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张 靓,刘 斌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20073)
普利策特稿以其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深度报道新闻属性,每年仅仅表彰一篇优秀作品,以昭示“特稿”。在这个角度上看,普利策特稿每年精选唯一作品获奖,与普利策特稿具体届数可以等量齐观。不仅能够满足受众功利性的认知需求,且其高度的文学性还能满足受众“求美的期待视野”。[1]普利策特稿写作奖,历来被誉为“最具文学性和创造性的”的奖项,每一篇获奖作品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
近五年普利策特稿写作奖(见下表)如实记录美国当年发生的大事,关注国计民生。《加州暴旱记》等作品挖掘自然灾害背后的人文情怀;《海军陆战队员战后陷入暴力》、《对于南卡罗来纳州杀害9人的凶手报道》、《纽约长岛萨尔瓦多移民境遇的系列报道》及时披露社会隐患,守望社会正义。
获奖年份作品记者所属媒体2015加州暴旱记DianaMarcumLosAngelesTimes2016一次真正的大地震KathrynSchulzTheNewYorker2017海军陆战队员战后陷入暴力C.J.ChiversTheNewYorkTimes2018对于南卡罗来纳州杀害9人的凶手报道RachelKaadziGhansahGQ自由记者2019纽约长岛萨尔瓦多移民境遇的系列报道HannahDreierProPublic2020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BenTaubTheNewYorker
2020年5月4日15时,普利策奖评委会主席达娜·卡内迪(Dana Canedy)通过视频的形式在官网正式公布了第104届普利策奖获奖名单,[2]荣获特稿写作奖的记者是来自《纽约客》的Ben Taub,他报道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悲剧事件。无辜平民萨拉希被绑架至关塔那摩监狱,持续折磨,并被剥夺自由十五年之久。记者灵活运用各种叙事技巧,为读者呈现美国反恐战争背后的秘密。
叙事语法理论的发展经历了一个由表及里的过程,对其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语言学研究的领域。无论是普罗普的功能说,托多洛夫的层次说,列维-施特劳斯提出的神话结构,格雷马斯的“符号方阵”都是以事件为基本单位,分析其在某一文本中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在分析个例的途中总结出普世的规则。中国学者对新闻叙事语法定义为“新闻报道中事件与事件的组接形态与逻辑”。[3]
普利策新闻特稿写作奖的作品母题大多为“抗争”,聚焦于“普通人”讲述其与生命难题抗争的故事。[4]这些故事往往因为延续性,时间跨度较长,除去核心事件还会包含其他平行的“卫星事件”,通过对这些事件的排列组合、技巧性呈现,不仅将真相放置于立体的环境之中,呈现动态的真实,达成揭示人性的更深层次意向。[5]
2020年美国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写作奖作品《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记者以受害者萨拉希的遭遇为主线,并根据具体的事件,分割为一个个磁场,组合以其他卫星人物的经历。自1988年至2019年,萨拉希的遭遇依次可以划分为“萨拉希接触恐怖组织”、“萨拉希于毛里塔尼亚被捕入狱”、“萨拉希再次被捕移交给约旦”、“萨拉希转移至关塔那摩监狱”、“萨拉希遭受酷刑”、“萨拉希提出诉讼”、“萨拉希出狱”等。以这些核心事件为集结点,与各卫星事件交互呈现,给受众建立一个立体的事实。
以“萨拉希关进关塔那摩监狱”这个核心事件场为例。萨拉希于2002年从约旦转移至阿富汗,再辗转至关塔那摩监狱。与这一核心事件相关的是狱警史蒂夫·伍德被派到关塔那摩湾执行任务;关塔那摩监狱刑事调查特别小组副指挥官马克·法伦的回忆录《不合理的手段》;阿布·哈夫斯真正的恐怖组织成员的逃亡路程;军警布兰登·尼利执行押送关塔那摩监狱罪犯任务的回忆。卫星事件的建构围绕着核心事件展开,以不同角色的经历还原历史全景,同时也关照每个角色下的具体个人,反映人性,呈现事实。如图1
