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雪芳
1
坐在镜子前有半个小时了,他竟没开口作任何形式的推销,这让还没来就开始忐忑的我渐渐放松下来。聊起染发的话题,他从头发的红黄蓝三个底色到调制合适比例的配方开始侃侃而谈。
“我一直以为头发底色是黑色。”
“染发是稀释你不需要的底色,并调和出你需要的色彩。”
“那烫发呢?”
“是一种建筑学。”
我抬头仔细打量他在镜中的脸。一双圆眼,双眼皮窄却深,兼具稚气和深邃之感。秀气的鹅蛋脸,嘴唇微厚,其上蓄浅浅的胡须。绽放于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是急迫的事情。
“你不需要推销洗发水和VIP卡的么?”我心有余悸。
“其实从顾客进门那刻起—我们才是被挑选的啦。”他浅笑,阐述起自媒体时代手艺人不能只寄生于连锁店,要依靠品质被筛选的观点。这些年他多在江浙一带谋生,又独自跑到香港进修,在县城老家开的门店交由乡人打理。这次因为疫情滞留,干脆留在J店帮人家做发型总监,每天干活近12小时。说起这些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无一丝愠色。即使这样,晚上回家还是坚持在书桌前踏踏实实翻几页书。
“我觉得有些东西跟谋生无关。”
“那是作为一个‘人’应该了解的东西。”
我不禁四下打量了一下,人们或埋首或交谈,音调昂扬的流行歌曲萦绕耳边,吹风机呼啸着带动气流,整个室内运转在特定而铿锵的韵律里。没有人听到或在意我们的谈话。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使劲点点头,微笑的嘴角化作滔滔的话匣子,将话题从行业、疫情、生存一直聊到哲学和物理。
“我记得有一次看采访,杨振宁提到物理学的时候眼睛放光,他说物理公式有诗歌的美。”
“是凝练的宇宙,但读诗的人是孤独的。”
他说到孤独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又本能地转头望了望。不是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是想起同样在这儿,曾被暴雨留下而无意旁听的一场周评会。窗外夜色笼罩,向来亢奋而焦躁的店长咄咄如连环炮的扫射:“你们今天赚到钱了吗?”“赚得多不多?”……员工们恹恹而有倦意。“有本事的人总有办法把别人口袋的钱变成自己的,问问自己的初心!”即使我明白这初心的意指,听到台下一阵齐整而突然嘹亮的回答还是心里一惊。接下来是优秀员工传授与顾客客套的方式以及修饰产品的广告词。我将自己的经历一一掏出来对应,没等回过神,有人拉开了休息室的纱幔,迎上我的目光。那人怔了几秒,旋即若无其事走开了。
而今,同样的空间里,镜中人跟我谈起了诗歌与孤独,兴奋地带着孩子般倾诉的语气。
2
我已经很久没有向谁倾诉了。
惯于倾诉是一种孩子式的特征,相信别人会用某种标准或定理来抚慰和接纳。如八点档电视剧里的套路,在主角失意时,总有人明晰事理,明辨好歹,在关键时刻给予毫无条件的温暖和支援。
有些事诚然是可以交流和得到回应的。比如具体的疑惑可以找相应的人来解答,即使事情的流向得不到扭转,也可因尽力而无悔。许多当时觉得庞大的事,经过时间的洗礼再回头看时,其体积已悄然缩小。
但倾诉是另一回事。它寻求的不是解决方法,是心海里翻腾的恐惧和不甘急需排解。接受不了又不明,才有了倾诉的冲动。倾,倾其所有,倾尽全力,意味着管不了那么多了,需要不带选择和过滤地将自己全盘托出;诉,几乎是一种控告和恳求,那些深埋已久的压抑心事,那团长久徘徊而没有归宿的疑云。
想起高中时,学习节奏令人窒息,我和雅琴几乎是班上唯二的每次课后都会在校园里闲逛的学生。在教职工宿舍后面那一排荒凉地带,总会遇见一个穿校服独来独往的男生。雅琴略显神秘地说,他是大家八卦里的常驻人物,喜欢买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写满无人能懂的诗歌,笔迹郑重而有匠心,却又胡乱送人;大家只当他古怪,从没有人回应过他。
也许他认为那是一种直接而深刻的连接吧,我想。
他所想象的这个赠送对象,在他看来是安全的,境界或胸怀皆阔于自己,守得住秘密,能听懂黢黑的夜色中他皎月般的心。殊不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谁能够深入另一个人的语境,透过他走过的千万重迷宫,去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呢?
