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惠云
我父母亲祖上都是农民,到他们这一代时,当了工人,端上了当时大家都很羡慕的铁饭碗。四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他们工作的圭山煤矿,这是一个省级国企单位,在七八十年代曾繁荣一时,和当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相比,我们矿山子弟似乎更有优越感。然而,矿山机械无休无止的轰鸣声,彻夜不息的灯火通明,白日里漫天飞扬的灰尘,都成了我儿时一直想要摆脱的噩梦。那时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父母亲去爬老圭山拾菌子,去周边农民田里摘野菜,去周边村寨赶山街子。母亲常和我说起老家农村的趣事,在她侃侃而谈的回忆里,农村那片天地是那么广袤,那么生动有趣,那么令人向往。父亲和周边拖湾村的毕叔叔交好,他把几亩地廉价租给我家盘种,父母亲在扮演工人角色的当儿又延续着骨子里农民的血液。多年来,父母的闲暇时光,我们的快乐童年都在这几块薄田里度过,一茬茬的包谷大豆,一季季的蔬菜瓜果,撒下了我们一路的欢声笑语。
云南省圭山煤矿矿区壁画
云南省圭山煤矿遗址
小时候,我总在想,如果可以选择,我要做个农村孩子。家里养很多牲口,逢年过节就可以杀猪宰羊、杀鸡宰鹅,田地里种满瓜果蔬菜,想吃什么就去摘什么,青菜、萝卜、番茄、辣椒、茄子、黄瓜……最好是能有几笼葡萄架,我要把书桌搬到葡萄架下,一边写作业,一边吃葡萄,多好呀!春天,站在山脚看山腰氤氲在云雾里的粉色桃花林;夏天,攀到小河边的杨树柳树上捉知了、掏鸟蛋;秋天,随母亲到田垄上捉蚂蚱、吓田鼠;冬天,扛着猎枪到山林里逮兔子,抓那些脑袋扎在雪地里的蠢野鸡。我曾无数次这样想,母亲也曾无数次纠正我,她说,矿山吵一点、灰一点、枯燥一点,但每个月的经济来源也是细水长流,至少能让我们安心读书衣食无忧,农村的孩子苦啊,像我们这样大的孩子,早就当家里的重要劳动力使唤了,哪有这么好的环境读书学习呢?可母亲的话,又怎么能阻止得了我对多姿多彩的农村生活的向往呢。
18岁那年,我从师范毕业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乡村小学任教,我开心地像一匹快乐的小马四处蹦跶。原来我对美丽乡村生活的想往一直是藏在诗里的,藏了那么多年欲罢不能,教学之余的闲暇时光也因此变得惬意而美好。我和孩子们仰卧在蚕豆地里,一边剥吃青蚕豆,一边数着从蓝天白云间穿梭的小鸟;带着孩子们漫山遍野地拾松果烧洋芋,柴火堆里的洋芋烧得炭黑的时候,扒出来用松树皮一刮就露出金黄色的锅巴,放在翠绿的蕨草上,馋得人直咽口水;我第一次亲手捧着山涧里的清泉,让那股子清甜从喉咙里缓缓流过;第一次体会郊游毫无羁绊、无拘无束的快乐,摘黄琐梅、覆盆子、白地果,拾菌子,一坡坡,一片片;第一次摘过空谷里那些在我的诗中无数次描绘过的滴着晶莹露珠儿的野百合……
然而,诗情画意终究抵不过残酷生活背后的柴米油盐,孩子们童真的眼里藏不住快乐,也掩饰不住忧伤,生活的负重让这些幼小的孩子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农村的孩子确实是苦啊!”这样深切的体会离母亲跟我说这话时已整整十年。我任教的学校在村东头一片荒凉的坟山上,教室里有块巴掌大的小黑板,教室地板凹凸不平,踩进坑里崴到脚是常有的事,每天值日,孩子们扫地的动作再怎么轻缓教室里却还是黄土飞扬。孩子们的桌椅是一体的,尺寸高低不一,有的孩子个头小,站着才勉强够得着写字,有的孩子够不着干脆蹲在凳板上写字,一到下雨天,孩子们的屁股和裤腿,甚至整条裤子都沾满了黄泥巴,加上两串浓黄发绿的鼻涕,一双黢黑皲裂的小手,就更加惨不忍睹了。别责怪这些孩子不讲卫生,村里的路都是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而且五六年级的孩子一放学回家就要到地里帮父母做农活,就连一二年级的孩子每天放学也要帮父母生火做饭熬猪食,那个温饱问题还放在第一位的年代,谁还有时间顾得上干净卫生这档子事,就连家长们到学校找孩子衣裳也是黄泥赤土的,老村长常说“要是不为生计发愁了,谁又不想打整的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呢!”
