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幸福

2021-09-06 08:54连谏
广州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河母亲

连谏

江一城是凌晨回来的。

张珊睡了,迷迷糊糊中听见门响,想睁眼,可困倦犹如石头,坠在眼皮上,一下午三台手术,两台子宫摘除,一台宫外孕,注意力高度集中耗光了她的精气神,腿也站僵了,实在累,就闭着眼喊:回来了?

客厅静默。

夜色从客厅窗户涌进来,整个家静寂寂的,恍如抽了真空,让人莫名紧张,张珊的睡意消退不少,虽然天眼治下国泰民安,可万一还是不得不防的。

她按亮床头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江一城的声音来了:你睡你的,我坐会儿。

瓮声瓮气,他好听的男中音和往日不同,像在冰箱里冰过了,冰凌一样搁在了张珊的心脏上,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是个敏感的人,从小就是。

她拖着睡意沉沉的身体去客厅。江一城不在沙发上,她一愣,想,可能在卫生间。

江一城应酬回来,总是先去客卫洗漱干净,因为知道张珊不喜欢喝进肚子又通过呼吸道返出来的酒味。

为此,张珊觉得幸福。女人嘛,感情动物,被在意就会幸福感爆棚。

她去卫生间,按亮灯,没有江一城。她诧异,也有点慌,又叫了一声:江一城,是你吗?

是我。

依然瓮声瓮气,仿佛就在身边。她回头,就看见了江一城。

他坐在大门口的地板上,腿长长地伸着,倚着门,很是瘫软无力的样子,两眼直勾勾看着她,眨都不眨,像两个兜满故事的包袱。

张珊忙跑过去拉他,说地板凉,会坏肚子的。江一城对生冷分外敏感,轻易不敢吃外卖。但江一城像没听见,依旧坐得岿然不动,张珊拉不起来,索性也坐下,问他怎么了。

江一城问她明天有没有手术。

张珊说有。

江一城就推了她一下,轻轻地,让她睡,别管他。

张珊问是不是有人让他不痛快了。酒场上,不痛快常有,平日里谁和谁相互不对付,碍于情面和修养不愿形于色,到酒桌上就不同了,借酒劲,平时不好意思往外端的都端出来了,呛着脸、戳鼻子你都不好意思翻脸,和醉汉一般见识就跟和疯狗一般见识一个道理,人跟疯狗较真,没人觉得疯狗不对,本来人家就是疯狗么,疯是人家的本色,可你一正常人和疯狗较劲,就是自堕修为。至于借酒发疯的那个,事后酒醒了,没事一样,醉了吗,断片了吗,反正该出的气出了,至于他是不是真的,谁也不能钻进脑子里去看看。

江一城说没有,都高兴著呢。

张珊松了一口气,起身调了杯蜂蜜水递给他,问怎么这么晚?

以往,江一城也常喝酒应酬,但基本十一点前就结束了,如果十一点还没回来,她会例行妻权,打电话催一下,于他,于她,都是好的,在意,才是健康婚姻的象征。

但昨晚她没催,因为江一城是宴会主角。他正处任命下来,好朋友们张罗了场聚会,说要庆祝庆祝。才三十三岁,就正处了,整个市直机关里,找不出第二个,年纪轻轻的,似锦前程踏出了第一步,是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本来,她也该去的,可120送来个急症患者,必须马上手术。等她忙完,就九点半了,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儿子已睡了,钟点阿姨的脸,拉得比长白山还长。毕竟和人家约定的工作时间和范围,就是下午四点半去幼儿园接孩子,陪孩子玩到他们夫妻中一个下班,最晚不超过晚上七点。可昨天,人家不仅帮忙接了孩子,还给孩子做了晚饭,又陪到九点半,比约定的工作时间足足长出了两个半小时。张珊也不好意思,临走前,硬往阿姨手里塞了二百块钱。阿姨的脸色,才又春光灿烂了起来,让张珊两口子有事就尽管忙,江小河交给她就行了。

江小河是江一城和张珊的儿子,三岁,读幼儿园小班,聪明活泼又懂事有礼貌,特别招人喜欢。江小河才一岁,公婆就催他们生二胎,说俩孩子,上下差两岁正好,相互做着伴就长大了,大人少操心。但江一城和张珊都不想,说他们年轻,都在事业爬坡路上,两个孩子忙不过来,而且,一旦有了老二,势必要忽略江小河,他们可不想这么对亲爱的江小河,所以,江一城对乡下父母拒绝得斩钉截铁。他父亲还为此跳了脚,说以前是计划生育管着不让生,现在让生了,他们两口子倒金贵起自个儿来了。

送走钟点阿姨,张珊把江小河的脏衣服洗了,想追个剧放松脑子,把几个平台的热播剧投到电视上浏览了一会,没被吸引反倒智商被蔑了个底掉,就算了,打开音箱,听木村好夫的吉他曲,轻轻的,缓缓的,仿佛寂静的夜是弦子,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她在木村好夫寂寥的吉他曲里,钩织一条火焰色的围巾。当然,她百分百知道围巾织完也不会戴,它的使命不过是让她享受编织过程中的内心沉静;再就是江小河喜欢拽着她织完的部分玩,说好闻。张珊就笑,说围巾有什么好闻的?江小河说围巾上有妈妈味。张珊让江一城闻,江一城就笑,说小孩子的话也能信?她放在鼻子上使劲嗅,就嗅到了属于江小河的奶香。江一城说她和江小河相互多情。张珊觉得这个多情,其实就是爱。

十一点,钩针频繁刺疼手指,是困了的标志,这要以往,该象征性地打电话催一下了,可今天不能,怕扫江一城和朋友们的兴,就悄悄发了几条微信信息,让他差不多就行了。江一城没回,她并不在意,想这个夜晚,于江一城,应是春风得意,推杯换盏的,根本就无暇看手机,人生得意须尽欢,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时候?就随他撒一次野吧。

春风得意,回来,或许还会春风撩人,这么想着,张珊找了件水粉色的睡裙换上,里面裸着,睡了。

可现在,江一城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看她的眼神,像老谋深算的曹操,让她觉得,有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腿爬上去,薄冰一样覆裹了她的身子,她怔住,又低低叫他的名字。

江一城却低了头,不看她,一口一口地喝蜂蜜水。

张珊蹲在他面前,抱着膝盖,专注地看着他。

江一城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被她看毛了,把空杯递给她,问:我脸上有花?

张珊接过杯子,说:没有。以前江一城也喝醉,喝醉了会拽着她说话,缠着她做爱,像个孩子似的含着她的乳头睡觉。

张珊说感觉你哪儿不对。

江一城微微张着嘴巴,看她,又低头看自己:哪儿不对了?不就是喝醉了吗?说着,起身,一头扎进卧室。

张珊把蜂蜜杯洗干净,放回橱柜,回卧室,江一城已鼾声如雷,没刷牙,没洗脸。

张珊伏到他脸上方闻了闻,并没闻到酒味,就想,今晚应该有人带了好酒。江一城说过,喝完好酒,嘴里的酒气,不会那么难闻。

张珊就倒下睡了。

女人么,心安就是家人都睡在他们该睡的地方。

张珊又醒了,被江小河弄醒的。

他嘟嘟哝哝地喊着妈妈,声音里带着哭腔。

张珊见江小河只穿着睡衣,赤脚站在床前,心疼得不行,忙抱起来,揽进被窝,说我的小河又来找妈妈了。

江小河很黏张珊,经常睡着睡着半夜也跑到张珊床上搂一搂。张珊很习惯也很受用,幸福,不就是被所爱的人需要么。

江小河暖暖软软的小嫩胳膊搭在张珊脖子上,嘟嘟哝哝说妈妈,爸爸要去探险,我也去。

张珊以为江小河做梦了,就拍拍他后背,说乖,睡吧,爸爸喝醉了,睡得香着呢,探什么险。

江小河一个骨碌坐起来,说爸爸没睡觉,爸爸去探险了!

张珊的手,往身后摸了摸。

竟然。是空的!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按亮灯,看着空着的半铺床,脑子一片苍茫的空白,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这个夜晚不对,张望着客厅喊了几声江一城,没人应,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才凌晨四点。

江小河床上滚下来,拉着张珊往他房间去:妈妈,妈妈,真的,爸爸去探险了!

张珊问:爸爸告诉你的?

江小河点头。

怎么告诉你的?

爸爸去我屋拿手电筒了。江小河说着难过得都要哭了,好像约好的一起探险,被江一城不守信用地扔下了。

江小河房间确实有手电筒,前不久从网上买的,还买了帐篷和吊床,因为江一城说等夏天带江小河去山里露营。为这,江小河激动得不行,整天问夏天什么时候到。

张珊跟着江小河去他房间。果然。户外手电筒的外包装扔在五斗橱上,就愣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江一城遇上麻烦了。她把江小河抱到床上,安抚说爸爸骗他的。江小河说爸爸骗我为什么要拿手电筒?张珊说拿手电筒修车呀,爸爸车坏了。江小河将信将疑,张珊说真的,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江小河想了想,妈妈真没骗过他,就睡了。

张珊给他关了灯,穿上衣服悄悄出门下楼。是的,她无比笃定,江一城在车库,他应该是交通肇事,还逃逸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反常,也不会拿手电筒。

果然,江一城在车库,蹲在车的右前方,拿着手电筒细细端详车的右前脸,擦拭每一个他认为可疑的地方,他太专注了,以至于没听见她已走到身后。他擦拭完,长长吁了口气,关闭手电,拉开车门坐进去,从储物箱拿出烟点上。

江一城是点烟的时候看见张珊的。

他愣愣地看着她,灭了火机,突然笑了,说偶尔为之,不常抽。

他们刚恋爱那会,江一城抽烟,作为以健康为毕生奋斗职业的医生,张珊觉得抽烟不好,顺嘴说了,江一城就戒了。她还挺高兴的,现在看来,那份高兴,不过是爱情麻醉状态下的无察。

但现在,她顾不上生气他背着自己抽烟,而是直奔主题:你肇事逃逸了?

江一城的目光,一下子溃不成军,甚至忘记了车门并没开,手忙脚乱地下车,像截木头桩子,竖在她眼前。

你说呀,到底有没有肇事?张珊急了。

江一城看着她,像溺水的孩子望着漂到眼前的木板,语无伦次地说:太可怕了,珊珊,你不知道,太可怕了,发现车撞了人的瞬间,我魂飞魄散。

你撞人了?张珊心下大骇。她原本想如果剐蹭碰撞的是车,大不了赔偿,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他竟然撞了人!

江一城点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什么人?

好像是女人。

撞得厉害吗?

江一城怯怯地点点头。

怎么个厉害法?

飞起来,摔在马路牙子上了。

然后呢?

江一城低着头,不说话。

你停车下去看了没有?

江一城摇头,说太害怕了,心里一慌,就猛踩油门走了。

张珊就觉得心脏和头皮一阵阵发紧,顾不上和江一城多说,上车,发动车子,让江一城带她去出事地点。江一城头定定看着她,步步后退。

張珊知道,如果被撞的人在路边躺着,是很危险的,她没时间和江一城拉锯,问清出事地点,风驰电掣去了。

江一城的肇事地点是东西快速路的广饶路下桥口,是他们从东部回家的必经之路。

凌晨四点多的城市,寂静得像恐怖片现场,宽阔的东西快速路上,偶有车子,像倏忽而过的鬼魂,让人毛骨悚然。

出事路口停了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几个急救人员正忙着往车上抬人,交警正在打着灯光拍照取证。

张珊下意识地踩了刹车,缓缓停在急救车后,呆呆望着这一幕,暗暗祈祷人还活着。

一个交警看见了她,过来敲了敲车窗。她降下车窗。交警问她有事吗?她恍恍惚惚地摇摇头,说没有。交警让她绕道,然后指了指前面,说出事了。她下意识地问:人没事吧?

