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这边独好

哈依夏·塔巴热克

正午时分，青岛市文化旅游局局长唐杰的家里，退休的妻子赵婉茹已经准备好午餐等待他与女儿唐丽。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挑选茶几上的一些家庭老照片。这时，丈夫唐杰回来了。他换上拖鞋，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起了老照片。他拿起一张女儿童年时穿着一套海魂裙，在海边照的相片看了看，然后对妻子说：“你还记得吗？那一天是女儿的生日，咱们带她到商场买裙子，她要买一条粉红色的公主裙，你非要给她买这条，她还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巴。”妻子说：“她还是穿这条海魂裙漂亮呀。”丈夫说：“不管怎么样，女儿总是听你的话。”妻子说：“女儿也听你的话呀，她想学医，你让她报考了中文专业。”丈夫说：“你这辈子隔三岔五地加班加点，我已经受够了。”妻子说：“这次她要考研，想自己选一门专业，你又让她考政教系。”丈夫喜笑颜开地说：“她在教育局工作，以后是要走仕途的，当然要读政教系。你有点脑子好吗？”他俩看了一会儿，丈夫又问：“怎么想起来整理照片了？”妻子回答：“她的新房装修完之后，好拿去布置家庭照片墙呀。”丈夫笑笑说：“那还早呢，刚开始装修。”

他俩正说着话，女儿唐丽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起来：“妈妈，我饿死了！”赵婉茹看着女儿的模样，心疼地说：“都准备好了，你俩去洗手吧。”

一家三口开始吃饭，唐丽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还尽挑荤菜吃，甚至将父亲前边的一些大虾也拨到自己这边，吃得一干二净。母亲责怪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呀，最近怎么回事？这种吃相能把婆家的人吓坏的，那可是有钱人家呀。”唐丽则说：“现在不是还没出嫁嘛，在此之前多吃点呗。”父亲听了这话笑了笑。

唐丽吃完饭，碗一推，站起来从茶几旁边走过，看了看散乱的照片，并俯身捡起那张她穿着海魂裙站在海岸上的照片看了看，笑了笑放在桌子上，扭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夫妻俩忙着收拾饭桌。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女儿在卫生间大声呕吐的声音，听着很痛苦的样子。赵婉茹看了看唐杰说：“最近，小丽的饭量陡然大增，但吃完饭她又会去呕吐，这是怎么回事？”唐杰回答：“所有女孩子在结婚前都会这样，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了，心里会产生压力，压力大了，饭量就会增加。但又怕长胖，她们就会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这叫作婚前恐惧症。”

赵婉茹又问：“永新那个孩子说要去美国驻青岛领事馆办理签证，不知去了没有。”唐杰回答：“前段时间说正与他父亲商量去了美国所要学习的专业，现在不知怎么样了。”赵婉茹说：“作为青岛服装集团的总裁，他爸爸当然是一言九鼎呀。”唐杰说：“那倒不一定，你以为所有的孩子都像咱家小丽，不论干啥都百依百顺的。”赵婉茹听了这话高兴了：“那是我教育得好！”

第二天上午，唐丽的未婚夫吴永新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开车带她来到美国驻青岛领事馆办理签证。走进大厅，他回头示意了一下，唐丽就乖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吴永新带着未婚妻，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大厅，并与大堂经理约好了领事馆的签证官员。

吴永新和唐丽端端正正坐在签证官面前，对方正低着头为他们办理签证手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吴永新说：“小吴，好了，五个工作日之后就可以来拿签证了。”吴永新笑着说：“谢谢迈克尔！”迈克尔则轻松地问：“吴总他身体好吗？听说他又要兼并大连的一家服装厂了。”吴永新说：“他总在忙。”迈克尔看了看唐丽，俏皮地问了一句：“你还与这位美人在一起呀，没变卦。”吴永新笑了笑用英语说：“中国人讲究从一而终。而且，未婚妻也要到那边去读工商管理硕士呢。”迈克尔笑出了声，也用英语说：“回来肯定从事服装营销，呵呵，好主意。但生活这片大海会让许多人翻船的。”吴永新听后笑了起来，唐丽也听懂了，难为情地皱起眉头。他俩出门时，身后的迈克尔叮嘱了一声：“记得从一而终。”

吴永新带着唐丽来到正在装修的新房子，唐丽转着看着，最后走到客厅临街的那扇大窗户前站了下来，望着吴永新说：“这里应该放一个大盆栽，高高的那种。”吴永新则说：“那是放立式空调的地方。”唐丽央求他：“那多没劲，还是放大盆景吧。”吴永新回答：“立式空调已经买好了呀。”唐丽依然含笑，仰起脑袋说了一句：“如果我给你一个惊喜，你会改变主意吗？”吴永新笑笑说：“你的小惊喜就是多。”唐丽说：“这次是一个大大的惊喜，想看吗？”吴永新没看她，而是转向卧室那一边。这时，唐丽从手提包里拿出托福考试成绩单递到未婚夫面前。吴永新接过来看了看，并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唐丽的额头，说道：“口语、听力、阅读都过了，不错呀。可以考虑一下你的建议。”唐丽听了神色有点黯然。

傍晚时分，唐杰开着车往家里走，远远看见唐丽在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脚底下踢着一个易拉罐，发出哐哐啷啷的响声。她显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唐杰没停车叫住女儿，而是远远地跟着她。只见女儿越踢越来劲儿，直到把易拉罐踢到从对面走来的一个小男孩脚下。那个小男孩吃惊地看着唐丽，又看了看地上的易拉罐。他俩对视了一会儿，小男孩俯身捡起易拉罐退了几步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继续打量着唐丽。唐丽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小男孩离开了，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只见唐丽依然失魂落魄地站在人行道上。

