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贤
知乎上有一个关于“贫穷会导致判断力下降吗”的帖子,让我受益良多。排名第一的答案是某位“知友”的自述。
这位“知友”小时候家里很穷。少年时代,他的父母又相继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上大学时,他的学费要靠亲戚和刚上班的哥哥接济,生活费则要靠自己做家教、写文章挣取,生活非常困顿。因为贫穷,他放弃了当导演的梦想,早早开始工作,努力挣钱。为了挣更多的钱,他变得短视,不停地在各个互联网公司之间跳来跳去。他说:“那时候,只要别人给的薪水比正从事的工作高,不管是高500元还是1000元,我都会毫不迟疑地跳槽。我面对的问题往往不是耐不耐得住贫穷的问题,而是多100元总比少100元要好得多的问题。”
因为频繁跳槽,他失去了好几次真正摆脱贫穷的机会——这些机会只需要他放弃挣扎,安心等待就可以得到。他待过的好几家公司要么上市,要么被收购,如果继续待着,他很可能因为期权变得身家千万甚至上亿,但他等不了。蹉跎多年以后,他总结说:“如果把我走过的这40年比作一场战争,那我就是一支一直粮草不足的军队。做不了正规军,只能做胸无大志、不想明天的流寇。”
从文章的描述看,这位“知友”无疑非常努力上进,在他的圈子里也很厉害。可就是这样的人,在年轻时也没能摆脱贫穷的影响,这真让人感慨。
贫穷导致的匮乏,大部分以“缺爱”始,以“不安”终。因为孩子最初并不会知道喝米汤和喝进口奶粉、在农村和在繁华都市、住集体宿舍和住豪华别墅的区别。他们对世界的观感仅限于当他们渴了、饿了,有没有人来满足他们;当他们需要时,母亲能否提供温暖的怀抱,这是安全感最初的来源。可糟糕的是,贫穷也会影响母亲。处于匮乏中的母亲会更焦虑,对孩子更不上心。她们无法给孩子提供安全的依恋感,反而很容易把她们自身的焦虑传递给孩子。
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一个火警报警器,早期的匮乏会让这个报警器更加敏感。而当下的、将来的或想象中的匮乏又会变成触发警报的信号,让大脑处于一片慌乱之中。当大脑兴师动众地组织救火时,却常常发现自己只是在应付一个冒火的垃圾桶。久而久之,大脑里的这支“消防队”就会极度疲惫,人也很难沉下心来专心做事、谋划未来。
匮乏会俘获我们的注意力。一个常年吃饱饭的人,偶尔饿一顿,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当作减肥。而一个常年挨饿的人,会因为挨饿而产生恐惧。这种恐惧会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获取食物上。同样,一个穷人也会只想着挣钱,不顾其他。
行为经济学家穆来纳森和沙菲尔在《稀缺》一书中指出,长期的资源匮乏会导致大脑的注意力被稀缺资源俘获。当注意力被太多的稀缺资源占据后,人会失去理智决策所需要的认知资源。他们把这种认知资源叫作“带宽”。“带宽”的缺乏会导致人们过度关注当前利益而无法考虑长远利益。一个穷人为了满足当前的生活,不得不精打细算,没有任何“带宽”来考虑投资和发展事宜。而一个过度忙碌的人,为了赶截止日期,也不得不被那些最緊急的任务拖累,没有时间去做真正重要的事情。
所以,匮乏并不只是一种客观状态,也是一种心理模式。即便有人幸运地暂时摆脱了匮乏的状态,也会被这种匮乏造成的心理模式纠缠很久,这种心理模式很容易让他重新陷入匮乏。
我的家乡所在的城市有座小岛,岛上的人很穷,世代以捕鱼为生。二三十年前,上海市要在那边建造一个港口,开始对岛上的居民进行拆迁补偿。于是,这些原本贫穷的渔民每家都拿到了一笔几十万元的拆迁补助,这在当时可算是一笔巨款。按当时的政策,他们可以选择在舟山的其他岛上落户,政府帮他们建房子,他们继续捕鱼;也可以选择在上海落户,当时这笔钱够他们直接在上海买房子。
可是前几年,我去当地调研,却惊奇地发现岛上不少人重新回归贫穷。究其原因,是这些原本贫穷的渔民忽然变得有钱以后,并不知道怎么用这笔钱来发展持续的竞争力。他们当时的感觉是:终于不用捕鱼了,有这么多钱,我可以享清福了!于是一些人开始游手好闲,还有一些人开始赌博。20年后,他们发现原先补助的那些钱,要么被花光了,要么已经大幅贬值,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对穷的焦虑,除了匮乏,还有一些别的。设想一下,假如以我们现在的物质水平,回到20年前,会怎么样?不提房子了,一提房子什么理论都失效。如果只是比较绝对的物质水平,我们很多人在那时候都算富人了。别的不说,现在人人都有的智能手机在那时候怎么也算奢侈品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觉得自己富呢?因为穷和富说的并不是物质水平的高低——物质水平总会随着社会的发展水涨船高,穷和富说的是社会阶层和社会地位的高低。我们害怕穷的标签,不仅是怕物质的匮乏,更是担心因此被看作社会底层的失败者,被人看不起。
我曾在佛学院教过一段时间心理学。上课的大都是出家人,他们没有钱,但也没有“钱越多越有价值”的想法。因此,物质匮乏很少让他们产生困扰——既然有饭吃,有床睡,还要求什么呢?
我自己也感受过穷的窘迫。在我上初中那年,因为要读好一点儿的学校,父母带着我从小岛搬到市区。现在想来,那也不过是座更大的岛,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已经是更大的世界了。那时候,看着班里的同学,我经常觉得自己穷。这种感觉直到上了大学才彻底扭转。不是因为我们家忽然变富了,而是因为大学寝室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有陕西、山西、辽宁、山东等,其中还有几个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因为来自相对富裕的沿海城市,被大家当作富人了。虽然是“被富裕”的,但我仍然感觉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