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霖
吱呀—那是门开的声音。
躺在藤椅上的我懒懒地抬起头,往门的方向瞧去,但一片模糊。一只手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背上,温暖而柔软,顺着脊椎从头顶一直摸到尾巴。我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她。
她自称“妈妈”,把我叫作“媚媚”。这只是平常我们独处时的叫法,当四周有其他人时她就会叫我另外一个名字—猫。
一
门很少开,尤其是她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是早出晚归。我就躺在藤椅上,动都不想动。她走过来,将我最爱吃的“饼干”放入一个机器里。一阵轰隆声后,饼干就变成粉末。她用小勺子舀起,一次次放入我嘴中。就像我刚来时一样,那时她也是一勺一勺地将什么东西喂给我吃。那叫什么呢?对了—牛奶。饼干粉太干,粘得满嘴都是。她总是慢慢地用一个叫针筒的东西将水送到我口中。
等我吃饱喝足后,她就会帮我调整姿势,摸着我的头说:“媚媚,好好休息。妈妈要去医院照顾姥姥。”
门开启时,灿烂阳光让我不得不闭上早已昏花的双眼,以致我根本无法目送她离开。她就这样在一片金光中匆匆离去,仅仅在空气中留下一股股熟悉的味道。我只能待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不对,至少我还能胡思乱想。
医院,我知道是什么。那里到处是笼子,里面挤满了猫猫狗狗,还有一张张手术台。前几年,我被妈妈送去那里。那人在我的肚子上开了长长的一刀,后来竟然还给我戴上脖套。我想用舌头清理一下肚子上那蛇一样的伤口都不可能。唉,那个地方居然去过两次,我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去了。但妈妈为什么要天天去呢?她不怕吗?姥姥又是谁?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有一次边摸着我的脊梁边说:“姥姥,就是妈妈的妈妈。”可是,妈妈就是你啊!妈妈的妈妈不还是你吗?我想了很久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当天空中那硕大的“鸡蛋黄”散发的金光从沙发上消失时,当我还沉浸在胡思乱想时,门开了。妈妈带着医院特有的刺鼻味道回来了。她没有理会我那已经并不响亮的叫声,而是到房间去换上新衣服,拿出我最爱吃的饼干。当我以为这一天又要和平常一样过去时,突然有了新情况。她怎么把毛衣拿出来了?冬天又要开始了吗?那是一个可怕的季节,因为当脱下毛衣时,我又老了一岁。还记得妈妈第一次织毛衣时,我总在四周跳来跳去,追着毛线又抓又咬,四处追逐那圆滚滚的线球。那年我不到兩天就把刚织成的毛衣咬烂。我第一次见她哭。我拼命往她身上蹭,试图消除她的火气。她的手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毛衣没过多久又重新织好。她指着我说:“你再敢!看我打不打你!”
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也不敢惹她。谁想毛衣一穿就是24年。每到冬天,她都会给我穿上她亲手织的毛衣,等我过了生日才会脱下。
最近怎么了?以前的事情总是记得清清楚楚,但就几天前的事情却很模糊。是因为每天的生活都一样吗?坦率说,我不知道。
我用勉强能动的左手推了出去。我不想这么早穿毛衣,因为当天上那“鸡蛋黄”走到正中时,天气还是很热。但抵抗是徒劳的,她三下五除二就将毛衣给我穿上。我的头无法扭过来,只好给她一个眼神,希望她能体会。可惜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断用那带着浓浓医院味道的手抚摸我的脊梁。
我很讨厌那个味道,但是很喜欢她的动作,更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黏在一起,变成现在这样。这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她变得不是一点点。以前我再不听话,她也总是和颜悦色跟我沟通。虽然我并不是完全清楚她说什么,但我很喜欢她那温柔的声音和脸上那不深不浅的酒窝。不过这些已经消失很久了。现在的她时不时就叹气,动不动就说“最后一次”。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表情早就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好词。我很想发脾气,想跟当年一样一掌把水盆打翻。可惜早就有贼心没贼胆,更没贼力了。
我常常盯着她头上越来越多的白色发丝。她的脑袋已经变成跟我差不多一半黑一半白。我每天都瘫在沙发上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她在烦恼什么呢?
二
日子就是这样过的。门开了,关了,又开了,又关了。每天就像“鸡蛋黄”起落一样,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三百天还是四百天?我已经记不清楚。每天都一样,谁都会错乱。
这段时间里,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我。记得刚开始时,我还能轻轻松松地跳上沙发。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再也上不去了。那一颗颗牙齿也在与饼干的斗争中脱落。我的左眼越来越模糊,以致于在大厅中行走常常会撞墙。我很大声地呼救,但她似乎没什么反应。这个说法不对,从她对我的态度看,她肯定知道我发生问题了。抚摸多了,也加大力度,她在尽力试图让我好起来。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终于有一天,我突然站不起来了。从穿着毛衣到脱下,多少天以来情况一直如此。而她也还是每天一样出门,回来。只不过陪在我身边的时间比原来多了些。
可我越来越累了。那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劳。我每天都睁着几乎无法撑开的眼皮等她回来,当她的手一摸上我的背,不用几分钟我就睡着了。直到她把我叫醒,喂我吃东西。
同样的一天,同样的剧情,只不过我感觉这天的累还要更厉害一些,以致于当门开时,虽然我双眼睁开,也未能看清那个由远而近的模糊身影。
当那只肥肥且长着老茧的手一摸上我的头顶,我就知道她回来了。熟悉的力度,一样的味道,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还带着别人的。最初我很反感,也很抗拒。但现在能闻到这一混合的味道,已是我一天中最大的心愿。
忽然,一滴水打在我的前额,溅起的水花落在鼻子上,温温咸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头看去,望见妈妈一边摸着我一边流泪。我想甩头将她的泪珠甩掉,但无能为力。
门在第二次关上后,就不会再打开了。每天都是这样。但这次却很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居然自己开了,既没有人走进来,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难道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我不知怎么的,忽然精神了起来。
门越开越大,透进的光也越来越亮。很久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亮光,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想起,自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后,除去医院外,再也没有出去过。如今的门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特别好奇,想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