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动人心
——杂技报告剧《芦苇青青菜花黄》评析

2021-09-10 07:51聂翠青
火花 2021年8期

聂翠青

“芦苇青青菜花黄,运河两岸好风光……油菜花不怕风雨摧,芦苇何惧风浪狂……”当杂技报告剧《芦苇青青菜花黄》结尾悠扬动听的主题歌响起的时候,我的眼眶湿润了……当然是因为父亲曾毕业于延安鲁艺美术系,所以对于鲁艺,对于红色主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为纪念建党100周年、新四军建军80周年创作演出的反映延安鲁艺华中分院特殊战斗历程的杂技报告剧《芦苇青青菜花黄》自然会让我感动;更多的,应该与所有观众一样,是为以青青芦苇和金灿灿的油菜花所象征的为中国独立自由浴血奋斗的青春勃发的年轻生命、为那些鲜活却又坚强的生命所迸发出的艺术精神、铁军精神、民族精神,深深感动!

而感动,是杂技带给我们的。是杂技,让那些美好的生命、伟大的精神走入我们的心中,感动了我们。

技,进入我们的眼中,化在我们的心里,它们有的像奔流的河水,激荡我们的心,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青春的可爱、理想的可贵、精神的可嘉,革命的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跃然舞台——第一幕《百炼成钢》的“杆技”中,年轻的战士将鲜红的旗帜插上旗杆,然后在旗杆上缱绻缠绕,那是对红旗的深情热爱,流连向往,技越高超情越浓深,乃至红旗、旗杆与战士浑然一体,此情此景,仿佛又看到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女主人公看到红旗时扑上去与红旗亲吻相拥……在第二幕《保卫夏收》中,杂技犹如神奇的画笔,描绘出热烈欢快的丰收图景:晴朗的天空下,金色的稻田里稻浪滚滚,师生们帮助老乡抢收庄稼。一顶顶飞舞旋转的草帽,就是一颗颗视人民如亲人的赤子之心,一组组组成“大牌楼”等队形的战士,就是一队队同心协力保卫胜利果实的坚强力量;女战士们忙碌地穿梭在田间小道上,象征的姿态,相应节奏的音乐,与女战士——“空竹”共同组成杂技版的《担鲜藕》,只不过,彼鲜藕而此稻谷。火热而干劲冲天的丰收劳动场面,让我不由想起父亲在延安鲁艺时创作的一幅反映边区麦收的年画《六月天》……创作者只要触及那个年代,那个主题,都会让作品渲染上同样的基调:积极向上、热烈奔放,不论是延安鲁艺还是华中鲁艺,不论是美术还是杂技。

有的则似清澈的溪水缓缓流入观众的心田,滋润着观众渴盼的心,神驰心醉——第二幕《鱼水情深》中,远处“独臂高台”上女战士一边缝制军鞋,一边唱起优美的苏北民歌,歌声婉转悠扬,在碧波流水上缭绕,在芦苇菜花间流转……运河中,鱼儿(纤盘)悠悠,莲叶(蹬技)田田,波光粼粼;运河边,芦苇青青,菜花黄黄,赤子之心拳拳,战火纷飞年代中根据地的安宁祥和,军民之间的鱼水情深,优美怡人的诗情画意,让战士们陶醉,更让他们对为之努力奋斗的明天充满憧憬。

有的又如咸涩的泪水,滴打在观众心头——目睹战友牺牲的情节,在许多艺术作品中都会有,例如故事影片《红色娘子军》“常青就义”一场戏,导演仅用两个衔接在一起的蒙太奇镜头就让观众热泪盈眶:第一个镜头是洪常青在火中高呼口号,第二个镜头是火光映在目睹党代表就义的琼花脸上,琼花悲痛地扑在山石上……类似的情节,杂技剧《芦苇青青菜花黄》则在一个画面里用同时呈现的前后两组杂技让观众情不能自禁,手法练达精妙:第三幕《冲破封锁》,舞台后场景中,被敌人追击到河边、退无可退的八位女同学,在“绸吊”上缠绕旋转,那是她们对青春对生命的留恋渴望,但是,她们却绝不贪生,绸带猛然放开,八位女战士毅然投入滚滚的河水;前场景中,眼睁睁看着亲爱的人以及朝夕相处的战友舍身取义的东青,在“滚环”中心如刀绞,悲痛欲绝,他脚步踉跄地扑向芦苇,扑向黄花,扑向远逝的战友……

