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代币

2021-09-06 08:54李立
广州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姨游戏厅表舅

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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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我们都在电子游戏厅里消磨过时光。游戏厅用的是代币,金色的银色的都有,一块钱可以买四个到五个。代币和一块钱硬币大小相近,厚度也相似,普通的两面光滑,讲究一点的会刻上游戏厅的名字。当代币和硬币都被揣进裤兜时,只用手摸很难把它们区分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发生把真币当成代币投进机器的事。当然,炫目的游戏画面也会如期出现,只不过付出的是成倍的代价。我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游戏厅里出现的孩子,很少有那么仔细的,会在每次投币前反复确认。我曾认识一个,他告诉我,其实用手也是可以分辨出代币和真币的区别,只要时刻牢记:代币两面是一样的,而硬币则有不同的两面。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游戏机有着精妙的设计,投币孔连通了一条曲折且充满悬念的暗道,每当代币被投落,如同朝平静的湖面抛下鱼钩。它在黑暗的机箱里沿着轨道滚动,在转弯处,稍一停顿,机箱上面的人就会担心得猛击台面,震动给了它一点加速度,它又继续滚动起来,顺着最后一段下坠的弧线俯冲下去,撞击到机关,发出啪嗒一声响动,电子屏幕上随即闪动出游戏开始的画面来。这是一道既定的程序,运算的过程是摇杆的左上右下,是用手指按下按键的合适时机;这也是一场精神的回馈,许愿的金币为我们带来了夸张的身份和与之对应的神迹,仪式感源于一场金色的雨、一次无畏的冲锋,一个香艳无比的吻,抑或是一处灰色的对话框,上面用英文标记着你已出局的事实。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觉得,游戏厅的老板也是一种象征的存在,尤其是他们打开机箱,取出落满了代币的口袋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里面总发出巨大而诱人的撞击声,叮当叮当,给人一种幸福唾手可得的错觉。拥有它们的人,通常显得自大且贪婪,要付出几块钱的代价,他们才会和你分享这让人感到满足的响声。即便周遭响彻爆裂的音乐,当你揣上那些代币,那响声就会清晰地在耳边出现。

老板是一个不容易接近的人物,对问题和要求总是充满了怀疑,尤其是我向他控诉投币无果的时候,他总是先用反问句在气势上把人逼到墙角。“你真投了?”他吐字含糊不清,长满暗疮的鼻翼发出哼的一声,足以吓退那些试图投机的人。见我坚持,还能详细说清自己是几时几刻从他手里買到的代币,老板才多少拿出一点对待消费者的正确态度来。他取下腰间挂着的铁丝,朝投币孔里捅去,熟练的动作却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很快他头上出了一层汗,言语上也颇多微词。接触不良、机关生锈、电路老化等理由之间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他似乎想激怒这台无动于衷的机器,也想用愤怒表示自己努力过了。他的语气几乎让我想说要不算了吧,等着买币的人开始喊他的名字,新生意的到来让他突然有了灵感,实际上他早就知道,只要打开机器后面的小匣子,拨弄一下开关,电子屏幕就会直接进入游戏画面,只不过他不愿为一个小学生轻易就范。即便如此,当时的我,心中还是会莫名地荡漾起一股崇敬之情,这种崇敬盲目且短暂,但却由衷。

有那么一次,投下的代币没有回响,老板不在附近,晃动机器也毫无效果,投币孔化身一只冰冷蔑视的独眼,我在它那里看不到一点希望,只能自认倒霉。生活中的许多问题都有对应解决的方法,但会有一些时刻,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人们就只能去猜想。那枚没有带来回响的代币滚去了哪里?或许有一处妥帖的凹槽庇护了它的冒失,或许它从机械装置上掉落,脱离了命运的秩序,或许它还在那条轨道上,还在不知所终地朝前滚去。

无论是哪种情况,它的意义都没有完全体现。要知道,一枚代币即便不在游戏厅,它也会在不同时刻发挥出不同的价值。六个代币可以让班上的尖子生帮你做好功课,十个代币可以让你应付高年级学生的校外勒索,甚至有人在坐公交的时候,用代币冒充车费投进钱箱。总之,在我还未从中学政治课本上学到“一般等价物”这一定义之时,我已经在生活中切实地体会到了它超越自身的社会功能。它甚至可以成为工具,拧一字口螺丝的时候,它像门把手般轻巧方便。当然,在家长眼中,代币就只是犯错的证据,它足以让父母对你完成有罪推定。把代币带回家,这需要格外小心,最好是把它们分装进书包的各个口袋,避免发出声响来被家长注意到。他们总是以此为线索,把我的学校生活和稚嫩的屁股一棍子打翻。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我总是小心翼翼,保守好一些细碎的秘密。

概括起来不难发现,围绕着这枚小小代币的,是处心积虑的投机,是反复无常的情绪,是伪装成无心的欺骗,以及被数字程序和电子显像管支配的生理刺激(包括且不限于心跳加速瞳孔放大汗毛倒立手忙脚乱)。它,或者它的象征,如同书中奇幻之旅里拥有魔法的戒指,靠近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迷失了心智,这也许就是过去大人训斥我们时经常说的“你真是着了魔了”。毫无疑问,金色的代币是一种契机,当它发挥作用的时候,让我与游戏里的人统一了起来,同时进入到现实之外的另一番场景。如果这场景不被终结,它将永远与虚拟世界的高潮一起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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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岁时,我曾走丢过一次,最后是在游戏厅被人找到的。那天是周末,父母带我去逛市集,一个热闹却混乱的旋涡在街道上临时聚集起来,人们摩肩接踵,并不一定为了要买什么,只是为了兴高采烈地加入这热闹与混乱。外地来的小贩正在推销,他是名演员,会用夸张的语调和动作向众人讨要喝彩。“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说法老套,却很奏效,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年轻的父母也被这精心演练过的一幕所吸引,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拉住我的手。我钻出人群,懵懵懂懂地朝前走去。我不记得当时自己看到了什么,挂在树枝上的气球暗示着逃脱的冲动,冰糖葫芦刚披挂上诱人的糖色,晚霞正在街道尽头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绚烂,这些都足以捕获人们的注意力。也许我只是想走到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一名两岁的孩童,还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也难以用决心和耐力作为驱动,他只是不懂得转弯。一段时间后,伴随着绚丽落幕,糖色凝滞,气球干瘪,孩童那欢欣的体力即将耗尽,寻求庇护的意识逐渐苏醒。我想起温暖的怀抱和安慰时的语句轻柔,彼时的轻柔让路面的坚硬更显漫长,一颗钻进鞋里的石子让我哭了起来。我像只雏鸡那样,扑棱着胳膊,嘴里发出妈妈爸爸之类的呼唤,往来的行人匆匆,可能有人注意到了我,但并没有谁停留下来多看我一眼。

直到我路过一家电子游戏厅,坐在门口的老板留意到我,据说是一位看上去不怎么慈眉善目的大爷。我停在门口的台阶前,他抱起了我,显然我无法说清自己的由来。他抱着我在一台游戏机前坐了下来,指着里面放肆大笑的卡通形象以转移我的注意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游戏机的电子屏,前所未见的画面吸引了眼球,我陶醉其中。当父母终于找上门来,眼噙热泪抱住我时,我的眼睛还死死盯着画面里抱着机枪冲锋的小兵。

这戏剧化的经历在日后被父母拿出来反复诉说。他们自嘲着初为家长的粗心大意,因为当时频发的拐卖事件而后怕。他们说曾有一刻觉得人性已坠入黑暗:叫卖的小贩幸灾乐祸,街上的人漠不关心,夫妻二人只剩相互抱怨。他们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可能地说服自己马路只有一条,寻找的轨迹也理应只有一条,需要做的是不放过任何细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一段,一大群欢闹的孩子突然涌到他们面前,他们随之注意到台阶上游戏厅的招牌,一枚金色的代币滚落在男人脚边。虽然女人不同意,但男人还是决定走进店里,他想至少要把这枚金币还给它的主人,也许这会是他今天唯一做成功的事情。显然,这只是个开端,他很快又成功了一次。他看到我趴在游戏机上,正伸手去够那红色的摇杆,我扭过头来看到他,朝他挥手,他抓住我的手时,那枚金色代币传递到了我的掌心。大爷把我举起来交给他们的时候,那情形仿佛是他们在这场找人游戏中获得了最终的优胜。

可以说,是老大爷给了一对年轻人第二次做父母的机会,他们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并一再强调等孩子懂事了要让他来报恩。当我长大被告知这件事后,很想去履行他们的承诺。可原先的游戏厅早已不复存在,大爷在我心中也就成为一种象征。当我遇到挫折,感到沮丧的时候,就会想到大爷(一个模糊的头发斑白腰杆硬挺的形象),人世之中,总会有人帮你渡过难关,只是还未遇到罢了。为了纪念大爷,我又一次走进了电子游戏厅,并在其中度过了漫长时光。大爷与游戏厅,游戏厅与我,我把这看作是一件事,或者说,我们在一条完整的链条上,某一时刻,我可以通过游戏厅与大爷相连。一开始我只是想在那里静静地站上一会儿,后来不知为何我手上就有了一个代币,不知为何我无师自通地就知道代币是要投进机器的。最后,我发现为之付出珍贵的零花钱是值得的,因为在那些胜利的画面里,我看到了大爷的微笑。真的,他是一个头发斑白腰杆硬挺的船长,我刚从海盗手里解救了他的女儿,他冲我伸出大拇指说着oh yes。

可父母并没有把这看作是一件事,换句话说,他们虽然从游戏厅里获得了我,却没有对我进入游戏世界网开一面。他们严防死守,以严厉的惩罚相威胁,还时不时到游戏厅“突袭”。伴随着咆哮声,大人会冲到机器前,一把揪住我们的耳朵,另一只手伸进我们的口袋,把里面藏着的零碎统统没收。当着我们同学、哥们儿、临时凑起的搭档的面,他们就开始教训起来,声音大得让你不由得低下头去。有的家长还会找到老板理论,爆发一场关乎道德与法制的长时间口角。他们会威胁老板要去有关部门报告,老板则嘲笑他们连自己孩子都管不住还妄图管别人。家长和游戏厅老板,是天生的一对反义词,在家庭教育的词典里,游戏厅是滋生罪恶的温床,恶魔的洞穴里住的不是恶魔还会是谁,所以即便对方手续齐全做的是正当生意,老板也会被当作不务正业的投机分子。人们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要是能干正经工作,怎么会开个游戏厅呢?

