扶进出租车后后座,自己也坐了上来。
他好不容易翻墙回来,却在楼梯口遇见了温小昭这个烫手山芋。他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帮人帮到底,毕竟他还要指望着温小昭来帮忙隐瞒逃课的方式,省得老白再来逮他。
温小昭细而薄的刘海贴在额间,她整个人蜷缩在角落,看起来就像是脆弱易碎的玻璃制品。
“温小昭同学,不要睡觉。”他轻轻晃着她的胳膊,她纤细而白的手腕也烫如滚水。
她似乎是没有多大力气,身子一滑,头便软绵绵地落在了他的右肩。
她身上是温牛奶的气味,甜丝丝的,又很淡。
还没有女生靠过自己的肩膀,但她是病人,他推开似乎也不大好。
江一淼这样劝说着自己,任由温小昭靠着他的肩,右耳根清晰可见地泛了红,却仍然装作紧张地看腕表。
明明是十分钟的车程,却走得这样缓慢。
等到医院挂了半瓶药水,温小昭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她坐在医院开了暖气的走廊,腿上还盖着江一淼的羊羔毛外套。
她只迷迷糊糊记得是江一淼带她来的医院,她太困太累了,所以就连记忆也变得不大清晰。
江一淼正剥着一只烤红薯,见她醒了就连着塑料袋一起递进她手中。
“幸好你今天遇见了我,医生说再迟来一会儿,就要烧成脑膜炎了。”
“谢谢你。”
“不用,只要你不举报我爬排水管道逃课就行。”
温小昭想到请假之前班主任给门卫打的电话,想说点什么,又连着烤红薯一起默默咽下了心里的话——
你这样天天逃课,就算我不说,也迟早会被发现的。
但她终究是没有说,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睫毛一眨一眨的,在眼睑下留下一片极淡的阴影。
沉默良久之后,她突然开口问他:“排水管道好爬吗?”
江一淼突然笑起来,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子。
“排水管道好不好爬,你就别操心了,总之我是不会带上你这样的女孩的,你太温顺了,又柔弱得像一张薄纸,不合适。”
江一淼误解了她的意思,她不是想让他带上自己,她其实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不再是班級流言蜚语中那个逃课、打架,一无是处的他,而是她面前的这个他。
会帮她打车,把她送到医院,帮她垫付医药费,帮她剥烤红薯的这个他。
他到底是怎样的他。
她无端生出一种好奇,仿佛是磁铁两极那种天然的吸引力。
但是听到他这样说,她又无端地感到难过。
磁铁南北两极,注定不能相遇。是不是就像乖乖女温小昭和叛逆少年江一淼,无论怎么努力也融入不了对方的圈子。
不由她多想,江一淼把一直攥在手心的银杏叶子往座椅上一放,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把抱起了羊羔毛外套。
“走了,我给你垫付的二百块医药费明天记得还我。”
温小昭记得那天是入冬后降温幅度最大的一天,皖南街头的银杏叶一夜之间掉得干净。她心里宛如是冰火两重天,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难过。
她轻轻点头:“嗯。”
005
自上次在医院后,温小昭再也没有和江一淼产生什么关联,仿佛他们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江一淼照常打架、逃课,惹得班主任老白头痛不已,而她仍旧收不到他的英语作业本,继续在课间与一道又一道的数学基础题纠缠。
直到腊八过后的某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封住了整个校园。
温小昭自记事以来就没有见过那样来势汹汹的大雪,皖南的雪多柔弱,至多只到脚腕,而那年的雪超过膝盖,全市发布了寒潮预警,严令各大中学即日停课。
温小昭把自行车从车库扛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了。
这种路况根本就不允许骑车。
她硬着头皮把车推出校门,在风雪里拼出一条路来。
手套被雪打湿,她的五指麻木到感受不到温度。
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拍了她好几下,她转回头去看,是全身上下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江一淼。
“你不行,我来吧。”
他说着就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帮她在冰天雪地里开路。
夜幕降临,街边路灯一盏盏接连亮起,好似穿起的珍珠。
寒风里,他听见她小声道:“那就谢谢你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着摇头。
他说:“温小昭同学,我发现你总是不喜欢麻烦别人。”
是,他就走在她身后,明明只要一句话,他就可以上来帮助她,可是这么多天里他再也没有等来她的求助。
明明对话的开展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她不会的数学题或者她推不动的自行车。
又或者,他为什么总是在偷偷看她,为什么总在等待她的问话。
快到温小昭家那边的巷口时,她笑着对他招手,说自己快要到了,巷口的雪不深,她自己可以推进去。
江一淼点点头。
但是他没有走。
不久后他听见小巷里有自行车倒地的响声,冲进去时才发现那并不是温小昭,只是一个因为地滑而摔倒的路人。
温小昭好好地站着,裹着围巾好奇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她笑着问,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江一淼在路灯下犹豫了好一会儿,紧了紧校服的领口,低头说:“顺路罢了。”
顺路罢了,是他说过最拙劣的谎言。
因为他的家根本就不在这个方向。
温小昭低头笑了,以后每次回忆起她的这个笑,江一淼总是想到民国风流才子徐志摩的一句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他不怎么喜欢听语文课,但这一句他记了很久。