交警好像被她问警惕了,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没事。

她点点头,说没事就好。倒车退出一段距离,急急调头,一口气飙出去两三公里,才停下车,因为紧张,全身前所未有的疲惫,脸也是冷的,摸了一把,竟全是泪。

她呆呆地看着满手的泪,拼命想,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是不是和交警说话的时候就已泪流满面了?要这样的话,怕是警察会怀疑到她身上吧?

张珊把车开回车库,上楼。

天已蒙蒙亮了。

江一城坐在沙发上,泥塑一样,看着张珊进门,看她像放弱不禁风的婴儿一样把车钥匙放在玄关上的盘子里。

张珊坐到他身边,并没有看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人没事,送医院了。

江一城说我去做饭。

张珊说不,你去自首。

江一城在厨房门口站住,回头,看着她,说:做完饭,做完饭我就去自首。说完,进了厨房。张珊聽见他开抽屉取小米的声音、淘洗小米做稀饭的声音、磕破鸡蛋煎荷包蛋的声音,过了一会,香味飘出来……像丝丝缕缕的乡愁,在每一个角落里弥漫。

张珊站在厨房门口,看他有条不紊地忙着,像在饱含深情地张罗一场盛大的告别,渐渐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她知道,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逃逸?

我喝酒了。江一城的声音已很是平静,那种接受了命运,不再做挣扎打算的平静:如果不跑,我就是醉驾。

是啊,江一城是机关干部,如果坐实了醉驾,轻则免职,重则开除公职,他考大学走出农门,靠的是拼命三郎一样的干劲拼出的锦绣前程啊,怎么舍得丢?可是,他为什么不叫代驾?以往,哪怕喝一杯啤酒他都叫代驾的,难不成昨晚他鬼使神差了?

她问。

江一城说叫代驾了,但代驾半路有事走了,他看再有两公里多就到家了,就心存侥幸,没再叫代驾,就出事了。

张珊就觉得心里有一万个自己跳了脚,五千个对半路走掉的代驾跳,五千个对江一城跳,可又知道,跳脚有什么用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他去自首,尽量争取法律上的从轻处理。

张珊把自己认识的和法律有关系的人,在心里默默地过了一遍筛子。她虽然不是司法从业人员,可这些年的社会不会白混的,新闻也不是白读的,就江一城的情况,判刑是肯定的,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判刑时间的长短。

才早晨七点,她顾不上别人可能还没起床,起床了也许正在为一天的开始而忙得紧锣密鼓,给一个律师打了电话。

这个律师姓陈,叫陈左岸,其实,也没私交,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大概三年前,陈左岸带着一个女孩子到医院做手术。女孩宫外孕,挺危险的,代价沉重,摘掉一侧输卵管。术后住院期间,张珊和科里的护士们都没少数落他,说年纪轻轻的,既然还没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就应该积极避孕,心怀侥幸就是拿女孩子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冒险。他一声不吭。后来,女孩子家里不知怎么知道了,来了一群表哥表弟,把陈左岸揍得鼻青脸肿。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说陈左岸不是她男朋友,而是她同学,导致她宫外孕的渣男在得知她宫外孕后早就逃遁得无影无踪了,她万念俱灰,想自杀,陈左岸发现了苗头,劝她来医院手术,并照顾她,结果被所有人误会,还挨了顿胖揍。

因为这,张珊觉得他是好人,决定把这个电话打给他。

果然,陈左岸还没起床,还迷迷糊糊的,听张珊说到一半,就清醒了,催张珊这就挂断电话陪江一城去自首,因为到处是摄像头,警察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江一城头上,到时候,警察到家里带人,跟自己去自首,就完全两码事了。

张珊有点慌,挂断电话,用最短的时间刷牙洗脸,换好衣服,到了客厅,蜂拥在嘴边的催促,却说不出了。

饭桌上,摆着香喷喷的小米稀饭,还有江一城精心制作的三明治。啊,他竟然会做这么漂亮的三明治,结婚七年,家里但凡吃的喝的,都是张珊张罗着买张罗着做,江一城的任务,就是张珊做好后坐到桌边吃掉,顺便送上几句赞美,张珊就心满意足。

所以,张珊万没想到,江一城会做三明治,还做得那么漂亮,都可媲美西餐厅的三明治了。

显然,江一城看出了她的错愕,笑了一下,说跟着网上的美食博主学的,让她坐下吃。

张珊坐下,却全然没胃口,看江一城正悉心地教江小河怎么样拿三明治,才不至于吃着吃着就散了漏掉馅。江小河两只小手笨笨地抱住三明治,咬了一大口,说真好吃。

江一城笑,把自己那份也给了江小河,说都给你。

江小河满嘴都是三明治,嘟着嘴摇头,表示够了。

江一城端起稀饭,让江小河喝了一口,和风细雨地说:江小河,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

江小河把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去,说:现在我也听妈妈的话。

江一城说:我知道,但是以后你更要听妈妈的话。

江小河问:爸爸你要出差吗?

江一城经常出差,每次出发前,都要跟江小河重复这句话。

江一城嗯了一声,摸着江小河的头,说:这一次,出去的时间可能要久一些,等我回来,你呀,可能就这么高了。江一城说着,比画了一下。

他比画的高度,应该是十岁左右孩子的高度吧?至于自首后的刑期,大概他已手机百度过了。

张珊泪如雨下。

江小河很不高兴,说:爸爸,我不让你去。

江一城摸摸他头,哄他吃饭,说吃完饭送他去幼儿园。江小河说不去幼儿园,要跟江一城一起出差。

警察就是这时候来的。

和警匪片里抓坏蛋的警察上门不一样,他们很有礼貌。

开门见是警察,张珊的眼泪就没止住过,像水龙头坏得不可遏制,哗哗往下流,流得让她觉得和这个世界隔着道磨砂玻璃一样的水幕。

她当然知道警察为什么来,所以,她没让他们进来,用身体堵在门口,说她和江一城早就商量好了,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就去自首,是真的,她可以向老天发誓。

但警察拒绝了,推开她,擦着她的肩进了客厅,看着正在哄江小河吃三明治的江一城,说:江一城吗?

江一城就站了起来,谦和地笑着,说是我。然后,走到警察身边,小声说:警察同志,你看能不能这样?我跟你们走,别当着我儿子的面给我戴手铐。

他再也不是个意气风发、年轻有为的处长了,满脸都是卑微的恳求。

三个警察相互看着,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各自微微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警察拿出逮捕令,让江一城签字。

江一城接过来,从玄关上找了支笔,一笔一画签上名字。

江小河拿着半个三明治跑过来,仰脸看着三个警察,很好奇的样子,说警察叔叔,你们要和爸爸一起出差吗?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警察说:是呀。

江小河又问:是怕我爸爸遇上坏人吗?

年轻警察说是呀,我们负责保护你爸爸。

江小河说:那你们让我爸爸早点回来呀。

江一城一下子就哭了,但他不想让江小河看见自己在哭,一手捂着嘴,拼命想把那些巨大的哽咽吞回腹中,以至于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蹲在地上,借着咳,肆无忌惮地流泪。江小河看见了,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面纸递给江一城,用小拳头帮他捶背。

江一城伸手,一下子抄住了江小河的腿,把他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了片刻,擦干脸上的泪,才对江小河说:看,爸爸多没出息,都咳出泪来了。

江小河定定看着他,茶几上端过半杯水,递给江一城:奶奶说,咳嗽的时候喝口水就好了。

江一城接过来,仰头喝了,一滴不剩,把空杯还给江小河,说:记得啊,在家听妈妈的话。说着把逮捕令上的字签完,还回去,又转身摸摸江小河的头。

张珊拿了件外套,展开,给江一城披上。江一城回头看她,突然转身拥抱了她一下,说了句对不起,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小河怔怔地看着江一城跟警察走了,回头看着张珊: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哭?

张珊蹲下来,抱着他,紧紧地,哽咽地说:因为我也不想让爸爸出差。

江小河变得忧伤起来,拉着张珊的手,去门口,往外看,恋恋的。

三個警察簇拥成一个半圆的C,江一城站在人墙组成的C字中央。电梯门开了,江一城突然回头,看着他们,笑了一下,举手摆了摆,就像送江小河去幼儿园时的告别。他努力做出的顽皮,让张珊刚刚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

陈左岸说谢怡然丈夫的态度虽然强硬,但也还好说,至少道理能听进去。麻烦的是谢怡然的父母,谢怡然是独生子女,又怀孕在身,他们一口咬定,如果江一城肇事后及时把谢怡然送到医院抢救,她就不至于昏迷不醒。

是的,谢怡然是江一城肇事逃逸案的受害人,二十七岁,舞蹈演员,丈夫武志平是个文艺青年,唱歌挺好,在海边开酒吧。

谢怡然出事的凌晨,是从酒吧回广饶路的家。武志平跟客人喝酒喝多了,睡在酒吧。那么晚了,本来他也不让谢怡然回家的。可酒吧热水器坏了,没法洗澡。谢怡然坚持要回,说不洗澡就睡觉跟牲口似的,非要走。谢怡然虽有驾照,但考驾照考得艰难,科二科三各考了三四次才过,这让她对开车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排斥,拿到驾照后就没摸过方向盘。那天晚上,她是打车走的,但武志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离家二百米的地方下车。

调查这桩交通肇事案的警察根据谢怡然打车软件上的支付信息找到了快车司机。司机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说是谢怡然要求在这儿下车的。警察也从打车平台调取了运营监控,和司机说的一样,车到快速路广饶路出口,谢怡然主动要求下车。

警察说看打车平台运营监控,发现司机话有点多,但也谈不上骚扰或是冒犯,就是想跟谢怡然多唠两句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谢怡然漂亮,身材好,男人把持能力稍微差点,就容易犯嘴贱,谢怡然心烦,就提前下车了。

武志平说有可能,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好多次,他还为此和人干过架。可他万没想到,这次未遂的搭讪,竟让谢怡然几乎送了命!他要去找快车司机拼命,被警察训了一顿。

现在,谢怡然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武志平追悔莫及,说早知道这样,那天晚上,宁肯豁出去吵翻脸也要拦着她。

是的,谢怡然要回家洗澡,武志平拦她来着,没拦住,酒吧服务生可以作证。

谢怡然的父亲在台东做点小生意,母亲原先是百货公司售货员,下岗以后和丈夫做小买卖,没发家致富也没赔钱,日子过得不好不坏。谢怡然打小长得漂亮,曾是他们人生路上最后一个翻身的指望,虽然随着谢怡然和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文艺青年武志平结婚,这个指望也落了空,但至少还可以在这凡俗的人间相互依偎取暖。没想到,江一城一脚油门,让他们连这点亲人之暖也取不着了,今生此后,就剩两条日渐凋零的老命,在人生的深秋里哆嗦无助,他们怎能不恨?

作为江一城的代理律师,陈左岸几乎嘴唇磨破,谢怡然父母都绝不原谅,然后,提出要求,要求必须保住谢怡然的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张珊说这个不用他们要求,她也会竭尽全力。谢怡然是父母的独生女儿,现在的状况几乎等于死亡,能保住她腹中孩子,也相当于给她父母保住了一份希望。

可维持谢怡然这样一个受了外伤、随时会并发大面积感染造成器官衰竭的深度昏迷孕妇,每天的医疗费用高得让人心惊胆寒,何况后面还有民事赔偿。

陈左岸问张珊撑得住吗?