父母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一段时间里,游戏厅的确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仅是游戏厅,电影院、溜冰场、歌舞厅等也是一样)。市里有几家大型游乐城,開在商业中心的地下室,一走进去就是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一排排的电子游戏机之外,还有台球室和旱冰场。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人们彼此打量对方的眼神都显得不那么单纯。据说很多小混混混迹其中,他们玩乐的技艺高超,身边傍着浓妆的女孩。如果遇到他们心情好,他们会坐在你身旁说,来吧,再投个币陪你玩玩,或者把手伸进你裤兜,只给你留下一两毛钱坐车回家。如果他们心情不好,他们会把你拽到后巷,在一般人不会走进的地方,一脚踹到你的肚子上,把书包翻个底朝天,拔下你手腕上的新式电子表,最后骑走你的自行车。挣扎是没有用的,他们会甩手给上你一巴掌,朝你的头发上吐口水。有几次我和大人路过百货大楼的后巷,我总是探头朝里面看去,大人好奇我在看什么。那里可能有罪恶正在发生,我想拉着大人的衣袖走进去制止这场侵害。因为我知道那个被怯懦包围的小孩,当时是多么希望能有个人冲进来拯救自己。

不可否认,我们长大之后,也可能会成为混混,也会去欺负那些比我们小的孩子。这既是丛林法则,也是一种循环,谁都逃脱不掉,就像游戏总是相同的起始相同的结局,在循环之中消耗掉我们的时间和代币。起初,我以为我们冒着风险走进游戏厅只是因为贪玩,直到有一次,一位同学被父母从游戏厅连打带拽拉了出去,第二天,他又出现在同样的位置,操作着同样的角色,闯同样的关卡,连眼神都是同样的。有人在他旁边坐下,问他怎么还来?他用一套精彩的连招秒杀了肥头大耳的boss,满不在乎地说道:昨天过不了的关,今天接着过就是了,看哥,又打破纪录了。那一刻我似有所悟,游戏不会终结,我注定会被父母再次找到,他们看着我坐在游戏机前,熟练地操纵着红色的摇杆,我扭过头来,把手里的代币交到他们掌心。他们是否会想到若干年前那个惊慌失措的下午,不过是对此时惊慌失措的我的一种映照。

2

我的表弟陈晓凯是全家的希望。那年他十二岁,个头已经超过了表舅。他还没变声,嗓音清澈嘹亮,是校合唱队的领唱。陈晓凯就读于厂矿小学,学校遵循半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要跑五公里,晚上也要跑五公里。不过陈晓凯体力不好,跑步对他来说十分吃力。可能是个子长得太快,营养没跟上,他胸口处有一处凹陷,是俗话说的“漏斗胸”。我和他一起在老家水库里游过泳,所以我知道。但陈晓凯脑子一流,学习不费力,尤其是数学,参加市里奥赛还得过名次。按理说他直升厂矿中学毫无问题,一位教数学的班主任早已看好他,将他的名字偷偷划进自己的学生名册中。照此下去,如果陈晓凯能在青春期把身体练好,一路读下去,很有可能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不仅他的姥姥即我的老姨视陈晓凯为掌上明珠,就连我妈即陈晓凯小姑都对他关爱有加。她把我一片潦草的作业本朝我脸上丢的时候,总不忘提起陈晓凯,她说,你要是有他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

被陈晓凯比下去,并没有影响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毕竟我们是表兄弟,血浓于水。更重要的是,我们是最佳拍档。在一款名为“铁钩船长”的游戏中,陈晓凯负责消灭boss,我为他提供掩护。我们总能一个币就将游戏通关。后来,我们不满足于通关,开始追求更高的分数。当然,主要是他在追求。每当游戏结束,都会跳出一个排行榜,输入三个英文字母,这三个字母就会出现在排行榜上。一般人就随便按下个aaa,陈晓凯会很认真地输入cxk。有次我留意了一下,发现游戏厅里竟然有一半的游戏榜单第一名都是cxk。他还会去几家不同的游戏厅,都打到第一名。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登上紫禁之巅,成为一个传说中的男人。我和其他同学去游戏厅的时候,会装作不经意地把画面调到排行榜,然后冲他们努努嘴说,看看,你们知道这第一的cxk是谁吗?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除了我和少数几名同学,再没有人知道陈晓凯是名游戏高手。我被我妈在游戏厅抓到过几次,可陈晓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当然,他没被大人抓到过,是因为大人觉得他根本不会出现在那种地方。陈晓凯虽然打游戏,但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出色。人们理应觉得他一定是花了所有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埋头苦读,谁会想到当我们还在埋头抄他作业的时候,陈晓凯已经全神贯注地在游戏机上连过三关了。而我们一旦考试分数达不到标准,马上会被认定是不用功,偷偷跑出去玩了。家长的执着在于他们总是觉得我们小孩的想法都很简单,或者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年纪的想法就应该简单。在学习之外的多余念头,都很容易被看成逃避学习的说辞。

实际上,这是个分工问题。世界是一个总和,各项相加而得,项与项之间并不相同。我这个项不适合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我擅长的是跑步,让我替陈晓凯跑几千米完全没有问题。同样,陈晓凯替我写几篇作文,也不会对这世界的运算公式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该跑的步一米不少,该写的作业也都尽数完成,我们都在成长的道路上平稳地行进着。就像硬币的两面,我和陈晓凯实现了一种完美的互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题目,每一道都让我绞尽脑汁难以对付,那相对应的,是陈晓凯的游刃有余出类拔萃,成为众人口中的“别人家孩子”。过段时间,可能过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之后,陈晓凯会不会遇到一道让他解不开的数学题?会不会遇到一款他无法登顶的游戏呢?这都不好说。那时的我,说不定会被他反衬得熠熠生辉。

对了,陈晓凯从不被抓还有一个原因:根本就不会人来找他。陈晓凯从三年级之后就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了。他平时住在姥姥家。他姥姥总说晓凯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因为他会认真吃完她准备好的每一餐饭,按时在她铺好的床铺上进入梦乡,他还会给她捶背捏腿倒洗脚水,偶尔陪她玩玩扑克,最重要的是每年期末拿回一张令人满意的成绩单。这就是姥姥眼中全部的陈晓凯了,除此之外,她只知道陈晓凯周末回自己家一趟,通常不会过夜。他妈不在了。我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但已经不在他的生活中了。他爸,也就是我的表舅,并不能取代他妈的位置,因为他连自己的位置都没有找对。

3

表舅的父亲不到六十就办理了内退手续,已经在社会上晃荡两年多的表舅随之成为拖拉机机械厂的一名正式员工。表舅打得一手好麻将,在厂家属区大名远扬,每个人都说他光靠打牌赢的钱就可以生活得很滋润,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输赢几何,我不止一次听我妈抱怨表舅又来跟她借钱。表舅年轻,虽谈不上风华正茂,但寂寞难耐是真的,和朋友交际,和女孩交往,花钱的地方自然很多,拖拉机厂每月的工资到手上捂不过一星期就见底。再加上身边时不时有各种一夜暴富的消息传来,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兄弟,一转眼大洋摩托骑上大波浪美女载上,表舅心里各种冲动也按捺不住。用老姨的话说,就是和这个社会一样蠢蠢欲动。

拖拉机厂干了三年,表舅停薪留职,和几个兄弟一起卖起了空调。他们在厂区家属院租了个铺面,连卖带修,一开始生意还不错,赚了点小钱。表舅也算有情有义,除了给老姨家装了一台空调之外,还给我们家也装了一台。我妈嘴上说着不要不要,空调装上之后,自来冷风照样吹得她乐个不停,还当着表舅的面说出让我多跟他学学的话来。可表舅这个“有为青年”的人设还没竖起来,就先捅出了乱子。他们和别人抢生意,动手把对方打伤。门店暂时是开不了了,为了避祸,表舅跑到湖北,销声匿迹。“说是出去玩,就是怕被警察抓,怕被人家找麻烦。”我妈在餐桌上无情地点破了表舅的尴尬处境,她的无情和家里空调频出故障不无关系。我家的空调只完好地工作了一个夏天,之后它变得噪音越来越大,它像生活一样总不能两全其美,想要享受清凉就要耳朵遭罪,想要耳根清净就得汗流浃背。

幸运的是,警察并没有找上门来,老姨松了一口气,她不停地催促表舅赶快回来,表舅却拖拖拉拉,一会儿说没路费了,一会儿说在武汉找了份工作。过了小半年,表舅回到中州市,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儿。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就是在表舅的婚礼上。在众人的指挥下我冲她叫舅妈,她把红包塞到我手上,转手又被我妈收入囊中。我记得那场婚礼相当热闹,墙上红色的喜字、屋顶垂下的彩带、闪烁的小灯泡发出暧昧的光线、老姨脸上难掩笑意、美好的瞬间光彩夺目。表舅的朋友把一对小夫妻围了起来,不停撺掇他们讲是怎么勾搭上的。表舅想以罚酒作为交换,在叫好声中一仰脖干了三杯。众人都打算放过他了,他反而一下子来了精神。表舅猛地抱起新婚妻子,周围尖叫连连,表舅妈惊得鞋都掉在地上,双手紧紧勾住表舅的脖子,他涨红着脸,粗着嗓子说,怎么勾搭上的,戏弄一下不就勾搭上了。