很像她。
像是温小昭。
“那如果顺路的话,不如就一起走吧。”她偏过头,有凉风拂过发间,像是穿过山间的缥缈云雾。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依然是像平常一样的神态,露出黑色针织毛线帽下一张倔强又平静的脸庞。
他没跟几步,因为温小昭很快到家了。
打开阳台的灯时,温小昭望见不远处路灯底下站着戴黑色针织毛线帽的江一淼。
他靠着冰凉的路灯杆子,似乎在伸手接一片雪花。
温小昭伸头往天上看,原来就在她上楼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皖南就又落了雪。
他是怎么样的他,这个问题又在温小昭的脑海浮现。
不过好像无论他是怎么样的,在这一刻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
温小昭从阳台上往下面招手,双手放在嘴巴前面做喇叭状:“江一淼,我到家啦。”
他应该是听见了,缓缓抬起头,露出沾染了雪花的睫毛下那一双清亮的眼睛。他嘴角勾了勾,像一彎月亮那样。
他笑了。
006
温小昭总觉得,她很难去跟别人解释自己怎么会跟看起来那么痞气的江一淼成为朋友。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舆论总喜欢不怀好意,譬如在寒假开学后某次模拟考试,在她的排名又一次下降时,班主任老白找到她,旁敲侧击地让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温小昭不太明白学习为什么会这么难,甚至比人的心思还要难猜。她发誓要在下一次模拟考试中把排名追上来,却再一次失利了。
她熬夜学习,得了慢性结膜炎,一年里有将近一大半的晚上都要靠着安神补脑的糖浆入睡,开学前做核磁共振,查出她颈椎微变形,一低头写试卷就会痛。
她抱着模拟试卷走在走廊上,感觉自己是一只徒有空壳的魂魄,在人间游游荡荡。
直到撞进江一淼的怀抱时,额头有些吃痛,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江一淼揉着肋骨龇牙咧嘴道:“温小昭同学,你又走路不看路。”
她还没来得及道歉,不争气的泪水刹那间溢出眼眶。
“因为这些?”江一淼一边听着前因后果,一边把散落的试卷捡起。
“温小昭同学。”他歪头想了一会儿,“这几天老白去市里开教研会不在,你想不想知道逃晚自习是什么感觉?”
007
江一淼逃晚自习不是去网吧也不是去游戏厅,他带着温小昭穿过灯红酒绿的繁华商业街,径直走入光明路的某个巷子口。
路灯下那扇朱红油漆大门光可鉴人,一位银发的老妪就坐在门里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层层的绒毯子,右手正扶着后脑勺打盹儿。
看见她,江一淼的眉目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他俯下身子轻轻碰她的摇椅,声音轻柔:“奶奶,淼淼回家了。”
摇椅上的老人微微张开浑浊的眼睛,应和了一声:“好,淼淼回家了就好。”
她遍布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恬淡笑意。颤巍巍的,她从摇椅上起身。
然后她望见裹得像个糯米粽子的温小昭。温小昭的眼睛红红的,眼睛像是被马蜂蜇了。
“哟,小丫头怎么啦,奶奶给你拿好吃的,你别哭好不好。”
她从脚底下一个编织的篮子里拿出一块凉透了的桂花糕,用白色塑料袋裹着,似乎不想被别人发现一样,轻轻塞给温小昭。
“你不要被淼淼发现哦,我家淼淼可皮了,就爱抢小姑娘的零食吃。”
低下身子的江一淼睁大了眼睛:“奶奶,我哪有。”
奶奶伸出食指轻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脸上的皱纹散开成了一朵花。
把奶奶扶到屋内后,江一淼在朱漆大门上落了锁,他和温小昭相对着坐在巷子口的石墩上,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逃晚自习了吧。”他笑着低下头,声音轻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奶奶早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总以为我还在上小学,每天晚上都要坚持等在门口,我不回来她就不回屋睡觉。我上高三时她还没有这么严重。
“暑假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她查出来得了胃癌和食道癌,医生说至多只能再活几个月。
“所以我没去大学报到,南京太远了,我总觉着好像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他要逃晚自习,他每天都要回来在老人耳边轻轻喊一声“淼淼回来了”,然后推奶奶进屋,再给老人家的大门落锁。
江一淼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回不来,而且老人年岁大了,只认孙子,不看见江一淼就真能在大门旁待上一整夜,就连江一淼的父母也无能为力。
“有时候我回来时正赶上她胃痛,她就在摇椅上翻来覆去,脸也是白的,嘴也是白的,疼得睁不开眼睛,连我也认不出来。”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温小昭能看见江一淼眼角浅淡的泪痕。
那泪痕在灯下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微弱的光,却晃人眼睛。只要望上一眼,心里就像被密密麻麻扎上好多针。堵在胸口,虽然刺痛,却喊不出声。
这是江一淼的秘密,温小昭低下头在心里默念。
再倔强的叛逆少年也有自己脆弱的一面,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但那种表象却只是他貌似坚硬的外壳,带着尖刺的外壳,看起来无坚不摧,其实却易碎得要命。
“温小昭同学。”沉默良久后,他抬起头坚定地望着她,“谁都会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但是请你再坚持一下。