张珊说没得选择,她必须撑,说完这话的当天,就把房子挂到了房产中介。她和江一城都是第一代城里人,没家底,这套一百三十多平的房子,还是婚后贷款买的,去掉还银行的贷款部分,也卖不了多少钱。回家,又把钟点阿姨辞了。

江一城的事,钟点阿姨已经知道了,也知道她把房子也挂出去了,挺替她难过的,说破财消灾,人平安无事就好。是啊,可问题是,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江一城是要坐牢的。张珊心下大恸,却又不愿形于色,毕竟,她和钟点阿姨不过是主雇关系,感情没深厚到可以抱头痛哭,就忍了难过,点头说是。

钟点阿姨说张珊是当医生的,临时有紧急情况是难免的,要是有这样的时候,让张珊给她打电话,她来把江小河接到她家,不收钱。

张珊挺感动,说不收钱怎么行?你是靠这个谋生的。

钟点阿姨说靠这个谋生归靠这个谋生,可人还有感情不是?张珊就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钟点阿姨哭了一场,觉得这世上的人心,还是好的。想虽是这么想,但心里,还是笃定了的,人生的千辛万苦,再苦也是自己的,她没有理由用自己的苦难去拖累别人的人生。

把房子挂出去的当天,张珊收拾了江小河的玩具和衣服,开车把江小河送回了江一城老家。

江一城老家离青岛一百公里,交通便利,一小时多就到了。饶是如此,江一城父母并不知道儿子出事了。是张珊没告诉他们,觉得告诉了,除了给老人徒增痛苦并无其他益处。

可时至今日,不告诉是不行了。她一个人,要上班,要带孩子,想两者兼顾,根本就不可能。她更加无比清楚的是,不能辞职就像她不能垮掉一样重要,她要给小河撑起这个家,还要等江一城出来,把家完完整整地交给他。虽然他错了,他闯祸了,几乎快要杀死了谢怡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毁了武志平的人生,把自己的家也卷进了灾难的旋涡,可他不是故意的,完全无心之失。就算他不该肇事逃逸,可人在惊慌之下,难免有失常之举,她爱他,愿意为他找尽借口,原谅他并希望他同样得到世人的宽宥。

车一进江一城父母的村子,江一城的父亲就看见了,老远站起来,像笨拙的大鹅,迎着车跑过来。每次都这样。见他们车进村,就跑过来。江一城呢,也会停车,推开副驾驶的门,请他父亲坐上来。他的父亲则会让他降下副驾驶车门上的玻璃,把一条胳膊半个脑袋搁在车窗上,咧着大嘴跟街上的乡亲打招呼,衣锦还乡的状元郎一样。

是的,这就是江一城的父亲,虽然身为农民,但并不朴实,爱喝酒,爱吹牛,有点虚荣,好像因为生养了年轻有为的江一城,他就成了江家屯最是功勋卓越的了不起人物。江一城正处任命一下来,就打电话告诉父亲了。他父亲美得不行,嚷嚷着让他回家上坟,在坟前放几挂鞭炮,让先人们也高兴高兴。

今天,他像往常一样跑过来。张珊也像江一城一样停车,但没推开车门。因为房子要卖,她把能運回老家的,都搬到了车上,副驾驶座上也摞得满满的。

江一城的父亲转到副驾驶旁,等开门。

张珊降下车窗,说爸,不好意思,车上没地方了。

见是张珊开车,江一城的父亲很意外,像看见了母鸡打鸣一样,问:怎么是你开车?一城呢?

张珊不想在大街上说江一城的事,就说有事。江小河在后排座的儿童座椅上喊爷爷。江一城父亲笑容可掬地应了,跟旁边张望着他的乡亲说:这个一城,当领导了,忙得连家都不能亲自回了。

张珊知道,江一城父亲这是说给周围乡亲听的,就勉为其难地笑笑,说爸,我先走了啊。

江一城家在村中央的一条巷子里,江一城父亲喜欢和几个同龄人在村头谈天说地讨论国家大事以及炫耀各自儿女讨论地里的庄稼。

江一城家门前的胡同太窄,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街上。江一城和父亲商量过,买下他家东边别人家临街的空宅,两间院子打通,再把门换了,这样,车就可以直接开进院子了。可没想到东边邻居参透了江家的心思,张口要了个天价。江一城父亲虽然要面子,但要面子不等于舍得花钱。一怒之下,不买了。说反正家里就他和老伴两个,过不了几年,就跟江一城进城享清福了,还买宅子做什么?

张珊把江小河从后座上抱下来,自己往下搬东西。没一会,江一城父亲也来了,见车边堆了一地东西,也不像新买的,就纳闷了,边帮张珊往家收拾边问又买新的了?

张珊说没地方放了。

江一城父亲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家里买买买,买得放不下了就往老家倒腾,要不是一城的三个姐姐回来分着用了,我和你妈这四间小屋都不够搁你们旧物件的。

江一城的妈听见动静,也出来帮着往家收拾,几趟拿完了。一家人坐在炕沿上,江一城妈翻腾着江小河的衣服,以为是不要了拿回老家的。以往都这样,江小河穿小了的衣服,张珊都洗干净了,拿回来给江一城三姐,她有个儿子,比江小河小一岁。为此,江一城父亲总数落张珊,将来他们也是要生二胎的,何必着急忙慌地把江小河穿小的衣服往外送?张珊就说老二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江一城父亲说小孩子家家的,穿衣服不分男女。但这次张珊拿回来的衣服,江一城母亲觉得不像江小河穿小的,就打量蹲在地上逗猫的江小河,说:还能穿吧?

张珊说:能。

江一城母亲说还能穿你拿回来干啥?

张珊有点茫然地看着江一城父母,尤其是江一城的母亲,不到六十岁,头发全白了。尽管她知道白头发多跟基因有一定关系,可看着岁月雕刻在婆婆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张珊还是觉得心酸,不知该怎么开口,才不至于让老两口当场昏厥过去。

江一城的母亲虽不识字,但聪明,也敏感,打量着江小河一年四季的衣服和玩具,觉出了不对,就问张珊:小河要在家住些日子?

张珊说嗯,拖过装满衣服的整理箱,说这是现在穿的。又拖过另一只整理箱说这是夏天的,暂时不用往外拿。说完,望着婆婆,说:妈,我上班忙,没法带小河,只能辛苦你和我爸了。

江一城父亲老早就让江一城把江小河送回老家,他们给带,等小学前接回去就行,村里的年轻人都这样,在城里上班,婚后生了孩子就送回来,老人给带着,小两口专心致志地挣钱奔好日子。江一城和张珊虽然不需要专心致志地挣钱,但也要趁年轻拼几年,奔个好前程,但他们并不想放弃陪伴孩子成长,江一城说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身心更健康。张珊也帮腔解释,说孩子打小离开父母,会留下心理阴影,缺乏安全感。为这,江一城的父亲还很不高兴,说他们是江小河的爷爷奶奶,肯定是宠宝一样地宠着,咋还能整出心理阴影来?嫌张珊不信任他们。现在,张珊主动把江小河送回来,这让江一城的父亲很激动,说:就是么,我早让你们送回来,你们不听,我们是小河的亲爷爷亲奶奶,能亏着他?说着,敞着嗓门跟江小河说:小河,以后爷爷领你玩!

正蹲在炕前逗猫的江小河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和幼儿园小朋友一起玩。

张珊的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

江一城母亲让张珊的眼泪弄蒙了,问是不是有啥事瞒着他们。

张珊说也不是瞒着你们,是告诉你们也没用。回头看看江小河,说:我们出去说吧。

到了院子里,张珊把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致人昏迷不醒的事说了,说为了取得受害人家属的谅解,房子必须卖,希望卖房子的钱能支撑到谢怡然可以做剖宫产的时候,这还不包括将来要面临的民事赔偿部分。

张珊说这些的时候,江一城的母亲扶着去年刚栽下的梧桐树,没等张珊说完,人就软了,顺着树坐到地上,干干地张着嘴,没哭,也说不出话,好像大脑在一瞬间被人取走了一样。江一城的父亲几乎是目瞪口呆,张着大嘴,下巴上的胡茬一抖一抖的,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得坐牢?

张珊说得坐。

江小河追着猫跑出来,见三个人都跟木雕似的,问张珊他们是不是在玩游戏。张珊说不是,让他和小猫玩去。

江小河就追着猫跑了。

张珊说:别让小河知道,就说一城出差了。

江一城父亲问:等江一城出来,还能回政府上班不?

张珊说:不能了,刑事犯罪了,肯定开除。

江一城父亲说:那以前的都白干了?

张珊说:白干了。

江一城父亲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哎呀,你说好好的,他喝了酒开车干啥!好像江一城酒后开车撞人是故意犯浑,要在眼前的话,他这当老子的,非揍他一顿不可。

江一城的母亲好像终于醒过了神,坐在树下嘤嘤地哭。江一城的父亲就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地骂,骂她丧门星,这是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江一城倒霉了。

江一城的母亲哭的声音更大了。

江一城父亲踢了她一脚,说:你他妈不知道啊,咱家一城出息了,多少人看着眼气,巴不得他出点事跌下来给他们瞧瞧热闹!

张珊火了,说:爸,我妈心里难受,你就让她哭两声吧。说着,扶起江一城母亲:妈,进屋吧。

张珊扶着江一城母亲进了屋,听见江一城父亲在院子里恨天恨地地跺脚发泄一肚子的悲愤,就说:妈,我把小河交给你了。

江一城母亲哭着说祸是江一城闯的,她倾家荡产尽心尽力地捞他,也对得起他了,让张珊好好上班,只要她好好的,江小河就还有个亲妈依靠。

说完,婆媳两个抱头哭了一场。张珊说她把江小河放在老家,但有个要求。

江一城母亲让她提,说别说一个要求,一万个她也答应。

张珊说如果江小河有坏毛病,让江一城母亲该管的时候管,该打的时候打,别让他跟村里的留守儿童似的。

以前,张珊和江一城回来时常听江一城父母说起留守在村里的孩子,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不是年老体迈管不了就是宠着惯着,孩子就跟撒丫子歪长的小树似的,逃学打架沉溺于网络游戏等等不着调的事就没他们不干的。

江一城母亲说不能,我走到哪儿把他带到哪儿。

张珊知道婆婆性子绵软,勤快善良,小河跟着她,肯定委屈不着,可她最担心的是江一城的事传到乡下,街坊邻居说风凉话,对江小河另眼相看,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江一城母亲也担心,说乡下人就这样,不念书,也没啥见识,口舌粗野得很。比如说,在老家人看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管因为什么进了派出所,流言蜚语就会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满大街跑,何况江一城要坐牢,比进派出所严重多了。

张珊说怎么办?她是医生,一旦病号有紧急情况,她随时得回医院。每周还要值一次夜班,带着江小河显然不现实。目前,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她完全没能力请保姆。

江一城母亲说也不是没法子。张珊问什么法子。江一城母亲说不带江小河往人堆里扎,别人闲言碎语,就伤不着江小河,让张珊放心回城上班。

张珊白天没敢走,怕江小河哭闹,等吃过晚饭,把江小河哄睡了,才星夜启程,离开江一城老家村子的时候,连看一眼后视镜的勇气都没有,开了一路,哭了一路。

谢怡然躺在重症监护室,每天费用上万,没多久,张珊和江一城的存款就见底了。因为等钱用,卖房子张珊也不敢恋高价。很快,就有了买家,可买家要贷款。中介说政府调控房地产市场,贷款审批慢,少则一月,多则俩月,只要银行贷款批不下来,首付也在银行压着,张珊一分钱也拿不到。医院那边又催着交款,她想过去借,在心里把家境相对富裕的几个朋友过了一遍筛子,鼓起勇气给其中一个打了电话。人家说家里确实有钱,但都在理财上,不到期取不出来。

张珊说没事,她再另想办法。话音未落,朋友就如获大赦地挂断了电话。

望着手机,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凉,她知道这个朋友的,平时对她好得很,嘘寒问暖的,家里企业开着,独栋别墅住着,身上的衣服上万一件是家常便饭,不可能拿不出五万块钱。说白了,在人家心里,和她的交情不值五万块。回头想想,和这位朋友也不过萍水相逢,人家热情对她,不过因她是妇科医生,平时遇到的妇科问题,微信上问问,她根据症状给出判断,去药店买点药就解决了,就算根据描述判断不了,来医院找她,视检触检能解决的,不仅不用排队,连号都不用挂。说到底,人家交往她,不过是利用了她的实用价值,而她,却多情地认为这是人家对她的信任,把她当朋友了。

钱,果然是照妖镜。

张珊生平最怕就是求人,因为怕被人拒绝的滋味,太扎心了。她第一次求人,是十二岁的夏天,养母病逝,养父要再婚,和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寡妇对养父提出了条件,她自己有三个孩子,养父想和她结婚就不能带张珊。养父权衡再三,选择了寡妇。可张珊是个人,不是小猫小狗,养够了,心一狠扔街上行了。养父想来想去,就想把她还给亲生父母。

张珊是亲生父母的第二个女儿,根据当地乡村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妇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申请二胎。亲生父母为了要儿子,张珊一出生,就送人了,后来才如愿以偿地生了儿子。

养父把张珊送到亲生父母的村子,指着一扇大门说,那就是她亲生父母家,让她进去叫爹娘,还让张珊告诉他们,他把张珊养到十二岁,分文不取,给他们还回来了。听他口气,好像他这么做,对张珊亲生父母,已恩德有加,但他不指望他们念恩情,只要收回他们的孩子就行。

张珊按照养父的指点,推门进去,站在院子里怯生生地叫一对正在忙着晒粮食的中年夫妻爹娘,中年夫妻愣了。问她是谁。张珊说了当初把他从亲生父母家抱到养父母家中间人的名字,又把养父教她的话说了。中年夫妻相互看了一会,眼神冷冰冰地相互递来递去。后来,女人就骂了起来,骂张珊是一坨锅底灰,专门来脏他们脸面的,他们是那种生了孩子不养往外扔的人吗?