我们在每次课后短暂的逃亡中狭路相逢,熟悉了彼此的存在,却从未开口打过一声招呼。现在想想,更多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无从说起吧。后来,在一次学校的联欢会上做观众,演员们载歌载舞,却见他在一个小品里涕泪横流,如飞翔的鸽群中突兀的静穆乌鸦。还有一次,我去教学楼,见他从心理咨询室出来,一贯的面无表情,留下啤酒肚浑圆的心理咨询师一个劲摇头,表示出明显的鄙夷和不耐烦。
与人不必言深,可事实是每个人都或浓或淡地有诉衷情的需求。所诉衷情为何并不稀罕,稀罕的是真有那么一个具体的人出现,愿意接纳一个结结巴巴欲说还休的你。蜗牛将柔软的肉体曝呈是危险的。不被在意是小事,随之而来的却可能是人性固有的幸灾乐祸。即使是亲密的友人,面对大量的心事,也可能渐渐滋生倦怠、困扰和退缩。
抱头痛哭是幸福的。有一个让你可以转身去抱头痛哭的对象几近一种恩典。如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不会在诗页中走向毁灭;如是,祥林嫂不会喋喋不休地走向疯魔。
3
二月,到W的工作室喝茶。这个冬日来得晴暖,我们把茶席搬到公园僻静的角落,摆好杯壶、小吃,花瓶里插上新一季的枝桠,计划在午后的阳光里耗费心绪。对于生性渴望自由,却每天都在三点一线出入的我来说,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几乎成了规律。
我们聊得随性,话题常常四散开来。提到我的朋友圈,W多说了几句,“你拍得最多的是河流和牛,除了诗情画意,就是几句尼采式的哲思,好像永远不会失态,也不会失意。”我淡然一笑。等夕阳洒下最后一缕橙光,他邀请我们到家里共进晚餐,又提起,“你应该不用去碰那些凡尘琐事,十指不沾阳春水吧?”这回我停下来,开始认真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应该这样向他解释:其实每次去拍牛都是在中午,顶着烈日或绵绵阴雨,牺牲掉午休时间;有一次想要看极目远眺的视野中几头暖色调的小牛,穿过一大片荆棘横生的荒野和几条壕沟,双脚陷进淤泥,越拔却越往里陷,最后只能舍弃鞋子,赤脚返回;荒野中空无一人,多的是蛇鼠和坑洞,边往前走我脑海里边浮现着新闻里在荒郊野外发生的那些案件。
我还应该补充这个事实:因为长期暴走,我的双脚常常灌铅似的沉重,晚上入睡后小腿会不时跳动将自己从梦中惊醒。失意,也不是没有。曾在朋友圈发过一次比较阴郁的文字,解药没有到,却来了一位平常并不太交流的姐姐。她私下@我:朋友圈是公共平台,发这些东西不太好,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她说得对,我几乎是秒删了那条性质不正确的短文。
看着W,感受其乐融融的晚餐氛围,我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最起码他认为有人可以诗情画意地生存着,活成自己的一颗太阳,这不是挺好吗?朋友圈我还要继续发,分享那些我感受到的美和沉思之后的感悟;会力求准确和忠实,也许会被解读出不同的讯息,但不能放弃交流。重要的是,这是我在日子的罅隙里调整自己的一种方式,哪怕只有一个人与其间一个幽微的细节产生感应,也是值得欣喜的。
在微信朋友圈之前,我经营得更用心的是博客。博客对字数没有限制,鼓励写文章,有许多自定义的模块,我精心挑选着契合文字语境的音乐和照片,像打理一块精神自留地。许多陌生人通过相关主题和一些关键字来访,并留下情真意切的评论。我循迹回访,进入其中一些的篱笆院子。这种在精神维度上相互关心的状态令我想想便心生欢喜。后来在大众中普及的是QQ空间,Q币和装饰空间总有一种杀马特的非主流感,且多是本已熟识的朋友来踩一踩;等到微博出现的时候,已经不再用“读”的姿态,改作“刷”了。