图1
热奈特认为“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件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即“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6]热奈特提到双重性的存在,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作出为叙述手法的组成部分。反映在特稿写作中,则是以顺序为主,理顺主要事实,同时配合以空间或平行时间的“畸变”,改变叙事节奏,或说明对应的因果逻辑。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毛里塔尼亚人萨拉希的经历大体按照时间的顺序安排。2001年年初初次被捕入狱,调查后无罪释放。2001年秋再次入狱,而后被移交至约旦,再辗转到阿富汗,再到关键地点,位于古巴的关塔那摩监狱。狱中萨拉希提出诉讼,萨拉希出狱等。如图2
图2
虽说文稿的布局大体符合时间顺序,但不排除部分时间倒错的存在。这些倒错的时间跨度与幅度都较小。最大限度还原新闻事件的同时,小范围的时间倒错能更好地理顺事件逻辑,安排情节,控制受众情绪起伏。例如记者以狱警伍德到关塔那摩执行任务与萨拉希的接触为引,以狱警伍德之口提出萨拉希的系列行为,与他罪大恶极的恐怖分子身份的种种不协调,后续由浅入深呈现真相。写完萨拉希第一次被捕入狱即文章第二部分结束,紧接着描写了恐怖分子911事件发生前的相关策划。线性叙事让位给这一倒错的事件。这恰恰了佐证萨拉希与911事件并无关联,暗示萨拉希正在遭受的,以及将来遭受的所有罪责,都是莫须有。在萨拉希被捕入狱期间,在各国政府之间流转审讯时,记者插入描写阿布·哈夫斯(真正恐怖分子高层人物)的逃亡过程。通过对比两者的境遇,反映出戏剧性与悲剧感。萨拉希与希腊众多悲剧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一直在斗争。记者通过小范围的时间倒错,揭示事实真相,展示萨拉希不合理的遭遇。
备注:→表示事件的时间
空间作为一种仅次于时间的叙事逻辑一直被特稿所偏爱。2013年普利策特稿奖颁《Snow Fall:The Avalanche at Tunnel Creek》,新媒体的使用使得各个场景转化十分流畅。从影视中借鉴而来的场景接场景蒙太奇式叙事手法,使得文字更有立体感。目的是摆脱弱空间叙事的文字的束缚,创造出离心力,消除各个序列事件的分离感。[7]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时间倒错组合的逻辑主要是空间和时间。依赖空间的细节有史蒂夫·伍德来到关塔那摩;阿布·哈福斯从坎大哈沿着巴基斯坦逃亡;军警布兰登·尼利回忆在关塔那摩执行人物的经历;伍德离开关塔那摩;阿布·哈福斯成为毛塔尼亚总统顾问邀请记者谈话。依赖时间的细节有2001年9月恐怖组织关于9·11的密谋;9·11事件以后美国政府的相关举动。空间逻辑逐渐成为了非核心事件排列逻辑。记者以核心事件为主轴,借用电影之中蒙太奇式叙事手法,以空间逻辑撕裂线性叙述,补充空间感,用最短的篇幅提供更多的信息,多方面呈现事实。受众不再受制于时间叙事的束缚。随着记者了解位于当时社会背景之中的真相。
视角是指叙述者或者是人物的故事中对应的位置,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8]视角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对于视角的划分,学界普遍都是沿用,热奈特“聚焦”这一概念。按照叙事的局限程度,将视角分别分成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外聚焦型。用托多洛夫公式来理解,非聚焦型指叙述者> 人物(叙述者知道多于人物);内聚焦型指叙述者=人物(叙述者与人物知道的一样多);外聚焦型叙述者<人物(叙述者知道的没有人物多,或者说叙述者不知道人物所知道的故事内容)。叙事视角其实是记者对自己的赋权。对新闻信息流动速度的把握,以及信息的认知所带来的情感波动,都能通过叙事视角把控。特稿的叙事视角大多以非聚焦为主。但在《关塔那摩对黑暗的秘密》一文中记者对非聚焦重新赋权,保证客观视角,减缓叙事节奏。
