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中的文学实践

2021-09-09 10:27张聪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8期
关键词:危机

张聪

【导 读】图像对文学的僭越,构成了所谓“文学危机”的一个面相。米勒宣称的“文学死亡论”是对文学在图像时代遭遇的焦虑,而这一焦虑主要源于自指性文学语言观的困境。相较而言,“文学图像论”强调作为符号实践的文学和图像在与社会历史互动过程中的构成性。《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对文图符号实践构成性的观照,可在“庄周梦蝶”母题的跨媒介叙事中窥得一斑。

【关键词】文学危机 文学图像论 跨媒介叙事 符号实践

当理论将反思性的目光投向自身的合法性时,不同版本的“危机”,以诸如“终结”“转向”“回到”“重建”等形象,不断侵入理论构造与实践的进程之中。所谓“危机”,实则是在碎片化和过度专业化的学科知识生产过程中,现有理论体系和规范发现了与其并不相融贯的构成性例外,并据此宣告其进入紧急状态。无论是以何种姿态或方式来应对这种紧急状态,“后理论”时代的理论书写所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如何让理论的话语性成分,即理论“闭合性”[1]的例外状态“出场”。也正因如此,这种知识的结构性危机或焦虑,一方面构成“文学图像论”亟待解决的问题,也即其遭遇的难题;另一方面也恰恰促成了《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产生的契机。

一、“文学危机”抑或文学语言观危机

文学和图像,是人类文化符号实践的两种类型,然而今天的文学大有被图像“僭越”之势:“文学和图像的剑拔弩张前所未有,二者关系的复杂多变前所未有,它们之间的痛苦纠结前所未有。”[2]1因此,“文学图像论”的启示在于,在我们“惊呼”文学遭遇的同时,更值得反思的问题是如何将文学的危机转变为文学发展的契机,即“‘图像时代及其所引发的‘文学危机‘符号危机……恰恰是文學图像论最重要的立意和最根本的学术立场”[2]5。

希利斯·米勒在《论文学》中曾反讽地宣告“文学的死亡”。在米勒的语境中,“死亡”是指“文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特指在19世纪被西方现代研究性大学“收编”了的文学学科所面临的“危机”:一方面是“文学”的存在状态的危机,作为意识形态机器的一种,大学在“印刷时代”肩负着双重任务,即生产“知识”和“教育”国民,而在互联网兴起后的媒介时代,“大学的传统功能[以大学图书馆来收藏各时期、各语言的文学(兼有‘文献的含义)以及二手资料],现在正在被数字化数据库迅速取代”;另一方面是“文学”的研究范式危机,“全世界的文学系的年轻教员,都在大批离开文学研究……他们写作、教学的方式常常接近社会科学,而不是接近传统意义上的人文学科”[3]18-19。

当然,米勒也注意到,“文学”还经历了漫长的现代学科“史前史”阶段。“文学”的发展史,绝非连续性演化意义上的历史编纂学(historie),而是将诸多断裂集合起来的衍化的历史(Geschichte)。雷蒙·威廉斯就曾考证了“文学”在西方语境中的衍变过程,认为文学含义的变化并不具有“充分的自主性”,而是由其“外部”的含义来“决定”的。[4]274虽然威廉斯的论断有将对文学本体的界定问题推向极端的“外部决定论”之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可以从他的工作中看到,“文学”的发展历程,正是“文学”与其“外部”种种例外状态不断交涉的过程;而文学的发展,恰恰源自对危机的一次次“化解”。

“文学危机”的另一面,即米勒对文学研究范式的焦虑,则主要源于他立足于封闭的语言形式论。米勒只注意到文学语言相对自律的属性,而忽略了世界作为文学语言活动的符号学秩序背景的“压迫性”力量。首先,米勒有意去纠正这样一种观念,即文学语言在面对世界时,是纯粹被动的,“仅仅是主导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映”[5]。其次,为了强调语言对世界的能动作用,他借鉴了本维尼斯特的语言观,认为“语言并不只是人类手中的工具或仪器,一种任人摆弄(submissive)的思考方式;语言反而更像是在思考人类和他的‘世界”[6]。进而在《论文学》中,将其文学语言观表述为:文学的独特价值在于它使用“施行语言”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现实”[3]51-59。