时至今日,文字也显得比较多余,刷的一律是短视频。人像多带滤镜美颜,在受众7秒的记忆里,看似身临其境地贴近,回头看更像自言自语。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用同样的账号密码在若干个APP上注册用户,无处安放的感觉却分毫未减。吐露心声是不太现实的,不如微商式的营销来得实在。
树洞沦为电影中徒有虚名的寓言。
4
有一些话本身具备不便倾诉的属性。
阿姆斯特朗带着全人类的期望与梦想飞向太空,在静谧、空旷的月球上留下第一个清晰的脚印。背负万千荣耀之时,他选择悄然转身,到乡下过起了隐居生活,对往事闭口不谈。随着他的离世,有些感受永远埋在一个人的心灵深渊里,发不出回声。
和A谈起部分表达的徒劳。
月色下,你和三五好友一起在深林漫步,树影幢幢,脚步轻移,有人率先闻到了月桂香,有人率先听到了淙淙流水,你率先,看到了“鬼”。他只在你的瞳孔里现行,幽幽停顿了几秒,以让你确定它的真实不虚。
问A,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答:空白。
是这样一种空白:所有记忆被抽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变得敏感;缓慢移动视线注视周遭,却没有办法跟同伴讲出一句话。
翻开生命历史的层层褶皱,谁心里没有一个说不出口的鬼。
常关注一个微信公众号,“近似于透明的深蓝”。深蓝在一篇万余字的长文中开头便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这个世界与你想象的不同?不是小时候读三国时那种停留在脑海里的脸谱化的不同,是随着你在岁月中日渐成长发现的内核不同。即便你和你的家人、朋友,甚至闺密,咫尺之遥,却在完全不同的梦境里。
像村庄里用绳索系于木桩的牛。每个人在自己恒定的思维半径内,绳子长短不同,却都围着命定的桩子旋转画圆。人与人的脑回路不同,你所理解的、认为的,在别人那里可能是另一回事,甚至截然相反。
在爱情里多半也逃不脱这个“木桩定律”。30岁之后对爱情的期待和30岁之前是不同的。之前,相信的是两个人结合可以驱散彼此心里的鬼,开启全新的生活。和婚礼上每一对新人那样宣誓,将自己没有之物许诺给他人,将他人没有之物作为自己幻想的麻醉。殊不知,爱一旦被说出,就已经在消逝的途中。试图把那不断膨胀的鬼怪吐出,交由爱人保管,却不知对方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永动机。爱情的独立系统一旦建立,迷眼繁华过后,熵值随抛物线不断增大,直到走向失序。
30岁之后领悟的是,想要对抗熵值的增大,能做的只是完成自己的生命功课,给彼此以光,而不是收容各自的心魔。
5
新闻里的抑郁症已不再新鲜,身边亦不乏积压成疾,向这“木桩”缴械投降的案例。有人开始不忌讳去神经科诊断,或找寻心理咨询公司,用人民币交换一种技术化的情绪处理。
由心理咨询师扮演“神”的角色,通过催眠和移情,将一只虚拟的手伸进患者的潜意识,翻开记忆的黑潮,去倾听那些不能说出的话语,处理居住在深处的颤栗和耻感。我总相信这份职业是圣洁和神秘的,必会受到越来越多的尊崇与重视;但想起高中时那个蛮不耐烦的啤酒肚老师,又有了挥不去的疑惑。
谁能真正承受得起真实?谈论灵魂和隐疾从来是心照不宣的禁忌。
梵高画下花朵、果实和麦田,用令人眩晕的色彩去表达生命之光的强烈;如白矮星炽热高密的能量喷薄于画纸,却在离世后才被后人理解和珍重。《奇异博士》中,博士将梵高带到未来他的一次画展,在听到一位教授对他作品的欣赏和高度评价后,这位人类的顶级艺术家不禁眼光闪烁,挥泪如雨。我在想,电影的蒙太奇如果转换成另一个场景,假如梵高在我们的时代继续生活下去,画作依然没被发现,他依然还是那个癫狂的不谙世事的,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落魄画家,我们还能像已经确定他的艺术价值那样去拥抱和理解他吗?