由于新闻客观性的要求,记者在写新闻稿件时,大多是以一个全知冷静的上帝视角,讲述事实。为了客观展示事件,同时不受限制的安排所有细节,倒金字塔模式一度是最受新闻记者喜爱的新闻写作模式。导语就将新闻事件的重要信息呈现出来,正文再对事件起因去脉进行详细的叙述。这样能快速建构出完整的事实,争取新闻时效性。特稿的写作不仅仅要求呈现事件,更重要的是揭示真相,厘清因果逻辑并关照人性。
作为“最具文学性和创造性”的普利策新闻写作奖,尊重新闻客观真实的基本原则,注定了它只能带着镣铐跳舞。在叙事中记者有意安排多种聚焦的类型,在文本的呈现上出现各种聚焦类型,相互交织渗透的情况。[9]从现有的45篇获奖作品中,可以发现非聚焦仍然是最主要的视角。最为典型的是普利策新闻特稿写作奖的首届获奖作品《凯利太太的妖怪》。记者记录了一场失败的手术,用非聚焦的视角在各个人物、场景中随意切换,开篇记者就运用蒙太奇式的空间叙事手法,将医生和患者的状态同时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大学医院的高级脑外科医生Thomas Bobby Dacker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他妻子给他上的是华夫饼而不是咖啡。咖啡使他的手发抖。
在城市,埃德娜·凯利的丈夫在附属医院的12层向她道别。”
非聚焦视角能呈现出手术中的所有细节,在叙述过程中,遇到一些难懂的医学问题,记者便打断叙事对其进行解释。
“手术因遇到伤疤组织而受到影响。
每次妖怪引起脑溢血都留下疤痕,使组织发生粘连。达克尔医生必须把它们再挑开。
这位神经外科医生一边手术,一边说凯利夫人头里的妖怪是“AVM”,即动脉静脉畸形。”
第104届的获奖作品《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也采用了非聚焦的视角。非聚焦给予记者足够的权利,让记者能由浅入深,拨开层层迷雾将事件的全貌,展现在读者面前,是叙述复杂事件的最优选。
受到当时社会背景的影响,萨拉希的悲剧并非只是一桩冤假错案这样简单。记者的写作目的也并非只是展示萨拉希的悲惨经历,聚焦每个弱小个体,寻找萨拉希悲惨遭遇的成因,敦促政府纠错,才能解救更多还未出狱的“萨拉希”。要想实现这一宏大的目标,将萨拉希15年之久的牢狱之灾,美国反恐战争背后的真相与代价,一五一十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就需要记者落脚于人物,纵向呈现人物经历体现性格,而非单纯着眼事件本身,就事论事。例如描写狱警史蒂夫·伍德和犯人穆罕默德·乌尔德·萨拉希时,记者都采用了非聚焦的视角,对两人的经历进行纵向回溯。
“伍德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他还不到三岁,父亲就死于一次飞机失事,母亲从俄勒冈州的莫拉拉把他们拉扯长大;莫拉拉是个木材小镇,离波特兰南部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母亲跟一帮酒鬼和瘾君子约会,星期天带着孩子去福音派教会;在家里,客厅的电视总在播放帕特·罗伯逊(Pat Robertson,美国基督教新右翼运动先驱,美国基督教联盟主席和基督教广播电视网CBN董事长,曾主持CBN核心节目700俱乐部)令人刺耳的布道。1999年,伍德高中毕业不久,就在当地的一家锯木厂工作了。机械切断好几个工友的手指,经理却在贬低他们。几个月后,他报名参加俄勒冈州国民警卫队的军警训练。”[10]
记者运用非聚焦的视角,呈现了狱警这一角色背后史蒂夫·伍德的个人成长经历,幼年丧父,母亲独自一人将他们兄弟三人拉扯长大。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偏远小镇,伍德的童年充斥着基督教主席帕特·罗伯逊令人刺耳的布教声,高中毕业便踏入社会,参与军警训练的经历,让他崇尚准则和纪律,渴望过上充满自豪感、目标清晰且使命明确的生活。在偏远乡村长大仅有高中学历的伍德,从未接触过像萨拉希一样博学的人,这是后续伍德被萨拉希个人魅力吸引,希望与他做朋友的根本原因。参加过军警训练的伍德,信奉记录与规则,也正是高度的信任,使得伍德见过萨拉希后,产生更加强烈的怀疑与愤慨的情绪。记者运用非聚焦的视角,叙述了伍德成为狱警之前的生活工作经历,目的是呈现狱警角色下伍德个体情绪,为后续他的所作所为提供性格支撑。
