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驰疆
上一次采访单霁翔,是在《国家宝藏第二季》最后一集的录制现场。那集节目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是全国17家博物馆的馆长站成两排,朗诵了一段气势恢宏的誓词。节目中,站在“C位”的单霁翔领读道:“何以华夏,何以中国,我们守护祖先的创造,描摹上下5000年不变的模样……”
台上有多中气十足,台下就有多疲惫困倦。那次采访中能明显看出,单霁翔连眼神都是空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一个“累”字。大概觉得状态不好有些对不住记者,他不好意思地講述起自己三天来的工作:录节目,给志愿者讲课,年终总结会,准备接待法国总统马克龙,中间还跑到协和打了半天点滴。总之,那是飞天超人的行程。
也是那次采访两个多月后,单霁翔突然宣布卸下担任了7年的故宫博物院院长一职。“官宣”当天,全网热搜,网友们的震惊、不舍和祝福纷纷涌来,单霁翔捧着手机看了好几天的微信、微博,然后只是简单回应:“快乐退休!”
退休后总该停下来了吧?并没有。两年来,单霁翔在各大高校巡回演讲,疫情期间写了6本书,做起了中央文史研究馆的特约研究员,录制了一档讲述北京城规划的节目,还发起、制作了一档世界遗产相关的电视节目。
今年2月,单霁翔又多了一项新工作,受聘为北京东城文化发展研究院院长。我们的第二次采访也在研究院里展开。皇城根遗址公园东北侧的一间清代建筑里,单霁翔依然是那身新中式褂子,依然是那双黑色布鞋,只是轻松了许多。他开玩笑、聊日常、谈人生,甚至还聊起了自己喜欢的歌星。
单霁翔这辈子,40岁前大部分记忆都跟四合院有关:儿时,跟着大人举着竹竿,满院跑着轰赶麻雀;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家后墙被震垮,砖瓦封堵了邻院的巷道;1985年第一部反映四合院生活的电视剧《吉祥胡同甲5号》,也是在他居住的院子里拍的……他自己打趣说,后来他连工作都在全世界最大的四合院——故宫。他籍贯江苏,出生于沈阳,3个月大时被父母带到了北京,在都城生活了60多年。有趣的是,他自认是个真正的北京人,但每次填写各类表格,不论是籍贯还是出生地都不是北京。
单霁翔身上有不少“老北京”的烙印:他的褂子和布鞋,他聊天时偶尔蹦出的北京俚语,还有他对传统文化和古建筑的情有独钟。退休以后,他拓展了很多新工作,形式丰富,但主题未变,要么是跟城市规划相关,要么是跟文物保护相关。
在单霁翔这儿,这两件事情是紧密相连的。1978年,当了8年工人的单霁翔有了上大学的机会。那时,教育部选派100名学生赴日留学,单霁翔是其中之一。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了一年语言预科后,25岁的他飞到日本,就读于劳动省职业训练大学建筑学专业。
那是不断接受文化冲击的4年。东京的高楼,京都的古建筑,复杂的地铁,精致的城市规划,他真切感受到了当时中日两国的差距。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从教室、书店到图书馆。回国前,单霁翔借了很多书,一页页复印下来,最后带着27箱行李回到北京,其中24箱都是书和资料。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唯一的休闲活动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山口百惠的歌。
单霁翔毕业回国后进入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工作,从此开启了他与城市、与文物的牵绊之旅。而卸任故宫院长后,单霁翔再度把精力投入到城市规划和古建研究中。从北京中轴线申遗到劲松老旧小区改造,从东城区文化研究到大型居住区的可持续发展。最近,他又完成了大约10万字的京城水系研究。
今年单霁翔又登了几次景山。登高远眺,从故宫开始,北京的画卷徐徐展开。四合院里往往有一棵大树高于房屋,看上去就是青砖灰瓦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绿色的雾。他觉得这幅画就是心里的乡愁。
如果说要给单霁翔的性格贴标签,有一些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他很敢做敢当,当年引导外国领导人步行参观故宫,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故事已被媒体渲染得众人皆知;比如他很认真,讲起受聘北京东城文化发展研究院院长的事儿,他跟记者说:“我是东城居民,做东城文化研究义不容辞。”
但也有一些性格是真正接触过才会发现的,比如他温柔细腻的那一面。今年初,他在浙江卫视开了节目《万里走单骑》,和黄觉、马伯骞、阎鹤祥组了个“布鞋男团”,带着几个晚辈探访中国各地的文化遗产。
他手上没有剧本,但到任何地方都能信手拈来地讲述历史,也总能讲述自己与很多故人的往事。探访西湖时,他带着节目组来到西泠印社,回忆起与几任社长的故事,眼神格外柔和。
赵朴初先生是西泠印社的第五任社长。20多年前,单霁翔从文物局调任房山区委,发现云居寺里保存着从隋唐到辽金时代的石经,不少已经开始剥落。他立刻向上级反映,接着就拜访了正在住院的赵朴初。赵老对他说:“静琬法师到白带山下刻经,第一块石经上就刻着:此经为未来佛、法难时,拟充经本,世若有经,愿勿辄开。”紧接着问单霁翔,“这些有文字的东西,最好的保存方式是什么?”
单霁翔想了想,回答:“是把这些石经再埋进土里。”于是便有了房山石经的回埋。西泠印社第六任社长启功在米芾作品回国时做出贡献,第七任社长饶宗颐在单霁翔筹建图书馆时题字、捐书,这些往事,单霁翔都记忆犹新。
单霁翔常觉得,正是与这些大师们的交往,才塑造了他内心的敬畏感,维持了多年工作的初心,“这些前辈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始终如一地热爱,坚持不懈地研究,不断地走向更深层的境界,都是非常执着的人。他们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