长大后我才明白表舅说的是什么意思,当然也知道戏弄一下不仅会勾搭上,还戏弄出了我的表弟陈晓凯。不过随着陈晓凯的诞生,两个人像是失去了默契的临时组合,也失去了搭伙的耐性。有段时间,我妈经常往老姨家跑,听说是为了安慰伤心的老姨,让她不要把两个人的争吵放在心上。我妈常说,年轻人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可连我妈也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们两个人很快就不再睡在一张床上,打架的地点也不再局限于家里。厂家属院里的邻居们就不止一次见过,表舅媽被表舅凶猛地推倒在路边。有几次,表舅妈气得回了湖北,表舅去找过,甚至连我妈都跟着去过一次。最后一次表舅妈又走了,表舅说什么也不肯再上门去,他把老姨家的玻璃杯子全部砸碎,咬着牙说他俩的感情就跟这些杯子一样。这实打实的比喻,终于让老姨也失去了耐心,默许他们走向陌路。老姨同意可能也另有原因,拖拉机机械厂的家属区里,表舅糟糕的婚姻生活都被传成了笑话,甚至有人说他们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老姨面对她那些牌友抬不起头来,她希望赶紧终结掉这些话题。

陈晓凯一岁半那年,表舅和表舅妈离婚。表舅妈最后一次到中州市来,是办离婚手续。我妈和老姨通了很长时间电话,总体想法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晓凯的抚养权争到手。听那意思,整体思想就是先礼后兵,来者不惧。我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表舅妈要是同意,那咱们好聚好散,要是不同意,那就鱼死网破,好不容易有个喊我哥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被抢走。出人意料的是,表舅妈什么也没要,她把行李收拾停当后就离去了。后来一段时间内,厂区家属院里流传着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她走得很决绝,连孩子都没瞅一眼,她是一个浪荡的女人,在她心里早就没了这个孩子,她不配当孩子她妈,这啰唆的说法听起来很像老姨一家放出的口风。还有一个版本可能更接近真实,说她走出去几步后又猛然回頭,走到儿童车前,亲了亲晓凯的额头,晓凯一下子抓住她的围巾,哭闹着要她抱,她泪流满面地说了句,乖,长大了记得来找妈妈。晓凯像是听懂了一样,不再哭闹,松开围巾,她转身离去,风吹起沙,沙迷住眼,那场面真是见者落泪。

我由我妈一手带大,陈晓凯则由表舅和老姨两手带大,实际上,表舅的手通常只用来招呼陈晓凯的屁股。表舅和陈晓凯的沟通方式比较直接,他认为男孩子就是要多敲打,才能顶天立地,扛得住摔打,才能不屈不挠,适当时候还要醉打,才能弘扬家教传统。其实,表舅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小孩子调皮捣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陈晓凯把表舅惹毛,都是因为表舅妈的事儿。陈晓凯不停地从旁人转述以及自己日渐成熟的想象中,去勾勒一个母亲的形象,随着他越长越大,这种勾勒越来越具象:他和表舅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陈晓凯说找他妈,表舅都用冷冰冰的一句话予以回击,他一边找着称手的工具(尺子、棍子、拖鞋),一边对他说,都说了你妈不要你了,她走了这么久就没来过信儿。

实际上,她来过信,而且来得不算少,一个月一封,一年十二封。准确地说,不是信,而是汇款单。上面总会写着同样的几个字:给晓凯的,求寄相片。这钱是汇给老姨的,钱不多,一个月也就三百块。老姨每次领到钱,会原封不动地存到存折里。刚开始,她自动忽视掉表舅妈的请求。日积月累,存折上的数字和时间一起冲淡了情感上的为难,老姨也动了恻隐之心。后来每年,她会按汇款地址寄去一张陈晓凯的相片。直到晓凯十岁那年,汇款突然终止,老姨自觉也不再有义务给她寄照片。可能是养成了习惯,老姨还是会每个月存钱进那个存折,等到表弟长大,她会把这笔钱交给他上大学,她或许会说,晓凯啊,这是奶奶一个人给你的教育基金。

从小我妈就教育我,不要在陈晓凯面前提表舅妈的事儿。她在场的时候,总是对晓凯和颜悦色,对我没什么好脾气。我知道她是做样子给晓凯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偏颇。学校里难免有些鬼精的同学爱说闲话,说什么有人生没人养,我听了都想替晓凯出头,他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别人担心缺少母爱的晓凯是否会在思想上走向极端时,他却表现出一种拿得起放得下般的早熟气质。遇到《给母亲写一封信》这类的作文题目,他还能写成整个年级传阅的范文。在作文里,他虚构了一个勤劳温柔的妈妈,为了工作总是不辞辛苦,让别人妈妈回家照顾孩子自己坚守岗位,晓凯说他理解妈妈希望她能多休息,她不能陪他学习,他可以陪她休息。这篇作文被公之于众后,同学间对晓凯说三道四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好妈妈,至少是假装都知道。

我妈并不知道,我和陈晓凯不止一次讨论过他妈。我说,你长得跟你妈真像,鼻子、眼、嘴、眉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咋一点也不像我舅呢。陈晓凯听我这么说很是高兴。很多次,他变着法子套我的话,希望我把他像他妈这件事多讲几遍。有时候我们会说开了去,说得比较深刻,主要是他说,我负责装深刻。我问过他,为什么表舅妈会离开。他说不知道,但他不觉得她离开了。他说,母亲只是一个综合的形象,外貌可能来自我,温柔可能来自我小姑,慈爱可能来自我奶奶,鞭策可能来自刘老师。有时我闭上眼一想,我妈她随时都在,她不会因为我们见过没见过、记住不记住而转移,她可能是亲了我一口离我而去的那个,也可能是校门口卖炸串的那个。我听得云里雾里。卖炸串的阿姨总是戴着帽子和口罩,从来没有露过正脸,提起她我只能想到掉渣的炸里脊,不过她是个好人,每次我买一串她都给我两串,别的同学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陈晓凯还闭着眼,他咂摸了两下嘴,我觉得他应该和我一样,把想象中的炸里脊咽了下去。我说我觉得你会去找她。陈晓凯张开了眼,停了一下说,找不找看命吧,有时候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去了,只不过现在我们不知道,觉得离得好远,说不定离得好近。我说,晓凯,为啥你说了一长串,我一点没听懂呢。陈晓凯没回答我,他朝我笑了笑。现在想来,陈晓凯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大概是预示着什么。

4

陈晓凯失踪于1999年12月12日,他彻夜未归,这之前从未发生过。老姨以为他是临时起意回了表舅家,表舅则在电话里说,他从来不都是在你们那儿睡觉的吗?挂了电话,老姨觉得心里堵得慌,就马上找我妈。我妈安慰老姨说没事儿,说不定是去同学家了,晓凯这么懂事的孩子,不会惹乱子的。老姨说,我不是担心他惹乱子,万一他被人拐跑了怎么办?我妈说,晓凯都十二三岁的人了,不是小孩了,数学题算得那么溜,还能被人骗了不成?放心吧,我问了小立,他也说可能是去同学家了,你先别急,一天时间,去了派出所人家也不会立案,说不定他已经上学去了,我这就让小立到学校去,你就在家等电话吧。

表弟没有去学校。老姨这下彻底急了,一会儿让我妈他们去报案,一会儿又跑到家里供着的佛像前不停地念叨。表舅倒是显得无所谓,他盯着老姨厨房里挂着的擀面杖说,肯定是玩过头了,等会儿回来收拾一顿就老实了,最近没收拾他皮痒痒了。表舅跃跃欲试的样子显得有点兴奋,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老姨举起拐杖戳了他的脊梁骨,我妈也在旁边说他不注意教育方法,不懂得和孩子心平气和地沟通。我一边琢磨着一边在作业本上画符,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钟,连我都磨磨唧唧地把作业给写完了,陈晓凯还是不见踪影。我觉得有点不安,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睡觉前写完作业,而是屋子里的气氛变得焦躁起来。老姨下令让大人们分头去找,表舅这次没说什么,他说去饭店小卖部什么地方看看。我妈说那她去什么溜冰场游戏厅瞅瞅,她让我穿上衣服跟她一起去。我赶忙说去游戏厅干什么,晓凯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要不咱俩还是去同学家里挨个问吧。老姨对我的提议连连点头,我妈也只好如此。我俩走到楼下,我妈突然扭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你昨天放学真没遇到晓凯?我说真没遇到,我一放学就赶着回家给你抬东西来着。我妈帮我把围巾扎了扎紧,她忧心忡忡地看向阴沉的街道说,晓凯可别真出啥事儿了。

第二天,警察上门来了一趟。听说表舅离过婚后,他问会不会是跑到他妈那里了?表舅说,绝对不可能,他妈在哪儿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警察说你们还是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吧,就算他不在,至少能排除个选项。表舅语气强硬地说他不打,老姨不干了,泪珠子立马落了下来。我妈见状赶忙说,小弟啊,你咋是个倔脾气呢,打一个电话你会少块肉吗?表舅拿起手机,支支吾吾地说,打了也没用,这都多少年前的号了。他按着免提,果然语音提示说拨打的是空号。警察问还有其他联系方式吗?老姨说等一下,她回屋拿出了汇款单,上面有一个湖北的地址。警察说可以联络下当地的派出所,也建议我们最好派人去一趟,如果这是唯一线索的话,那么即便晓凯不在那儿,他也有极大可能在去那里的路上。老姨听说有可能在那里等到表弟,用手里的拐杖敲着表舅的腿,把他朝门外面赶。可不管我们怎么催促,表舅充耳不闻,他像翻扑克牌一样翻看着那一沓汇款单,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他脸上挂上了一丝笑意,嘴里嘟囔着:原来还有这东西,怪不得这小子要跑。