那会,小小的张珊站在街上,七月的街,遍地炽热,快把她烤焦了,可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后来,一个小媳妇看不下去,把她喊到家里喝水,问她打哪儿来。她说了,说爹已经去了寡妇村上,家里没人了。小媳妇让她想想,谁最疼她。她想了想,是死去的养母的娘,她喊她姥娘。姥娘七十多岁了,对她好得很,冬天她去住姥娘家,姥娘总在灶底的草木灰里埋一只红薯,一天三顿饭烘下来,红薯变得又软又甜,姥娘小心翼翼地捧到炕上,剥给她吃。

小媳妇就骑自行车把她送到了姥娘家。

她到的时候,姥娘正坐在灶前,用烧火棍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骂养父丧了良心,猫狗养的时间长了都不舍得,何况是个孩子。当张珊站在她面前,姥娘一下子愣了,两手扶着地爬起来,搂着张珊摸完鼻子脸摸身上,说混账东西不要你,你姥娘要。张珊哇地就哭了。

后来,张珊和姥娘相依为命。姥娘没文化,也不识字,总说小珊珊啊,等你长大了,得孝顺我啊。张珊问姥娘什么样才叫孝顺?姥娘说你考上大学,进城,把姥娘接去享福就是孝顺。张珊说好,也真的努力学习。这是姥娘唯一跟她要的,也是她唯一能让姥娘高兴的。也终于,她考上了医学院,可大一上学期的冬天,姥娘就走了,毫无征兆,她去院子里拿柴草生火热炕,摔了一跤,就再没起来,等邻居发现时,身上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张珊飞奔回去,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安慰她,说姥娘走的时候,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安详得好像盖着被子睡着了。办完姥娘的丧事,张珊去派出所,把姓改了,改成了姥娘的姓,觉得好像这样姥娘的一部分就驻扎到她生命里来了。

张珊靠勤工俭学读完医学院,工作后,亲生父母来找过她,她请他们吃了顿饭,感谢他们把她带到这世界,给他们一万块钱,说这是他们带她来这世界的路费。他们之间的账,就此两清,不要再来找她了,她也不会见了。亲生父母说她没良心,会遭天谴的。张珊静静地看着他们,说能这么诅咒自己孩子的人不配为人父母。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医院来好几遍电话了,催缴费。

张珊看看微信里经常聊天的几个朋友和大学同学群,关于借钱,被拒一次后,她再也说不出口了,唯恐张了口,钱没借来,曾经的友情,就像临水的照影遭了石子一样,破碎无痕,化作鸟兽散,徒招自己伤心。更何况,所谓朋友和同学,但凡能开口的,都是交往密切的。人和人之间,能密切起来,不过是对彼此为人处事和性情的欣赏,并没有金钱上的扶助义务。开口借钱,对被借钱的人,有一定的恐吓性,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旦借出去,就充满了不确定性,所以,借出去钱需要勇气和情义,而拒绝外借,也是。

这么一想,对之前借钱被拒,就不那么介怀了,甚至还愧疚,觉得对不起那位朋友。想必,她拒绝了自己的求助,心里也不好受,她会因此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善良,不够慷慨等等,会被诸如此类的种种自戕式的恶念纠缠。

这么想着,张珊就想跟拒绝她的朋友道个歉。就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笑脸,想告诉她问题已解决,很不好意思前几天打扰到她。

消息没发过去,对方已把她拉黑了。

她看着对话框里提示消息没发送出去的红色圆圈,陡然地,就笑了,觉得自己对人性太多情了。后来,再有朋友听到江一城的事来问她,她都说会好的,会平安无事的。

是的,世上所有的词汇,她最喜欢平安无事这四个字,透着命运的慈悲,岁月的安详。

最终,张珊把车开到二手市场卖了。二十九万的车,开了四年不到,就贬值了一半,拿回不到十五万,赶紧去医院把钱交了,然后去找陈左岸。

陈左岸说江一城的案子已侦查完毕,移交检察院等起诉了,如果张珊想见他的话,他可以跟检察院申请。

张珊说想见。

江一城出事,单位反应很快,跟交警核实过情况后,很快就出了公告: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情节恶劣,开除公职。

公告一出来,周围人都知道了,谁都没问也没提,毕竟,这种前程似锦的人生路上走着走着掉坑里的事,旁人的关心和安慰,很容易被理解成幸灾乐祸,索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缄默为好。

也有几个朋友放心不下她,总是打电话煲粥安慰,或是请她吃饭帮出主意,她都没拒绝。打电话的,她耐心听着宽慰,回答朋友的问题,倾听着解决方案;请吃饭的,她也去,话题,无非是江一城可能判几年,能不能想办法争取轻判,按照法律规定应该赔对方多少钱,保险公司能涵盖的部分有多大,涵盖不了的部分又有多大,张珊能不能承担得起,需不需要帮忙。

张珊说江一城属于酒醉驾车肇事逃逸,致受害人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后果严重,所以,就算和家属达成谅解,轻判的可能性也不大,何况现在谢怡然的父母姿态决绝,哪怕给一千万一个亿也不稀罕,只想要谢怡然健健康康地活着。

张珊也是为人母的,特别理解谢怡然父母的心情,可除了努力保证谢怡然活着,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其他,都是回天乏力。

朋友嘆气,说不管判一年还是十年,江一城这辈子都完了。说完,定定地看着张珊,说:你还年轻,以后的生活想没想?张珊明白她意思,多少春风得意的人,因为疏忽,一脚栽进牢门,顷刻间就会上演人生的树倒猢狲散。这一直是她鄙视的,她怎么能做自己鄙视的那种人呢?所以,她笑,但也不恼这个朋友,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就说江一城已经够倒霉的了,她不能在他倒霉的时候踩上一脚,现在、将来,都不会。他们曾经相爱,一起养育了江小河,将来还会相爱,即使江一城没有大好前程了,她还是爱他,她爱的是他这个人,会一直爱下去,这就是感情的力量,不因对方的人生境遇跌宕起伏而变幻莫测。爱是恒久的确定。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帮江一城,让他挺过去,下半生她会陪着他一起努力赎罪。

朋友说谢怡然躺在重症监护室,随时有可能丢命,你怎么赎?去替她在父母跟前尽孝?问题是,就算你们有心,可在谢怡然父母眼里,江一城就是杀死他们女儿的仇人,看见你们,怕是新仇旧恨往心头涌,谈何代谢怡然尽孝?

张珊说努力做能做的吧,比如,如果如谢怡然父母所愿,谢怡然能顺利诞下腹中孩子,她会和江一城一起承担抚养孩子的费用。

朋友说张珊太理想化了,将来,怕还是要吃苦。

张珊说还用将来吗,我一直在吃苦。

朋友哑然。是啊,和张珊关系好的人,都知道她身世。知道她一出生就因父母不喜欢而被抛弃;在养父母手里过了十二年不冷不热的日子;养母一去世,又成了养父的累赘,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却被亲生父母当成洪水猛兽拒之门外。还好,她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姥娘,是上天派给她的菩萨。

如果没有姥娘,她的人生会怎样?张珊不敢想。也是因为有姥娘,张珊觉得,命运的无常再狠,也不会把人摔到底,因为老天总会派一双手,去托一托。也别拒绝别人的索要,有些索要,是挖掘生命金矿的利器。比如姥娘总是说她老了老了干不动了,让张珊赶快长大要有出息好孝顺她。于是,为了孝顺姥娘,她拼命学习。因为老师说了,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有好工作才会有钱,有钱,她才能好好孝顺姥娘。虽然,姥娘并没等来这一天,但姥娘的要求,是她的指路明燈,让她知道,以后的路应该往哪里走。

张珊问陈左岸,像江一城这种情况,能不能办取保候审。

陈左岸说也不是不可以,但像江一城的案情重大,人也年轻,没患不适合待在看守所的疾病,取保候审的保证金会比较高,让张珊考虑一下,如果可以,他马上写申请。

张珊想想自己三张银行卡的余额加起来不到两万块,就算了。说还是去看守所看他吧。

看守所给安排的周三下午两点见面。

已是春末,阳光穿过看守所的高窗扑进来,扑在张珊的后背上,江一城的脸上。

自始至终,江一城低着头,仿佛已是千古罪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说对不起张珊对不起江小河对不起社会对不起领导的培养,他就像个扶不起的阿斗,把大家的生活都拖进了烂泥潭。

他憔悴的样子让张珊心疼,她让江一城不要灰心,他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欠下谁的,将来慢慢还。

江一城两手抱着头,用头顶对着张珊。

才半个月而已,就有白发了,藏在他浓密茁壮的黑发中,刀光剑影一样,触目惊心。令张珊心碎,她想伸手去抚摸他的头,甚至想抱在怀里,抚慰他,告诉他,最坏的一切终将过去。

但看守所有规定,探视时不允许有身体接触,就忍住了,告诉他,家里都很好,她把孩子送回老家了,房子也挂出去卖了,正在全力救治昏迷中的谢怡然,希望她能醒过来,就算醒不过来,至少也支撑到能剖宫产取出孩子的时候,只要孩子在,她父母的丧女之痛就能得以慰藉。

江一城抬头,微微张着嘴巴,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房子卖了,你和小河住哪儿?

张珊说租房住,等过几年缓过来了,重新买。

江一城拍着桌子站起来,说张珊是在亲手拆掉他们辛辛苦苦建造的生活,那套房子,买得容易吗?他坐牢是铁定了,公职也开除了,等他出去,除了前科一无所有,拿什么买房子?

是的,张珊知道他们的房子买得有多艰难,虽然可以贷款,但凑首付也不是件容易事。江一城父母拿出了棺材本,三个姐姐各自借给他五万。当江一城看着陆续打到银行卡上的钱,曾动情地和张珊说,这些钱,在城里人看来,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可能是乡下的姐姐们的全部家底,她们有可能为了借给他钱,和丈夫大吵大闹甚至动了手。江一城发誓一定混好,报答父母和姐姐们。

老天却不给他这机会了。

张珊说褚时健七十多岁了出狱一样创业成功,还有那谁谁谁,也坐过牢,不也二次创业成功了吗?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江一城说,你知道的,都是成功的凤毛麟角,更多你不知道的是努力追求成功却倒在半路上的炮灰!