换一个例子。卡夫卡的日记让常人一看即想扔,晦涩枯燥,如精神分裂者毫无头绪且漫无边际的自言自语,能读进去的不是研究荒诞派的专家就是疯子,如果时至今日他还活在身边,我们愿意倾听他,拥抱他赤裸的心和瑟瑟发抖吗?去世前他嘱托好友将手稿烧掉,当然不是淡泊名利,只是对白纸上的倾诉不再抱乐观的希望。
即便有人懂,也慰藉不了有生之年。
对理解的祈求,几乎成了一种饥荒。男人需要理解,以换取松弛;女人需要理解,认同高于一切。甚至,真理可以并不主要,事实可以用来夸大、遗漏或歪曲,真假难辨,虬枝盘曲,重要的是有人顺意回应,懂得良苦,抚平心跳。
有阅历后便理解了那些嗜酒如命、借酒壮胆的人。酒后可以吐真言,反正遭怪罪的是酒。也不再劝一个人戒烟,他想戒自然戒了,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有烟能给予忠实的倾听。
提早看破的是孔明,他羽扇轻摇: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6
我已经很久没有向谁倾诉了。
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却难以离开脚下这一片田野。
三月中旬,稻田里已经铺满了野花,鼠麴和艾多到可以挑箩筐去市集卖,随处可见两条千足虫上下粘连在草间爬行。阳光暖却不晒,每日中午擦点防晒霜就可以恣意漫行。当这种漫行已成习惯,一旦双脚不能与泥土亲近就觉得不踏实。
前一日,土坡上的紫白色萝卜花在风中摇曳,蓝色斑纹大蝶翩行其间,我轻手蹑脚走近,这家伙闻声即走,旋了几圈,眨眼不见踪影,惹得我直泄气。我又不抓它,也不知它飞个什么劲。
再前一日,在空荡荡的田畴,遇见一位育秧的中年农民。绿色的老式三轮停在路边,他着蓝色长衫,高帮雨鞋,弓着身子一遍遍将湿黏的新泥捋平。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在村东边挖塘养鱼、搭木屋养羊的那位—明明多次照面,却还不知怎么称呼,古铜色皮肤,高颧骨,每见他总是埋头干活,一种笃实的沉默。笑着招手,他点头回应,没过一会走向三轮车取水壶喝水,点一支烟在田埂上蹲着。
该怎么去形容新泥的气息呢?阳光泼洒着金粉,我疯狂地对着这几亩田地拍照,就像这几年疯狂地走进田野,一次次迷失、走神、顿悟一样,感受大地振动的频率。
突然理解了古人说的气脉。当你走进三月的原野,怎么可能不柔软。科技在日新月异地变革,城市的引擎在加速发动,随着岁月的延展,越来越多的事将交给智能机器代办,但感受不会。在和风中感受一抔净土,在新泥中感受大地的气脉,我相信,这是属于头脑的雄厚资产。
是的,此前我是一个总有满肚子话想找人评评理的人,现在,我关上口齿,张开了耳朵。为什么要找个人来认同?为什么非要别人示意了,才把心安妥在肚子里?万物都在发声,当你开始倾听,欲辩已忘言。
一棵老樟,枝叶繁茂,每一条枝桠都被时间犁出深深的皱纹,等一阵风吹来,叶子们就开始摇曳着沙沙吟诵;一条宽阔的河,从山间的小瀑开始,曲曲折折穿行于城乡间的大地,每经过一块粗砺的石头便开始哗啦啦地唱起歌。
造物主数据库里纷繁的物种,怎么听才算够。在一棵数百年的老樟和一条上千年的河流面前,那些牢骚和不甘渐渐弥散。我变身一只巨大的耳朵,开始往光阴深处听。
每一个局部都体现着宇宙的整体信息,这是宇宙全息影像理论的说法。芥子纳须弥,那就往万物的内脏里去细听吧。
7
另一种倾听是阅读。
中午用来行走旷野,夜晚用来读书。孩子在灯下做作业,做母亲的,在身旁静静翻开一本书。买了许多风格迥异的精美笔记本,点燃一支印度老山檀,工工整整做读书笔记。物理、生物、哲学、历史、文学,像上学时那样钻研,从那些经过淘洗的文字中找到相似的感受。当那些敏锐而智性的头脑将一切深刻追踪,在纸上画出一条条通往自我的朝圣之路,当下的某些烦恼羁绊慢慢开始失去重量。
荣格谈论他的代表作《红书》:
我跟你谈到过那段岁月
追寻内心图像那些年