唐杰目睹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几天后，傍晚下班的时候，唐杰打开家门走了进来，刚想说点什么，妻子从厨房轻轻地走出来，向他摆了摆手，并指了指女儿的卧室。卧室的门紧闭着。他换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压低声音问道：“考完了吗？”妻子点了点头。唐杰脸上露出了笑容，又對妻子耳语：“明天你陪女儿去海边走一走吧。”妻子低声说：“哪用得着我陪她呀，永新会带她去的。”

次日，吴永新开车带着唐丽逛商城，他坐在二楼的女性服装区，不断接打电话，很是忙碌。唐丽则看着那些高档服装，身后跟着两个导购小姐，不断给她指点着。她俩指什么唐丽就买什么，每买完一件衣服，唐丽都会满脸堆笑地说一声“谢谢”。当唐丽走过金银首饰柜台的时候，一个一直注意她的导购小姐殷勤地请她看看首饰专柜，她还了对方一个笑脸，温婉地说：“谢谢你，我们快结婚了。”

唐丽很快来到了未婚夫身边。吴永新一边接电话，一边站起来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大包小包。电话接完了，他问唐丽：“你还想买什么？”唐丽摇摇头，挽着他下楼了。

他俩坐上车往回走，途中唐丽一直打量着窗外，默不作声。吴永新笑笑说：“难道快做新娘的人都像你一样反常吗？”唐丽这才扭过头，神色凝重地说：“明天是周六，咱俩去西海岸影视城那一带的海滩吧。”吴永新回答：“明后两天是我们与大连那家服装厂第三次谈判的日子，我是走不开的，这你知道呀。”唐丽有点委屈地说：“心里总有话想对你说，这段日子。”吴永新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是咱俩说话的时间呀，几十年呢。”唐丽黯然。

第二天，唐丽起了个大早，胡乱吃了一点，就准备出门。这时，母亲走出卧室向她招了招手。她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一句“去西海岸那一带”并伸出了两个手指。母亲还想说点什么，但唐丽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

西海岸一带的海滩上，唐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散心。海滩上人群如织，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走着走着，她看到前边一个小女孩在注视自己，便站在了那里。女孩子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继续沿着海岸走，她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唐丽，海风吹乱了她稀薄的头发，鼻子上沁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她走得那么专注，还挺着小胸脯。唐丽看看与地平线连成一片的大海，又低头看看小女孩，眼里顿时涌满热泪。小女孩觉察到了，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唐丽说：“大姐姐，您想哭吗？那就哭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呀。”唐丽顿时泪水汹涌。

在之后一个月所有的双休日里，唐丽一直在学习驾照，表现出一副心情平静，随遇而安的模样。吴永新不时打电话过来联系一下，有几次还开车跑到城郊的驾校去看她。

一天，唐丽正在上班，接到了一份快递，打开一看是青岛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心怦怦直跳，又看了一下，然后放进了抽屉。

下午，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教研中心的主任。和蔼可亲的主任接待了她，一番问候之后接过唐丽手中的通知书，看了看说：“首先祝贺你了，小唐，你一直都很努力呀。其次，我们几位领导再碰头研究一下给你答复。放心吧，我们支持年轻人深造。”

一个周六早晨，唐丽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唐杰加班去了单位。赵婉茹给唐杰打电话，那边总是不接。快到中午了，唐杰才打来电话，赵婉茹告诉他：“你两点钟去人间天堂酒店，我在二楼的包厢里订了桌子。”唐杰说：“咱要招待谁呀？”赵婉茹急了：“你怎么今年又忘了？”唐杰忙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赵婉茹责备地说：“女儿的生日！你几乎年年都要我提醒！”唐杰连忙说：“哦，哦，我一定准时到！需要准备什么礼物吗？”赵婉茹回答：“把你自己带过来就行了，谁指望过你呀！”唐杰又问道：“永新通知了吗？”赵婉茹回答：“别瞎操心了！”

高雅的餐厅包厢里，坐着唐杰、赵婉茹、吴永新和唐丽，已经吃了好一会儿了，唐杰和吴永新都给了唐丽祝福。这时，赵婉茹从提包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唐丽面前。唐丽看了看，继续埋头吃饭，不断转动着餐桌。赵婉茹疼爱地对唐丽说：“这是二十万元，是我和你爸爸送给你买车的钱，密码和你的银行卡密码一样。”唐丽笑了笑，拿起银行卡装进手提包，调侃地说：“我这会儿让你俩买架飞机，你们可能也会买给我吧。”吴永新也掏出一张银行卡，刚想放在唐丽面前，她赶紧伸手挡住了：“我还没嫁到你家呢，你的，以后再说。”

