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纾
在《艺术与物性》一文中,著名艺术批评家迈克尔·弗雷德描述了艺术家史密斯驾车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时的一种特殊体验:“物品都被某种东西所取代:比如,在高速公路上,被道路的不断延伸所取代,同时也被不断后退的漆黑一片的道路所取代……只为史密斯一人及其车里的同伙们而存在。一方面,高速公路、机场跑道、操场不属于任何人;另一方面,由史密斯在场而确立的情景则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会被感觉为是属于他的。”在这段话中,体验由对周遭一切的感知所构成,它不再是人们静止地观看一个对象(一件艺术作品)时的状态,相对于视觉的观看,它更像是“经历”。此外,在这段话中,构成体验的所有对象是“公共”的存在,它绝不属于任何个人(与艺术作品不同),但也因为有个人的“在场”,而建立起了只属于个人的某种私密的体验。这样的体验被艺术家称作:艺术的终结。即所有传统的画框中的绘画与基座上的雕塑都不过是“邮票艺术”。相对于城市巨大体量的建筑或公共设施,传统的艺术作品很难再带给人们足够强烈的,能与现实匹敌的体验。而作为物品而存在的这些公共设施因为感知者的在场与特殊的感知方式,也不再只是单纯的‘’物品。它们具有了一种“剧场性”。
对于“剧场性”的感知,其实就是人的身体对外在世界的参与的体验过程。此处的“身体”是梅洛-庞蒂现象学观念中的“知觉的身体”而非单纯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因此,“我”的存在其实即为“身体”的存在,即为感知的主体。因此身体的空间性不是位置性的空间性(positional spatiality),而是处境性的空间性。(situational spatiality)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通过身体感知周围的空间,但“身体”的存在本身却被遮蔽了。例如我走在街道上,我意识到的是我与道路、建筑的距离,而不会意识到自己身体本身。但在艺术家史密斯的例子中,情况发生了变化,即当剧场性产生,我反而会因为环境的某种独特性而强烈的感知到自我的存在。而这一点也正是许多艺术家希望能够通过作品带来的效果。传统的绘画或雕塑作品显然无法实现这样的要求。对于“剧场性”的追求,既是艺术家们的自觉,也是城市自身空间发展的结果。因此作为城市公共空间一部分的公共艺术创作,更直观地体现了同时存在于真实世界与意识世界中的转变。
图1 the Chicago Picasso毕加索的雕塑第一次作为城市公共艺术作品公布于世
图2 卡普尔的《云门》与传统城市雕塑的感知方式完全不同
图3 云门的内部提供了观众一个镜像的神奇体验空间
二战后,伴随西方国家经济复苏,城市建设的发展,人们对城市空间的规划与美化要求开始提升。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作品开始出现在城市的广场上。毕加索、米罗的雕塑被放大到适应外部空间的尺度,矗立在美国的各大城市。(如图1)此类早期城市公共艺术作品常以艺术家的个人作品尺度的放大来实现对城市空间的“适应”,艺术家的雕塑作品被直接放大,转化为公共艺术作品,而并未考虑其与环境和人的空间关系。这些公共艺术作品依然属于“视觉化”的创作。也就是它们需要人们从远处观看,最佳的观看位置一定是在身体上与作品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如果观众走近作品,它所看到的将是一个“变形”(因为巨大的透视角度带来)的作品,进而难以“看清”对象。因此,在空间感知方式这一层面上,这些早期城市公共艺术雕塑与古代城市中的纪念碑式雕塑没有本质区别。观看必然带来“距离感”。
随着西方国家民主制度的完善,现代主义向后现代的转向。人们对于城市公共空间艺术作品与其所处的周遭环境的关系的要求日益提高。作为城市或者说开放空间中的公共艺术作品也同样反映出艺术创作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变化。城市雕塑开始从放大的“雕塑”成为“感知的剧场”。一方面,公共艺术作品是类似于公共设施的一种存在,它不属于任何个人,对所有人开放,另一方面,它又要与“观看”的人或“感知”的人不断建立只为我而存在“的个人性联系。否则,它就有可能成为被市民称为“广场垃圾”的存在——无法引起人们的喜爱与情感上的共鸣。
图4 美国911 纪念碑的设计为人们构造了独特的“纪念”空间
图5 《瀑布》的壮观与真实让观众身临其境