江一城很激动,嗓门很大。狱警都过来干涉了,说时间快到了,让江一城控制情绪。

江一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闭上嘴,却余怒未消,定定地看着张珊,原先的感激都化作愤懑,问卖房子走到哪一步了。

张珊说等买家银行贷款下来,就可以办过户了。

江一城干脆利索地说:告诉他们,别贷了,这房我不卖!

张珊错愕,说:江一城,谢怡然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一天一万好几,不卖房钱从哪儿来?

江一城定定看着她:张珊,你是医生,你说实话,花钱就能救活她吗?

张珊一愣,说真的,谢怡然虽然活着,但深度昏迷,各项指标都很差,如果不是医疗措施跟得上,莫说放在自然环境里,哪怕在普通病房怕也早就没命了。但跟江一城她不能这么说,因为既然知道谢怡然没救是早晚的事,江一城就更不会答应卖房去救一个注定救不回来的人,就平心静气了一会,说可以的。

江一城问:像正常人一样健康地活着?

张珊不想把谎撒得太大,就说不一定,但有可能活着,尤其她肚子里的孩子,健康活着的可能性更大。

江一城就走了,走到通往监室的走廊时,站住了,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说:张珊,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不能让你因为妇人之仁把江小河的生活毁了。

从看守所回来的第二天,陈左岸来找张珊,说江一城提出了离婚,拿出离婚协议,递给张珊。

张珊的脑子嗡嗡的,一个字也看不下去,问陈左岸为什么?江一城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左岸说江一城认为像他这样的,通常是一出事,老婆就主动提离婚了,张珊没有,是因为张珊善良,可罪是他一个人犯的,他不能让张珊的一辈子都替他背负着还债的包袱,所以,他主动提出离婚,是不想张珊把大好的人生搭在他身上。

张珊说:我不离。

陈左岸说:江一城很坚决。

张珊说她一出生就被抛弃,还没长大又被养父抛弃,自从姥娘去世,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已没有亲人了,所以,从和江一城结婚那天起,她就发誓了,好好爱江一城爱孩子,风雨兼程也决不放弃。

陈左岸说:他要离婚,和别人要离婚还不一样,我能感觉出来,他是为了你好,为了不拖累你。张珊说:我知道,你回去告诉他,我不签字,不离,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会和他一起赎他犯下的罪过。

陈左岸说:好吧。

等陈左岸走了,张珊展开江一城起草的离婚协议,一行行,细细地看,说真的,江一城要离婚,她并不难过也不痛苦,因为知道,这是江一城不想让他犯的错牵连到她,不想让她和孩子因为他而生活质量下降。

可她不能这么做。虽然趋利避害是人类乃至于整个动物界的本能,可她自恃还是有道德有修养的现代文明人,不管做人和行事,都得让日后的她自己不面红耳赤。

没几天,陈左岸又来,说江一城坚持离婚,如果她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要起诉了。

张珊原本以为,江一城之前要离婚,是以此告诉她,如果不想因他继续受累,可以借坡下驴把离婚协议签了。而她不离,其一是决不会因为江一城倒霉了没前程了就离开他,其二是夫妻之间患难不离也是最起码的情义和道义。

可江一城执着地要离,她生气了,因为江一城起草的离婚协议上有一条,说他们婚后购买的房子虽在张珊名下,但仍是夫妻共同财产,他们离婚后对房产不予分割,留给他们共同的儿子江小河。也就是说,尽管她跟江一城说如果尽力救治,谢怡然有可能活下来,但江一城却不想这么做。这让她想起了某些天良丧尽的交通肇事司机,发现肇事受害者重伤不死,非但不救治,反而开车碾压致死,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免因没完没了地救治而产生的巨额医疗费,致死后一次性赔款,反倒轻松简单。

张珊曾接诊过这样的受害者,也是个孕妇,晚饭后散步,被车从背后撞倒,肇事司机见她倒在血泊里,非但没打120也没送她去医院,而是倒车从她身上又碾压了一遍,导致胎儿被挤压进产道。张珊不得不为身负重伤的孕妇实施引产。这件事让她很长一段时间不开心,甚至厌世,为自己和开车碾压孕妇的禽兽同为人类而深感耻辱。

江一城虽然没开车碾压谢怡然,可他这种做法,和那些开车碾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这次,江一城要起诉离婚,张珊很难过。不是江一城身陷泥沼依然要离开她而难过,是难过于看见了江一城骨子里的小。他竟也是个自私的人,竟也自私到残忍不堪。曾经,她以為自己爱的,是个多么完美的男人啊。他阳光灿烂,对周围的人真诚热心,甚至情商极高。虽然情商高在大家眼里未必是个褒义的词,但在张珊感觉里,这是褒义的。所谓情商高,不就是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让每一个人心理上都感觉很舒服吗?让别人舒服是件容易的事吗?不,太难了,要付出精力和心力甚至资本。说白了,愿意照顾别人的感受,首先说明这人是善良的,也愿意付出,所以,买房子的时候,他才会瞒着父母和姐姐们,一力坚持,房产证上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房子是她一个人的独立产权,并美其名曰连他这个人都是她的,还在一套房子上计较什么劲?这事让她特别幸福特别甜蜜,周围的同事和朋友都对她羡慕得不行,说在桃花遍地的年代,像江一城这么优秀的男人能这么死心塌地地爱一个女人很难得了。当然,那时候的江一城还是市直机关里再普通不过的小副科,而她是前程看好的妇科医生。于是,也有人说,江一城对她好到拼命的程度,也是因为张珊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在女人堆里,也算出挑的,又是三甲医院的妇科医生,四十几岁就能熬到主任医师,也是人见人捧的角色,比江一城再优秀十倍的男人娶了她都是赚,而当时的江一城优秀归优秀,未来却充满着不确定性。有现成的好可以握在手里,谁去期待一个不确定性?那得需要多好的勇气和多好的运气呀。

当时,在诸多追求者里,她笃定地选择了江一城,就是觉得他善良阳光,人也踏实。她不要大富大贵,只想要个和睦有温度的家,这一直是她人生中缺憾的,也是一直渴望的。

江一城给得了她。

她一连几夜没睡好。江一城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此的冷血,让她都不认识了。

睡不好让她精神恍惚,为患者安全着想,第二天的手术都不敢上。主任很不高兴,说知道她家里出了事也理解她心情,可别忘了,她不仅是江一城的妻子,还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张珊就哭了,她很少哭,从小就是,因为知道哭没用。

主任是男的,虽然在妇科见过了太多女人的眼泪,可面对张珊的哭,还是有些无措。说他也不是批评她,就是希望她快点走出来,进入状态,不然,她上不了手术,就得别的医生上,科里一共三个医生,她一撂挑子,就是两个人干三个人的活,长此以往,谁也受不了。

张珊让主任再给她两天时间,她一定从江一城肇事逃逸面临坐牢的阴影里走出来。

然后,用了一天,她就走出来了。

想明白了,她觉得的江一城的各种好,是因为她爱他,使用了欣赏的眼光,就觉得他什么都是好的。当然,江一城也喜欢她爱她想娶她回家过一辈子。所以,在她面前展现生命中好的部分。而事实的真相是,江一城也是普通凡人甚至俗人,只要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俗之人,就没有不自私的。

江一城想离婚,是因为他已被开除公职,即使将来出狱,因为身负犯罪前科,想东山再起,拼上比平常人多十倍的力气,也未必成功,于是,就自私地保住手头仅有的房子。

她决定原谅他人性里小的那一部分,就像原谅自己下班后,在公交车上,没给有需要的人让座,因为在手术室站了一天,腿都僵了,僵到让她恨不能随时就地躺倒,实在站不起来了。

人这辈子,成不了圣,活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也是种招人憎恶的行径。

所以,她让陈左岸告诉江一城,她懂他的心,也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她和江小河以后的生活着想,但她不需要,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余生不在良心难安中度过,至于离婚,她不答应。

陈左岸说江一城离婚决心很坚定,如果她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怕是他会起诉。张珊说起诉我也不离。

陈左岸很为难,毕竟,他做江一城的代理律师,还是张珊找的,现在又接受江一城的委托,代理起诉和张珊离婚,于心难安得很。

张珊让他不必为难,因为就算他不接江一城的离婚案,江一城也会委托其他律师,她不恨江一城,因为江一城要离婚不是出轨了也不是要抛弃她和江小河,而是在倒霉后为保护他们母子采取的下策,但这下策不符合她的做人原则,仅此而已。

江一城果然起诉了,离婚理由竟是感情不和,已忍够了张珊,虽然他即将面临牢狱之灾,可一想到张珊还是他的妻子,就心情坏透了,婚姻继续保持下去,只会让他更加烦恼,还说那天晚上酒后肇事,就是因为想到和张珊的婚姻,一时心烦意乱走了神。现在他已经这样,离婚对两人来说都是解脱。

张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诉状,想江一城也真够用心的,为了迫使她答应离婚,用词够狠。

离婚案半个月后开庭,比检察院公诉江一城酒醉交通肇事案开庭还早。

开庭那天,江一城出不来,作为原告,他写了份自己对婚姻的不满,由陈左岸代为在庭上朗读。

张珊瞠目结舌,是的,江一城让陈左岸朗读的情节,没有撒谎,但在她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想到会在江一城内心激起如此的波澜。江一城说难以忍受家里猪饲料一样的饮食,难以忍受她总是以白天做手术太累了为由拒绝过夫妻生活,等等。还有更多更隐私更难以启齿的细节,让张珊觉得自己像当众被扒光衣服。

她呆呆坐在被告席上,泪流满面。见她这样,陈左岸读不下去了,看着法官。

法官问张珊有什么想说的。

张珊说没有。她不离,是因为知道江一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是为了伤她的心,让她答应离婚,保住房子。所以,她不答应,因为她既做不到放任谢怡然躺在重症监护室不管也做不到在江一城最倒霉的时候离他而去。

法官是女的,说这案子不当庭判决,让张珊回去再想想。

张珊说不想了,不离。

按照离婚起诉案的惯例,第一次起诉,如果有一方不同意,法院驳回诉讼,半年后才能第二次起诉。于是,江一城的离婚诉讼被驳回了。

期间,江一城的父亲来过一次。大概是江一城给他写了信,说明他为什么要离婚,让他来劝张珊。

江一城的父亲一个人来的,喝了两杯二锅头,两眼通红地看着张珊,跟她发火,说他去医院问了,那个女人还昏迷着,就算醒过来,也是个植物人,让张珊别盲目好心,她都成植物人了,她父母丈夫要这么个植物人干什么?只能是他们的累赘和伤心。张珊低头看手机,不说话。江一城的父亲又拍着桌子说这房的首付里有一半是他和三个闺女凑的,因为偷偷借钱给江一城,江一城的三姐夫还把江一城的三姐打了,现如今,她竟然要为一个眼看就活不成的人把江家老少凑钱买的房子卖了!对得起谁啊!

他说的那个女人就是谢怡然。

张珊万没想到江一城为了离婚连乡下老父亲也搬出来了。当然,当她听到江一城的三姐因为给他们凑首付被丈夫打了,也是吃惊的难过的愧疚的,就说了句爸对不起。

江一城父亲说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就跟一城把婚离了,把这房保住。

张珊还是说对不起,说爸,买这房老家是帮忙凑了一半首付,可另一半首付,是我拿的。张珊说的是真的,江一城身为公务员,工资不高也不低,但因为喜欢结交朋友,工资都花在应酬上了。

所以,买房首付,除了江家老少帮着凑的,其他都是张珊的个人储蓄,欠江一城父母和三个姐姐的债,也是张珊还的。

说不动张珊,江一城的父亲很生气,喝醉了,摸着家具和墙壁哭了半晚上,第二天一早回乡下前不死心,又问张珊,不能离了?张珊说爸,我是医生,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怡然因为我的不作为两命呜呼。

江一城父亲说她还有爹娘还有她男人!我就不信,你不管了,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张珊说谢怡然情况很不好,我怕我不交钱她的父母丈夫和我拉锯,而她,得不到应有的救治死掉了。

江一城父亲说照你这么说,她的家人都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你一个外人就不能了?显得你有本事还是你心善?