唐丽接着继续吃，一副总也吃不饱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其他人都不再吃了，便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大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三个人都看着唐丽。唐丽拿起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清了清嗓子，说话了：“今天，我要说一些不中听的话。”说完停下来看了看三个有点惊讶的家人。“我不想像一块石头一样老去，或者像一片羽毛那样飞逝。我要做自己！”唐杰看了看她，用手拦住马上就想质问女儿的妻子：“继续说。”“首先，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考上青岛大学的研究生了，但不是爸爸您指定的政教系，而是心理学系。其次，永新，我不想去美国读工商管理硕士，更不想做服装营销。第三，妈妈，我不想结婚，我爱永新，但暂时还不想结婚。这次，请你们让我自己做主吧！求你们了！”那三个人惊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唐杰才缓过神来说道：“可以商量嘛，那你先去读研吧，我的意见。永新，你看呢？”永新没吱声，若有所思的样子。唐丽接着说：“我当然要去读研，但是，单位三天前通知我说，在读研之前要到新疆支教一年。”赵婉茹瞪大了眼睛：“新疆！那是荒漠呀。”唐杰说：“支教是好事，但你能挺下来吗？一年时间呢。”吴永新装作没事一样，调侃地说：“小丽，那里可没有海鲜呀。”唐杰又说：“支教就是给孩子们上课吧？”唐丽回答：“是。”吳永新又调侃地说：“你又没当过老师，会上课吗？”唐丽回答：“我参加工作三年，一直在心理学教研室工作，听也听会了。你们啥也别说，我铁了心要去新疆了，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买好了机票。”赵婉茹急得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呢？”唐丽直接回答：“你们肯和我商量吗？妈妈，您看起来对我非常好，其实就像一个道德警察！但那不是为我好，您只是想当一个好母亲而已。爸爸，您很心疼我，但几乎每一年都会忘记我的生日，这是爱吗？永新，你连放置一个盆栽的自由都不愿给我，可能更不会听我说什么吧。”唐丽说完，站起来离开了，留下那三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新疆克拉玛依市乌尔禾区教育局办公室，局长正在召开这个区所属各个学校校长会议。会后，局长问办公室主任老杨：“那几个支教的老师都安排到各个学校去了吗？”老杨回答：“都安排好了。”这时，在座的一位长者站起来对局长说：“局长，没有安排好，最起码我们白杨河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还没有安排好。”局长连忙回道：“哈力别克校长，你们那里不是有一个来自青岛的李老师嘛。”校长马上回道：“局长您忘了吗？那个人要去广州中山大学上研究生，已经辞职了，您还在他的辞职信上签字了呀。”局长窘迫地说：“哦，我怎么把这事忘记了。我们再想办法给你们调剂一个语文老师吧。”他又转向老杨问道：“乌尔禾中心小学的那个支教老师啥时到？”老杨回答：“唐丽老师明天中午两点钟的航班。”局长叮嘱：“记得派人去接机，并安排好她的生活。”白杨河小学的校长听了这些话后悻悻地离开，走过老杨身边时，俯身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自己来解决问题。”

次日中午时分，克拉玛依机场候机大厅。乌尔禾区教育局的人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教育局接站”。白杨河小学的教务主任古丽菲娅和学校的临时音乐老师，也是古丽菲娅的恋人阿尔法，还有阿尔法组建的天山雄鹰乐队的几个姑娘小伙子也来接机。阿尔法手上有一把热瓦普，几个姑娘穿着演出服站在那里，有低低的琴声传出。古丽菲娅和另一个姑娘背对着出口，面对接机的人们，后背贴着两块白布，一个上面写着“唐丽老师”，一个上面是一颗大大的红心。

这时，许多乘客涌向出口这边。阿尔法弹起了热瓦普，几个姑娘小伙子跳起了维吾尔族舞蹈，这显然吸引了接机的人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大提包的唐丽一眼就看到两位姑娘后背上的字，快步走了过来。两个姑娘接到唐丽后，一个拉着她钻进看舞蹈的人群里，一个连忙扯下俩人后背上的白布。乌尔禾区教育局接机的人还在出口那里紧张地张望着。

阿尔法和古丽菲娅带着唐丽坐在了小车上，行驶了一会儿，小车停了下来。唐丽下车走到一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取款，不一会儿就出来了。等他们的小车再次启动时，阿尔法从倒车镜上看到一位维吾尔族老大爷一直挥手喊叫着跟在后边奔跑着。他起初没在意，再一看，那个老大爷是冲他们来的，立马停下来，下车迎了过去，这才看到老人家手上拿着一张银行卡。原来唐丽刚才忘了取出银行卡了，大爷就一路追了过来。唐丽听阿尔法老师讲了情况，立即下车走到老人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再感谢。大爷听说唐丽第一次来新疆，而且还是支教老师，更是感动，马上拉着唐丽的手盛情邀请他们几个到家里做客，态度非常真挚。他们再三谢了老人家后又上路了。

一路上，乌尔禾绮丽的风景使唐丽觉得目不暇接，兴奋无比。古丽菲娅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这座魔鬼城、金丝玉城、风城、石油城的风景。车窗开着，初秋的爽风拂面而来，唐丽闭起双眼，享受着这一切，很惬意。

走出去相当一段路之后，唐丽觉得有点疑惑，便问了一句：“还没到乌尔禾中心小学吗？”古丽菲娅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快到了。”然后继续给唐丽介绍这一带的风景。阿尔法则加大马力让小车跑得更快。一个多小时后，小车来到了一个村子里的一所学校，学校规模不大，有四五栋教室、办公室、餐厅、礼堂。还有大院、院墙、一扇大红铁门。

车停在学校门口，唐丽等人走了下来。 唐丽看到三十多名学生排成三排，打出一个布标——热烈欢迎新老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迎上前来，紧握住唐丽的手，使劲摇着，脸上堆满了笑。然后转身向孩子们挥了挥手，孩子们竟然齐声唱起了歌，古丽菲娅说那是一首维吾尔族歌曲《黑眼睛》。唐丽看到孩子们唱得很卖力，有几个干脆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唐丽越看，他们唱得越来劲。唐丽一直站在那里听完，然后鼓起了掌，孩子们见状也跟着鼓掌，校长也乐呵呵地鼓起了掌。唐丽注意到，孩子们头上的布标已经很旧了，字也褪色了。