技带着观众,缓缓走入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观众的心,与战士们的情感、热血甚至生命融在了一起,泪水夺眶而出……

许多技,或许没有直接叙事状物,但却像一双双隐形的手,轻轻拨动着观众的心弦:第一幕《百炼成钢》,青葱翠绿的树状“中幡”,象征青年们青春勃发的蓬勃生命,将理想事业植根沃土,植根人民,枝繁叶茂;“高椅”象征了青年学生在艰苦的环境中勤奋学习,书山有路勤为径,唯有不断攀登;序幕中“校旗与跟头”喻意青年学生心中翻滚的热浪以及迎接新时代的意志和充满朝气、向往未来的执着精神;“高空吊环”暗喻身处敌占区的女主人公谷兰向往解放区、向往光明、向往革命的渴望与追求;而地上转动的“滚环”,似在喻示东青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奔向解放区,奔向华中鲁艺……强扭的瓜不甜,编导深谙这个道理,因此,该融则融,该放则放,收放自如,张弛有度。不强求,不扭捏,自然而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结果使技真正走到了观众的心里。技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润物细无声地服务剧情,泽润观众。

真正让编导与观众心心相印的,是那些刻意凸显放大的杂技。最典型的是第三幕《抗敌转移》中的“地圈”,舞台上呈现的是一段大篇幅的基本完整的地圈表演,时间够长、难度够高,让喜欢杂技的人直呼过瘾,却毫无违和感。观众看着台上的演员在地圈之间高难度地辗转腾跃,欣赏杂技精彩的同时,脑子里呈现的却是战士们与敌人英勇战斗,是他们的勇敢、无畏、舍生忘死、冲锋陷阵,台上的物质的、形而下的地圈技巧,到了观众心里,却是精神的、形而上的奋勇无畏,技巧呈现延伸到观众心里时,立刻转化成精神呈现。编导成功地用杂技本身的力量——技,唤起了观众情感的悸动。这才是杂技真正的魅力,这才是杂技应有的样子!

类似大篇幅动容动心的技,在《芦苇青青菜花黄》中还有很多,第三幕《冲破封锁》中的几位演员接连在抖杠上翻转的场面映在观众脑海中后,是战士们为冲破敌人封锁勇敢战斗;第二幕《鱼水情深》中的“绳技”速度由缓到急,尤其是演员在两条迅疾运动的绳子间快速穿越时,观众脑海里立刻呈现出战士们历尽千难万险运送公粮的惊险场面……

为了让杂技更好地融入剧情特别是融入观众心中,杂技人从未停下探索的脚步,但有时为了叙事抒情状物达意,许多杂技剧不得不让技浅尝辄止,担心杂技的驭物性、介入性会破坏剧的意境和完美,以致于一些老杂技艺术家在观看了杂技剧之后感叹:这还是杂技吗?然而,《芦苇青青菜花黄》的导演在一如既往地将技巧与剧情进行完美融合,让杂技语言毫不逊色舞蹈(第一幕杆技、第二幕空竹)、美术(第二幕草帽、)、电影(第三幕绸吊、滚环)等艺术语言的同时,又逆向思维,故意将杂技从剧情当中凸显放大出来,让杂技按照本来面目尽情展示,尽情释放,非但没让观众得言忘义,反而达到了得言强义的效果。不得不再次佩服编导的胆略和才华,怎样达到如此“技”动人心境界的呢?

是一位有心人在鼎力相助———杂技报告剧中的船夫。这部剧为了探索新的表现形式,让一位亲身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船夫旁白讲述,实则是编导有心——船夫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叙述故事、疏导事件脉络、塑造人物等任务,杂技得以脱出身来,进行充分展示。这是一把双刃剑,“船夫”给了技机会,但如果没有好好把握,它就会成为生硬无聊的堆砌,即使强行走入观众眼中,也会离观众的心越来越远。