张珊说因为我是医生我知道她情况有多严重,但他们不知道,所以我就不能拿她和孩子的生命去冒险。

江一城父亲很生气,抄起门口的换鞋凳子,把进门墙上的大镜子砸了。张珊知道,他这是知道房子保不住了,索性也不爱护了,拿镜子撒气。

等他走后,张珊把碎玻璃收拾起来,就去上班了。坐在公交车上,早晨的太阳穿过了车窗玻璃,针尖一样扎在眼里,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还是流淚了。

房子,终究还是卖了。

江一城让陈左岸捎话给她,等他出狱,会跟她打官司的,虽然房子是登记在她名下的独立产权,可依然是婚内财产,他也有份。

陈左岸来和她说这些时,他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

张珊让陈左岸告诉江一城,她很想知道,丈夫怎么起诉自己的妻子。后来,医院来电话把她叫走了,走之前,跟陈左岸说,不好意思,你结账吧,我现在太穷了。

陈左岸说没问题,去吧台结账,又把她送到了医院,让她不要去看守所看江一城了。张珊没吭声,抿着嘴,看街边的行道树。

陈左岸说你去,他也不见。

自从江一城起诉离婚,她再去看守所,江一城就不见她了,狱警劝也不行。

又过了一个月,谢怡然情况越来越不好,医院商量一下,征得家属同意后,剖宫产生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剖宫手术后一周,谢怡然就因器官衰竭去世了,她的儿子在医院保温箱里待了一个半月,养到了六斤多,武志平才把他接回家。

没多久,江一城交通肇事的案子也开庭了,张珊申请了旁听。去之前,她做好在整个庭审过程中江一城看都不看她一眼的思想准备。

却没有。

一进法庭,江一城就看见了她,还举手试图和她打招呼,被法警制止了。他恋恋不舍地走到被告席上坐了,时不时回头看张珊,眼神软弱而无助,像个被虐得完全失去招架之力的孩子,看上去很可怜。让张珊恍惚间怀疑,离婚案开庭时,陈左岸替他朗读的刻薄得犹如带毒利刃一样的话,不是出自他的口。

但她又清楚地知道那是。情节全都是真的,只是他加上了有毒的解读。

庭审过程中,江一城频繁回头看她,像孩子紧张随时有可能抛下自己远去的母亲,看得张珊泪水涟涟。

最后,江一城因醉驾肇事逃逸,致人重伤不治身亡,情节恶劣,后果严重,被判入狱七年。

法官宣判完毕,江一城被法警带走,路过张珊身边时,他大声喊着张珊的名字,让她保重身体,他会认真改造,争取早日出来和她团聚。

对离婚两字,不再提及,还请她不要恨他,要和她离婚也是逼不得已。

张珊当然知道。

她目光一直追着江一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法庭走廊的拐角。有好几次,她张开了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什么也没说。

雖然,江一城不再执着于和她离婚了,那是因为如他所愿,谢怡然终于死了,不用躺在病床上没完没了消耗医疗费。而谢怡然活着时,江一城执着于和她离婚,不过是想张珊不再有机会插手,身在狱中的他就可以以没钱为由,堂而皇之地给等钱续命的谢怡然断供,让她死去。

谢怡然一死,离婚就失去了意义,所以,他不提了。

张珊的心,是痛的,前所未有的痛,江一城怎么会为了钱,置别人的性命于不顾?

他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江一城了。

现在的江一城让她感到陌生,心寒。

但她不会提出离婚,毕竟现在是江一城最倒霉的时候,他有再多不堪,也是江小河的父亲,对他落井下石,她做不到,哪怕他已经让她失望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半个月后,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的民事赔偿也判下来了,张珊作为连带民事责任人,一起承担谢怡然身故的民事赔偿,各种费用加起来,共一百二十万,加上谢怡然在医院抢救以及孩子的保温箱费用,张珊要为这场车祸支付二百多万。保险公司支付了五十万,剩下的一百五十多万,都是张珊支付的。卖房子卖车的钱不够,张珊去银行办信用贷,贷了三十万,总算把窟窿堵上了。

谢怡然的父母和武志平也没多纠缠,这一系列罹乱,总算画上了句号。

张珊在医院附近租了套一居室。每天上班下班。休班就到乡下去看江小河。日子似乎渐归平静,可莫名的,张珊就觉得心底潜伏着一层面目不详的悲怆,像冬夜里的寒雾,匍匐在大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骤然而起。

有天张珊去病房查房,回来,看见手机上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号码,怕是别人有急事才这么找她,忙把电话打回去,才知是江一城从监狱打来的。

原来,监狱为激励犯人积极改造,允许犯人每月打一次亲情电话,而江一城把她的电话号码登记成了亲情电话。张珊把电话打过去时,亲情电话时间已经过了,再打,要下一个月了。

张珊问犯人可以登记几个亲情号码。

狱警说一人只有一个。

张珊就黯然了,忽然难过,原来,在江一城心里,她还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她已不再感动了,只是觉得难过,是那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难过。

那种一切的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她再努力也回不到过去的难过。

饶是如此,从那以后,在门诊坐诊和查房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带着手机,调成震动。

毕竟,他们曾是亲人,有过那么好的岁月,她还是不想让他难过的。

次月,江一城果然又打电话了。第一句话,张珊就说抱歉,说上次她查房去了,没带手机。江一城语气平和温暖,说知道的,她是医生,不能随时随地带着手机,他想到了,让她不必道歉。又说他已经到郊区监狱服刑了,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日回到她和江小河身边。

张珊说好啊。

然后,就是沉默,仿佛,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江一城打破了沉默,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张珊说:没有。

江一城忏悔,说他想保住房子心切,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目的是激怒她,让她答应离婚,其实,都不是他本意,完全是杜撰的。

张珊说:知道。

江一城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很冷血?

张珊不想撒谎,就没说话。江一城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恶,可我不想让你和小河吃苦,情急之下,就信口开河了。他再一次请张珊原谅。张珊嘴上嗯了一声,说她休班的时候经常回老家,他父母挺好,小河也挺好,等明年还上贷款,她就把小河接回来,请个阿姨帮忙带他。

江一城说:辛苦你了,等我出去,做牛做马报答你。

张珊呵地笑了一下,再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江一城的通话时间到了,他恋恋地说了句:珊珊,我爱你,比任何时候都爱。

电话就挂断了。

张珊像接到一个令她不知所措的邀请一样看着手机。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重复,江小河五岁了,张珊休班坐城郊公共汽车去乡下看江小河,问江小河都跟谁玩。

江小河说奶奶领他去村后的空地玩。

张珊知道那片空地,紧挨着大马路,是城郊车的一个站点。她和江一城刚谈恋爱那会,江一城还没车,带她回来,就在空地那儿下车。江一城给他介绍村子风貌时曾讲过,说空地曾是一片菜园,现在乡下人也不自己种菜了,因为不像过去那么穷了,钱是种会让人生惰性的东西,花不伤筋动骨的钱就能买到新鲜蔬菜,谁还自己种呢?要浇水、施肥、灭虫、打茬、疏苗,麻烦得很。没人种菜,菜地就撂荒成了空地,野草撒欢地长,一年四季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倒也美得很。

张珊问江小河,去空地那儿玩,是为了等妈妈?

因为车卖了,张珊回来是乘城郊公共汽车,还是在空地那儿下,她觉得江小河喜欢和奶奶到空地那儿玩,是希望在她来的时候,第一时间见到她。

江小河说是。说完,抱着张珊给他买的新玩具找爷爷玩去了。

江一城母亲望着江小河的背影说:张珊啊,我觉得啊……你啊……还是把小河带回去吧。

张珊问为什么?江一城出事后,那么执着地要离婚,张珊不离,这让江一城母亲非常感激。说在乡下,但凡男人去坐牢,女人没等的,都是男人前脚进去她们后脚提离婚。也是因为感念张珊对江一城的不弃不离,江一城母亲对江小河特别上心,不敢有半点闪失。

可现在,她明知道张珊一个人没法带江小河,竟还让她带回城!张珊就纳闷了,问江小河是不是在老家闯祸了。

江一城母亲小声说她天天带江小河到空地玩,为的是离村里的孩子远点。

网络时代,通信便利,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被判坐牢的事,早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江家屯的大街小巷。人啊,最难脱的是势利,江一城前程似锦的时候,村里人见着江一城父母,哪一个不是笑脸相迎?江一城坐了大牢,见着江一城父母绕道走的,是厚道的,怕沾晦气。那些本就看着他们家眼气的人,经常是人还没到眼前呢,难听的话先到耳朵了。尤其孩子,不辨好歹,全是父母手下的好徒弟,和江小河玩,玩着玩着玩恼了,就说江小河是坏蛋,因为他爸爸是坏蛋。江小河就跟他们吵,说他爸爸不是坏蛋。街上的小孩就说只有坏蛋才坐牢,你爸坐牢了,你爸就是坏蛋。

江小河就哭着问爷爷奶奶,他爸到底是不是坏蛋。

江一城的父亲就扛把铁锨站在街上骂,让那些说江小河爸爸是坏蛋的小王八羔子们的父母听好了,他们家江一城坐牢和坏蛋坐牢不是一回事,江一城没偷没抢也没骗,是偏巧倒霉了!以后他再听谁说江小河爸爸是坏蛋,看他不把房顶给掀了!

但是,失去了有能耐儿子的江一城父亲,不过一乡村老朽,没人怕他。孩子们玩恼了照样说江小河是坏蛋的儿子、坐牢犯的儿子。除了跳脚骂街,江一城的父亲无计可施,久而久之,反倒成了街上一景,让人当热闹看了。

江一城母亲为了不让人把老伴当热闹看,就不让江小河上街和村里的孩子们玩了。江小河在家待不住,她就带他去村后空地。到东边树林里追兔子,抓蚂蚱,至少耳根清净。

有时候,江小河会望着村北的马路出神,江一城母亲就哄他,说将来的一天,爸爸和妈妈会开着车接他回城里上学。

江小河問她,将来的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江一城母亲说快了快了。江小河问有多快?江一城母亲说你闭上眼睛睡一夜再睁开眼过一天再闭上眼睛睡一夜,这样往返几个来回,那一天就到了。

江小河就掰着指头一天天数,那一天始终没来,就哭了,说奶奶,是不是爸爸坐牢了就不能来接我了。

江一城母亲一阵阵地心碎,却虎着脸,不许他胡说,说他爸出差了,没坐牢。江小河说那为什么街上的小朋友都说爸爸坐牢了?江一城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眼红你有好多玩具还有漂亮的衣服。

江小河将信将疑,说眼红别人就要说别人不好吗?

江一城母亲说是啊,要不这么说他们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人啊,谁都不愿意觉得自己活得比别人可怜。

江小河听得似懂非懂。

张珊明白了,怔了半天,说:妈,你能进城帮帮我吗?

江一城的母亲说行,转身就收拾行李,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在江家屯待,仿佛江家屯的空气有毒,专门毒害她的孙子,所以,必须尽快离开。

江一城的父亲很不高兴,问张珊:你妈跟你进城了,谁给我做饭吃?

