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伊然
一竿子打倒了一船人后终于打倒了一代人,大约老张的确是这样嘟囔的。
老张把背上的书包递给小外孙,依旧有些佝偻。她试图盯住小外孙眼睛告诉他上课不能走神,转眼,小外孙已走出好远。她只好挥了挥手,望着小外孙和同学嘻笑着走进教学楼才肯折返。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三十多年前站在讲台上,鹰一样的双眼扫遍教室,直到调皮的学生也胆颤心惊地坐好,她才会在心里浅浅一笑,颇有成就感,再下意识地推推眼镜......她会在班会时讲给学生们什么叫作独立,慎独,然后把手中把玩的粉笔重重放下,语气一顿告诉她的学生她会让自己的女儿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擦净弄脏的地面。末尾不忘再顿一下,说:“她才三年级。”老张会停下来再扫视一遍教室,在学生的脸上读到吃惊、钦佩后又在心中淡淡一笑。带上些许意味。三十多年前,她告诉自己班的家长没必要说些“认真听讲,好好写作业”之类的话,她认为那无非是徒增压力和无所谓的。老张真的老了,老到盯不住小外孙的双眼,老到帮他背了一路的书包,老到望着小外孙的背影欲言又止。她只是还清楚地记得她年轻时是名利落的人民教师。
老张扶正了腰间的麻布包,它还是那么干净,被洗得发白。好多东西也都开始变得发白,比如她的头发。三十多年前她偶尔瞧见自己有一根白发时便不会大惊小怪地拔下,如今也是。当一根变成一片时她也没有急急忙忙地去染。走到学校拐角处时,她隐约听到一个班正在晨读,声音不大,她却听得清晰。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声音,很向往的声音,因为她也想再回到学生时代去读读。那依旧是她现在很熟悉的声音,最喜欢的声音,因为她想再进校园听自己班的学生读一遍又一遍。尽管她是个数学老师,却也搞得懂“说云子曰”只是不喜欢“之乎者也”。一时慌了神,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她不由自嘲随即摇摇头,老张、老张,是被学生们一口一个老师叫老的。
她终于浑然不觉地过了两条街,在这条三十多年前每天要走的上下班路上险些迷了路。已是初秋,昨夜隐隐下了雨。老张一脚踏入了路边的杂草丛中,草叶还亮晶晶地滴着水,沾湿了鞋子。她努力避过汪着浅水的高低黄泥潭子,水边疏疏几根狗尾草伴着水涡还未等......迎面吹来的风,仍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还是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味,自己却不知少了多少青春味。就像她一不小心踩入黄泥潭的几根狗尾草,还没随着水涡漾到水心去。
在学堂久了,她也被岁月熏上了书卷的寒香,如今想来墨砚毕竟是臭的。她当年总是想做个情感的冷藏器,至少是背过身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和辅助线时。似乎只有板起脸来看学生才是心安理得的,自己儿时的老师依稀也都是三味书屋里先生的模样。选择师范大学,她也选择了当老师。起初她想像自己的老師那样当老师,整整几年她才发觉自己的老师也不是她看到的那样。整整又是几年她才知道要像自己的老师那样抑制住很多东西走进教室,些许泛滥的情感和对岗位的真挚。她时常和学生们念叨着“你们的初三只有一年,而我的却有一生”念叨着“你们只是我成千学生中的一员,将来我们两不相干”又念叨着“我是教得腻烦了。”念叨着念叨着,她的学生也都这样认为。因为她自己的老师也都是这样念叨的,自己也是带着这样的认为走上岗位的。她想像意识的那样看着一届届学生的故事,和着几千元的血汗工资安稳过上日子,总也不成。
她有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厮杀似的,有些残酷。抓把时光就是一届的学生,多得像是沙土,干爽的、温柔的、干冽的,但都是扑在她心里痒痒的。她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让她不知所措。张老师的桌子上总是放着常辅导的学生带去的水果和便条,老张的家里还去探访的学生却是少得多了。
天边的鱼肚白扯成了笼罩的晨光,路上的学生逐渐密集,或是睡眼惺忪或是嬉笑怒骂地从身边经过。他们是去上学的,自己却是回家的,只是擦身路过,她却不免感慨。老张扶了扶厚重的眼镜,停下来定睛看了眼时间,她和小外孙九分钟前告了别,小外孙大概比别的孩子早上了七分半的自习。老张不免职业病地计算着,按照自己规定的时间小外孙应该做了七八道选择题了。她喜欢让小外孙跑在别的孩子前面,自己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跑不动掉了队,算不动退了休。