“1988年,萨拉希高中毕业,拿到奖学金到德国杜伊斯堡学习工程学。他成了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但圣战的召唤很快就打断了他的学业。1990年,苏联已经从阿富汗撤军,但基地组织还在和苏联扶持的阿富汗共产党政权(阿富汗民主共和国,亲苏派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从1978年持续到1992年)作战。那一年十二月,萨拉希二十岁的生日快到了,他坐飞机去了巴基斯坦,从那儿越过边境进入阿富汗;尽管他从未见过本·拉登,但很快就宣誓效忠他了。”
记者巧用非聚焦的视角,将萨拉希与伍德的经历进行了对比,受过高等教育的萨拉希,拥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但是战争使他无法安心完成学业,他辍学效忠本·拉登,就此展开了他的悲剧人生。
在非聚焦赋权下,记者能随意运用他所搜集的各种信息,按照或因果或层层递进或时间等逻辑来引导读者更好的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接近文学小说的故事感呈现事件使特稿更具温度。[11]
非聚焦视角的权利赋予下,记者能够随意分配信息,调动新闻事实,将故事的背景、情境、气氛完整地交代。[12]但是这也只针对于体量较小的事件,如《凯利太太的妖怪》,讲述一场失败的手术,时间跨度小,涉及人物少,单纯的非聚焦视角配之以蒙太奇式空间重组的叙事策略,便能够将这一新闻事件完整地呈现出来,不用担心信息流动速度以及相应的情绪波动,小体量的新闻事件没有这一顾虑。普利策新闻特稿奖获奖作品报道的新闻事件大多体量大,涉及庞杂的人物,以及庞大的背景需要交代,在单纯的非聚焦视角已经无法达到预期时,系列报道、融合新闻报道、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相结合等方法,能够平衡信息流减缓叙事节奏。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运用了自我约束的非聚焦视角,鉴于非聚焦视角和内聚焦视角之间,根据不同的叙事主体限制信息的给予量。例如,根据狱警的角色经历圈定了自己的观察范围。叙述狱警史蒂夫·伍德在关塔那摩执行任务期间,只描写伍德眼中的萨拉希,以及伍德所了解的关塔那摩军官的工作状态。如果说非聚焦视角是上帝视角全知全能,那么记者就将自己的能力局限在伍德视野,对伍德身边的信息拥有绝对控制权,超越这个范畴便是暂时性的无知。
同时局限的非聚焦视角也体现了记者对信息原态的尊重,从伍德的视角切入事件,如实还原伍德的境遇,初次接触萨拉希后的震惊,后续相处后渐渐喜欢上萨拉希,完成个人的转变。记者带领着读者轻松步入事件核心。对犯人萨拉希的描述,则是以萨拉希为中心牵扯进更多相关的人和事,再以他们为主体进行自我限制的非聚焦视角描写,呈现萨拉希的遭遇,揭示事件真相。
记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将事件真相展示到读者面前。先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萨拉希的表弟阿布·哈夫斯,再是毛里塔尼亚的情报头目达希·乌尔德·阿卜杜拉希,军警布兰登·尼利等等不同角色人物的相关经历的描写,尊重信息的原态,拼接成一个立体的历史境况。
“第一个从巴士上下来的人只有一条腿。他戴着手铐、脚镣、耳罩、遮光镜和医用口罩,身穿亮橙色连身衣。两名军警把他拖到等候区时,有人把他的假肢从车里扔出来。整个下午,狱警都尖叫着让犯人闭嘴和快点走,称他们“沙漠黑鬼”(sand niggers),还说他们的家人和国家都被核弹摧毁了。