“因为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在苦苦支撑。
“我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的,但我一定要坚持,要快乐,或者在奶奶面前假装快乐。
“因为我得照顾好她,我得照顾好自己。”
008
开春后江一淼跟别人又打了一架。
温小昭赶去的时候,他嘴角挨了一拳,有血从唇边溢出。
她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坐在他身边。
人间的春天到了,气温回暖,连树梢也冒出点点绿意。
但是江一淼的冬天还没有结束。
温小昭知道前因后果,是因为从开春的某一天起,江一淼再也没有逃过课了。
他奶奶去了天堂。
他那几天连着逃课,等温小昭赶去光明路,却发现朱漆大门的门把手上缠绕着白色布条,满院凄凉萧索。
原来光明路也并不是全然充满光明。
江一淼头上也缠着白布条,他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吊唁的人群中,沉默得像池塘里的一滴水。
温小昭知道他为什么打架。
因為复读班里有之前租住在光明路的同学,在班里夸张地模仿江一淼对奶奶说的那句话,故意用恶心的语气重复着“淼淼回来了”那句话。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叫自己淼淼。”
这是后来温小昭从后座同学那里得知的,不要说江一淼,就连她也想把书狠狠甩在那人面前。
只是从那天起,江一淼好像变了一个人,他每天都在拼命学习。
他的逻辑思维能力本来就很好,数理化也还不错,又做了很多英语、语文的题目,班级排名飞速上升。
班主任老白在班级内宣读今年通过南京森林警察学院选拔的名单,听到江一淼的名字时,温小昭手中转动的笔跌落在桌面上。
“温小昭同学,高考结束以后,你想去哪所大学?”
来找江一淼的明明是温小昭,她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果断地决定要报考警校,但先开口的却是他。
这个问题显然把温小昭问住了,她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回答。
未来是什么,她一片茫然。从小到大,她一直按照父母规划的路线迟缓地行动着,她形单影只地行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没有新意,一天天重复着这样的日子。
“我不知道。
“我长相普通,成绩普通,性格普通,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从没有什么擅长的事,总感觉未来没什么希望的样子。”
江一淼扶着栏杆笑了:“可是温小昭同学,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普通人。
“我想考警校,因为我爷爷就是警察,在一次刑侦任务中牺牲的。其实我也知道奶奶几乎每一天都在思念他。
“你知道吗,温小昭,每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我都感觉其实奶奶不只是在等我。”
他落下的话音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定,看着他墨色的发梢,温小昭甚至都能想象到他戴着警帽的样子。
“所以,温小昭同学,你要找到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不是别人觉得适合你的事。”
像是心里有一根尘封的弦突然被拨动了,灰蒙蒙的天空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
江一淼是那束光,独一无二的光。
009
温小昭至今还记得高考成绩下来的那一天,那天江一淼约她到巷子口喝饮料,夏日桂花树生着翡翠色的叶子,树下有易拉罐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音。
温小昭转过头去看江一淼,他高考发挥稳定,又通过了警察学院的考核,志愿填报仅是走个过场。
她也偷偷在心底做了选择——她想报考南京的师范学院。
“师范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听到她的志愿意向后,江一淼晃了晃手中的可乐罐,侧过身来问她。
她重重地点头:“因为我想做一名好老师,一个会关心所有同学,永远不以分数作为唯一评判标准的老师。”
江一淼低下头笑了,有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他的眼睛清亮,睫毛像小扇子似的,一下一下眨着。
他举起手中的可乐去碰她手里的易拉罐:“那我会努力做个好警察。”
气泡混合着饮料的甜味充盈在口腔时,温小昭听见他含着可乐说:“温小昭同学,我祝你前路昭昭。”
这个少年很特别,即便他们已经见过很多面,他也还是只喊她:“温小昭同学。”
是啊,温小昭心想,在他心里,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同学罢了。
但是他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就算大学都在南京,也不知道何时才有再见面的机会。
温小昭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像是喝可乐上了头,借着晚风和夜色,她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即使我知道你祝我前路昭昭,即使我知道你只是喊我“温小昭同学”。
他把她从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拉了出来,他教会她要自己做选择,她让他看见了人间的温柔一隅。
落下那个吻后,温小昭就不争气地逃跑了。
这一逃跑,就是四年。