公共汽车顺着柏油路徐徐从身边驶过,车窗上了一层霜,玻璃框上还滞留着碎冰。昨夜霜寒,何似烟火人间;昨夜寒霜,何似人间烟火?虽然再没什么可念叨了,却总也走不出。就像车窗映着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些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文包的体面人,也都抱着报纸里热腾腾的的包子。车厢里不时喷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沾住了包子,那些先生也会谨慎地撕下报纸。包子上印上了铅字,字却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的,至少是摆在面前又辨不出反正。若是年轻时的老张或许会透过车窗张望下,字就成了正的,隐约是张《义务教育专刊》呢。老张又会感叹一下摸不到头脑的教育制度,顺带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讨论者们,她也尽数会挖苦数落一番。如今却是不成,只剩下了些碾碎了的牢骚。
在真切的日子里人成了颤颤巍巍的,生活成了虚虚实实的,她用一生去追求生活原来的样子,她所想象的样子,却总是有些杂碎让她放不下离不开,欣喜了又要厌恶。张老师有成千的学生要教,成堆的教案要写,成天的会议要开,不知不觉中喜欢的厌恶的都汇成了繁琐杂乱的生活,甚至成了她活着的意义所在。公共汽车驶过她身边时不免在她洗得发白的布包和裤脚上溅上泥痕,车驶出了好远,她才费力地弯腰擦擦,直到车在路的尽头没了踪影,她才发现布包和裤脚上的泥痕擦不去了。老张直起腰来只好作罢,轻声嘟囔两句便真的作罢了,她的学生们也像是那辆公交车,溅得她岁月满身,尽管再也抹不掉,她还是愿他们不要翻车。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她现在明白了,是曾经的爱,三十多年前的泛泛的爱。三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然而还是刀,成了她心里不时搅动的一把刀。老张停下步子,观望起身边的车水马龙,她年轻时也常观望的,却是透过窗子观望的。她家的窗子正对着街道,风常把暗绿漆布的遮阳棚吹得高高的,摇晃着绳端的小木坠子。败了色的淡朱色窗帘,紧紧吸在铁栅栏上,横的一棱一棱,像蚌又像帆,朱红的日影里、赤紫的阴影里,她看见的也都是这车水马龙。她时常望见被困在车水马龙中的老太太,她们佝偻着,像是绕开一壶沸水一样绕开喇叭声大作的车子。直到那些背影成了她的心魔,钻进她的梦里去,她在梦里也成了苍老的一员,去躲开那些吵闹的车子,去逃避那些厌烦的喧嚣。然而总是避不开。梦醒了,她仍是心魂未定却手脚麻利地起身投入工作......只是可惜她那扇漂亮的窗子外不是小春日和,其余的再不去想。
当她真正成为苍老中的一员站在车水马龙中时,又不免迷茫,分不大清楚梦境和现实。老张机械地穿过两条街,机械地躲避着,直到双耳习惯了嘈杂,她三十多年前就适应了杂乱的生活。小春日和不过是学生们的高分试卷。如今的梦里只剩下了寂静的楼道,她夹着一叠教科书奔跑着,却怎么也找不到教室,楼道狭长的好像能通往死亡,在她喘息的间隙时间飞快地过去,她终于还是迟到了。
年轻时总是想居住在山林中,在院子里养上些鸡鸭,种上些花草,与世无争。心却杂乱得让她窒息;年老了又想夹上公文包上上课,见见学生们,再有一搏之力。老张笑笑,原来极静不是极乐,极乱也不是。老张的牢骚泛滥开来,终于还是摇摇欲坠地落了套。
老张不由自嘲,这么多年下来,她几乎成了精神上的残废,即使退了休,给了她自由,她也跑不了。成了被无数词藻,诗歌称颂的刻在屏风上的图腾,最光荣的园丁和最无私的蜡烛像是被嵌上了过度修饰的蓝宝石,打死她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了。她过得却是最普通的日子,最细碎的生活。
校车从老张身边急急地驶过,上了霜的车窗上布满了涂鸦和歪歪扭扭的文字。老张还来不及看上一眼,车就消失在视野里。她眯了眯眼,停下了思绪和泛滥开的牢骚,嘿嘿地笑了起来。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跳在空中又蹦回到她脸上,轻轻一抽。她好不容易收住笑,像是炸干了这大半辈子所有的欢愉。想到甚么留恋便使她的手臂异常的沉重,坠得酸痛。似乎在提醒她再也回不去了,那段安分守己并着快乐的时光。初到中学教书时,她是个热爱工作的青年,尽管任教学校的空气里掺伴着打闹声汗水味并不是宜于思考的。她也有时用脑子思索一下那些无关紧要,朦朦胧胧的问题。当答案回到最初时,她还是爱上了那所学校。夏天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残烧的小太阳,秋冬天空气变得极脆,大风呜呜吹着苍银的树。老张眼里没甚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苦寒美,她只想带着几条狗呼啸着去爬山......到了春天,杜鹃花在缠绵的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红不断。她却又迫不得已地走出校园,到另一处任教。
时间久了,老张的游历远了,她才发现自己不属于哪个项限,不需要找到自己的坐标,她属于学生们了,她不再留意校园里的景色,而是将自己作为原点。庚子初,老张敲下“园换园,心不变。”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却起了淡淡一层感伤,捕捉不到,琢磨不透。老张有些迷茫,人生可以多解吗?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人生多解,却不得不舍解,依稀记得原因是不符合题意......
