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

陈元武

在给朋友的信里，茨威格这样写道：

我现在几乎没有新鲜感，每天都一样，从早晨太阳照进我的书房起，到黄昏日落前最后的余晖告别我的院子止，那丛蔷薇已经跟我一样，不过还好，它毕竟换叶子，开花也有季节性，而我没有。这顶小圆帽已然令人生厌，它还在那里，桌子上总乱七八糟，头天的书还保持着翻开的样子。

茨威格这样的大文豪都遇到雷同的生活，何况我们呢？我这样想：我不妨多走动走动，趁现在还走得动。前些天去邵武，到拿口宝林寺，上寺院后山看几棵银杏树，他们走得很慢，喘息声重重掷地，感觉很奇怪，这山不高啊，为什么会这样疲惫呢？我不喘气，也让他们惊讶，我说，也许，或者，我适应了爬山的生活吧。其实在福州，我也很少徒步爬山，通常车上车下的，方便快捷，我那么说，只是让他们感觉舒服点，因为解释太多，往往适得其反。那几棵银杏树硕大无朋，在我的旅行经历中，只有林芝的桃树可以跟它相比。树大到让人惊叹时，它就永恒了，成神了。我想，事物都有着一定的形和相，超越了，就算是异类了，多少具有了神化的可能。和赵许春聊树时，老是说两棵，明明是三棵，其实，数字已经不太重要了。每一棵树简直都可以称之为“林”了，旁枝侧丫，簇集成一起，枝柯交蔽。还没到长叶子的时候，枝柯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林芝的桃树。前些年经过林芝时，恰好是春天，桃花盛开，朋友带我去了波密县的桃花沟。那树野性十足，也像这宝林寺的银杏似的，侧萌旁蘖，一棵树抱成团。树围要合抱，树干像经历沧桑的老铁，遍布着伤痕和皴裂，厚厚的甲胄加身。枝柯细芾，桃花是浅粉色的，萼中有一块深红的斑，结出来的桃子却不太好吃，浑身长毛，硬如柴梨。我回来的时候又途经那里，桃树已经绯红尽落，叶芽尽萌，3月底4月的高原上，风依旧像鞭子似的严厉，风夹带尘沙，扑在脸上，像在西北戈壁滩上似的。野性的桃树长成这样，简直令人惊诧和敬畏。想想之前之后见过的桃树，无一不是残疾的树，虽然结着桃子，婉约秀颀。至于公园里的桃花，像个风尘女子似的，不值一名。而在山上的桃园里，树更低矮成灌木的样子，何其悲怆。同样的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结果竟然天壤之殊。尼洋河两岸的山坡上，桃林与麦田交织成一幅青绿绯红的油画。

我每天下午都要挤出点时间出去散步，有时候，约了茶友长旭、小康、先民等，跑到五里亭茶叶市场的门店里泡茶。或者到公园里，找个僻处，用瓦斯炉烧水泡茶。晋安河栈道边有不少可供烧水泡茶的石桌石凳，在大榕树底下，覆着凉荫，夏天正午，亦无大碍。说到茶，现在流行岩茶诸种，属深发酵乌龙茶，需要大火沸水冲泡，工夫茶的茶具都十分简单，盖碗、茶海、小杯若干，水是自带的桶装纯净水。煮水的过程十分单调，没有多少诗意，金属的茶铛，水响才知欲沸，瓦斯火旺，蓝色的火焰使水的烹煮变得快速高效。过去在邵武山寺里烧水，装水的是瓦罐，或者称之为“釜”，搭在灶口，在烧火做饭时，火焰捎带就燎着釜壁，水就在里头嗞嗞地响着，直到一膛柴火烧尽，釜里的水自然就开了。揭开釜盖，水如莲涌，渐渐地涌头变弱变细，复归于平静，水依然是开着的，冲茶特别能快速出汤。岩茶长在武夷山的丹岩上，茶叶带着丹岩的颜色，着些粉，身形枯槁，如一枚弯曲的符号。古人称茶为“荈”或者“茗”，更有稀罕者为“槚”或者“蔎”。据考证，槚和蔎指红杆黑绿叶的茶种和黄杆黄绿叶的茶种，前者应该是铁观音，后者应该是黄观音，或者名黄棪;荈或者茗，就是江南茶的统称。武夷岩茶应该是槚和蔎这两种。陆羽《茶经》里说：