江一淼想去找她时,才后知后觉那个带阳台灯的房子只是她高四临时租住的,等他终于想通和温小昭的关系赶去出租屋时,只在阳台上发现一张粘在玻璃窗上的纸。
上面写着:江一淼同学,对不起啦。
江一淼取下那张纸,哭笑不得地坐在门槛上——温小昭,你对自己哪里都不自信,倒是对我不喜欢你这件事盲目自信。
尾声
江一淼整理卷宗时,有同事拜托他接待一个手机被偷的女教师。
“我这边临时有任务,结束后一起聚餐。”同事拍了拍江一淼的肩膀,笑着道。江一淼点头表示理解,就拿起记录本和同事一起走到前厅。
这类案件他刚实习时就见了许多,丢失的财物过少不能立案,询问几乎就是走个过场。
“失主叫什么名字?”江一淼翻着记录本问道。
“叫温小昭。”同事正了正警帽,漫不经心地说。
“叫什么?”江一淼有一刹那的晃神,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温小昭?”同事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失主的名字,他觉得江一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致使他现在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真记错了失主的名字。
同事再回头时,身边哪里还有江一淼的影子。
江一淼快步走到前厅,一眼就望见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白围巾的姑娘,她似乎正在低头在翻阅警局的宣传册。宣传册被她反反复复地合上又打开,让江一淼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她说话前,她也是这样拨弄着大白兔奶糖的糖纸。
温小昭局促不安地坐在大厅等传唤时,心里还在埋怨自己的迷糊。询问台的警官忙着接打电话,等候处的座位上许多人焦急地等待着。她一个人坐在拐角,脑中还在苦苦思索着亲朋好友的手机号码。
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来,她就盯着警局的宣传册发呆。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江一淼有没有顺利当上警察。
他快要毕业了吧,温小昭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也不知道那样一个高傲冷峻的江一淼穿上制服会是什么样子,要是他接待遗失物品来报案的人,会不会一个冷脸给别人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但是江一淼也不是那样的人,他看似面若冰霜,但内心柔软至极。如果真的有人丢了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很耐心细致地去帮忙吧。
她就一直这样边想边笑,直到有声音轻唤她的名字。
温小昭立刻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看见在离她一米外的地方,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高大警官。那警官年纪很轻,看她时眼睛很亮,像夜幕里的星子,柔和又温暖。
脑中江一淼的形象此刻恰巧与眼前的警官重合,他们有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身形,甚至一样的语气。她先是惊讶得愣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
“温小昭,真的是你。”
蓝色制服的警官低下头笑了,她这副反应迟缓的模样,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温小昭同学,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她是单眼皮,但眼睛清澈柔软,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她是温小昭。
温小昭是可爱的,她裹着白围巾像一颗软糯的汤圆。温小昭也是平凡的,把她扔进人群中,你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她。温小昭不是完美的,但她是独一无二的。
是他心中无可替代的,温小昭同学。
温小昭紧张地从座位上起身,心里下意识地想要逃跑,而脑中有一个声音却如擂鼓般越来越大。她觉得或许这一次她足够勇敢,她想搏一次,她想听他的回答。
于是温小昭轻轻点头,她说:“嗯,我在。”
“温小昭,请你和我去后面做个物品遗失的笔录。”江一淼收住笑容,突然正色道。
他挨近温小昭,不动声色地在她头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温小昭同学,你害我找了你好几年,所以现在你必须得跟我走了。”
温小昭腾地红了脸。
江一淼出警局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公安局门前站着一个戴白色围巾的姑娘。
看见他出门,她笑得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然后歪着头对他伸出自己的手来:“江一淼同学,现在也请你带我走吧。
“是你带来了我的青春,我的欢喜,我所有梦寐以求的好运气,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
“所以带着我一起走吧,走过往后余生,就我和你。”
江一淼剛开始怔了一下,随后低头笑着握住她伸出的手:“好,就我和你。”
“温小昭同学?”牵住温小昭的手时,江一淼突然轻轻唤她的名字,趁她转过身时低头在她侧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好像还欠温小昭一个正式的告白。”他笑着把她的手握在心口处。
“江一淼最喜欢温小昭同学,从高三起就是。”
江一淼认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