晚些时候,尼利和搭档把一位年迈的犯人带到等待区,强迫他跪下。当他们卸下他的脚镣时,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老人突然向左猛冲。尼利跳到他身上,把他的脸摁到水泥地上。一名官员冲着步话机大喊:“红色警戒!”随后,内部反应部队冲到现场,把老人的四肢捆绑在一起。老人被丢进加勒比海炽热的阳光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记者还原军警布兰登·尼利押送恐怖分子战俘时的经历,以他的视角呈现恐怖分子的原貌,他们是年迈的老人,虚弱的残疾人,是绝望求生者,也是政府口中“地球上最危险、最训练有素、最凶残的杀手”。记者借尼利之眼呈现被俘恐怖分子的境遇,借尼利之口提出疑问,“这就是政府说的世界上最坏的人?”。记者以军警之眼去看去呈现事实,打碎人们对恐怖分子的刻板印象,扩大萨拉希所处群体,增强恐怖分子战俘的实感。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每个人的经历都展示或解释了部分真实。记者围绕这萨拉希的经历,一步步呈现出事件背后庞大的关系网,运用自我约束的非聚焦视角,展示了狱警的体会、政府的作为、恐怖分子在911事件之前的谋划、正牌恐怖分子的逃亡之路……真相就这样被一点点拼凑完整。
正如胡亚敏所言,“理论上相互区别的聚焦类型在实际运用中往往会出现交织和渗透现象。”不论是文学作品还是新闻都少有只用一个视角进行写作。[13]
视角变化的主要有两个方面的作用。其一是增加信息内容;其二是减少信息供给。记者突破单一的非聚焦模式,切入人物内心关照他们的心理活动变化,能让稿件稿件更加有深度,同时体现记者的人文关怀。但由于人物的心理活动难以核实检验,传统新闻稿件中少有记者描写当事人的心理活动。大多数特稿都会选择在非聚焦视角中夹杂有限的内聚焦视角,在交代完整体新闻事件的同时,提供读者更多的角度对新闻故事以及细节进行理解和感受。[14]2017年普利策特稿获奖作品《对于南卡罗来纳州杀害9人的凶手报道》,就运用了交织视角,描写山姆·西亚塔的回忆,通过巧妙地积累事实和细节,表明海军陆战队战后陷入暴力既没有反映简单罪犯的行为,也没有反映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定型案件。在涉及到人物观点主张时采用直接引用的方式,保证记者始终游离于事件之外。
“山姆·西亚塔深深地沉浸在龙舌兰酒的烟雾中,喝得惊人,他后来说,他对自己开始犯下的罪行毫无记忆。”
山姆·西亚塔表示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记忆,这一信息,记者选择直接由他本人之口吐出,到底有无记忆无法证实,为了保证多元的叙事视角同时确保文本的严谨性,记者在遇见这种无法证实或者不便评论的信息时,大多偏向用引语直由他人之口呈现。但直接引语也只能在事后采访得到,无法切实还原当事人之前事件之中的心理。在《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记者直接引用萨拉希的日记,客观展示了萨拉希的心理变化,日记是萨拉希在狱中所写,正是他在事件之中的实时心理反映。
“对离开关塔那摩,萨拉希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军方相信他没有什么危害,但还是担心他知道太多审讯和刑拘的秘密,一旦放出去就会泄密。伍德要走的时候,萨拉希已经完全接受了狱警和审讯人员,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家人。‘没错,你既没有选择这个家庭,也没有跟他们一起长大,但这里跟一个家庭完全一样。’他在日记里写着,‘每当善良的成员要离开这个家庭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切掉了一块。’”
“不久,萨拉希从关塔那摩的电视上看到自己。赛姆斯正在接受采访,谈论《关塔那摩日记》,那一刻萨拉希终于感觉到,他的人生故事似乎要被撤回重写。‘我的牢房变大了,光线变得更加明亮,颜色也更艳丽了,阳光也更加温暖柔和了,我周围的每个人,看上去也更友好了。’他记录了变化。”
记者以萨拉希的日记为切入点,对萨拉希在狱中的心理状态进行剖析。日以夜继的折磨羞辱没有让萨拉希变得愤世嫉俗,他善待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把狱警和审讯员当作家人,积极乐观地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正是他的善良和开朗,使得事件本身的悲剧色彩更加浓厚。