诚如伊格尔顿所说,米勒的解构主义文学语言观,在“毁灭了语言的一切指称功能”的同时,也将社会现实看作“闪烁不定的、一直伸向天边的网”[7]。米勒虽然通过言语行为理论发现,在文学语言具有“反映世界”的功能之外,还存在着“打开世界”的另一种可能。但是,在他将文学语言完全推向自我指涉的极端后,所取得的效果是:“(文学作品)以替代的形式,使用那些指称社会、心理、历史、物理现实的词语,来称呼它们发明或发现的超现实。然后文学作品通过影响读者的信念、行为,重新进入‘现实世界。”[3]118但是,在将作者和读者的意向性问题重新拉回新批评纯粹“对象化”(objectification)的文学语言架构时,其所要付出的相应代价同样是不容小觑的。现实世界因而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虽然名义上必不可少,但最终消散在文学世界的神秘化操作之中。因此《论文学》所呈现出来的,仍然是一种封闭语言观视角下的“内部研究”范例,尤以如何能从文学作品中,读解出其隐匿在文本“言外之意”中的余韵最为突出。

据此反观“文学图像论”的文学语言观:以“语象”(verbal icon)取代“意象”(image),并和“图像”一起构成其论域的基本范畴,进而“发现文学和艺术的内在关联及其互文规律,才能对两种符号的互动及其所重构的世界进行有效阐释”[2]8。语象和图像一方面属于文学形式层面,另一方面又是社会历史的投射;通过文图之间的互动关系,并不是去“观测”(register)现实世界,而是去探查“特定的艺术过程与社会历史构成之间”[8]66所形成的张力。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如何以现成的(constituted)言行事,而在于我们如何以物反观构成性的(constitutive)言。

二、“文学图像论”:阿基米德点的移位

米勒自指性的文学语言观,挪用了弗雷格、后期维特根斯坦、蒯因、戴维森等理论家的思路,即通过意义生成的“整体性”,来强调语言与其语境间的互动关系,并以此来反驳某种“理想主义”的文学语言观。然而,米勒试图赋予语言乃至文学语言以本体地位的思路,或许是对索绪尔“语言本位”意识的“过度阐释”。索绪尔“语言本位”的目的在于他要将语言学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从而摆脱语文学或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框架;其策略是通过确定“音响形式”和“概念”的分离,来解释语言在言说世界时,其内部的工作机制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将索绪尔的策略平移置于文学理论中,以“文学的语言学”姿态推进对文学语言问题的讨论,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路,但这也恰恰忽略了文学符号实践的创造力和生命力。

换言之,在讨论文学和语言关系时,米勒的视点是从文学符号的内在属性出发。在对文学语言的机械反映论避之若浼的同时,也刻意回避或轻视了文学语言讨论的另一条进路,即洪堡的“总体语言观”、巴赫金的“意识形态形式主义”、巴特文化符号的神话学分析、豪泽尔“沉默和絮叨(prattle)的辩证关系”,乃至詹姆逊“寓言式批评”等文学语言研究的“外部视角”。所谓“外部视角”,并不是无休止地后退和还原,而是与研究对象拉开距离的后撤一步;而且这也并不等同于是要续写“唯我论式”的语言观——认同语言就是对社会现实“指派”(或“命名”,designation)的中介。正如阿伦特所说:“我们总是站在地球之外的宇宙中的一个立足点上,来对付自然。虽然我们没有实际地站在阿基米德想要站的地方,仍由于人类条件而囿于地球,我们却找到了一种在地球自然之内对地球采取行动的办法,仿佛我们可以从地球外部,从阿基米德点上来处理它(研究地球)。”[9]208