看表舅无动于衷,老姨动了肝火,说要自己去找表弟。我妈赶忙上前拉住,一边对老姨说要去也是她去,一边又回过头数落表舅的不是。几个人还在原地拉扯,派出所就传来了消息,汇款单上的地址是一处出租屋,房东说几年前有个女的租住在这儿,后来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民警说他会去联网的系统里查询一下,通过表舅妈的名字看能不能找到她现在在哪儿。虽然手上只是一个过期地址,但老姨还是坚持让表舅去一趟湖北,因为晓凯也不知道地址已经查无此人,如果他是离家出走,还是很有可能以此为目的地。表舅倒是出了门,可他显然不是为了出远门,他说上街找找,看得出他心里也是着急的,只不过他不愿意相信表舅妈会对晓凯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从老姨家出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说妈,你能跟老姨要一下那个地址不。明天星期天,我可以找去看看。我妈说,你别在这儿作妖了。我说真的,我拿我零花钱去。我妈说,去去去,你知道那地方多远吗就说去。可能是觉得语气有点重,看我垂头丧气,她路过煎饼摊的时候,主动给我买了个煎饼吃。我妈说,大人的事儿,你别操心了,管好自己比啥都强。我说,妈,晓凯不会真丢了吧。我妈说,咋感觉比你舅还紧张。我说,当然了,我是他哥。我们可是最佳拍档。说话间,我妈已经快步走到前面,这后半句我还没说出口,就被风又堵回到了嘴里。

没过两天,随着寻找陈晓凯的工作逐渐深入范围逐渐扩大,我和他是游戏拍档这件事很快就被知情的同学捅了出来。有人说看到过我和表弟走进了游戏厅。老姨也从学校那里得到消息,最近表弟学习成绩有所下降,课堂上经常跑神,连最擅长的数学作业,也出现了许多不应该有的错误。老师找他谈过话,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不专心。老师说,行吧,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孩子,老师就当这回是一次偶然。陈晓凯问了老师一个问题,人该为偶然的自我而活,还是该为必然的妥协而活?数学老师没反应过来,覺得他可能是第一次被老师谈话,脑子一时糊涂语无伦次。后来是隔壁的语文老师告诉她,这话是欧洲一个文学家所说,能看到这句话并用到这儿,绝不是一次偶然。这本来只是一条线索,听上去就像陈晓凯在数学老师面前卖弄了一下文学修养。关键是,老师在给老姨提供线索时,还说了一些其他将紧张情绪进一步放大的话。她说,报纸上有太多这样的案例,陈晓凯可能成为其中之一,大好少年因痴迷电子游戏而堕落。现在严重的是,电子游戏可能不仅吞食了表弟的灵魂,甚至连他整个人都弄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压抑。一家人像是说好的那样,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摆放着一只没有靠背的小板凳,显然是留给我的。老姨刚想说点什么,我妈就打断了她。她叫了一声姨,老姨把拿着苹果的手缩了回去。我妈倒没想象中那么严厉,她的语气听上去还挺平静,她说,你老老实实说,大前天下午,你和晓凯去哪儿了?说完,她坐回到自己的位子。我扫视一圈,我妈的眼神犀利逼人,老姨的眼神可怜兮兮,表舅的眼神迷离涣散,我隐约闻到他身上飘过来的酒味。我感觉还有很多双眼睛,在各个角落里看着我,愤怒的、狐疑的、失望的、幸灾乐祸的。还有一双眼睛,他不希望我开口。我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呢?我感到无比沮丧,或许不是因为我将要把陈晓凯最后的行踪全盘托出,而是长久以来我和他共同维系的一个秘密已经无处隐藏。坐在这张名叫坦白的小板凳上,我只好把当天的情况说了出来。

5

下午是数学考试,考完提前放学。我从班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陈晓凯正在前面的操场上朝大门走去。几个篮球队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到篮球架下面,歪七扭八地朝天上扔篮球,我也想在这儿玩上一会儿,可瞅了眼天,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估计扔不了几个球就得散场,整得不过瘾还不如不整。我把书包单肩背上,想追上陈晓凯问问他考得怎么样。我是佯装关心,他考得好不好又不会影响我考得好不好,何况他就没有考得不好的时候。我们有两天没在一起玩了,也没怎么说话,这两天一放学就看不见他人,我想先跟他打个招呼,假期快到了,照旧我得住到老姨家接受他的补习,这样我就不用待在我妈单位一天到晚被盯着。走出校门,陈晓凯却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拐到哪条路上去了。我正发愣,小明从后面骑着自行车上来,用前车轮顶住我的屁股,他说回家不,带你一段儿?我说,去红宇不?他说,今天不去了,刚刚找你表弟传了份答案,他管我要了一块钱,又借了一块钱,除非你请客。我说,赶紧滚。小明车把一甩溜了,我回头看了眼操场,那几个人扔出去的球还是歪七扭八,就是不朝篮筐里滚。

往家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上又放晴了,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在学校打会儿球,可这会儿掉头回去吧,又觉得划不来。路过市场的时候,我一拐弯,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出去没多远就是红宇。巧不巧,陈晓凯正站在对面的小卖部门口。明明没下雨,他却撑着一把伞,把头藏在伞里面。看到我走过来,他才把伞收起来。我还没开口说话,他先朝对过摆了下头说,走,去玩把“铁钩船长”。我笑了,他这是学我说话,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估计和赚了一块钱有关。我说先不用买,前天来玩了一把就回去了,我这儿还有四个币呢。金色的代币排在掌心,晓凯拿走了一枚。我说你拿把伞干什么。他说等会儿会下雨。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正好,我说,这天,能下雨才有鬼了。

红宇里人不多,大部分机子都空着。我俩先站在别人后边看了一会儿,往常,晓凯总是会给我解说一下,这套连招怎么放出来的,这个必杀什么时候用最好,可那天他只是看着,一直没吭声。我看得无聊,走到一台游戏机前坐了下来,晃着游戏杆拍着按钮,电子屏幕上闪出排行榜来,第一名还是cxk,第二名是aaa。我在想等会儿要是把记录破了也把自己名字的缩写输进去。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不怎么客气地冲我说,不玩别在这儿瞎晃杆儿,晃坏了你赔吗?这个中年人之前没见过,穿件深蓝色夹克,很像以前表舅在厂里上班时穿的那种。他看我停了手,就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走到老板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有人来买币,他用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数出几个递给人家,然后马上把抽屉合上,把上面的小锁锁好。我把晓凯喊了过来,问他红宇老板换人了吗?他抬头看了一眼说,不知道,可能是老板亲戚吧。我又看看那个中年人,他盯着桌子上的木纹,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经晓凯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和老板是有几分相似。

我俩玩了一把“铁钩船长”,我先“死”了,晓凯一个人孤军奋战,他说你等会儿续个币吧,下一关的boss我一个人打着费劲。我把一枚代币投进机器说,行,你让我下来的时候我再按键下来。看他打的时候,我不小心踢到了他放在脚边的书包,里面鼓囊囊的,书包往旁边一倒,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帮他把书包摆正,手感挺沉。我说你这里装的啥啊?他说没啥,帮我奶奶带的菜,快快快,你快下来。我赶紧坐直了身子,把自己的角色刷新出来,和晓凯一起投入战斗。

后面我们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最后一关。可惜的是这次得分不高,没能刷新之前的记录。晓凯随便按了几个字母,倒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名字输了进去。晓凯扭头看着外面,没想到还真的下雨了,不过下得不大,雨滴都看得清,还没连成线。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说让我今天放学就必须回家,她新买了套茶几,下午送到楼洞门口,我回去之后要帮她一起搬上楼。我把书包背上问晓凯,你走不?晓凯说,再玩会儿呗,还早着呢。我想今天这货的游戏瘾挺大。走到门口,晓凯突然叫住我,问我身上还有钱吗?我说你要几块?他一开口就是五块。我说,你要在这儿玩一晚上啊?他说没有,就把那个“新三国”的记录破一下。我把手插进口袋里,里面有两块钱,我抽了一张出来,说这两天零花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就这一块钱,这儿还有个币都给你吧。金色的代币摊开在掌心里,他这次没有拿。他说,够了,哥,下次来我请你。

我借了钱给他,本想跟他借下伞用用,他可以等雨停的时候再回去。可晓凯跟我说不行,他说哥,那我姑不是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跟我奶一对不就知道你没一放学就回去了吗?我寻思了一下,觉得也是,还要想借口来圆借伞的事儿,这样回去还可以和他们说我今天没有遇到晓凯。我说,那你记得和你奶说,你今天也没遇到我。他笑了一下,点点头。走出门的时候,我还在给自己心理暗示:没遇到,我们今天谁也没遇到谁,我没来过红宇,也没去打篮球,考试一直考到放学,我按时交卷,老师也没拖堂,出了校门我一路小跑,因为躲雨耽误点时间,紧赶慢赶回到家只为尽一份做儿子的责任。

那后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并没有啊。回家路上,雨大了点,把地上全淋湿了,低洼的地方很快有了积水,有些地板砖松动,一脚踩上去,水滋出来溅湿了裤脚。本以为下雨,会有些不一样,可一切都和平时毫无差别,人们没有匆匆忙忙,在雨中仍然走得从容不迫。市场的喇叭里还放着清仓大甩卖的吆喝声,天上虽然有云可天色一点也不暗,堆在花坛上的垃圾依然无人清理,就连市场门口的路边摊都还照常出摊。我看到卖炸串的阿姨推着小车朝我走过来的地方而去,她穿着雨衣,车上蒙着雨布,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炸好的里脊。车子看上去不重,她推起来脚步轻快,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像一阵风一样。我心想这下雨天还出摊能有生意吗?正替她操心,雨下得急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了晓凯作文里写过的一句话:雨大得像帘子一样。她跑进雨中,那张帘子悄然垂落,将她的身影遮蔽得无踪无迹。

