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凡
车行于214国道,途经大理古城。城北,西面车窗外,便是崇圣寺三塔。每天不知有多少车辆人流在门口经过。
清晨,朝阳下每一个字都金光耀眼,以一句箴言的神性,护佑着苍山洱海珠联璧合的大理家园。三塔前,是盛开如同金色笑脸的向日葵。这时,看着海天一线一线亮开,朝阳一寸一寸升起,云霞一层一层变幻,整个大理坝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缓缓走近,崇圣寺楼台如同鳞甲片状铺开,红色琉璃瓦金碧辉煌,寺前三塔白衣飘飘,塔前村舍俨然,田畴碧透,阡陌纵横,洱海白亮如同一河银板,耳边四围鸟语不绝,花香草香隐透。突然,一缕青烟在寺前袅袅升起,越来越浓,飘荡在大理上空,是崇圣寺的晨香,朝阳下青霞映紫,宁静的大地之上,一派祥和之气。那时,脱口而出的只有四个字:妙香佛国!
这是天地的画。
我在画中,与三塔如此接近;与一千多年前的盛唐,如此接近;与苍洱大地上的灵秀河山,如此接近。微张着口,眼里溢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泪光,说不出话,静静感念着大理妙香佛国的神奇,妙不可言。
如果查询关于崇圣寺三塔的资料,很容易找到这样的句子:三塔是中国西南边陲地标式建筑,大约修建于南诏国丰佑时期(公元824-859年),先有寺后有塔,是典型的皇家寺院,塔因寺名,所以叫崇圣寺三塔。历史上,大理国22位国王中,有9位王(有说10位)在此避位为僧。三塔为方形密檐式砖塔结构,主塔16层,高69.13米。主塔名“千寻”,寻为古代计量单位,一寻有八尺。关于修建方法,最普遍的说法是修一层塔填一层土,修完再剥掉土,故有“推土现塔”之称。建成后,曾经历史明确记载的大地震计19次, 有一次“裂二尺许,形如破竹”,但“旬日复合”!主塔建好后,大约唐五代(有说明代),三塔背后又建二小塔,和主塔千寻成犄角之势,更为稳固……
据说,崇圣寺也是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之“天龙寺”原型,张纪中版电视剧《天龙八部》中 ,段誉向六位大德学到六脉神剑之后,被鸠摩智掳走那段,也是在三塔前拍摄的。今天看三塔,有种错觉像是一位须发飘飘的长者,引领两位谦谦来人,又或者,两座小塔如同长者凭栏远眺时身后随风舞动的衣袂。总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塔脚下的大理,也似乎隱隐以此为喻,人丁、物质、文化,数千年来生生不息、欣欣向荣。
进入园中,站在三塔广场,只见三座宝塔几乎成一条直线,巍峨而不失飘逸,俊美而多有庄严。相较之下,很多国内的塔寺在我眼中都稍显逊色。三塔却不一样。如果仅仅只是三座白塔,也许仍然是单薄的,但抬头仰望,塔后以苍山十九峰为背景,便截然不同了,用“气势恢宏”来形容,亦不为过。十九峰北起云弄,南收斜阳,正中应乐,左右各九峰,各九溪,天造地设。不仅如此,前面更有丰饶的大理坝子,散布在坝子各个角落的宁静村庄,以及明珠般的洱海。
楼前的对联却是谒语:天上紫霞原幻相,路边泉水亦清流。路边并非普通清泉,是苍山雪水,大理独有的十八溪珠颜玉质。这水幻化成云,再变成雨下,滋润着草木鱼禾,还有三塔旁边的白梅花,塔南一角,三两株,年年蓄足雨水后,一树树风骨凌寒绽放,花香沁脾。塔若有情,不知是否为花香所动?我们无法得知,但如果在花开时节漫步塔间,绕塔,瞻塔,寻梅,累了席地而坐,透过花枝看古塔于风云过处斜斜欲坠,想象《金石萃编》中“世传龙性敬塔而畏鹏,大理旧为龙泽,故为此镇之”的始末,又或者什么都不想,任一个人和一座塔、一树梅花与共的时间,潇潇远去,将自己变成一痕白浪,飘荡于时间之河,所谓“如如不动,当体即空”,或许即为如此吧。
大理多水,此行来三塔游看倒影也是件意趣无穷的事。先是三塔平台南前方的小水池中,水浅,但苍山三塔俱可入池,池外花木繁盛,四时不同,春夏绿叶红花,与池中古塔一动一静,一新一古,生意盎然。我想如果遇上有玉带云,云与塔同映池中,加上五彩缤纷的秀色,在晨光里极是醉人。三塔北后方有聚影池,据洱海外形修建,池水碧绿,池畔高处有合欢树,旁边开满扇状毛茸茸的合欢花,加上一藤炮仗花缠在树上,垂下桔子红的串串小花,映衬着池里池外六塔,美不胜收。
崇圣寺三塔院墙外,南面有三塔倒影公园,园内樱花一年比一年茂盛,一年比一年浓艳,若是苍山雪一高兴落到坝子里,红花白雪,点映着水中巍巍三塔,以及三塔背后峰峰白雪点染的苍山,天上人间,想来亦不过如此。是的,看三塔,我看到最多的,是花。金色的向日葵,霞色的桃花,玉色的白梅,五彩缤纷的春花夏叶,白里透红的合欢花,桔子色的炮仗花,火红的樱花,水晶般的雪花……或许,因为我心中有花,所以放眼皆春吧。