这里“后撤一步”或者“阿基米德点”的选取,在索绪尔的“符号论”(sémilogie)中,是取代了经验性“言语”的“语言”的“内在机制”;在文学语言的外部视角中,是文学的运作机制。同时,这一机制的运作恰恰是撕开文学语言与世界之间的口子,令主体性得以显现的时刻。与其说米勒抓住了语言的内在机制,不如说是丢弃了好不容易从含混的语言中显露出来的主体性;或许,米勒是更为激进的黑格尔主义者,要将只会把文学“弄得更脏”的主体给泼出去。可是,那何必再通过“如何阅读文学”,去培养一个作为读者的主体,又令其能够“积极主动”地去体验文学作品中的神秘和生机呢?

“绝望和胜利内在于同一事件中。”[9]208在“图像危机”之前的理论家,如果还能从字里行间的断裂、空白、失语之处,通过文学书写的“物质性”来窥探主体在符号实践中的表征,那么身处“图像危机”之中的研究者,面对“趋零距离”的文学,在“惊呼”来自“实在界”的灼痛之余,是否也可以选择再“后撤一步”?

如果说语象因其想象、虚构和含混,获得了“既是意图性的意义”,同时又作为“连接起来的系统”[3]98,那么图像在一定程度上则“抹去了中介作用,不再是一种符号,而成了事物本身”[10]。“刺点”(Punctum)正是击穿这种幻象表面融贯的例外状态,同时也构成了巴特分析摄影作品时的“阿基米德点”。正是在“刺点”被“编码”进图像的过程中,主体的操作借由文学图像符号的创作实践得以呈现,此就是将可言说的与不可言说的“体验”一同并置于作品之中的“符号化”过程;而在文学批评或文学史“解码”的过程中,“刺点”则暗示要再度揭示上述两者间的构成性悖论状态。因此,分析语象就是要追溯“文学作品中语言实践与客观世界或日常生活世界中混乱的经验、标准化、理性的世俗化”[8]32,而在对图像的分析时,也同样是要去回溯图像中“星辰”(astra)与“怪物”(monstra)间的游戏。[11]

因此,在唯物史观(Geschitsauffassung)或“文化学科”(Kulturwissenschaft)的意义上,阐释语象和图像的共通之处建基于,这两者在构成性的创作实践中,就已然蕴含着对其研究的批评指向:将“可知的过去以及几乎每种可想象的未来”[4]207一并展示出来。即如《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所说:“对于文学和图像二者关系的认识和阐释必须是历史的、學理的,而不能仅仅停留在情绪判断的层面;进一步说,只有历史的才能是学理的,建基在历史把握之上的学理分析才是可靠的。”[2]2

三、“庄周梦蝶”:文学图像母题的跨媒介叙事

将语言符号和图像符号统一置入“象”思维中加以考察,而不是以现成的“概念”来把握,才能从总体上追溯文学对世界的“异化”与“分离”。而这种在文学世界与社会历史间的构成性“裂隙”,既是主体介入的后果,又是其显现的契机。在《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中,“母题”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中,文学与图像所表现出的张力,是对文图关系的历史化把握,因而也是各分册关注的一个重要话题。