6

红宇的老板像是知道我们会找上门来,只不过他没想到大大小小来了一家子还带着警察。他坐在老板桌后面,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感觉像是这么多天没有挪窝。他头也没抬地说了声:来了?警察问他是不是老板?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说是,走到游戏厅当中对我们说,不就是半年的房租,东西你们搬走就是,还来这么多人。警察没有接他的话头,问他店里有没有装监控。他说就这么个破地方还装监控,防谁呢?警察拿出陈晓凯的照片,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小孩。他摇摇头。警察说他可是经常来,你有印象没?老板说自己才在这里待了半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印象?表舅在一旁插嘴说,这游戏厅不是你的吗?老板一边点烟一边说,别人硬塞给我的,我有什么办法。不到一根烟的工夫,游戏厅的前世今生就解开了:现任老板的朋友欠他八千块钱,几次追讨不得,他就锁了红宇的大门。朋友顺水推舟,提出用游戏厅抵债,他不情不愿地当上了老板。刚开门三天,房东就上了门,他这才知道朋友已经半年没交租了。老板好说歹说哄住了房东,对方不是善茬,用手戳着胸口冲他说,把钱准备好,下次來可就不是一个人了。老板把烟头朝脚边一丢,顺势碾灭,翻着眼睛扫视我们,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讨债的,原来是来讨孩子的。

他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警察正指着我问道,你还记得那天和他穿一样校服的小孩是什么时候走的吗?老板说不记得了。警察说你好好想想。老板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如是再三。表舅急了,跳到前面说,两个大活人你咋会不记得。老板说,你们咋知道他那天来我这儿了?我印象里就没看见穿校服的,那牌子都挂着的,学生娃们会不认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那基本上就是个摆设。警察也心知肚明,他保持着应有的耐心对老板说,你好好回想一下,我们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看见这个小孩来了你这里。表舅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坐在和表弟最后玩的那台游戏机前,拨弄了几下摇杆,出现了排行榜的画面。排行榜上,第一名是cxk,第二名是aaa,第三名是lil。我跟大家说,lil是我名字的缩写。表舅指着最高处对老板说,这是我儿子的名字,你还有啥话好说。

老板瞟了眼游戏机,慢悠悠地说,想起来了,他俩一起来的,他先走了,那个瘦一点的玩到挺晚。雨都停了他还在玩,就剩他一个人了。后来天黑了,我都准备关门了,他还在玩。我说进屋收拾一下,出来准备让他走的,等我出来之后,他就不见了。警察说要去后面看看。老板没有阻拦。我们一帮人穿过小门,来到一条狭窄的通道,中间有厕所,尽头是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圆桌,一个液化气灶,还有游戏机的外壳改造成的柜子,里面空荡荡的,最下面摆着一双拖鞋。地上还有些杂物,纸箱子、奶粉罐和两个四方铁盒。警察来回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表舅还到处翻找一下,老板倒也没说什么,看起来这些东西也不都属于他。一时间没有下文,大家都站在屋子里,谁都没有说话,像是没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又像是都在想各自的对策。终是表舅不懈的翻找有了成果,屋门背后一把雨伞露了出来。我说这不是表弟的伞吗?警察拿起伞撑开,伞骨有些松动,他用伞把指着老板问他怎么回事儿?老板用手捋了捋头发说,那小孩儿忘在这儿的,我想着说不定他还会回来拿,就收到屋里了。表舅抢白道,你刚才为啥不说,为啥把伞藏门背后?老板也急了,你这说的啥话?我还要占你一把雨伞便宜吗?随手一扔谁知道扔到哪儿了?

警察问了老板的姓名和电话,让他明天到派出所一趟。老板说,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我去派出所。警察有条不紊地说,配合一下工作好吧,另外游戏厅暂时不要开了,现在就关门,什么也不要动。老板说,房东来了怎么办。警察说,你就和他说,是我们让你锁上的,他的钱让他还是找你朋友,他要是不听,你就打电话给派出所。老板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从口袋里掏烟,可烟盒已经空了,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下毫无收获,他叹了口气,把捏瘪的烟盒用力丢在地上,腾起的尘土让上面印着的牡丹花一下就失去了光泽。

警察带着我们走出了游戏厅。站在对过的街道上,警察掏出小本本记着什么,他没抬头说道,看情况,陈晓凯是从这儿走失的。这两天我们到车站去查一下,你们最好也多发动亲戚,多联系联系,四处找一找,小孩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哪儿,肯定是跟认识的人在一起。警察走后,大人们就地分工,每个人负责联系几个亲朋。表舅一个人蹲在马路沿上,点起了一根烟,他和游戏厅老板抽的烟倒是一样。他说他不走,他要和红宇的老板再聊聊。

第二天,警察又到了我们家。他带来了两个情况。一是游戏厅老板交代了一些细节:陈晓凯拿了二三十枚代币,说要跟他换成钱,原本是一块钱五枚,陈晓凯说按一块钱六枚跟他换。他说从来只卖币不买币,让他把币留着以后玩。陈晓凯求他好久,他始终没同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陈晓凯把币卖给玩游戏的人,他过去冲陈晓凯吼了几句让他滚。陈晓凯提溜着书包跑出了游戏厅,他跟着走到门口,陈晓凯已经跑没影了。说完这个,警察瞪着表舅问他,你昨天来这干什么了?为啥他说你威胁他要打断他的腿呢?你这样做也是犯法的知道吗?

另一个情况是关于表舅妈的。系统显示和表舅妈同名同姓且年龄匹配的有三个,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湖北,但湖北那个已经销户了。警察说车站最近没有遇到一个小孩坐车的,他们判断一个小孩去这么远的地方,可能性比较低,建议还是在本地找。我妈说,可能性比较低,不代表没有可能是不是。警察说,是,我们可以把两个地址给到你们,以派出所的警力,去不了外地,你们如果那边有人,可以去找找看。我妈又问,湖北那个呢?销户是什么意思。警察说,她这个销户理由显示的是死亡。听到这个消息,屋子里一下子都没人说话,大家像是掉进了同一个猜谜游戏,谜面是沉默,谜底也是。

陈晓凯走失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大家族的人被调动了起来,至少是名义上被调动了起来。每个人都说会多留意,会拜托他们的亲朋好友也多留意。看上去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在中州市乃至更远的地方铺开,只是没有一个收网的期限。除了表舅,没有人能抛弃掉生活,把全部时间投入到寻找陈晓凯的工作中。何况这种寻找还是盲目的,充满了挫败感,用句俗话形容就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老姨花钱在报纸、电视上都登了寻人启事。表舅印制了许多带照片的告示,在电线杆上张贴,到车站发给司机,希望他们能将信息带到全国各地。表舅又去游戏厅堵过老板,他带了修空调用的扳手,老板吓得落荒而逃。这让表舅更加认定,是老板直接或间接偷走了他儿子。可我妈有另外的看法,她跟老姨说如果真是游戏厅的老板,他得逞之后为什么不逃走,没有人傻到会等着别人找上门来的。老姨虽然认同,但并没有阻拦表舅,她已经顾不得什么方法,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陳晓凯,她就会觉得对方是一根救命稻草,她牢牢抓住他们的胳膊说,求求你找找晓凯,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寻找的时间耗得越久,未来的日子就越显漫长。人们相信前方还有希望,可前方却是一道道消磨意志的门槛,人们不愿跨过,可脚却不由自主地被抬起,他们所能做的是尽量慢点放下。表舅外出的频率明显减少,他在家中的墙上贴上了一张陈晓凯的寻人启事,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坐在他对面,和他对视一会儿。上面有一张表弟的黑白照片,来自他学生证的证件照。他紧闭双唇,眉头微皱,平淡地注视着这个他熟悉的两居室。里面的人经历的疲惫,是他从来没见到过的。悲观的情绪笼罩在两居室的上空,如果陈晓凯真的找不回来,我们的生活该如何继续。虽然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一话题,不代表没有人这样想过,尤其是大家坐在一起,交换着这几天寻找的信息,麻木地把简单的食物送进嘴里的时候。他们心里在喟叹,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姨眼见消瘦下去,她的精神开始有些恍惚,和人说话都只剩下了疑问句:晓凯回来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有一次,她看着我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我妈的手猛然一攥,干哑的喉咙挤出了一句话:晓凯究竟是被谁害了?