这个时候，古丽菲娅已经将唐丽的行李搬进为她准备的宿舍里。校长带着唐丽往宿舍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性迎面走来朝唐丽点了点下巴，算是打招呼，然后握了握校长的手，并很快抽出手，拉着一个行李箱，背着背包，大步流星地朝大门去了。身后有一个学生冲他喊了一声：“李老师，再见！”他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就走了。校长跟在后边，一直送他出了大门。

“李老师才待了几天呀，干吗说再见？”一个汉族学生不屑地说了一句。走回来的校长听了马上说：“即便上了一天课，他也是你们的老师，必须尊敬！”那个学生扭过头，等校长走后，又小声对几个同学说：“我看这个老师也待不长！”一个同学问道：“为什么？”他回答：“她太漂亮了，太洋气了，这样的人只会待在城里！”

下午，唐丽被请到校长家里做客。校长的妻子原来也是这里的老师，后来因为脑溢血偏瘫，现在坐轮椅。唐丽、古丽菲娅和阿尔法走进宽大的客厅时，正在厨房忙碌的校长马上走过来，对妻子说：“乌丽凡，咱们请到语文老师了！”说着拉起妻子已经瘫了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对击了一下。乌丽凡大老远就向唐丽伸出左手，唐丽迎了上去。她久久地握着唐丽的手，疼爱地打量着，一副欣喜的样子。

唐丽坐在大炕的正堂上，看着校长削羊肉，吃着纳仁。校长弹起了冬不拉，一首抑扬顿挫的冬不拉乐曲在屋子里弥漫着。古丽菲娅介绍说：“这首乐曲叫《倾盆大雨》。作曲家想表达的思想是，希望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冲刷人间的污泥浊水。”唐丽心里很激动，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

那天夜里，他们在校长家里坐了很久才离开。古丽菲娅带着唐丽往宿舍走，抬头看了看，忙说：“唐老师，快看哪！”唐丽抬起头一看，只见满天的星辰一颗一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她惊呆了，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突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向遥远的地平线滑落。不一会儿，又有一颗流星滑落。古丽菲娅看到唐丽迈不开步子了，便笑着说：“唐老师，以后这些星辰都是你的了，你天天晚上都可以看到。现在，回宿舍吧。”

夜里，唐丽因为一路劳累很快就入睡了，手机一直不断地传来接收微信的声音。

次日清晨，唐丽被敲门声吵醒，连忙穿上衣服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脸庞清瘦、目光清澈的小女孩儿。她看着唐丽，过了一会儿，迟疑地说：“老师，这个石榴送给你。”唐丽接过石榴，冲着她笑了笑。女孩儿好像有话说，唐丽偏了一下脑袋示意她说。她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老师，你不会走掉吧？”唐丽笑着摸了一下孩子的脑袋，使劲儿摇了摇头。孩子马上就笑开了花，转身跑了出去，大声喊叫着朝学生宿舍跑去了：“那个老师说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你们听到了吗？”唐丽拉开抽屉想把手里的石榴放进去，只见里边还有三个干瘪的石榴躺在那里。

唐丽在宿舍洗漱时，听到学校大门那边有争吵声，只见校长正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性在争辩。校长说：“第一，我们这个学校明年就要与区里的中心小学合并，六年级学生的语文成绩必须达到80分以上那边才肯接收，这是你们自己规定的吧。其次，你看看这是那个李老师留下来的语文测试卷，全班36个学生只有7个人及格。我不把唐丽老师抢过来，明年怎么向家长们交代！”这时，古丽菲娅来到唐丽身边说：“那个人是乌尔禾区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老杨，他来是想把你抢回去的。”唐丽听了这话，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落落大方地向杨主任伸出手，说：“杨主任，我愿意留在这里支教。”杨主任握住唐丽的手，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上课铃响了，校长带着唐丽来到六年级教室。班长巴特尔喊了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校长示意他们坐下，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说：“同学们，这是唐丽老师，‘唐是她的姓，‘丽是名字，就是‘美人的意思。”话音一落，哈萨克族学生努尔江站起来说：“我们哈萨克人把美人叫作‘阿茹。”蒙古族学生巴特尔站起来说：“我们蒙古人把美人叫作‘其其格。”维吾尔族学生苏碧娜站起来怯生生地说：“我们维吾尔人把美人叫作‘古再丽。”教室里顿时活跃起来，唐丽感到非常惊讶。校长解释说：“我们这个班有好几个民族的学生，每一个学生都会说好几种语言。同学们，唐丽老师从今天开始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

第一节课开始了。唐丽在黑板上写下了课文题目——草原。她说：“请同学们打开课本第一页，我们先请一位同学朗诵一下课文。谁愿意，请举手。”汉族同学李文轩举手说：“老师，不认识的字怎么办？”“可以说不会念。”举手的人寥寥无几。唐丽说：“我们请巴特尔同学朗诵课文。”话音刚落，一下就站起来两个男同学，他俩都叫巴特尔。一个说：“我是蒙古族巴特尔。”另一个说：“我是哈萨克族巴特尔。”唐丽笑了：“巴特尔在蒙古语和哈萨克语中是啥意思？”全班同学都说：“英雄！”唐丽说：“那咱们班有两个小英雄了！有了他俩，我们谁也不怕！对吗？”全班同学又发出了一个声音：“我们谁也不怕！”“那咱们就让蒙古族巴特尔朗诵课文吧。”蒙古族巴特尔开始朗诵课文，他的朗诵还算通顺，但一连跳过了十几个生字。他每说一次“不认识”，全班同学都会哄堂大笑一阵子。总算把课文朗诵完了，大家都看着老师，老师说：“巴特尔，你的普通话不是很好，咬字不清，声调不准。现在，请同学们听我朗诵课文。”唐丽用标准的普通话缓慢地朗诵了课文，而且朗诵了两遍。在教室里走动着朗诵，她顺便收掉了李文轩同学手中的小玩意儿，一个模型飞机，又制止了交头接耳的两个女生。她注意到一部分同学心不在焉。