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叶卷上，叶舒次。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滞，结瘕疾。

武夷山丹霞地貌，碧水丹山，茶树生长在砾壤和烂石之上，出嘉茗。现有的武夷岩茶，分为肉桂、奇兰和水仙诸种，小众品种有百瑞香、雀舌、白鸡冠、石乳、铁罗汉、矮脚乌龙、梅占和黄观音等上百种，各有其颜色和滋味。大叶紫杆者，铁观音品种为主，黄杆黄绿叶者，黄棪为主。老枞水仙者，水仙茶之老树品种，凡树龄七十年以上者，称老枞水仙，其滋味大不同于他茶，算是饕餮客们最爱。陈年老枞水仙，其味微酸带陈，叶色敷粉着红紫色，如丹炉中物，质槁而形胜，如水中花开，似乌龙潜江，茶水色如陈醴，带陈年木板特有的气味，屡泡屡鲜。老枞水仙大约就是中年后的人生日常，无有新鲜和刺激，不像奇兰，似小姑娘，泼俏艳丽，然三泡而乏味。肉桂鲜香浓烈，辛辣刺激，像少妇，然不过三五泡即味逊如凡物。长旭、先民俱与我同龄，小康稍小，茶友也。凡浓鲜之物，多无兴趣，转而以老枞水仙为杯中物。其叶在壶中随水沸腾翻涌，渐舒展，蔚为大观。长旭善书，狂草，性情中人。

茨威格是个大烟瘾，据他说，晚年犹带烟斗，寸步不离。他咳嗽得厉害，医生建议他戒烟酒，最后他都戒了，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这是诙谐的幽默。他还有个癖好就是种花，玫瑰花是他的爱物，这一点跟里尔克相似。玫瑰花是浓艳的，是美的化身，是天使的信節。他经常往酒杯里放入玫瑰花瓣，倒入浓艳的红酒，玫瑰花瓣就游动了起来，旋转，浮沉，他的灵感就来了。这是静与动的结合，酒的静与花瓣的动，各得其妙。他的日常无非是在花园里度过的，仆人耳背，只得用大嗓门跟他说话，渐渐，喉咙发干，茨氏便要寻酒和玫瑰。烟丝是南美洲的，浓而不烈，余焰隐隐，薄荷和冰片能够克服烟草带来的燥气。他说的那种日常，其实是一种幸福的安居生活，他一辈子如此幸福，人缘极好。他为人谦逊、沉稳而低调，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1902年，他编辑出版了《波德莱尔诗文集》。年轻时，他是一名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和诗人，中年后转向小说和剧本。这是人生的转折，年轻时的兴奋和冲动，转向中年的理性和逻辑思维，他的人生转折始于1940年，在此之前两年他的母国奥地利被德国吞并，他失去了祖国，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1940年，他从纽约去了巴西里约热内卢。他认为美国不适合他，纽约到处充斥着金钱的臭味，纸醉金迷，而他喜欢蓝调音乐、酒和玫瑰，当然，还有美妙的雪茄。1942年，他在里约近郊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里与他的第二位夫人伊丽莎白·绿蒂一起服毒自杀，那年初，他刚刚完成最后一本作品——自传《昨天的世界》。巴西的里约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天堂，那里遍布匪帮，混乱不堪，甚至有人向他推销毒品。这位绅士始终怀念自己的祖国和家乡萨尔茨堡的花园别墅，那里的酒窖和玫瑰园。可是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日常始于琐碎，终于凌乱，像杯中的茶，齐整光鲜进入壶中，最后倒出来时，已经是不堪入目了。生活大抵如此，有时候讲究，多数时间是沉默和颓废，家里的物什，刚收拾好，虽然做不到井然有序，齐整些总是可能的，然过不多久就复凌乱，书摆得到处都是，杯盏狼藉。生活如水，洇渍开就不再能收拾起来了。于是想到一个物理名词：熵增原理，事物总是往混乱和无序演化和变迁，石头经历了亿万年的完整，终于碎散了，委顿了，成为砾石、沙粒，或者粉尘。归于尘土，就是熵增的最终结果。宇宙最终也会归于寂静和虚无，有终会成为无，色终将非色，相不复相，因此，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相不见相，即见如来，如来提出的观点，正好也是熵增，一切无定相、无定色、无定名、无定心，因此，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只有心，是真实存在的，与相无关。这恰好解释了生活里众多的日常——如此无味、面目堪憎，重复复重复。日常大概是“住于相”的状态，结果，它却不住于相，它始终想随意扬止，想抛开一切禁锢，结果证明，我们只是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生活着，不仅住于相，还住于色、住于名，而一切的浮夸和玄谈都显得多余。潘岳在《闲居赋》里这样写他的闲居：