回家路上,我妈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刚一进家门,她上手就是一巴掌,我右耳立马嗡嗡叫了起来,我本不想哭的,可眼泪像串通好的,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从我说出红宇那天晚上的事起,隔三岔五我都会挨顿打。我不恨谁,该挨,能多挨几顿换回表弟也行。每次揍完我,我妈就站在那儿喘气,我站在这儿抽泣,然后默默拖着书包回自己屋去。这晚不太一样,我妈哭出了声来。我慌了,走过去说,妈我错了,我错了。我妈蹲下来抱住了我,她身子颤抖起来,嘴里呜咽着我和晓凯的名字。我倒在她的肩头,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柔软,是我从小就渴望的安乐窝。我的身体被抽空了一般,一点力气都没剩下。我松开了手,敞着口的书包掉落在地,课本、铅笔盒、长绳串起的钥匙、收集的画片,全都散落一地。蒙眬之中,我看到那枚金色的代币从书包最里面的口袋中滚了出来,它滚过墙边,滚过茶几,滚过许多像记忆一样无法命名的东西。它一直滚进了床底,我听到它旋转、旋转、旋转、倒下,然后再也没有声响,再也没有人记得它。

7

2000年初,正当人们还沉浸在千禧年带来的喜悦和期待中时,中州市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杀人案。被害者是两名十二岁的小學生。两名小学生放学后到游戏厅打游戏,玩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们身上带的钱不够支付游戏的费用。老板是一名三十多岁曾因聚众赌博被拘留过的男子,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让两个人到游戏厅后面的仓库里帮忙把几堆饲料装进口袋,以劳动顶替欠费。在左右无援的情况下,两名小学生只得同意。他们走进仓库,当老板从外面把门锁上的时候,黑暗中的恐惧瞬间就淹没了他们。几个小时后,被装进口袋的不是饲料,而是两具年幼的冰冷的尸体。事后人们得知,他们一个因为后脑猛烈撞击致死,一个因胸前被锐器刺穿而亡。

报纸上关于小学生游戏厅被杀事件的报道越来越详细,这就是一条可怕的索引,我们不由得不去想象。连老姨和我妈都觉得,红宇的老板有巨大嫌疑,他可能也和那个杀人凶手一样,把晓凯葬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表舅拿着报纸找到办案民警说,我孩子肯定也是被他害了,开游戏厅的有一个好人吗。他从要求到哀求,希望警察能赶紧出手,抓捕罪犯。民警先是纠正了表舅的说法,说老板最多只能叫嫌疑人,他们已经把他叫来讯问了一番,可他说的和之前的一样。从表弟失踪那晚起,他都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很多人都能直接或间接地证明,他没有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之外。家、常去的饭店、红宇、买烟的小卖部,几乎就贯穿起了他的生活轨迹。如果真是他谋害了陈晓凯,他把晓凯变去了哪里呢?

虽然我们心里想着,掘地三尺也要把晓凯找到,可我们也没法真的去把红宇掀个底朝天。即便证据不能将红宇老板推向审判席,表舅一家还是不肯放过他。陈晓凯是从他那里走丢的,他就应该负责。法理上说不过去,但在民间法则的逼视中,这是一条被广泛认可且应用的道理。派出所的民警拉上居委会的大妈,以此为据上门和他沟通。思想工作起到了些许作用,红宇老板最后答应负部分责任,他提出的解决办法听上去是把痛苦的祸源交到了我们手上。他说把红宇游戏厅作为赔偿抵给表舅。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房子原本就不属于他,所谓的红宇,只是一堆过时或者正在过时的游戏机而已。更何况,对我们而言,红宇就是一个不祥之地。老姨想起了她以前在牌桌上听说的那些怪事,有人可以用一块雨布把人变到千里之外,有人能用一块怀表抹除掉你的记忆。老姨让表舅要一张游戏厅老板的照片,晕头转向的表舅原本不以为意,她以绝食相要挟,表舅才从民警那里复印了一张。有些脱墨的黑白人像看上去面目可憎,与其说它对应的是一个具体的人,倒不如说是一处被记忆侵蚀掉的印象。老姨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浑身抖动起来,她哭出声来,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找不到了。

大家安慰老姨说晓凯一定能找到,她却只是一遍遍用手戳向游戏厅老板的头像。没过多久,表舅从派出所打听到,游戏厅老板离开了中州市,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表舅认定他是畏罪潜逃,可警察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老板是一个自由人,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我们也没法限制他。当然,一个人总会留下痕迹,你们想找肯定找得到他,但我劝你们别白费劲,找孩子才是你们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就这样长久地驻留在了我们的生活当中,寻找陈晓凯,甚至成了一家人联系的唯一纽带。老姨、表舅、我妈、我,我们之间似乎不再有别的话题,什么婚丧嫁娶的讲究,什么时令节庆的问候,都显得那么多余,除了谈论寻找的结果,说起别的都成了一件残忍的事情。我们甚至不能再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即便是团圆佳节的聚会,老姨也总是一个人端着碗坐在角落,表舅则守着他的酒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把菜端上桌子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我握着眼前的茶杯,看着里面泡的茶叶在杯中旋转落下,手指尖从温热变得寒凉。

对我们来说,寻找是向未来讨要一个答案,对老姨来说,寻找却成了向过往反复追问。从她得知陈晓凯消失于游戏厅外那刻起,她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陈晓凯,草率、妄为、偏执,跟她儿子一样让她操碎了心。而且似乎这个陈晓凯才是真正的那一个,往日在她面前活灵活现的优秀少年,只是一副伪装者的面具。她不知道晓凯回来的时候,会以哪副面孔示人。一开始,她还自我劝慰般说着都行,都行,哪个回来都行,可一段时间后,她自己给出了答案。她不顾劝阻地把晓凯的衣服找来穿上,背着晓凯的书包,站在学校门口朝里面张望,看到我的时候朝我挥手。而我,就站在她身边,附和着朝她错认的那对兄弟举起手臂。直到有一天,老姨不再出现,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每天定时外出和人打牌,她新认识的牌友都很安静,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们只把老姨看作一个端庄而沉默的老太,有时会忘记该谁出牌。

对陈晓凯的寻找从未停止,虽然到最后,晓凯几乎成为这个家庭的禁语,谁都不许再提。就连老姨都表现得好像淡忘了整件事。不,她是将此前的人生都淡忘了。她记不清我们谁是谁,在老姨眼里,我们都是和她坐在一张牌桌前的牌友。她把红桃当作黑桃打出,世间只剩下这场支离破碎的牌局。她在记忆之雨中反复打捞着属于晓凯的印象,她伸出手去,那些流动的光影如白驹过隙,顺着指缝掉落进时光的深井之中,当她探身向下望去时,那里只剩下一片黝黑的空洞,连倒影都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就算真的找到陈晓凯,我们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安稳地坐在一张桌子前,客气地把菜夹来夹去,善意地揶揄着彼此,小区的八卦、表舅的婚事、我的学业、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这些失去的话题,是否会随着陈晓凯一同回归。也许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这个纽带会就此断裂,疲惫的我们只想从此远离,再也不要看到彼此疲惫的眼睛。

8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电子游戏厅又出现了。它大张旗鼓地开在商业广场的核心位置,进进出出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年轻人。游戏厅分了好多区域,小朋友可以在儿童区夹娃娃、运动爱好者可以在投篮机上扔篮球;大人坐在装有复杂机关的玻璃罩前,不停地把代币从顶上投入,希望掉下去的它们能砸落更多个。现在代币要一块钱一个甚至两三块一个,这不算什么,人们就是喜欢那种氛围。门口的跳舞机上,年轻人挥手挽花,蹦跳腾挪,他们比游戏里的人跳得都好。跳出高分之后,不用再输入名字,对着摄像头摆出可爱的表情,人像就出现在排行榜的顶端。当然,过去的那些游戏机也还存在,他们被摆放在角落,坐在那里玩的人和我年纪差不多,三十多岁,他们紧盯着屏幕,操纵摇杆,按动按钮,不时可以听到他们感慨:这招数小时候我一秒就搓出来了,现在怎么不会弄了?他们走进游戏厅时,会惊喜地说到,天哪,没想到这游戏今天还能看到。无论输赢,他们都坐在那里久久不愿起身,直到小孩跑过来拉着他们去玩新的游戏。

多少次,我想走进它,我有了一种怪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心跳就会加速,我觉得眼前有太多花样,不知道该看什么,生怕错过了重点。我害怕,这是一种带着点期待的害怕,知道有什么意外要降临,又想看看降临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害怕,我害怕人潮之中,一扭头就看到陈晓凯,或是一个很像他的人,我该怎么跟他开口。我想说,晓凯,去你妈的,你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吗?可我说出口的是,晓凯,我们怎么都这么大了。

每年12月的报纸上都会登一则寻人启事,内容相同,照片里的人始终是十二岁的模样。我知道这是表舅保留下来的习惯,他整个人几乎全变了样。他戒了赌,偶尔喝一点酒,喝得也很节制。表舅开了一家空调修理店,他的生意不错,手艺也在不断实践中炉火纯青起来,积攒口碑的同时也攒了些钱。表舅后来又结婚生子,新舅妈是医院的护士,虽然是临时工,但人很体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们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小表弟读书成绩一般,身体却很结实。表舅会带着他跑步,在冬天的薄雾中两个人的身影,看上去和所有父子都一个样。表舅去了内蒙古一趟,也去了广东,那两个地址没有带来任何收获,他只是觉得有必要去这么一趟。他和我说过,自己还是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去一趟的,当初自己心里也着急,可总觉得尊严更加重要,后来看来,这尊严,很可笑。

有一天,表舅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语调平静地告诉我,自己租下了红宇的店铺,准备把空调修理店搬过去。我说为什么要租那里?他说就是感觉那里合适。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去过那里。在我的沉默中,他描绘起红宇的样子来:灰色的墙壁还是过去那样,门口的树叶还是过去那样,那里一直也没开什么店,红宇,那两个油漆字,虽然已经褪色,但如果仔细辨识,还是能看清它们的笔画,它们的笔画里有一股劲儿,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那股劲儿让我决定回去。

后来,我和表舅一起去了红宇。从厂家属院里出来,我们没走大路,很奇怪,十几年过去了,去往红宇的道路竟然丝毫未变。我说舅,从这条小巷穿过去就是。表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走得很轻,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我想着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就是这么走在这条捷径上,它像一段供人穿越的通道,我一钻出去就能看到陈晓凯站在那里。可惜,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巷子就是巷子,道路就是道路,小卖部就是小卖部,时间不会转移,我钻出巷道,表舅站在红宇门口,在他四周,如他所说,是过去那样的墙壁、树木、大门和油漆字。

表舅弯腰打开卷帘门上的锁,把门拉到一半,猫身钻了进去。屋里很黑,光只能够铺在地上,照射不到墙边的游戏机。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游戏机上蒙了尘,如果它们不开动,就只是一些木头和塑料拼贴的柜子。最值钱的电路板,恐怕也卖不了几个钱。墙上油漆脱落,水泥地板都是划痕,失子之人沉默不语地站着,这里就是一处破灭之地。我们能做什么呢?在虚无中称量虚无,在幻觉里谋杀幻觉。那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陈晓凯为什么会从这里消失,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是否只是一个游戏里的角色,当电闸落下,光影消逝,欢愉骤失,五彩斑斓的世界瞬间收敛,他也被一同带走了。