江一城父亲大男子主义,活了大半辈子没做过一顿饭,可如果江一城父亲也跟到城里,她就要另租套大房子,她要还贷款,要养活一大家子,确实很难。江一城母亲看出来了,就打电话给江一城大姐,让她把江一城父亲接去住段时间,她进城帮张珊带江小河。

江一城大姐知道张珊不容易,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让江一城母亲把心放到肚子里,明天一早过来接江一城父亲。

张珊带着江小河和江一城的母亲回城,一进门,江小河就不干了,要回原来的家。

张珊不想让孩子知道太多家里的事,就说原来的房子坏了,正在维修。江小河问什么时候能修好,他喜欢原来家的大阳台,可以把有轨玩具车的轨道铺在那儿。张珊说那个房子建筑质量不好,修好也不要了,要卖了去买个有更大阳台的。江小河满脸神往地比画,要个阳台像客厅那么大的房子。

张珊说好。把卧室的双人床收拾出来,让江一城母亲带着江小河睡,自己睡沙发。江一城母亲过意不去,非要她睡沙发让张珊睡床,一连几天,一到晚上,婆媳两个就争沙发,索性,张珊又去买了张单人床,拼在卧室大床边,拼成一张超级大床,睡祖孙三个,宽宽敞敞的。

夜里,张珊躺在床上,看着酣睡在身边的一老一小,岁月静好这四个字,犹如鬼魅幻觉,涌上心头,张珊慢慢地笑了,有些许艰涩。

十一

这天,张珊做了三台手术,很顺利很完美,回到门诊,喝杯水休息一下就该下班了。

坐下喝了几口水,拿起手机,看有没有人找她,发现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打来的,心下一惊,连忙打回去。

江一城母亲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进城后,除了下午四点半雷打不动去街对面的幼儿园接江小河,哪儿也不敢去,说看着纵横交错的街道就眼晕,怕迷路,连菜都要张珊下班后顺路买。江小河是男孩子,在家待不住,经常闹着要上街,也只敢下楼在小区里玩,幸亏小区不大,要不然,楼都一模一样,她怕是也找不回来。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张珊的心稍微踏实点了,喂了一声,竟是江小河,张珊问奶奶呢。江小河说奶奶在做饭。

张珊问是不是奶奶打电话找妈妈了。江小河说是。张珊问奶奶打电话找她什么事,江小河说爸爸的朋友来了,还给他买了新玩具。

张珊纳闷,江一城的朋友她虽不全都认识,但江一城入狱以后,也有和她联系的,可能碍于江一城在坐牢,都是浅浅问候,并没深交,何况新家地址,除了特别要好的朋友和医院同事她没告诉任何人,怎么会有江一城的朋友找到家里?

这么想着,匆匆换上衣服下班回家。

到家,江一城母亲已经做好饭。张珊看着江一城朋友给江小河买的玩具,是套基本款乐高,就问江一城母亲来的人叫什么。江一城母亲说他没说,就说是江一城的朋友,对江小河特别好,也没说有事,就是来看看。张珊就更纳闷了,问了来人大约的身高和年龄,把她知道的江一城的朋友在心里过了一遍,也没过出个所以然,心就不安了起来,和江一城母亲说,以后不管谁来,也不管对方说是谁的朋友,一概不给开门,就说是她说的,有事去医院找她,别到家里。

江一城母亲见张珊紧张,有点不好意思,说一开始她也不想让这人进来,可他口口声声地阿姨喊着,看上去也没恶意,她不好意思不让他进来。

张珊说坏人一般都会伪装成热情的好人博取你信任,让你不好意思说不,他们才下手。说完,摸摸江小河的头,说:小河,是不是?大灰狼想偷羊吃都要披上羊皮。

江小河专注地玩着乐高,头也不抬地说可是叔叔给我买乐高。

张珊把乐高从江小河手里夺过来:不许要陌生人的东西!说完,不容分说地全都塞进包装袋。

张珊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因为莫名其妙出现的馅饼到最后通常会变成了陷阱。江一城已经进去了,她还背着一身贷款,再也栽不起跟头了。所以,虽然江小河在身后惊天动地哭着,她还是下楼把乐高扔了。

江小河一晚上不理她。

第二天,张珊下班回家,看见门口放了一支没拆封的电动冲锋枪,就猜那人又来了。回家问,果然。江一城母亲说那人按了半天門铃,叫了很多声阿姨和小河,她都没吱声,最后在门口放下一支电动冲锋枪走了,她知道张珊不让要,也没往回拿。

张珊说不能要,也别动,在那儿放着,让他知道我们不稀罕他的玩具也不欢迎莫名其妙的人。

后来几天,这个人再没来。倒是第二个周三,他去幼儿园门口了,当江一城母亲老远看见他,吓得要命,可要接江小河,躲又没法躲,就假装没看见,硬着头皮往幼儿园走。男人却跟了上来,热情地喊着阿姨。江一城母亲就问他到底是谁,到家里去有啥事。

男人还说他是江一城的朋友,他孩子明年也该上幼儿园了,过来看看,没想到和江一城的母亲又在这里遇上了。

江一城母亲信以为真,问男人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了。男人说男孩,快两岁了,说着跟江一城母亲进了幼儿园大楼。江一城母亲还热情地告诉他,这家幼儿园的老师有耐心,对孩子也好。一路聊着,就把江小河接了出来。

江小河是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谁对他好,他就毫无戒备地信任谁,尤其男人送过被张珊扔了的乐高和没捞着玩的冲锋枪,除了对张珊有怨气,江小河对男人的好感并没减少丝毫,从班里一出来,看见男人,就欢快地喊叔叔。男人也很开心的样子,抱起江小河,有说有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江一城母亲虽然总觉得哪儿不对,可人家对江小河那么好,江小河也那么喜欢人家,她这就冲上去把孩子夺下来,似乎也很不妥,就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着,说:小河,你老大不小的,怪沉的,别让叔叔抱着了,下来自己跑。

男人似乎没听见,抱着江小河走得更快了,似乎还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喂了江小河一口。江一城母亲更紧张了,追着喊:那谁!你别给小河乱吃东西,他随他爸,肠胃不好,乱吃东西要坏肚子的。

男人站住,回头看了江一城母亲一眼,放下江小河,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一城母亲追过来,看见江小河,完好无损的,才如释重负。看着已过了马路的男人,嘟哝了句都什么人啊,奇奇怪怪的。

虽然江小河完好无损,可江一城母亲回想,男人怪异得很,明明说是为他儿子看幼儿园的,进去,却啥也没看抱起江小河就走了,走了一段,放下后又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跟之前热情礼貌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越想,心里就越不踏实,等张珊回来,和她说了。

张珊也觉得更是不对了,问江小河叔叔给他吃了什么。江小河说什么也没吃,叔叔让他张开嘴,往一个小瓶子里吐了口唾沫,还说他嘴巴里有脏东西,用棉签给他擦了一下就走了。

张珊问是个什么瓶子,江小河描述了一下。张珊的心,犹如万马奔腾,想这是谁呢?为什么要验江小河的DNA?饭也没顾上吃就往幼儿园跑,想把监控调出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幼儿园下班了,值班保安说没园长签字,他不能随便调监控。

张珊说破嘴皮都没用。保安说你儿子全毛全翅的,谁也没伤着他,有什么好看的?张珊说有人取了我儿子的唾液样本,我不知道他取了去干什么,我必须找到这个人!保安说那也不行,监控室的钥匙在园长手里,等明天园长上班再说吧。

保安的态度强硬如铁。张珊再说也没用,想去报案,可又一想,江小河好好的,自己什么证据也没有,就算报案警察也不一定搭理,只好回家。

第二天一早,张珊送江小河去幼儿园,安顿好,就去了园长办公室。还没开口,园长就说昨天晚上张珊走后保安给她打电话了,她今天特意早来,看了监控,确实有个男人和江小河奶奶一起进来一起走的,监控视频她拷下来了,说着,打开电脑,放给张珊看。

一共两段视频,一段是幼儿园教学楼门口的,能拍到院子里,一段是教学楼走廊里的,每一个进出教学楼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监控摄像头都拍到了跟江一城母亲进出的男人,竟然是武志平!

张珊看呆了,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的案已经了结了,他这是想干什么?张珊百思不得其解。

园长见她愣住了,问怎么回事,认不认识视频里的男人。

张珊说认识,我去找他。

说完,匆匆走了。

张珊回家,翻出当年江一城醉驾肇事逃逸案的民事判决书,从判决书上找到武志平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打了辆车就去了。

武志平住在广饶路的开放式小区,单元也可以随便进,张珊敲门没人开,就在楼梯上给他打电话。

武志平一接电话,她就单刀直入,说:武志平,谢怡然的事,我很抱歉,我也尽了我的全力,但结局遗憾,我也无力控制的,可你不能针对我的儿子,他是无辜的。说着,张珊就哭了,蹲在灰扑扑的水泥楼梯上,泣不成声,说:武志平,你可以恨江一城也可以恨我,但你不能恨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武志平一直没说话。最后张珊歇斯底里,说:武志平!你到底想干什么?

武志平说三天,三天以后我告诉你为什么。说完就挂断了,大夏天的,他声音那么冷,好像站在冰天雪地里说话。

十二

一连三天,张珊魂不守舍,常常看着看着门诊,就走神了,患者很不高兴,还把她投诉了。

江一城母亲也搞不明白,说他老婆没了也不是咱故意的,关咱小河什么事?第三天中午,她拿着民事判决书,一路打听,找到武志平家。

武志平不在,她坐在楼梯上等。

下午三点多,武志平回来了,胳肢窝下夹了一个大信封,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点烟,一抬头,看见江一城母亲在,愣了一下,把吸到嘴里的烟,对着墙喷了,才拿出钥匙,开门,回头看着一脸戒备加困惑的江一城母亲:进来坐吗?

江一城母亲嗯了一声,就进去了,门一关,她膝盖就软了,软塌塌地跪在武志平面前,说:小武啊,是我家江一城对不起你,他已经去坐牢了,你要还不解恨,你就把我杀了,我给你媳妇偿命,你别难为我孙子。

武志平把手里的档案袋递给江一城母亲:你看看。

江一城母亲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页纸,上面好像是个表格,表格里的字很小,她就搖了摇头,表示不明白,又装回去,把档案袋还给武志平:看不清。

武志平点点头,说:谢怡然的死,不是意外。

江一城的母亲不明白,说:不是意外是啥?

武志平说:谋杀,她死于谋杀。

江一城母亲误以为谢怡然的死,不是死于江一城的酒醉驾驶,而是被人谋杀后栽赃了。于是,欣喜若狂,抓住武志平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让他这就去跟警察说明白,给江一城洗脱冤情。

武志平挣开了她的手,说谋杀谢怡然的凶手就是你儿子。

江一城母亲蒙了,说:咋可能?我儿子和你媳妇无冤无仇的,杀你媳妇干啥?就算他们有冤有仇,我家一城也干不出这种事,他心善着呢。

武志平脸色冷硬,不说话。

江一城母亲说:真的,他小时候,一到冬天别的男孩子都去打麻雀吃,他从来不去,说下不去手。

武志平扬了扬手里的档案袋,说:这是我去做的DNA鉴定,谢怡然生的儿子不是我的,我又给你孙子和我儿子做了线粒体DNA鉴定,结果出来了,他们是同一个父亲。

江一城母亲像被雷击击蒙了头,绕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愣愣地看着武志平,说:小武你说的是啥?我听不懂。

武志平说:谢怡然是江一城的情人,她怀了江一城的孩子,江一城谋杀了她。

江一城母亲不信,怎么可能呢?张珊多好的儿媳妇呀,江一城怎么会外面有人,不,她不信,打死也不信。

可武志平说他也不相信谢怡然会出轨,可孩子确实不是他的,所以他才开始追查,没想到查到了江一城头上,他才去找江小河,用江小河的唾沫和他儿子的唾沫做线粒体DNA鉴定,线粒体DNA鉴定亲缘关系非常精准,不可能错。

江一城母亲虽没多少文化,可她是相信科学的,手机和手机之间有没有电话线连着就能聊天说话,不相信科学行吗?