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时光
其他一切皆发源于此
我的一生都在阐释那些意象
它们从潜意识迸发
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
…………
畅叙一段岁月,读起来却像一首意韵悠长的分行。时光的滥觞,日子自此镀上了金。大脑,是上天给予的精密的实验室。那条深不可测的河流,何尝不是桌前读者终其一生的课题。
在客厅的一整面墙上打书架,一层一层原木色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如饥似渴地买书,整整齐齐码好,什么样的心境便抽出什么样氛围的书本,如久病的人从配药房一排排的中药柜中熟练地为自己选取药材。有一些药平常吃不上,当深陷思维的冲突与荒诞时,才发现它们一直在那里,堆满落尘,等候你来到这样的时刻。
记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出远门或去一些自己相对陌生和拘囿的场所,总习惯带上一本书,倚赖它给狭促之身以光照和辽阔。在书山中赶路久了,会发现原来那牵系自己的绳索是弹性的,可以铆劲往前扯一些,再扯一些;那木桩也是可以摇晃的,可以往地面松一厘,再松一厘。另一个譬喻:往事和业力不厌其烦将人往黑色潮水里拖拽,书籍的功能是引导心脏克服这些重力,或者,学会在黑潮里游泳。
当然,我指的是深度阅读,与那些优美闲适、缠绵悱恻的,表演性质的文字不是同一回事。一本真正尊贵的书籍会带着不容稀释的质地在人的内心沉淀。遥知玄豹在深处,狂悖充斥着现实表面,与碎片化和娱乐化抗争的,只能是深入,只能是深刻。
就像旷日持久地在无人区穿越,人迹罕至,四望苍茫,当你行至深处,才发现早早有人来过,断续留下标记,怕你不解,又于万籁寂静之时,融入长风,倾着你耳畔絮絮低语。
8
高中时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我是靠一本《红楼梦》坚持下来的。因为痴迷,一首首去背诵书里的诗词。趁着大人不在家,拣出被藏在大瓷罐中的闭路电线,把相关的越剧、昆曲、电影、电视剧看了个遍。87版电视剧中“黛玉葬花”的场景:
宝玉兜着花瓣,过树穿花,到了花冢,却听山坡那边传来抽泣之声,伴之悲戚地哭唱,“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生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见黛玉轻推花锄,鼻翼扇翕,他顿时怔然,兜好的花瓣霎时洒落一地。黛玉落泪,他亦静默地泪如泉涌,仿佛被攫住般,一步步失魂落魄向那葬花人走去。
这一幕,我每次看到总被惊动。鲁迅先生评价宝玉“爱博而心劳”,所谓知心,此般感同身受,令人有历久而弥新的动容。
五年前,去青海甘肃一带旅行。越野车穿过冰山、荒漠、盐湖和草原,时值初夏,抵达青海湖那天,油菜花田尚未染上壮丽的明黄,日头却不算小,一件线衫、一条背带裤便可以对付。夜晚,住在湖边的一家青年旅社,凌晨四点起来上公共洗手间,却见窗外大片的纸屑舞动,定睛,是雪花。“下雪啦!”平日内向温讷的我,几乎是扯着嗓门在喊。陆续有人推窗,传来“哇!哇!”的惊叫声。我赶紧穿上备好的滑雪服和棉裤,飞奔往湖边。空无一人,除了远方几粒灯火,天空一片墨色,但地面已是将要及膝的雪,鹅毛雪花还在不断飞落,将四周点亮。我走到湖边大石上四望,湖水清冷,拍岸呜咽,那青旅木屋、屋后的草坡一律披上银装。仿佛到了世界尽头。很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人,没什么话要说,只是并肩静默,双脚埋于晶莹之中望向无边湖面。
美,即惊骇之始。原来需要一个同类时,心里没有任何语言。但那个洞察你心的,为你绽放“真正美丽的微笑”的同类在哪里呢?