我把手放在游戏杆上,那里曾有一个被我们操控的世界,我们自以为掌握着一切窍门,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一直停留在那片光彩与喝彩交织的地界。和现实的逼仄相比,那里是如此广袤,生命可以周而往复,时间可以无限延长,完美的事物会一直以完美的姿态呈现下去,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变化。直到此刻,那种感觉又重新袭来,那样的世界近乎信仰,即便付出任何的代价——一枚代币,或是伪装成代币的人生——都是值得的。人们总说,命运操控着一切,我们都是角色,那年的红宇,只不过是操作者的失误,本应投入我这枚代币,留下那枚珍贵的真币。可他犯了一个最初级的错误,他忘记了硬币是有两面的,仅凭印象就带走了一个更为光亮的结果,随之而来的是羞耻与悔恨交织的漫长挣扎。而我,是这挣扎之中唯一留存的慰藉,他只有努力劝说自己,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不是都能找到那么一个合适的映照。消失的陈晓凯,他明明和我不像,可我始终觉得,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9

我总觉得在陈晓凯失踪的那个下午,我忽视掉了什么。我拥有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它们如同镜子的碎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这些细节的反光之中,想从不同角度的摆放,折射出时光的全貌。这本是场非此即彼的实验,可那光影里的华彩,华彩中的孤寂,让我流连忘返。我忘记了破镜重圆的道理,它们不应互为表里,而应该拼凑缝合,才能完整地反映出那个下午。更何况,这些细节既属于那个下午,也属于无数个下午。在那个下午,它是等待,而在许多个下午里,它其实是约定中的一环:重逢、预谋、等待、汇合、远离。它们不只属于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中,它们会显影出不同的画面,悲伤的底色令我们神伤,但在救赎者看来,也许并不苍白。

起初,我尝试再次走进那个下午。当他从我手里拿走借的一块钱时,我会死死拉住他,把他拖出游戏厅。旁边的人看戏一样看着我俩,他说哥你干吗?我一言不发,拉着他朝家里走去。他不再挣扎,行行,我跟你回家,你把手放开,又不是俩女孩儿。我不理,就算路上遇到同学,他们怪声怪气地冲我们喊:陈晓凯,你和你哥怪亲的。我也不会放开。家里的门被打开,我会把他交到表舅的手上,然后,把所有游戲币当着他们的面扔进火里。

我会带着陈晓凯去跑步,他被我逼着跑完五千米,蹲在操场边呕吐,我还会逼着他继续跑,直到他能跟得上我的步伐。陈晓凯顺利考上大学,他学的是电子计算机专业。他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总之是在一座大城市打拼奋斗。他开一间大公司,说不定他会开发一款新的游戏。我和他坐在他家的大沙发上,一起搭档闯关。他说哥,你记得不,小时候咱俩放学去打游戏,你就没我玩得好。我说,那是,你聪明,上学的时候,我留了一级,你跳了一级,咱俩才能在一个班里。他有些骄傲,他理应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来沾光的穷亲戚。我知道他的玩笑话并无恶意,他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生活,让一大家子人与有荣焉。我点头微笑,这就是一场游戏,你的志得意满,在于我拉住了你要松开的手。

后来,我试着不去错过那个下午。即便我无法把他拉回到身边,至少让我发现他的踪迹。他不会被烧成灰烬,他一定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老师不止一次告诉我们,面对歹徒,逃脱永远比对抗有用,哪怕逃得比较远。就算他被人拐走,他已经十二岁了,一定记得回家的路。他被人打晕,带到一个没有坐标的地方,他也会忍辱偷生,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就一定有机会找到教给他名字的人。因为他知道,他看过电视里演过的故事,多年以后,他会回来,可能已经苍老,可能带着妻儿,可能操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但他回到原地,那个他唯一记得的地方,他会发现,我们并未离开。他和我们一样热泪盈眶,因为我们一起挫败了遗忘,当世人感叹这是个传奇的时候,只有我们知道信念里这事早已注定。

好吧,那个下午终究已经过去,我无法在那个下午停留。我的视线应该随着那个下午延伸开去。陈晓凯从游戏厅走出,他遇到了谁。他和那个人一起离开,到了一个我们无法预知的地方。他在那里长大成人,他可能上了大学,也可能很早就出来赚钱,他想尽早肩负起家庭的责任。他做了很多事,慢慢地积累起来,从一无所有到成家立业。他把过去的痕迹几乎全都抹去。他自律,过着无欲无求的生活。他只保留下了一项爱好,从他上小学时起就开始的爱好。那是一家人苦难的开端,如果是它是一枚硬币,反面则是另一家人幸福的起点。那是他兑现天赋的仪式,他已经舍弃了一种,不会再舍弃这一种。他要不停为此献祭(一点點时间,一点点金钱,一点点企图),向着金字塔顶端攀爬的过程中,他重新被人仰视,他享受,并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那里。他知道,这是个信号,只有懂得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召唤。唯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字母排列。

我心跳加速,害怕再次降临在我肩头。我努力不去看周围的人,他是否站在高处,注视着坐在这里、想要追赶他和他对话的人呢?我把代币投进机器,不停地玩着游戏。可我永远也超越不了他,甚至连第二名都不是。整个下午就这样度过。第一名是cxk,第二名是aaa,第三名是lil,好歹我靠近了他。我把最后一枚代币投入机器,他是个隐藏人物,我感到他终于降临在我的眼前。他说,哥,真想不到,你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你以前最不爱写作文,现在靠写文章挣钱了,你在杂志上的每一篇我都看了,那篇游戏厅失踪事件的报道写得最好,我记得最后你说一切都归于沉寂。哥,想不到,我也会成为一位父亲,每天操心着小孩放学是不是会按时回家,会不会跑到什么我找不到的地方,说起来,我们都没当好儿子,应该能做个好父亲吧。哥,你怪我不,我记得你不是和我说过的吗?你说你觉得我会去找她,我知道,这是你的希望,你比我更相信这一点,不是吗,哥。

我本想高兴,又很愤怒。我恨不得一拳将他击倒,让他闭上那张嘴,有些事只能在心里,不能说出口。我心里知道,真相远不比猜想更接近现实,现实是平静的,为什么要用真相来打破它呢?我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它呢?这需要练习。我看着游戏机里的表弟,他无法被选定。屏幕的左上方显示着一行英文press coin,请投币。启动它的那枚代币不知道在哪里。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地方,我总是想着回去了就去找到它,可每次总是在离开之后才想起,哦,我又忘了,我需要它。找到它并不轻松,得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里面有不少是我妈妈的,也有我的、表舅和老姨的,还有一大堆不知道是谁的,只有搬家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这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屋子终于被清空,什么都没剩下,我也准备出去。在靠近墙壁的地方,一道暗沉的闪光让我停留了一下。我弯下腰去,将它拾在手中,它在那里留下了硬币大小的圆形印记,不久就和这空白融为一体。

0

几天前,我拨通了表舅的电话。我说舅,想找你坐坐。他说,正好,我也想跟你说点事儿,星期天来家吧,咱爷俩喝两杯。快挂电话时,表舅突然说,你还是来店里吧,你舅妈管我喝酒,到店里可以躲开她们。

我买了烧鸡、牛肉和几个凉菜,还带了瓶杜康。提着走到表舅家电修理铺的门口,卷帘门拉着一半。我抬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恍如昨日,那时的门也只开一半,要猫着身才能钻进去。店里没人,我喊了两声舅,声音从后面传来。我把卷帘门又朝下面放了一些,只留了一条透光的缝隙。穿过过道,走进尽头的房间,表舅把吃饭的桌子已经摆好,电磁炉上坐着一个锅。表舅说,来得刚好,杂烩菜,吃了暖身子。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表舅从他背后拎出一只坛子,他说,你那瓶先别开,今天尝尝这个。他把两个玻璃杯倒满,酒色发浑。我俩吃了几筷子菜,表舅把杯子举了起来。杯子相碰,一点声音都没碰出来。这酒辣嗓子,咽下去还有点发苦。我俩喝下去,都发出很长的一声“啧”来。我说,这什么酒啊。表舅说,嫌弃了?是个朋友送的,你就凑合喝一次吧。我说,看你说的,这好酒得细品。他笑了,说,少贫嘴,来,干了。杯子又相碰,明显我俩都使了力,声音清脆极了。

我俩扯了会儿闲篇,跟着酒也喝了两三杯。锅里的水一直滚着,屋子里热气腾腾的,两个人像是坐在水里,周遭的东西都快要漂浮起来。我舀了一碗汤,慢慢喝着。表舅点上了烟,喝酒的节奏放慢了下来。我感觉这是个时机,就问表舅,听说你前段时间出去了?