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很显然，他哪里能做灌园鬻蔬、牧羊酤酪这些农活杂事呢？《晋书》里这样写他：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构愍怀文，岳之辞也。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谧《晋书》限断，亦岳之辞也。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

看来玄谈和轻身贱物、简约云澹、超然绝俗与他绝无关系，他跟嵇康、阮籍等七人完全是两路人。山涛虽然也算是竹林中人，但比较接烟火气，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与嵇康的决绝态度不同。然嵇康托孤，首先就想到了山涛，而不是别人。山巨源得到嵇康的绝交书，也不以为忤，一心帮助这些真名士真朋友。山涛巨源，真君子也。其他几个人，性格各有不同，阮籍无疑是懦弱的，没有真勇气与司马氏抗争，只能效穷途之哭，青白眼也算是翻得有节制。潘岳个人行为虽然不算干净，但这是他的人生取向，亦未可厚非，只是这么一个大帅哥，跟石崇一起覆灭，不免有些可惜——“岳美姿仪，辭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潘岳真是才貌双全，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嵇康临刑前，索琴以奏，抚《广陵散》，既而叹曰：昔袁孝尼曾随余学此曲，而每每吝惜而不授，今绝矣！他是竹林七贤里最有骨气和才情的一个，耽于老庄之学，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还讲求养生服食之道。魏晋时，玄谈与服丹药是同时进行的，嵇康的日常，除了与朋友聚会玄谈外，还独自弹琴吟诗，经常上山采丹药的材料。遇到隐士孙登，孙登感叹：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发，怎样才能够免除灾祸啊？后果应其预。服饵五石散，应该是魏晋名士的一种日常雅癖，只是这药性太过燥烈，引发了许多意外的灾难。潘岳也不例外，他长得斯文白皙，服药后脸红如火，急欲敷粉以掩之，结果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了。《世说新语》里说了不少此类的笑话。桓温服散，肤如火炙，痛而多裂，这简直是酷刑啊，于是不经常换衣服，以致身上常常有难闻的异味。人询之得知：以新浆衣服硬而致体伤更甚，身上本来就多伤口，新换的衣裳硌得慌，怕是要磨出血来——这也是“美”的代价。

像嵇康这样能够忍受如同酷刑的服散日常，而保持一种名士的风度，实在难得，他活得优雅从容，像那曲《广陵散》，转折挑抹之间，人生已经曲终，而那一轮斜阳，依旧挂在西山边缘，将落不落。嵇康临刑前，潘岳一直感叹：可惜了一颗好头颅啊！

可惜的何止是一颗好头颅，还有那高情绝丽的辞赋文章。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