有人做过估算,地球上的沙子有7.5×10^24粒,而对应地球上每一粒沙子,宇宙中就有10000颗恒星。在如此庞大的概率上,环绕恒星的远远年老于地球的类地行星同样是天文数字,但截至目前,我们尚未发现任何地外生命殖民或探索星际的痕迹。这不禁让人发出费米般的疑惑,“他们在哪儿呢?”本该喧嚷的星空,却充满了彻骨而恒久的沉默。
同样的,地球有76亿人口,从高处俯瞰,如76亿颗粒子在同一只蓝色的杯子中做瞬息万变的布朗运动,那个与你在同一出梦境,可以让所有的表达冲动都瞬间咽回的同类究竟在哪里呢?
还是同类只是一个伪命题,全然懂得自己的只是平行宇宙中另一个在雪湖边伫立的自己?
9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心灵的连接。
比如:黄桃满枝的季节,和Z一起从炎陵返程。我无意提起多年的心障。他不插话,鼓励我往下说。等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他亦跟着把眉头紧蹙,“没想到你会这么沉重。”车在高速上奔驰,我歪头向窗外,一轮浑圆红月悬挂天心。
比如:前些年每天中午约M到旷野散步。在一片稻田里,将干稻草铺在地上,躺下来眯着眼睛谈论理想的样子;又于老屋旁双双对着一树芙蓉花发愣,树底下的几只母鸡咕咕叫着睡着了,我们的眼睛还在花瓣中拔不出来,恍惚中谈论着,爱情究竟该是哪一种模样。
比如那个羞涩地告诉我,“很久没跟人聊这么多了”,与我在镜中相视一笑的发型师,自四个月前为我剪了一次短发后便离开了J店,似乎那一次的交谈是一种宿定。
我清楚地记得那种同频共振的疏通感,像春日浴后在阳光中铺散开头发的清爽。
但人生的列车,从不会有人陪伴你从起点到终点。有人上车,有人离开,听你说一会儿话,在同样的悲欢里共度有限的时段。时间一到,拿着车票,各赴前程。你坐于车窗前,穿越在广袤大地上漫长的时光里,向一片片复杂而未知的地貌前进。迷宫也好,黑潮也罢,孤独是本质的处境。
庸常日子的沉积物不断堆积,如不断压在案头的没有参考答案的试卷。满腹疑惑时,我想起雪夜的青海湖,闪烁莹白在墨色中起舞,它轻轻迎上去,水波漾纹,无声消融。清澈是它的宿命,雪花也好,沙石也好,它能做的只是拼命地淘。湖水粼粼,湖底有钢铁的肠胃。
所谓成长,无非像盘古一样,用斧头劈开自己的混沌,以双手撑天,以两脚踏地,天高一丈,地厚一丈,自己也一丈一丈地延长。沸腾的时代,每个人都欲举手发声,善于孤独,稳稳当当地回到孤独,开辟自己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是修行人的福祉。
时间渐渐进入一个相对沉稳的阶段,某些瞬间我感到自己正不可避免地垂垂老去,悲壮,又带着几丝窃喜。现在,我喜欢的是狄金森,更多的不是作品,是将活着与写着融为一体的姿态。这个从25岁起就主动将各种社交逐次抛弃的诗人,在自己出生就已居住的房子里,种满冬天能开花的植物,埋头写诗。
“我为美而死,美和真理是一体的。”她说着,以一种决绝的平静沉入地心,在黑漆漆的煤炭包围中冶矿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