记者巧妙引用萨拉希在狱中的日记,完美解决新闻专业主义与主观心理描写的无法兼顾的问题,为特稿写作中人物内心描写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叙事视角与声音不能等同,不能将叙述者单纯的等同于文章作者,普兰斯提出四种类型的叙事者:干预型、自我意识型、可靠型、距离型。巴尔特直接用二元对立的方式将其划分为人称与非人称。在《小说修辞学》中韦恩·布斯提出了“可靠叙述者”和“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西摩·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将叙事者分为cover narrators与overt narrators,即隐蔽叙述者与公开叙述者。[15]在新闻领域,不同的叙事者与事件的距离也不同,特稿作为新闻的特殊形式之一,其叙事者与文学的叙事者极其相似,[16]但为保证新闻客观性原则,特稿的叙事者又拥有自身特色。
隐蔽叙述者即叙述声音的主人隐蔽在话语背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无法注意到真正的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叙述者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自己的身影藏匿于文字的阴影之中。隐蔽的叙述者让故事更具独立性,没有叙述者的插足,信息与信息之间在读者脑海中更有效地组合成画面,带给读者沉浸式的体验。在还原新闻事件现场时记者倾向于将叙述者隐藏起来,例如《对于南卡罗来纳州杀害9人的凶手报道》,记者在还原凶手犯罪行为时:
“坐在教堂旁边,喝着一瓶斯米尔诺夫冰,他认为他必须进去射杀他们。
他拿出格洛克手枪,当他们闭上眼睛祈祷时,他平静地向聚集在伊曼纽尔·阿梅教堂母亲地下室的12人开火,几乎杀死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对凶手的一系列动作进行白描,用几句话,几个动作,精要的还原了犯罪画面,动作的组合不仅使画面铺面而来,更是勾勒出了一幅令人难忘的谋杀犯迪伦·鲁夫的肖像。
在新闻的写作过程中,为了保证新闻的客观与真实,记者一般会在稿件中强调自己的身份,交代清楚信息源。《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记者的信息来源主要有两个,其一是采访相关人物,其二是查阅相关文献资料。但在撰写稿件的过程中,记者有意淡化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的角色,论述事件时将自己隐蔽于文字之下。
但与其他特稿不同的是,记者并非从一开始就向读者隐瞒自己的存在,完全按照文学的叙述方式,消解记者的存在感以实现新闻的故事性。而是先交代自己采访者的身份,但是在叙述过程中逐步淡化自身存在,利用隐蔽的叙述者的状态提升新闻的可读性,实现文字的独立。
“9·11恐怖袭击发生后,爱国主义取代烦躁不安,成为伍德报效国家的主要动力。美国遭遇史上最严重恐怖袭击的那天早上,他刚做完扁桃体切除手术,吃了止痛药,躺在母亲家的沙发上忍受着余痛;疼痛逐渐散去,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他精神高度集中,渴望被部署到前线。他对穆斯林没有特别的敌意,只是受了一点儿母亲的影响,她总是念叨说,‘如果不是来自耶稣,那一定来自魔鬼。’”
记者早早就交代这些信息都是“伍德告诉我”的,但在接下来的描写过程中,记者逐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完全消失在读者的视野,完成新闻的故事化升华。既交代了信源,描写内容均为采访当事人获得,保证新闻的客观真实,又摆脱了传统新闻稿件刻板僵硬的写作模式。
对于新闻来说,公开的叙述者主要指记者现身,补充故事背景、事件细节或表达某种观点对事件进行价值判断。西摩·查特曼将这些内容分成了三大类,环境描写、时间性概述和议论。其中议论包括解释、评判、概括。环境描写、时间性概述因为太过普遍不加入讨论中。普利策新闻特稿写作奖大多关照人性,反映社会阴暗面。在文稿中,记者在通常会或强烈或冷静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展现自己的价值观,体现人文关怀。
《窗边的女孩》系列报道中,对于小女孩丹尼尔的悲惨遭遇,记者连续提出四个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母亲才会把亲生女儿至于饥饿、污秽之处而不顾?为什么没有人制止?邻居、有关部门,他们在何处?”