《先秦卷》认为“庄周梦蝶”的故事是“对有关生命转化、人生真实与虚幻等进行的哲学思考,其中渗透了庄子诗化哲学的精义,包含了浪漫的思想情感和丰富的人生哲学思考”[2]335,因而成为后代文图融合、互文、唱和的母题之一。进而梳理分析了元代刘贯道的《梦蝶图》、明代陆治的《梦蝶图》、《程氏墨苑》刻录的《庄生化蝶图》版画等图像文本。在《齐物论》的“语象”中,“梦蝶”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其一是“庄周梦为蝴蝶”的梦境,其二是“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的现实,其三是“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反思;换言之,“梦蝶”是由“梦—醒—思”三个动作的接续发生而构成的,于此才能完整地谈论庄子的“物化”观念。不过,在后来的图像“仿作”中,虽然几乎都是对这一母题的片段化截取,却又融入了来自不同时代的实践印迹。一种倾向是将“梦”(特别是“白日梦”)与隐逸闲适、悠然超脱相联系,围绕“梦”来构建图像。如刘贯道将庄周形象置入元代知识分子“人生如梦、避世无畏”的情节之中,陆治将“梦蝶”理解为“幽居乐事”的一种表征。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虽然图像所能负载的信息不如语象充沛,但因图像内秉着或预设了一个“准确、固定、不得颤动的位置”[12],即观者的视角。这既是其语义、句法层面的内在机制,同时也是用二维平面去描绘三维空间时所产生的“裂隙”。或可称,正是梦蝶母题的图像表达中,“庄周梦蝶”语象中含混的叙述视角问题,被大大缩减或进一步放大。

“庄周梦蝶”语义分化的另一种倾向是把庄子形象隐去,而突出“蝶”的生机盎然、天真自由或逍遥快乐。如清代黄慎的《庄周梦蝶图》,以文图并叙的方式转义了庄子“物我其一”的哲学观念。当然,除了以言“蝶”而行庄周哲思之事外,“双蝶”“蝶嬉”“化蝶”等意象则脱离了《齐物论》的语境,转而指称恋人间的如胶似漆,或渴望“终成眷属”的理想补偿。《清代卷》进一步考证了以“蝶”喻“爱情”的语象流变,以及发端于南北朝,在冯梦龙处“才得窥其全貌”的“梁祝故事”,以及其与“化蝶”意象的结合过程[13];以至于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上海书局石刻本弹词《绣像梁祝因缘大双蝴蝶全传》中,其第一幅插图就是一双相向而飞的蝴蝶。

作为“叙事的”(storytelling)庄周梦蝶,因其视角的含混、意象的多义、指称的不确定而成为颇具潜能的文图母题,因此也激发了诸多学科使用不同理论、方法来阐释其含义的热情。有学者统计了在跨学科语境中,目前围绕“庄周梦蝶”问题所形成的理论切入点:美学的无政府主义、伦理的消极主义、文学的超现实主义、哲学的相对主义、诗意的怀疑论、政治的犬儒主义、形而上学的不可知论等。[14]《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无疑是从跨学科和跨媒介的角度,进一步丰富并拓展了对这一母题阐释的版图。

位处于文学、符号危机时代背景中的文学,并没有真的“死亡”,即使是米勒自己也承认“文学当然不会死亡”[3]54,然而“文学”的确是以不同过往的姿态,“延宕”在形形色色的艺术门类、理论话语的实践中。与其说理论的繁荣标志、记录、促成了文学的“死亡”,不如让“文学”在创作和理论实践中保存它的一线生机。

注释

[1][德]沃尔夫冈·伊瑟尔.怎样做理论[M].朱刚,谷婷婷,潘玉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143.

[2]赵宪章.“文学图像论”之可能(代序)[A].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先秦卷[M].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

[3][美]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M].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5][美]希利斯·米勒.当前文学理论的功用[A].重申解构主义[M].郭英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20.

[6]Harold Bloom,Paul de Man,Jacques Derrida,Geoffrey Hartman,J.Hillis Miller,Deconstruction and Criticism.Routledge & Kegan Paul,1979:224.

[7][英]特雷·伊格爾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60-161.

[8][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9][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10][法]罗兰·巴特.明室:摄影纵横谈[M].赵克非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73.

[11][法]乔治·迪迪于贝尔曼.记忆的灼痛[M].胡新宇等译.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5:12.

[12][法]米歇尔·福柯.马奈的绘画[M].谢强,马月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61.

[13]赵宪章.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清代卷[M].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411-415.

[14]Kyoo Lee.“Butterfly Redreaming:Rethinking Free,with Zhuangzi Flying Westerly with Descartes,Lacan,Waldman...”[J].Humanities,2015(4).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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