第二节课，黑板上写着生字，还有每一个生字的拼音、笔顺和部首。唐丽说：“看起来，同学们的学习存在几个问题：声调不准确、笔顺不规范、词义不理解。希望你们今后好好学习。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现在，我问你们一个题外问题，这个暑假同学们都去过草原吗？”除了一两个同学外都没去过。唐丽兴奋地对大家说：“那好吧，这个周六大家一起去这里最美丽的草原。好吗？看看你们的草原有没有课本上的美丽。”苏碧娜同学怯生生地问道：“去干什么？”唐丽扬起头说：“玩！”同学们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还有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唐丽又说：“你们自己带水喝，我管饭管坐车，但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带上爸爸妈妈的手机，要把自己的草原拍下来！”又是一阵欢呼声。

下一周的语文课，教室里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字——我们美丽的乌尔禾草原。墙面上贴满了乌尔禾草原的美景——大河、小溪、群山、连绵起伏的丘陵、耸立的巖石、蓝天白云、郁郁葱葱的树林、绿色的山梁、被风吹动的草场、草地上的羊群、叫声震天的牛、飞翔的云雀……校长、古丽菲娅、阿尔法以及各科的老师都来观看，个个赞叹不已。而这些摄影作品的作者们——全班36个同学一个个兴奋不已，非常骄傲。

开始上课了，唐丽对他们说：“你们每一个人都非常了不起！本周的作文题目是《我们美丽的乌尔禾草原》。我是从青岛来的老师，如果不是亲眼去看，怎么会知道乌尔禾的草原这么美丽。我们呀，一定要把作文写好，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出来，让所有的游客都知道这里的景色，以后还要用英语朗诵呢。”一些同学听了这些话非常兴奋，另一些同学则有些难为情。

唐丽说完准备下课，但哈萨克族巴特尔站起来问道：“老师，您看了我们的草原，那您能讲一讲您的家乡青岛市吗？”唐丽感到有点突然，但很快露出笑脸，放下手中的讲义讲了起来，全班同学聚精会神地听着。唐丽能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渴望。

下课时，班长对同学们说：“下午放学以后，古丽菲娅老师到咱们班教唱《美丽的草原》这首歌曲，伴奏是……”班长还没说完，李文轩便大声说道：“吉他伴奏阿尔法老师！”班长质问他：“李文轩，你为什么捣乱？”李文轩毫不示弱：“当个班长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每天早晨喊起立，然后喊坐下吗？你以为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唐丽听了这话，却有了一个想法。

又是一个周六，全班一大早就在班里集合了。唐丽问他们：“最近，你们乌尔禾发生的最大事情是什么？”努尔江站起来说：“快到国庆节了，到这里的游客增多了。”苏碧娜站起来说：“校长家的骆驼回来了。”同学们听了都笑起来。唐丽继续追问，看到学生们没有什么新意，便卖关子似的看了看他们问道：“想听喜讯吗？”同学们欢呼起来了。唐丽说：“新疆天山电影制片厂这些日子在你们乌尔禾草原拍摄少儿故事片《小马鞭》，哈萨克族少儿题材。我们今天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拍摄电影的，高兴吧？”全班欢呼声震天。

唐丽带全班上了公共汽车，还有古丽菲娅老师，努尔江同学还带着一把冬不拉。但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阿尔法老师，唐丽问古丽菲娅：“阿尔法老师怎么没来？”古丽菲娅神色黯然地回答：“他决定回去经营自己的小乐队，说自己不适应这里的工作。”唐丽握住古丽菲娅的手。古丽菲娅也低声问了吴永新的情况，唐丽摇了摇头。这时，校长也上了车，学生们大声喊叫起来：“校长！校长来了！”唐丽也感到很惊奇。校长说：“唐丽老师，我今天也想去看看孩子们怎么玩，呵呵。”

故事片拍摄场地设在一片很大的绿茵草坪上。导演正与一群小演员说戏，拍摄人员正在做拍摄准备，一切显得有条不紊。同学们都下了车，校长和古丽菲娅与他们一起坐在一处山坡上。唐丽走到摄制组，找到制片人讲明了自己所带班级的情况，制片人不断点头。唐丽回到同学们身边，叮嘱他们：“你们要好好看小演员们的表演，最重要的是听听他们的普通话说得怎么样。”

所有人都看着导演拍片，看着一群小演员用标准的普通话交谈、拍戏。过了一会儿，主角——一个十三四岁的哈萨克族小男孩骑着马从草坪最下游的地方挥鞭狂奔而来时，突然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所有同学都发出惊叫声并站了起来。那个滚落下来的小男孩无声地躺在地上。苏碧娜吓得蒙起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从指缝里瞅了瞅。只见那个孩子霍地站起身，跃上马背，挥动小马鞭抽打着身下的白马，然后从同学们前边的草坪上飞奔而去。