江一城的母亲就走了,她失魂落魄,往幼儿园走,接着江小河,回家,从幼儿园到家,一句话也不说。江小河和往常一样,有很多为什么问她,噼里啪啦,放机关枪似的。她一句也没入耳。

回家后,她坐在沙发上,行将就木一样,两眼都是直的。

江一城啊江一城,真是挨千刀的!按说,她不该这么说自己的儿子,可她实在忍不住,张珊多好啊,善良,孝顺,懂事理,又是医生,多少人羡慕着呢,他竟还在外面有人!这不就是狼心狗肺吗?张珊要是知道了,这个家,怕是保不住了,江一城将来怎么办?嗐,真是自作自受啊!

为江一城自作自受难过着难过着,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武志平说他是杀人犯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他怕是不等从监狱出来,就得枪毙吧?

这么想着,江一城母亲的眼泪就唰唰地滚下来。

江小河饿了,跑去翻冰箱,翻出一个三明治,吃着跑进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江小河喊她:奶奶!小鸟,小鸟!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探头往卧室看了一眼,是鸽子夫妻。

最近经常有对鸽子飞到窗外的室外机上叽叽咕咕地探头探脑。她觉得鸽子是好鸟,它们愿意来,是吉兆,就时不时往室外机上放把米什么的。老话说,鸟为食亡,何况没危险,鸽子来得更勤了。

江一城母亲说鸟饿了,来找饭吃。

江小河哦了一声,跪在飘窗窗台上,吃着三明治看窗外的鸽子。

江一城母亲想起江小河从幼儿园回来,连口热水都没喝就吃冰箱里的冷三明治,就说小河乖,别打搅小鸟吃饭,奶奶给倒水喝。说着,去茶几那儿烧水,两分钟的时间,就听卧室的窗户哧啦哧啦响,她愣了片刻,觉得不对,这声音太熟悉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关推拉窗就是这声音,她忙起身,往卧室去,就见推拉窗开了,江小河一脚踏在外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擎着半个三明治喂鸽子:可好吃了,给你。

江一城母亲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想喊他回来,又怕吓着他,不喊又怕他失脚掉下去。27楼啊。

她在嗓子里轻轻地喊着小河,蹑手蹑脚地往窗户那儿走,眼睛死死盯在江小河身上。窗外的鸽子虽不怕人类,但还有戒心,往空调室外机的边缘上挪了挪,江小河也情不自禁地往外迈了一步……

江一城母亲听见江小河喊了声奶奶,就从窗口消失了。

三明治掉在空调室外机上。

江小河的突然下坠,鸽子夫妻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一拍翅膀,飞了。

江一城的母亲绝望地喊了声小河呀,扑向窗口,硕大的床绊住了她。她扑倒在床上,下巴磕在窗台上,牙齿落掉了好几颗,她听见天崩地裂的声音,在身体里来回流窜,轰鸣。

她挣扎着,爬起来,从窗户往外看,看见她的小河,摔在楼下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上,小小的一坨。

她大叫:小河我的小河呀!她的声音凄厉悠长,很快,就有人围到甬道边大呼小叫,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蓝得目眩的天空,两只鸽子已飞远,在湛蓝天空里变成了两个黑点。

空调室外机上还散落着她撒的米粒以及江小河吃剩的半个三明治。

她望着渐渐消失在空中的鸽子,拍着窗台骂它们诅咒它们,叱骂它们一定是谢怡然派来的杀手。

张珊接到电话跑回来时,江小河小小的尸体已被好心人盖上了一条卡通床单。警察还在那儿跟周围的人做笔录。她傻了一样地扒拉开人群,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单,就看见了江小河惨白的,像纸一样的脸,她想摸,但又不敢,就蹲在那儿,两手扶着自己的膝盖,看着江小河,并没哭,眼睛很疼,疼得像眼周的肌肉正在被一丝丝抽掉,却没有泪。围观的人说:可怜呐,这个妈妈心碎得傻掉了,连哭都不会了。

张珊用手指江小河把被鲜血粘成一团的头发给梳开,理整齐,又从包里拿出口红,涂在江小河煞白的嘴唇上,久久地看着。

后来,警察要求去她家看看情况,她木偶一样站起来,进大楼,进电梯,上去,打开家门,看见江一城的母亲跪在飘窗窗台上,正在用两根筷子把不锈钢盆在空调室外机上支起来,盆下面是一把米。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连张珊和警察进来了都没听见,支好盆,起身找塑料绳时看见了张珊和警察。

她轻轻嘘了一下,示意张珊和警察不要出声,然后,把塑料绳系在筷子上。自己溜到窗口一侧躲好,收声敛息地看着窗外。

警察看看张珊,又看看江一城母亲,指了指窗口:大姨,楼下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江一城母亲站起来,一边推着他们往外走一边说:警察同志,我跟你说,谢怡然,对,就是被我儿子撞死的谢怡然,她变成鸽子来寻仇了!说着,她把警察和张珊推到门外,砰地关上了门。

警察砰砰敲门。

江一城母亲让他们走,说她今天非抓着谢怡然不可!让他们别吵,要不然谢怡然变的鸽子就不敢来了。

张珊让警察走,说江小河的死肯定是意外,江一城母亲已痛得心智失常了,不能再就江小河的事刺激她了。

就是在警察正左右为难是不是离开的时候,江一城母亲出事了。

张珊听见她大叫,你冲我来,别害我孙子!然后,她听到了不锈钢盆倾倒在空调室外机上的声音,空旷、刺耳,以及江一城母亲喊:小河呀,奶奶来了。

世界就安静了下来。

警察撞开门,卧室已空了。

不锈钢盆还在,江一城母亲不见了。傍晚的阳光软绵绵的,像沉默的羊群拥挤在窗口。张珊一步步挪到窗口,看着楼下。

在江小河的旁边,江一城的母亲脸朝下趴在地上。

张珊呆呆地看着,说:妈,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眼睛好疼,喉咙好疼,心脏好疼,张珊疼得要死掉了,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十三

两个月后,陈左岸约张珊见面,在老城区的良友书坊,他们坐在临街的窗口。秋天了,法国梧桐叶子变成了透亮的橘黄色,落在路边,被风卷起来,成群结队地在街边唰唰跑着。

张珊的目光一直在叶子上,好半天,才突然转过脸,看着陈左岸,问:你说生命到底是什么?

陈左岸说:是一把被地球妈妈奖励了的泥土吧?以生命的形式,来一趟可以自主的旅行。

张珊说:谢谢。

陈左岸笑了笑。

张珊说:你这样说,安慰到我了,我终于明白亲人为什么死后要葬在一起了,变回泥土也要相互陪伴。

陈左岸说:可能吧。然后说江一城涉嫌谋杀谢怡然案下周二开庭,问张珊去不去旁听。张珊摇头,说:算了吧,不想再见他。

陈左岸说:也好。

张珊复又看着窗外在风中唰唰奔跑的落叶,说:陈左岸,我知道你是个好律师,你说,当初江一城执意要离婚,是出于为我和小河将来的生活着想吗?

陈左岸定定看着她,说:如果我不想你更难过,我会说是的。

张珊转过头,看着他:其实,他是想阻止我卖房子,只要卖不了房子,纵然我再有心救谢怡然也没支付能力,他不想让她活过来,因为她一活过来,就会说出真相。

陈左岸说:可能吧。

张珊怅然地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这样很自私,可他这么做是为我和小河着想,我竟然还曾很感动。

陈左岸说:人性是很复杂的,我问过江一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因为爱你,我问他,既然爱张珊为什么还要出轨,他想了好半天,说人虽然自诩高级动物,终究还是动物,动物性是无法彻底剔除的,婚姻、爱情是人类向往神性的一部分,出轨、贪婪、自私是基因里去不掉的动物性部分,它们共同存在,构成了复杂的人性。

张珊点头,问:事隔两年多,武志平怎么会突然起了疑心去挖掘真相呢?

陈左岸说事情很偶然,武志平的儿子因为早产,一直营养不良,贫血比较严重,五个月前,医生建议输血治疗,武志平说他和谢怡然都是A型血,儿子十有八九也是A型血,要自体输血给儿子,但根据规定,直系亲属也不能直接输血,要从血库调,武志平只能放弃,调血前,医生按程序,给武志平儿子验血型,出来的结果却是AB型血。武志平深知以他和谢怡然的血型组合,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出院后带孩子去做DNA鉴定,孩子果然不是他的,他难以接受自己捧在掌心宠爱的儿子竟然是背叛的产物,找人破译了谢怡然的笔记本和手机的开机密码,又破译了她的微信登录密码,从谢怡然一千多个微信好友中找到了江一城。

張珊奇怪,谢怡然有一千多个微信好友,他怎么笃定江一城才是孩子的父亲?

陈左岸说江一城和谢怡然也算谨慎,从不留聊天记录,都是随聊随删,但巧的是最后两条微信语音信息谢怡然没来得及删,是她和江一城的一问一答,江一城问:到了吗?谢怡然说:到了。引起武志平怀疑的是,既然他们在事发当晚有交流,为什么处理交通肇事过程中江一城只字不提认识谢怡然?再就是从语音口气上,能感觉出他们很熟,既如此,之前应该也有微信交流,没有,就是谢怡然删了,如果是正常交往,她不可能删。武志平起疑心后,千方百计找到江小河,取到唾液样本,给两个孩子做了线粒体DNA检测,鉴定结果两个孩子来自同一个父亲。

张珊问江一城承认了吗?

陈左岸说一开始没承认,听说了江小河和他母亲的事后承认了,说他一开始也没想杀谢怡然,但她步步紧逼,让江一城要么回家跟张珊提离婚,要么她去找张珊摊牌,江一城被逼到悬崖边上,只好假装答应了,等谢怡然转身,他一脚油门撞了上去。

张珊黯然,说:这样啊,是我害了他。

陈左岸不解。

张珊说和江一城恋爱的时候,她就说过,这辈子,她最想要的就是有个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无事地过着踏实有温度的人间日子。

陈左岸说人性果然复杂。

然后,他们陷入沉默。陈左岸问她最近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张珊说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江小河出事后,医院给她放了长假,她买了很多毛线,在家织围巾,织了好多,堆了一沙发。

陈左岸问织那么多围巾干什么?张珊说不知道,总要找些事忙,不然,她会疯,让陈左岸帮忙找藏区或新疆留守儿童,把围巾捐了,她没日没夜地织,都快没地方放了。

陈左岸说行。

过了一会,张珊说她想申请医疗援藏,不想留在让她连哭的生理本能都丧失了的青岛了,真的,自江小河走,她再也没哭过。

陈左岸怔怔看着张珊,突然流了泪,他知道,张珊的不再流泪,不是不悲伤,而是心如死水,这样的痛,像珠穆朗玛峰一样矗立在心里,悲伤就像峰顶终年不化的雪,覆盖在心头。他伸手,和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要好起来。

张珊说:好起来。

尾声

江一城的案子判了,因蓄意谋杀谢怡然,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一个月后,张珊去医院办援藏手续,出来后,在医院门口看见武志平,领着儿子等在那儿,见她出来,迎上去,叫了声张医生。

张珊站住,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他,说是你啊。

武志平满脸愧疚,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弄清真相,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小小的儿子不停地喊爸爸,张着手,要他抱。

武志平弯腰,一把抄起小孩抱在懷里,让他叫张珊阿姨。小孩子不肯,紧紧搂着他脖子,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张珊,仿佛看着她面熟,却不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张珊端详孩子,轮廓看上去是有江一城的痕迹,就问武志平:你爱他吗?

武志平说:爱。

不介意他是怎么来的?

武志平说:爱是不问来路的。

张珊点头,说你是个好人。然后,摸了摸孩子的手,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冲她粲然一笑:武小河!

张珊怔怔看着他,仿佛看见了站在江家屯马路边的江小河,他张着小小的胳膊,喊着妈妈,迎着城郊公共汽车飞奔而来。

她,终于,泪如雨下,轻声说:小河,祝你幸福。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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