为了使公共艺术作品能够带来类似“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而产生的独特个人体验,艺术家们采用各种手段带来观众有别于日常的特殊体验。比如反光材料、比如特殊的身体体验,空间塑造等等。例如卡普尔的云门,通过对反光材料的运用,实现了人们对作品从视觉到体验的感知变化,同时也将周围环境纳入作品,带来“剧场性”。 作为剧场越是有效,作品本身就变得越是多余。即剧场性促使观众感知的是一整个环境所带来的情景,以及在这一情景中的感受。而如果作为物品的艺术品本身过于强调其突出于环境的存在,这样的剧场性预设就注定失败了。“云门”巨大的金属表面构成光滑弯曲表面,对周围环境绝对的反射某种程度上让其自身“消失”了。这里存在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当“云门”与观者距离遥远时,它是作为一个单纯的“被看到”的对象存在的,此时它与周围环境与观者之间都是相对独立的。(如图2)而随着观者与之距离的接近,观者开始能够看到不锈钢反光的周围城市的景观,这时,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形状”而存在的云门就开始退场了。也就是说,随着人们身体的移动,由远及近的一个过程,艺术作品完成了一个由“视网膜”到“体验”的过程。而随着观者越来越接近作品,观者也就越来越强烈地被纳入了一个作品与作品环境所带来的“整个情景”中。“整个情景其实是指:所有情景——似乎包括观看者的身体。在他的视域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他以任何方式主义到的东西——可以宣布与情景无关,也因此与刚才说到的体验无关。相反,要想感知一事物,就得将该事物当做整个情景的一部分来加以感知。每一种东西都起作用——不是作为物品的一部分,而是作为情境的一部分,而它的物性正是在这一情境中得以确立的,至少也是部分地建立在这一情境之上的。”在观众接近云门的过程中,作为一个形式或者说一个视觉对象,一个形状的云门渐渐消失,而作为一个构建情境的云门正逐渐向人们展开。艺术作品从一个被看的“对象”逐渐成为了消失的主体,而表面镜像的反射反而成为了观看的对象,而这种“对象”又和它所映射的环境成为了对照。当人们越来越接近作品,最后进入作品所建构的空间之中时,每一个人与他人都成为了镜像的“内容”。仿佛成为了作品的一个部分。(如图3)在云门中,观众最终看到的是反射的城市环境与自己,还有和自己一样的观众们。镜像效果在此有点类似“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它改变了存在于城市中的公共设施、建筑、道路等等。这让观众有一种独特的新奇的体验,而这一体验是由公共对象构成的个人化体验。而每一个在场的个人又都成为了其他个人的体验对象。由此,在这件公共艺术作品中,剧场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指出:艺术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艺术的意义在于能够帮助人们建立自身与有别于自身的对象的关系。即产生“体验”。造成人精神状态不稳定与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自我的隔绝”,也就是无法有效地与他人或对象产生真正的联系感,即丧失“存在的意义”。那么,公共艺术作品通过提供“体验”的过程,有效地建构产生“体验”的机会,无疑为人们提供了疗愈的可能。我如果能够借由与艺术的接触产生“共鸣”或是“沟通”,那么我与这个世界也许也同样可以展开类似的可能性。因此,当代公共艺术作品完成了从“视觉”向“感知”的一种跨越。正如《艺术与物性》一书中提到的,“物性”的回归是当代艺术与现代主义艺术的区别之一,那么城市公共艺术也同样反映了这样一种变化。作为视觉的“旁观”是将每一个人变为观众的“归纳”,而作为感知体验的“参与”是提供给观众产生个人化关联的“扩展”。
公共艺术从“视觉”向“体验”的转化,体现了对“观者”或者说城市中个体的关注,象征的宏大叙事向体验的普适性的转变。公共艺术的“公共”属性并非在于“作品”存在于公共的场所,也不在于它能够被“大众”观看,而在于其创作的出发点是否具有公共性。帮助人们建立“体验”与“联系”。在人们与不同的“对象”之间建立“联系”。例如城市过往的回忆,也可以称为具有纪念性的公共艺术作品,但与传统“纪念碑”式的作品最大的区别在于,实现回忆的方式是能够与每一个个体建立“私人性”的关联。例如美国纽约911 纪念碑,在偌大的黑色大理石下沉式水池的边缘,深深地刻上了死难者的姓名,深度足以让人们在其中插上鲜花,以此表达祭拜的哀思之情。(如图4)怀念是由一个个个体的具体名字与他们的亲人与朋友构成的“私有”空间,一种精神化的非物质空间。设计师通过设计“非视觉”的体验方式实现了更深入人心的“纪念”。再例如艺术家通过创作,提供人们对大自然进行怀想的环境。远离自然环境的城市人可以通过公共艺术作品来“观想”自然,重新感知久违的自然。艺术家埃利亚松的作品《瀑布》,于2020 年矗立在法国巴黎凡尔赛宫外的大运河上。从天而降的巨大瀑布装置将运河水抽取至数十米高空倾泻而下,自然的瀑布景观被“再现”于城市中,单纯的水流因为巨大的空间落差带来的声音、冲击感以及视觉感受共同促使了人们与自然的再次“连接”。(如图5)
从早期的“视觉化”公共艺术发展至今的“体验式”公共艺术,也正体现了传统公共艺术向“新公共艺术”的转变。视觉符号的“观看”逐渐转变为对特有情境的“体验”,人们对作品感知方式的改变,是现代主义艺术向当代艺术转变的重要面向,这一点在公共艺术的发展中也同样存在。对“身体”的关注,对个体与环境关系的关注,对非物质化精神性的关注,这些当代艺术的特点也都体现在不同的新公共艺术创作中。如何建立人与环境,人与自己,人与他者的联系,这是整个社会不同群体共同努力的方向,“体验”的多元与对个体感受的关注也是“公共性”最大的体现所在。公共艺术将艺术、社会群体、环境进行联系,是标准化的“解读”还是个体性的“关怀”,也都体现在不同感知方式的建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