同学们坐在山坡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时分拍摄结束，剧组人员坐在草坪上开始吃饭。唐丽等人也开始吃饭喝水。校长看着一个一个的学生，边走边吃，听着学生们热烈的讨论，他们竟然无一例外地用普通话交谈了。努尔江快快吃了一些东西，就去找那个小主角了，还回过头来招了招手说：“大家看我的！”不一会儿，那个小主角竟然让努尔江骑上自己的马儿来来回回奔跑了一阵子，大出风头。随后，努尔江又带着小主角来到同学们中间。那个孩子用标准的普通话与大家交谈，大家也用普通话向他询问拍片经过。努尔江让小主角坐下来，说要给他献上一首冬不拉乐曲。哈萨克民族最著名的冬不拉乐曲《萨尔卡大草原》响起来了，那么地激越、奔放，有气势。剧组里那些工作人员也围了过来，这让努尔江弹奏得更加起劲，最后那一段他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次。

导演问努尔江几岁了，努尔江回答：“14岁。”导演说：“你呀，马骑得好，琴弹得好，长得又英俊，太适合拍片了。”努尔江的脸红了，感到有点窘迫。唐丽听了导演的话马上说：“您把这个孩子留下吧。”导演说：“我正考虑呢。”

教室里，唐丽正在上课。努尔江的座位空着，已经两天了。下课了，同学们冲出教室。突然，已经跑出去的李文轩又跑回来，对唐丽说：“努尔江回来了！”唐丽立即跑出教室，只见努尔江带着冬不拉神情沮丧地走进院子。唐丽搂住努尔江，将他带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问他：“努尔江，你怎么回来了？戏拍完了吗？”努尔江摇了摇头。唐丽又问：“那为什么回来？”努尔江不吱声，不回答任何人的询问，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大家都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哭出声，说：“导演说我听不懂他说戏的意思，还说我的普通话说得太差！”唐丽和全班同学都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唐丽请古丽菲娅等教师评选了全班同学的作文，并挑出努尔江、蒙古族巴特尔和苏碧娜的作文进行了表扬，然后让他们上台朗诵自己的作文。努尔江第一个上台，非常庄重地站在那里，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自己的作文。巴特尔也是这样，他通过爷爷曾经拉奏的马头琴来表现自己的草原，非常感人。最后一句话是：“爷爷，这里曾经是您的草原，现在这里也是我的草原。”轮到苏碧娜了，她走上讲台，看着手里的作文，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大家都看着她，但越看，她越是窘迫，脸憋得通红，还求救似的看了看唐丽老师。老师鼓励地冲她努了努嘴，她还是张不开嘴，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发出低低的笑声。这使苏碧娜更加难堪。最后，她终于开口了，但只是大叫了一声“妈妈！”

宿舍里，唐丽与古丽菲娅坐在一起聊天。唐丽看着苏碧娜送给自己的那颗石榴问古丽菲娅：“苏碧娜为什么要送我石榴？他们家怎么会有一棵石榴树？我以为只有在南疆才会有石榴树呢。”古丽菲娅回答说：“苏碧娜的父母都是喀什人，早年来这里定居。苏碧娜的妈妈几年前的冬天从南疆带着几箱石榴回来，在临近乌尔禾的地方，她搭乘的货车翻进路旁的深沟里，因为天太黑没人发现，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这些石榴苏碧娜一个都不舍得吃，全部留着。见到喜欢的人就送一个石榴，她希望所有的人都記住妈妈。”

一天上午，唐丽走进教室准备上课，发现同学们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她便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故作镇定，转身准备在黑板上写字，却发现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 ——唐丽老师昨天对学生发火了，罚她做一周的值日。唐丽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这时，苏碧娜站起来低声说道：“老师，这句话是李文轩写的。”李文轩立即吼了一声：“告屁虫！”班长巴特尔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板擦准备将那一行字擦掉。但唐丽挡住了，并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她在讲台上怔怔地站了好半天，然后对大家说：“李文轩同学说得好，我认罚，从今天开始做一周的值日。”教室里静悄悄的，李文轩慢慢地低下了头。那一天，老师上课的时候 ，李文轩没有东张西望，老老实实地听课、朗诵课文，教室里格外安静。

校长将唐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了她一个文件，那是乌尔禾区教育局发到各个乡镇学校的通知，要举办全区小学生诗歌朗诵比赛。校长说：“唐丽，你觉得你的班级能不能代表白杨河小学去参赛呀？”唐丽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班通过唱歌、朗诵诗歌、作文比赛，大力提倡在学校大声说普通话、回家多看电视等等措施，同学们的发音声调、笔画笔顺、措辞造句、理解能力都有了好转。”校长高兴了：“这事就交给你吧。按照文件要求挑好诗歌组织学生练习吧，比赛会在国庆节之前举办，还有一段时间呢。”

六年级教室，唐丽正站在讲台上讲话：“同学们，大家从小学一年级就在一起上学，一起活动，这非常了不起。从这个月开始，班里所有的同学轮流当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和卫生委员，让我们看看每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李文轩马上站起来问道：“我也能当班长吗？”唐丽说：“当然了。而且，你、努尔江、苏碧娜和苏小明四个人从今天开始工作。你是班长，努尔江是副班长，苏碧娜是学习委员，苏小明是卫生委员。大家鼓掌！”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唐丽见状，带头使劲鼓掌，并说：“你们四个人留下，其他人下课。”

唐丽对四个学生说：“李文轩是班长，所有的事情都要过问，要负总责。努尔江负责督促各科学习，维持教室秩序，跟各科老师联系。苏碧娜负责给后进的学生辅导作业，收发作业本。苏小明负责教室卫生、食宿安全。有事四个人商量着办，最好别找我。”唐丽说完走出教室，留下四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次日早晨，李文轩很早就来到学校，先去宿舍看同学们是否都起来了，然后又到餐厅看了看。他在那儿见到了比他来得更早的努尔江，两人结伴来到教室，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坐在座位上摊开课本开始自习。苏碧娜从数学老师那里抱来了作业本，发到每一个同学的桌子上，然后问李文轩：“班长，还要干什么？”李文轩站起来打量了一下教室，对她说：“哦，再把黑板擦一下。”这时，苏小明进来了，赶紧跑上讲台擦起了黑板。