就看编导能否读懂观众了,只有读懂观众,观众才会与编导心有灵犀一点通。仔细琢磨“地圈”等剧中技巧,其表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像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的“间离方法”。间离方法要求演员在感情上与角色保持距离,以调动观众的主观能动性,促使其进行冷静的理性的分析,以达到推倒舞台上的“第四堵墙”。刻意凸显放大的“地圈”,间离了技巧与剧情的关系,却调动起了观众的主观能动性,心领神会地在自己脑海里完成了技巧应该完成、也是编导想让观众完成的任务——年轻战士在战斗中的英勇无畏、舍生忘死。这样的表现方式,既为杂技松了绑,让它可以自由舒展地表达自我,又出色地完成了剧情任务,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它们让人惊喜:杂技又回来了!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带了厚重的精神内涵回来了!忽然想起了最近的热播剧《小舍得》,过多的期望,过多的重负压在孩子身上,让孩子无法正常快乐地成长,最终只会揠苗助长,适得其反。杂技何尝不是,过多的苛求,过多的束缚,让杂技无法按照本性发展,无法展示出它真正的魅力。与其让杂技摧眉折腰事剧情,使它不得开心颜,不如还杂技以自由,还杂技以尊严,给杂技松绑,让杂技回归本质,回归自己的规律。杂技就是杂技,可以兼收,但不可失其本性,失其灵魂。当然,杂技既然走到了新时代,就应该责无旁贷地承载起它应该承载的文化内涵,从这个角度讲,杂技更应该是“戴着镣铐舞蹈”(闻一多语)。在《芦苇青青菜花黄》中,一些可以直接承担叙事的技,也被编导相对放大了,例如第二幕中的“草帽”,是一段长达七分钟的大篇幅的集体草帽杂技表演,翻腾、抛接,叠摞,技巧极尽变化,编导的用意就是要让杂技带着内涵回归,戴着镣铐舞蹈。

作为杂技报告剧,《芦苇青青菜花黄》借鉴了报告文学的一些特性,与小说中的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识上不同,报告文学中的人生是反映在报告者的意识上的。报告剧的报告者是编导,报告剧给了编导更大的表现空间,剧中的杂技也就有了更多的服务剧情的方式。这里的技,可以自然地或以意象方式融进剧情当中叙事状物(序幕中的圈技,第一幕中的杆技、球技、高椅,第二幕中的草帽、空竹、高车、独臂高台、纤盘、蹬技、绸吊、双人对手顶,第三幕中的晃梯等),可以以象征比喻的方式抒情达意(第一幕中的舞中幡、高椅、圈技等),可以用间离的方式充分展示杂技同时调动观众的主观能动性(第二幕中的绳技,第三幕中的地圈、抖杠等)。

也可以是闲笔。

“闲笔”一词最早出自明末清初著名文学评论家金圣叹之口,是他点评《水浒传》等名著时总结的写作方法。金圣叹所说的闲笔是小说中关于非情节因素的描写,金圣叹认为闲笔“向闲处设色”,可以丰富小说的审美情趣,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闲笔就是“百忙之中极闲之笔”,是在主线叙述中穿插的支线情节或闲散情节。《芦苇青青菜花黄》中有多处这样的闲笔(技),它们或是对情景的随意点染,或只是一处闲景,如序幕中的“手技”“转碟”“滚杯”,有效地调节了作品的叙事节奏,衬托了情节气氛,因此闲笔(技)不闲,它们不仅强化了场面的真实感和动感,还能让观众借此机会更多地欣赏杂技,增加了舞台的意趣。

为了让舞台上的杂技能够有更多的呈现,编导用心良苦,在传统杂技项目基础上,结合剧情对道具本身进行合理的创新和开发,例如第三幕战场上的车轮具有了地圈的功能,与传统地圈一同很好地完成了讲述故事、烘托气氛、塑造人物的任务。只可惜开发得还不够充分,如果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运用车轮这个道具进行更多的地圈表演,无论对杂技本身的呈现还是对剧情人物的表现都将是一个很大的提升,或许,增加的这个车轮地圈,其效果,是一个比“1+1”大的概念。由此推想,是否应该在传统道具的基础上,在更多的情节场景中开发和运用类似道具,既符合规定场景与剧情,又可以让观众看到不一样的杂技,避免杂技作品不论变换什么名称,端上来的技巧总是“老三样”,以致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甚至审美抗拒。是为一点不成熟的建议。

《芦苇青青菜花黄》让我们看到一场满载红色文化内容的杂技本色表演(这里的本色不是一般表演理论中的概念,而是指没有褪色的、没有走样的、没有被侵蚀的杂技),它如所有的红色题材作品一样,像浓烈的醇酒令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而《芦苇青青菜花黄》之所以能够激动人心的秘诀,正是它的“技”动人心!

“技”动人心,或许是我们从《芦苇青青菜花黄》中探索到的一条处理杂技技巧与剧情关系的可行之路。

当然,路仍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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