她把大半生给了千千万万的学生们,有些东西就不得不去在意。压堂费时费力又落下那么多的埋怨,她不是没想过得不偿失,只是很快又说服自己。她不去在意学生中的闲言碎语,因为她确信无论如何学生们是懂得她的用心的,或者说迟早会懂。不过那些过分刺激又带着两个脏字的说法还是会钻进她的耳朵,刚任教时她不去理睬那些,装作没听见或是不屑于。渐渐地她云淡风轻地回怼过去,一笑了之而已。再后来就真的没有这类言语了,或许是因为她年岁大了,不再是学生们挂在嘴边的风云老师了。无论如何,那些真的不是没有在意过......老张毕竟不是圣人,不讲究“人不知而不愠”。三十多岁的女子被淹没在粉笔灰中,有时候的脆弱和愤怒是抑制不住的,后来上了年纪,她依旧不是圣人,只是在教学方面被磨成了那个样子。
如果只是教书育人她大可做得漂亮。她自然会照顾那些跑在前面的学生,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他们。不能说是偏爱,又不大算是惜才,直到她给自己做了个总结—她是俗人。俗人自然会关注那些跑过去问问题或是搭话的学生。其余的不是不在乎,而是不清楚。这很自然,她不想为此落埋怨。至少她认为对得起学生们。落了埋怨,俗人会委屈。老张不是没有看错过学生,也不是没和家长们闹过不愉快。她不去在意微信群里的玫瑰花是否是复制粘贴,不去纳闷学生偶尔和参考答案一模一样的作业。她能够看得出,也能选择不去说,她选择留些包容,也乐意这样。
老张觉得有些累,不知是走得累了,还是想得多了。总之是要到家了,有些东西早已尘埃落定,一个退了休的老太太没有必要折磨自己了。她缓步上了电梯,自己年轻时住在三十楼的,不过后来搬了家,或许是一把年纪的老太太想離地面近些。电梯一路上行,中途停下几回,都是要去上班的年轻人,见她是上行就都决定等下一趟。老张又一次和年轻人擦肩而过了,而且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掏出了钥匙插进锁孔里,来来回回几次才开了门。
一直蹲在那里的黄狗听到开门声,警觉了一瞬,随后看到主人回来就兴奋地迎上去。老张笑了笑把黄狗举起来。这些年来学生走了一届又一届,连狗都轮回了好几次了,起初狗是为了给女儿多个伴儿才养的,后来女儿大了,养狗却成了老张的习惯。学生走了一届再来的就不是他们了,是新的时代的锋芒,老张要去磨合要去适应。而缺失的那些情感她便都寄托在养狗这件事上了,从接生到送终每一天都像是一场仪式,而逝去的灵魂老张总觉得又会回到自己身边,好像从始至终相伴她的都是那一个灵魂,只是形态不同,至少算是精神上的轮回。多少次的上演着黑发人送棕毛犬,灰发人送白毛犬,白发人送黑毛犬。老张给它们取名时也总是带些轮回意味的,甚么捕头、捕快、都头......而今这只狗,她只是取名“阿黄”,因为这回黄毛犬要送白发人了,老张等不到都头上位了。
她把阿黄放下,走进屋去。阳光正从窗外洒进来,把那间书房里的饰物裁成了剪影。搬过来的那年她已经快要退休,可她还是搬过来整整一墙的教科书和参考资料以及那块碎格子的桌布。现在一墙的书本也都安安静静地任由阳光一天天的由东移到西。老张起初总是习惯去翻翻,却看得越来越模糊了,翻得次数也就少了。她依旧每天在碎格子桌布旁的椅子上坐坐,眯眼瞧瞧满墙的书,偶尔发现有一两张曾经学生的卷纸都不免感慨,轻轻地折好又放回去。碎格子桌布的那头却没有那一两个忙着算题的学生了,那把椅子空了好久......老张有时觉得自己是着了魔,有时觉得不过是执念或是职业病。
她站在那间书房门口,没有扫过那些书本,而是眯起眼睛对着阳光想着晚上要给小外孙和老伴儿做些什么吃的,下午要不要去买菜。有些东西真的不是一句放下了之的,只是不去想那些属于过去的是非,否则它们会成为永恒。而老张还有晚饭要做,还有衣服要洗,有风景要看。她从来不后悔做教书匠,甚至会骄傲会庆幸。
只是路还没有到尽头,老张还要多张望。
辽宁省沈阳市广全中学 510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