记者将这些愤怒、疑惑、懊恼等情感,激烈而又直接地用疑问句表达出来。这些情绪的表达既体现作者的态度,也反映媒体的立场。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中,记者的情绪表达显得平静含蓄,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冤屈,冷静而克制的情绪表达,体现出记者的无力感,加重事件的悲剧色彩。
“他出生时,一位只能讲哈萨尼亚阿拉伯语的护士用拉丁字母填写出生证明,漏写了他名字的一个音节,‘Salahi’变成了‘Slahi’。接下来的日子,政府总是按照自己的失误对待萨拉希。”
发生在萨拉希身上的失误,似乎从他出生就开始了,在登记萨拉希姓名时,漏写了他名字的一个音节。记者由这件事情发散,映照后续萨拉希后面15年牢狱冤屈,“政府总是按照自己的失误对待萨拉希”这是记者在全文为数不多一处个人情感流露,同时也是记者对新闻事件性质的认定,含蓄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与立场。
萨拉希因莫须有的罪行遭受了十几年的牢狱之苦,毁掉了一个优质青年的大半人生,通过描写他的故事,记者想让社会和政府反思对待个体生命的正确态度与责任。美国政府在反恐战争中大获全胜的背后,有多少无辜人的牺牲,有多少人付出了如萨拉希一般沉重的代价,我们不得而知。记者通过适时的观点表达,引导读者意识,以期达到自己的写作目的。
传统新闻写作中,事实要与意见分开,不允许记者表达自己观点。一是为了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二是防止记者判断失误,造成报道偏差。但新闻特稿涉及的新闻事件时间跨度长,人物且复杂,主题大多关系社会问题,反映多元人性。这些类型的主题更容易引起受众的共情,为了防止受众情绪过溢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需要公开叙述者阐明记者编辑的观点态度,适当的作出价值引导。
特稿是最能体现记者个人魅力的一种新闻体裁,用故事的形式呈现事实,在文学性外壳下输出真相。一篇优质的特稿能够带给读者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基于认知心理学以及虚构理论,玛丽-劳尔·瑞安将叙事沉浸区分为五种形式,空间、认知、时间、情感和社会。[17]读者的沉浸情况部分取决于个体,部分取决于叙事文本,而后者也正是文章作者要争取的。第104届获奖作品利用高超的叙事技巧,给读者带来了空间、时间以及情感沉浸的阅读体验。
文学叙事的三维世界,不同于虚拟现实的空间建构形式简单粗暴。文学叙事的空间表征建构不纯粹靠信息的深度与密集度,而是要依靠持续性描述,文本之间呼应达成。空间沉浸的关键在于沉浸与临场感的创造。用文本建构一个立体的空间模型,并用巧妙的叙事策略使读者沉浸其中是特稿作者的努力方向。
第104届获奖作品,在叙事结构上,打破线性发展流程,以时间空间的逻辑重构故事,多重视角呈现多元的人性,多重的叙述身份立体地还原历史。实现揭示真相的同时落脚于人本身,[18]以主要人物为主,以相关人物为辅,由核心事件形成磁场,将各种事件组合排列,全方位反映某一线性时间内的动态的事实。在编年顺序不能很好地说明负载事件的因果关系的情况下,建构多重逻辑的叙事空间,全方位还原历史真相,建构起历史空间的心理模型,这种强烈的空间氛围,使读者产生临场感的体验。
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沉浸,都是读者放慢阅读速度时才会产生,这就对记者的叙事节奏提出了要求。信息的高频率供给确实能让读者匆匆穿过文本,产生真相大白的惬意感,但并不能引起读者思考,也不适用于特稿,这类以复杂社会故事为主题新闻体裁。
《关塔那摩最黑暗的秘密》通过改进传统非聚焦视角,对自己的视角进行限制,每段叙述留足空白,减缓叙述节奏,降低信息流密度,为读者留下消化理解的时间。慢节奏叙事,减缓读者的阅读速度,更容易使读者沉浸于叙事故事之中。对负面事件尤其是悲剧的报道,减缓叙事节奏,控制信息输出速率,能够防止读者情绪的集中产生,尽量减少负面效果。
玛丽-劳尔·瑞安读者情感沉浸程度,列举了三类,分别是,对叙事人物主观反映以及对他们行为进行判断;对他人感受的移情式情感;对自己而非他人的情感。第三种即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感,最能影响读者个体,是特稿作者最应也是最难争取的,它要求深入的沉浸,由于自我为中心的情感与临场感紧密联系,所以建构空间和时间沉浸,是达成情感沉浸的前提。在此前提下,记者对读者进行巧妙的价值引导,就能使其产生正面的情感,以达成情感沉浸的第三类,自我为中心的情感,以持续的影响作用于文本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
第104届获奖作品,在叙事语法上,建构立体叙事场域,打破线性叙事方式,建构三维世界,给予读者临场感,成就空间沉浸。在叙事视角方面,对特稿普遍采用的非聚焦视角进行二次赋权,尊重信息原态,减缓叙事节奏,降低读者阅读速度,成就时间沉浸。在此基础上,在叙事者方面,在叙述的过程中逐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至消失在文字之后,让整个事件以最自由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带给读者深度沉浸式的阅读体验,产生价值判断以及对主人公萨拉希移情式情感。在情感沉浸的氛围下,现实与文本世界的区分塌缩,记者以公开的叙述者的身份作出恰当的引导,能够更轻易地影响读者的认知判断甚至平常无法触及的态度行动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