表舅说,对,跟你说的就是这事儿,你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去了趟河北。坐汽车去的,不是去玩,也不是去看伙计,我在河北没有熟人。不对,之前没有,这次去了就有了。其实去之前我也不知道是去见谁,我都没决定要去。那天也是在店里喝了两杯,不知怎么的酒劲上来了,我说上床躺一会儿。就这张床,我动都没动,被子还是我那天出去时蹬开的。我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感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背着书包拿着把伞,个子比我高,人很瘦,十二三岁的模样,我以为是你舅妈让你表弟来找我。我没睁眼,叫了一声,他没答应。我说,你回去吧,跟你妈说我吃过了,晚点就回去。他一动不动。我有点着急,想再用点力提点嗓子,一使劲醒了过来。屋子里没人,就你坐的凳子上,有一个旧书包。我翻了翻,里面有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我就按地址上写的去了,还挺顺利。汽车只能坐到县城,我下了车,又坐了个蹦蹦到村上。现在好一点,村子里也都上了门牌号,我按着门牌号一路走过去。在门口就碰见我想见的人了,他在门口晒玉米籽,正用耙子朝路上推。他哗啦一下子把玉米推到我脚下,抬起头看见我。我问他你还记得我是谁不?他看了有一会儿,把耙子架到胸前,架了一下,又放下了,丢到玉米堆上。他说,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进屋吧。他腿脚不怎么利索,一晃一晃走到院门口,扭过头来看到我还站着,他说,就我一个人,进来吧,进来再说。

屋子就是普通人的光景,没啥好说的。他让我在桌子前坐下,自己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抱着个坛子还有两个存折走了出来。他说,家里啥都没有,你从哪儿来。我说,中州。他说,这么老远来,让你喝水不合适,就喝杯酒吧。我说行。他倒了半杯给我,也给自己倒了半杯。我俩各自喝了一口,他指指脑袋说,我有高血压,不能喝酒,喝了容易爆血管。我没说话。他说,既然你来了,就算有个喝酒的理由了。说着他又喝了一口,还剩一杯底,他笑了一下说,真是老了,两口都喝不完半杯酒,酒一般,你自己随意。说完,他把杯中的酒都干了。

他问我这些年怎么样。我就把自己又结了婚生了小孩小孩准备考中学大概都说给他听。他一边听,一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听完他把两个存折推到我面前,说,这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123987,你拿去吧。我打开存折看了一下,果然,六万零几,钱是一点一点存进去的,存了有几年。他说,我只有这么多钱,孩子们负担都不小,给我的钱攒起来,本想等他们谁用得着的时候再还给他们,你都拿去吧。我说,我为什么要你的钱。他说,凡事儿不回头说,望眼下论,这钱不算赔给你过去那个的,算是给你现在这个上学用的。

那天和今天有点像,也是两个人,也是在喝酒,就是没这么好的菜。我也又喝了半杯,身上发热,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我抓着包,包里有个东西也一直支棱着。他脸上通红,一直红到秃了的头顶。他有些醉了,他自己说的,酒后吐真言,你来找我,其实我早就应该告诉你,可能你就不用来这一趟,可能我那时候就不用离开中州市,可能我这些钱还有什么的早就该赔给你了。既然你来了,那我也该跟你说说。你猜得没错,你家小孩是出事了。我让他滚,他跟我吵起来。他很瘦,可他吵得很凶,跟你很像,也说要打断我的腿。他逼到我跟前,我就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扇出了鼻血。他抓起伞跟我打,打得我胳膊疼。我恼了,进屋去准备找个家伙来教训他一顿,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不见了,就剩下那把伞掉在地上。我看地上有一点血,用脚蹭了蹭,来回踏上几步,就看不见了。说实话,后来你们来了,你们一直没找到他,我害怕,我怕他是寻了短见,或是那一巴掌把他打倒再也没起来。我害怕那孩子回来找我,我梦见过,他背着书包拿着伞,站在屋子当中,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动,我怕他再跑没了,你们又说是我弄没的。

他用手揉了揉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哭,还是想看清楚我一点。他晃悠悠想站起来,没站稳又坐了下去。他喘气变重,半瘫在椅子上,他最后跟我说,你要什么都拿去吧,你要是觉得是我,那你也拿去。他把眼闭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们都活到今天了,不如接着活下去。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我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临走的时候,我把他那坛酒带了回来。他自己说的,喝酒容易爆血管,我把酒拿走,他就能多活一段时间。说不定他醒来,不记得我来过。他会觉得,那天做的事儿,应该早点告诉我,早点让我知道他害怕,害怕了这么久,是一件难熬的事。我想,他等着吧,我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

表舅把最后一点酒倒出来喝掉,说,我也还会觉得,是他把晓凯给弄没了。我说舅,你那个地址还在吗?他指了指凳子上的书包。我打开书包,里面有一张纸,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印着陈晓凯的照片,现在看来极其模糊,模糊到我都记不起他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我喝多了。从表舅那儿出来,我上了公交车。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正准备朝钱箱里投。司机朝我哎了一声,他语气很硬,你拿的啥玩意儿,往里面投?我把手举过头顶仔细一看,才发现手指上夹着的是一枚金色代币。它一面光滑,反过来另一面也是光滑的。我本来是要去给表舅讲一个关于它的故事的,可他喝醉了,说了很多话。我也喝醉了,我怕喝醉时候说的话,人们都不当真。故事就这么哽在喉咙里,我在想,怎么才能把它接续下去。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回家换了身衣服,洗了澡。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把心情平复了一下,脑子里把想到的又捋了一遍。我出门到长途汽车站,我说到襄县的车票来一张。售票员说刚走了一班,得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算什么,我在候车大厅门口抽了四根烟,第四根还没抽完,就听见广播说襄县的班车在16号口上车。车上人不多,有一股隔夜的味道。车上不对号,我在倒数第二排的位子坐了下来,整辆车就我坐在这么靠后的地方。车子晚了十分钟才出站,在市区里转了两圈。一路上有人招手,车就停下,有人喊一声到了,车也停下。我没到车站,在城关镇就下了车。城关镇是回民聚居区,羊肉扯面是一绝。我吃上一大碗,问了老板去陈武村的方法。他是个热心人,说可以让兄弟开摩托送我过去,给三十块钱就行。我不想让自己太像个城里人,于是跟他有来有回地还了价,最终定了十二块。他问我去陈武村干啥。我说看个亲戚。

陈武村比我印象里的大,村口有小卖部,几个小孩子在台阶上拍画片。进到村里,我注意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有人朝我看上两眼,似乎认出了我,嘴里嘟哝着想和我说上两句。我径直朝村子后面的一户院落走去,门头上用琉璃瓦做了装饰,上面是家和万事兴。院门虚掩,我推门而入,穿过院子,走到正面的屋子里。墙上贴着年历,年历下面是一长条木头桌子,摆着水瓶水杯等杂物。桌子另一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写着作业。我问他你爸呢?他说和他奶奶出摊去了。说完他又埋头接着写,真是个好孩子。另一面墙上贴着的都是他的奖状。奖状最上面,挂着一个镜框,挂得有点高,我仰着脖子踮着脚,才看到个大概。里面是几张老照片,头两张还是黑白的,每张上面都有墨水字,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七岁、八岁、九岁。看样子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这些照片应该挺有纪念意义,为什么挂那么高呢?是想人看见还是不想让人看见呢?我猜挂照片的人念旧,也是在炫耀,在孩子的成长中,她没有缺失,她一直在场。

我走到孩子身旁。他正在写作文,题目叫作《给父亲的一封信》。他抬起头问我,偶然的“偶”字怎么写。我看他写的那句话是,爸爸说,偶然会为必然付出代价。我说,这句话不通顺啊。他哦了一声,用橡皮把它擦掉了。我看着他又写了一会儿。我说,走吧,我带你去玩。他说好,把作业本合上,把笔和橡皮放进铅笔盒,把东西都摆放整齐。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村口的时候,他还跟几个拍画片的小孩打招呼。他们问他去哪儿,他看看我,我说去红宇。

我和他走到大路上,我伸手拦了辆车。我们俩坐到襄县,下了车,孩子说饿,我给他和自己各买了一个肉盒,他那个还多夹了两串炸里脊。他吃得脸蛋红扑扑的,我又给他买了瓶可乐。我俩沿着大马路一直走,正好看到对面一个大型商业广场。我朝对面摆了摆头说,走,去玩两把游戏去。他嘿嘿地笑了几声,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游戏厅在商场二楼,里面人还真不少。我问他想玩啥,他说想玩投篮机。我问他会玩“铁钩船长”不,他说会一点,那边有一台。我买了二十块钱的币,一块钱一个。我说你先陪我玩把“铁钩船长”,剩下的你看想玩啥都行。他接过代币装进裤子,走路时口袋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俩一人选了一个角色,他的那个角色比较厉害,适合打boss,我这个角色可以加血,适合在一旁辅助。我俩续了五六个币,一直打到了最后。他扭过头看着我,我说你去玩吧。他高兴地跑出去,到一台3D打枪打游戏里投入战斗去了。游戏结算画面跳了出来,孩子的按键时间已过,系统自动输入了aaa,我晃动着摇杆,像一笔一画写字那样,输入了cxk。

我长舒出了一口气,舌头下面终于不用压着咚咚咚的心跳声,抬头张望时,四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啊,不对,旁边的一台游戏机上,趴着一个两岁大小的小孩,他盯着电子屏,满眼好奇,嘴巴不时地蠕动上两下。他伸手想去够前面的摇杆,一下子没够着,他用脚蹬着凳子,准备再次去够,他整个身体都伸直了,简直就要飞出去。他人在空中一个趔趄,一双大手及时出现,接住小孩的胸口,穿过他的胳膊,让他顺势起飞。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和爸爸一起欢闹着走远了。

看着他们,我也跟着松了口气,仿佛是自己完美解決了刚刚的危机。我右手插进裤兜,往下探去,一份奖励正在那里等着我。金色的代币哦,它的最大作用,就是在这场你来操控的游戏里,给你最爱的角色续上一条命。我坐在机器前,表弟出现在游戏里,他正穿上一身豪华的装备,朝我招手,那意思是走吧我们一起去破个纪录。我扬了扬手说,哥哥我现在有钱了,想给你续几条命就可以续几条命。我把那枚金色的代币投入投币孔内。它在黑暗的轨道上滚动,平滑地拐过转弯,沿着下坠的抛物线一路而去,最终撞击到机关,发出啪嗒一声响动。电子屏上的他“喔”地欢呼了一声,浑身闪起了异样的光,他端起心爱的来复枪,朝那些机器怪兽勇猛地冲去。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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