村民们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种点包谷、洋芋、金瓜、红豆,水法好点的种点菜蔬、水稻,所得收入也仅够糊口和养活两头过年猪。种烤烟算得上是当时的一笔大收入,可不是家家都可以种的,得有合同,况且种烤烟苦啊,十多道工序,哪道出了问题,一年四季一家子就都白白忙活了,种烤烟的钱真真算得是血汗钱,一株烤烟从育烟苗到烟叶成熟不知要喝多少桶水,这些水只能靠牛马驮、牛车拉、肩膀扛,从春天播种、炎炎夏日到秋天收获,每一叶烤烟上滚落的都是农民的汗珠子,分分厘厘的钱都沾满了农民的血汗,每一季烤烟的收获都贪婪地蚕食着农民的青春和健康,个中滋味但凡经历过的人都有深切体会。常年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提前透支了他们的健康,加上农村医疗条件滞后、营养不良、缺乏保健意识和健康知识等因素,村里的农民才四五十岁,就能感受到明显的老态,皱纹过早地爬上了额角,肺病、胃病、风湿、关节炎、腰肌劳损、腰椎突出等疾病几乎要缠绕着他们在痛苦中度过下半生。
学校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小时候就开设了音乐、美术、体育、书法、自然、品德、劳技等课程,而这里的孩子们除了语文和数学两门科目,就没上过其他学科,更别说体育、音乐、美术等课,这也难怪,学校里大部分都是代课老师,即便如此,师资也是少得可怜,一个老师要包班上五六十个学生,甚至有的一个老师要上几个年级的复式班。那时,乡村代课老师偏多,文化水平和综合素质整体偏低,很少有人同时把文科理科都教好的,况且工资少得还不够一家老小塞牙缝,没办法的他们一放学就只能回家务农帮补家用,根本不可能有更多的精力去上好其他科目。我在学校空地上带着孩子们跳舞时,虽然满场黄土飞扬,但几乎全校师生都成了我们的观众。教授音乐课、美术课和书法课时,我们班的窗户上都趴满了小眼睛,多希望他们能进来呀,可我们破旧的小教室已经挤满了近七十个小娃娃。孩子们中午放学回家,大多是自己热点冷饭吃,洋芋、红豆、乳腐、酸辣子是家常菜,怪不得那几年我看这些农村的娃娃个个是又矮又瘦,又黄又黑的,没有一个肤色是白里透红的,大概跟营养不良有很大关系吧。
泸西县永宁乡雪莲果丰收
全寨子吃喝洗衣用的水要到坡下几百米的塘子里挑,老师们也不例外。那个塘子虽然一年四季流出汩汩清泉,但旁边时常有村民洗衣刷鞋毫不避讳,周围的黄灰肆意吹到塘子里,挑到宿舍里的水要沉淀整整一晚上才可以用,若按照现在的卫生标准来说是万万不可吃了。我的宿舍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小平房,安静地杵在坟地的西边,秋冬季节还好,要是赶上夏日暴雨天我就得用一个小盆在屋里接雨水,外面是瓢泼大雨,宿舍里面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个周末我回家一趟,赶回来时床上的被子都糟在雨水里,校长听见我嚎啕大哭连忙赶来为我上屋翻瓦。难熬的是晚上,村子附近的教师都各自回家,一排破宿舍里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代课的女教师。晚上不到九点,我们就要赶紧熄灯锁门睡觉,再拉张书桌把门顶紧,而且不敢多喝水,最怕半夜里到坟地边上厕所。然而,最可怕的还是那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寂寞,晚上整个村子黑咕隆咚陷入一片死寂,山顶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几个塑料袋在坟地间的树枝上摇摆,夹杂几声狗吠、哀怨绵长的怪叫和乌鸦飞过树梢的奔丧声,我心里便不由得一阵阵发怵,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我在那个村子整整呆了五年,竟然没看过一天电视,对外面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事情茫然无知,虽已是2000年,但我仿佛还身处原始社会,感受不到现代文明的气息,精彩的世界已然将我远远抛弃,我的青春在那里发霉、衰竭,变得狼狈不堪、毫无价值,心里除了书本上那几个拼音、词语和数字,对家事、国事、天下事无心关注也无从关注,作为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望着那一双双澄澈求知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如此荒瘠和狭隘是多么可怕啊!很多乡村老师们撑不住了,首先是按捺不住寂寞了,千疮百孔的内心向枯燥无味的生活缴械投降,随着时光的消磨,精神支柱轰然坍塌,颓废,沉沦,麻木不振。打扑克、打麻将、织毛衣、拉家常,明天再和学生继续灌输肚子里面枯瘠得快榨不出油水的书本知识,一切如同纸上谈兵,毫无生机和活力,创新和突破更无从谈起。日子像水一样流走,除了双鬓斑白,皱纹一天天吸血虫似的爬上额头攀上眼角,再无力地跌落下来,拉垮了嘴角,一脸衰相,再无多余收获。乡村老师们的人生尚且这样轮回。不知道这“时光的蛊”又用怎样的“伎俩”去折腾那些村民,去捉弄村里的孩子们呢?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