同学们三三两两走进教室，大家看看李文轩，见他低着头看课文，都坐在座位上开始温习功课。这时，李文轩站起来说：“给大家通知一件事情，从今天下午第六节课开始，大家在教室一起朗诵诗歌，国庆节前，我们要去乌尔禾区参加诗歌朗诵比赛。谁都不许请假。”蒙古族巴特尔听了之后问他：“班长，你说完了吗？”李文轩回答：“说完了。”巴特尔便调侃地说：“看你的派头，有点像班长。”哈萨克族巴特尔则说：“哈萨克人有一句俗话叫作：除了骨折，啥都能传染。看来以前的班长坐在他的前边，已经把班长派头传染给他了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受到他的感染，全班都笑起来，李文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当天下午，李文轩就开始组织全班同学朗诵诗歌了。

一天，一个快递小哥将几个快递送到古丽菲娅手里，正好被走进来的校长看到了。古丽菲娅说有一份美国发来的快递，校长马上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门那边，压低嗓子对古丽菲娅说：“这份快递先别交给唐丽，放在我那里。”古丽菲娅急了：“这是绝对不行的！”校长笑了笑，拿着快递离开了。

古丽菲娅拿着发给唐丽的另一个快递进了唐丽的办公室。唐丽一看地址就跳起来了：“是爸爸发来的！快打开！”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放像机，还有一大摞少儿电影碟片。她俩高兴地欢呼起来，然后开始挑选电影碟片。

那天夜里，六年级全班学生在教室通过放像机观看了少儿故事片《我们手拉手》，影片还带有字幕。

教室里，班长李文轩、副班长努尔江、学习委员苏碧娜和卫生委员苏小明四个人坐在一起，李文轩和苏碧娜一副气哼哼的样子，看来刚刚吵过架。努尔江很着急。李文轩气鼓鼓地说：“你必须参加诗歌朗诵！必须！”苏碧娜盯着他挤出了几个字：“你爸爸是一个盲道！”李文轩霍地站了起来：“你……你妈妈死了！”苏碧娜听后怔住了，大声哭着跑了出去。

很快，苏碧娜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带着女儿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马上将唐丽和古丽菲娅叫了过来。唐丽听了情况后，请求校长：“这件事情我们在班上解决吧。”这时，李文轩带着回村收割庄稼的父亲，一个憨厚的打工者，也来到了办公室。

教室里，全班同学神情严肃地坐着，苏碧娜的父亲和李文轩的父亲坐在讲台一侧的椅子上。唐丽站在讲台上，拿起粉笔写了一个“盲”字，然后对同学们说：“你们谁来读一下这个字，并说出这个字的含义。”蒙古族巴特尔站起来说：“这个字读作‘盲，念第二声，上下结构，八画，是瞎子的意思。”唐丽说：“你们知道‘盲道这个词的含义吗？字面上是像瞎子一样盲目乱闯者的意思。但是这个词是贬义词！是带侮辱性的词！李文轩的父亲离开所有的亲人，从遥远的安徽农村来到你们这个小小的村庄劳动生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是瞎子，他就是要劳动致富，就是要让儿子李文轩得到最好的教育。苏碧娜同学，你听明白了吗？”苏碧娜惭愧地低下了头。唐丽继续说道：“除了苏碧娜，你们每一个人每天都与母亲在一起。没有妈妈，苏碧娜已经非常伤心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张口朗诵诗歌，就是因为突然失去母亲受到了极大刺激，我们为什么还要用这件事情来奚落她！为什么？”听了这些话，全班同学都低下了头。唐丽又说：“你们都站起来，走过来摸一摸这两位父亲的手！看看他们的手上有多少老茧！看看他们的手掌有多么粗糙！他们是劳动者，必须受到尊重！”

李文轩带头站起来先认认真真地摸了摸苏碧娜父亲的手，深深地低下了头，又摸了一下自己父亲的手，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全班同学排起了长队一一照做，一种庄严而悲伤的情绪在教室里弥漫。

唐丽又大声呵斥道：“都站起来，给两位父亲道歉！道歉！”说完自己先躬身向父亲们道了歉。

这天，天刚蒙蒙亮，白杨河小学六年级的全体同学准备上大巴车去乌尔禾区参加小学生诗歌朗诵比赛。古丽菲娅、唐丽与全班学生穿着各民族服装，神采奕奕地站在车外等待校长。这时，唐丽举头看了看天空，突然发出惊呼：“快看哪！北斗星！”所有人都遥望天空，北斗七星就在他们的头顶闪烁，大家都默不作声，泪水悄悄盈满了唐丽的眼眶。