由于来过多次,我发现,在崇圣寺三塔,还有四个地方是极有意思的。一是雨铜观音殿。崇圣寺之“圣”,指的就是观音。雨铜观音殿在崇圣寺前,传说塑铸观音的时候,原料告急,工匠们正发愁,不料空中忽降铜雨,为工事备足了原料,于是得以顺利建成。今天眼前的雨铜观音殿,是一个紫红色的方形大殿,殿中塑有阿嵯耶观音像,铜身贴金,高12.6米,重达11吨,是整个云南省最大的室内观音像,且细腰、大脚板、宽肩,女性的面容,集男身女像为一体,非常独特,看上去既有女性的慈祥,又有男性的刚毅,庄严肃目,金碧辉煌。大殿一侧塑有四尊观音,分别为阿嵯耶观音、水月观音、梵僧(建国)观音,以及负石观音;另一侧则有观音从男身男像到男身女像,最后成为女身女像的演化过程。二是《张胜温画卷》。与《清明上河图》一起被称为“南北双绝”的《张胜温画卷》,再现了当时南诏王礼佛盛况,目前原作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年才可面世一次。剑川木匠用木雕的方式,精雕细镂了这幅画卷最重要的部分,环布于殿墙四围。木雕作品雕刻于2003年前后,33位剑川木雕师父,雕刻一年半完成,材质为苍山西坡的青皮木,加了边框,边框为红椿。整件木雕作品长117米,高约1.8米。如果说《张胜温画卷》是一轴平面的南诏国宫廷礼佛故事,看上去还是抽象的有距离的,那么这环护在大雄宝殿四围的木雕版《张胜温画卷》,便是立体的。在细腻木雕下雍容华贵的南诏王,光着脚的武将,双手合十目光虔诚的小王子,以及画末前来朝贺的卷发外国使臣,无不会走会动,栩栩如生。更为有意思的是,图中南诏王与神众一起听释迦牟尼佛祖讲经的部分,被塑于大雄宝殿内,虽事先并无安排,但木刻版刚好排到佛像背后,居于整个崇圣寺的中轴线上,一前一后,塑像与木刻,互相辉映,更显庄严神奇。三是放生池里的龟。池不大,置有大小不一的石头,龟们便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有时候还会是一只小龟爬在龟妈妈的背上。这时,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它们不仅在晒太阳,还在听音响里《心经》之类的佛音,听久了,悟道成仙也未可知。四是三塔平台下石缝里如龙盘结的根系和随风摇曳的杂草。石基砌得那么紧,承载着千年巍巍古塔,看上去无懈可击,却仍然有无坚不摧的根死死盘结,而某一株桫椤植物,在石和石的贫瘠里,生机?盎然。四平八稳的石基,其实并不平静,根和草在此一刻不停地生息,演绎着不为人知的生命赞歌……
即使很久没去崇圣寺三塔,但我知道它一直与我同在,还有那些小龟,三塔遥对着的晨光云海,大雄宝殿上空袅袅升腾的香烟,木雕版《张胜温画卷》,建极大钟,聚影池上空的合欢树,以及塔东的桃林……闭眼,仿佛就能看到满满一坝海水,人们生活在苍山高处,水中龙族兴旺,龙战连年,于是有了“永镇山川”之塔。塔顶栖大鹏金翅鸟,雄视水国,以吃龙为生,鐵骨银钩的金爪一张一收,再恶的龙也只有徒劳挣扎的命,从此渐渐风平浪静,水泄疆开,有了大理坝子,有了生生不息的洱海文明……万年沧海,千载桑田。依稀间我们看不清大理的来处,正如猜不透自己的来处,却能在三塔脚下,聆听一片云的聚散,一朵花的芳华,一只鸟的足迹,一瓣雪的冰心。
总之在大理,三塔和人们同在,无论是你劳作抬头挥汗的瞬时,还是匆匆赶路回眸的刹那,抑或是闲坐庭院品茶的间隙,三塔,就在你的眼前耳畔,在熙熙前来又淡淡远去的生活中,以一位饱经风霜长者的慈爱和仁厚,远远注视着你,让温润的目光,一直伴你前行。
三塔也总是经意不经意地,落入大理人的眼底,车玻璃上、山头、田间、办公室窗外,某个小餐馆阳台上,普通人家的小院中。
记得有次在海东,往三塔方向看塔,塔小而白,呈一条线,一塔在前两塔在后的距离感完全没有了,苍山的青影下像三只文气十足的笔,难怪大理人又称三塔为“文笔塔”,塔下有三文笔村,岁岁大年初五赶葛根会;城北、湾桥、喜洲一带看塔,有时可见四塔,是弘圣寺的一塔共同入画;从高空看塔,只见一大片有序铺展的庙宇楼台间,塔像三颗白棋,点扣在大理心口。傍晚,雨过天晴,不经意的车窗外,偏西的阳光从云层中一束束漏下,青色的、薄透的,如同剑的青芒,那是一峰峰平行的长剑,斜斜飘荡在三塔上空。那时,一尘不染的山色如同画屏横列在三塔背后。
妙香佛国很远,也很近。远到云深不知,近在山海之间。
不知下次漫步三塔是什么时候,但我想,一定会走得很慢、很慢——比一颗种子的发芽更慢,比一枚秋叶的凋零更慢,比时间也还要慢。心在舒张,收紧;收紧,又舒张,脉搏一寸一寸息动,每一息一动,都是一次日升日落,循环往复,无止无休。那一刻,三塔上空一定天蓝如洗,云白如丝,妙香生烟,十九峰横陈如画。人在画中。清风过处,铜铃叮当,一念如烟。一念起而万念生,万念如烟,缓缓寂灭。最后,仿佛有纤纤素手,轻轻卷动画轴,束之高阁……
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