晚秋时节，大清早唐丽就约古丽菲娅去乌尔禾市区，她俩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服装一条街上，唐丽穿上各种各样的服装，照着镜子，发出爽朗的笑声。古丽菲娅担忧地看着她，知道她心里苦闷，但也不说破，陪着她转街，胡乱购买一些物品。中午时分，她俩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点东西，就来到公园的人工湖。古丽菲娅租了一辆电动皮艇，俩人坐上去在湖面散心。唐丽伏在皮艇边上，失神地凝视着湖面。古丽菲娅为她感到非常痛心，便说了校长截留快递那件事情。不料，唐丽说：“我知道那个快递，那不是吴永新发来的，是妈妈发来的，是之前我申请的一所美国大学发给我的入学通知书。”过了一会儿，唐丽说：“古丽菲娅，一个男人如果不停地给你发微信打电话，或者来找你，那说明他真的在乎你。相比之下，阿尔法几乎每周都来找你，你不能繼续冷待他。吴永新呢，杳无音信。已经快四个月了，冬天就要来了，这日子我可怎么过呀？”古丽菲娅想了想说：“你们喝酒就喜欢喝陈酒，认为酿酒时间越长酒越香。你俩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哪能说散就散。他呀，正在酝酿最深的情感，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音讯。”唐丽继续靠在皮艇边上凝视着水面，古丽菲娅试探性地问道：“你能不能主动给吴永新发微信呢？”唐丽回答：“如果那样，我会显得很无能，我不能那样做！”她的口气中带着一种偏执。

六年级班里的正面墙上挂着他们参加乌尔禾区小学生诗歌朗诵比赛获得的二等奖奖状。一天，苏碧娜悄悄走到唐丽身边，扯住她的衣襟说：“唐丽老师，您能不能将班里那个大奖状取下来挂在您的办公室？”唐丽惊奇地问她：“为什么？”苏碧娜回答：“因为那个奖状里边没有我，我心里很难过，天天都难过。”

唐丽心疼了，答应了她，但叮嘱说：“以后班里还会有这样的大活动，你一定要去参加。好吗？”苏碧娜睁大眼睛惊讶地说：“还会有这样的活动吗？”

一天傍晚，阿尔法开着车来到学校，下车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等他出来时，校长也走了出来，并帮他将行李搬进了原来的宿舍。这时，古丽菲娅走过来问校长：“他来干什么？办乐队没挣上钱吧？”校长头都没回便说：“从明天早晨开始，阿尔法继续上音乐课。你是教务主任，别感情用事。”

从那天开始，阿尔法虽然不跟古丽菲娅说一句话，但在学校里非常活跃。古丽菲娅则压根儿就不理他。倒是唐丽频频找他来指导六年级学生通过唱歌学习普通话。

每到夜里，阿尔法总是坐在学校一侧的小山坡上弹起吉他唱情歌。有时，一些住校的孩子会簇拥在他的身边，扯着嗓子一起唱歌。

冬天来了，一连几场大雪使这一带银装素裹。每天下午放学回去，唐丽的宿舍总是暖洋洋的，次日要用的柴火和煤炭也都准备好了。起初，她以为是学校的清洁工做的，但有一天她回到宿舍时，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校长亲自做的。她看着提了一大桶炉灰的校长从宿舍走出来，既惊讶，又感动。校长只是冲她笑了笑就离开了。那一天，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能闻到火的味道，很香;能看到火的舞蹈，蹁跹……”

一大早，唐丽就听到隔壁宿舍有争吵声，连忙穿上衣服走进古丽菲娅的宿舍。原来她病了，校长让阿尔法送她去乌尔禾区医院看病。古丽菲娅不愿意，正在数落阿尔法：“哪儿都有你！今天太阳升起来了，你以为是你祈祷的结果吗？”阿尔法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猛地将古丽菲娅抱起来，出门塞进了小车里，又回头对唐丽说：“唐丽老师，你也一起去吧，你来把她摁住！”古丽菲娅不断地挣扎着，但没过一会儿就没劲了。阿尔法只顾埋头开车，啥也不说。这时，唐丽附在古丽菲娅的耳边低声说：“我多想生病，多想也有一个人把我塞进小车里，疯狂开车带我去医院啊。”古丽菲娅伸出手抱住唐丽，唐丽伏在她的肩上，望着茫茫雪原。

临近新年时，各个班级都在排练新年晚会节目。六年级原来的班长——蒙古族巴特尔等四个同学组成了新班委。这一天，唐丽起床打开门的一刹那，看到了非常美丽的景色。校园里一字排开耸立着七尊雪雕，校长戴着一条墨色方格围脖，一顶破旧的三耳帽，笑呵呵地坐在那里;然后是古丽菲娅老师，气哼哼地将脑袋扭到校长这边，脖子上的黄色长围巾的一头搭在胸前，另一头咬在之后的一尊雪雕阿尔法老师的嘴里;阿尔法老师的手里拿着一片薄木条，木条上画着琴弦，他长着浓黑的眉毛，黑色的眼睛，还有一撇胡子，正皱着眉头;还有唐丽老师，戴着花哨的手套，雪白的外套上配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扎着一对朝天小辫儿，鲜绿色的绸结在风中飘飞，笑得合不拢嘴……

那一天，无论是老师们，还是学生们都特别高兴。课间休息时，大家都会集中在这里说说笑笑。七尊雪雕的作者——六年级的同学更加神气了。李文轩则对这一任班长蒙古族巴特尔说：“如果再让我当一次班长，我们肯定会有更加奇特的行动！”苏碧娜附和道：“说不定是在全国都有名的行动！”哈萨克族巴特尔则稳重地说：“哈萨克人常说：话说瘦点，事办肥点。”唐丽欣赏地聆听着孩子们的交谈。

新年来了，学校放假三天，古丽菲娅要回家去看看，她想带唐丽一起回家，唐丽婉拒了。校长说：“这三天，唐丽就是我们的女儿了，跟我们在一起。”

晚上，唐丽去校长家吃饭，看到校长妻子乌丽凡正通过视频与女儿阿雅拉聊天。她这才知道校长的女儿在大连理工大学上大三，儿子在首都医科大学上研究生。看到这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还有他们培养出来的孩子，唐丽由衷地感到敬佩。

白天，她在宿舍里看书，或者到雪原上走一走，或者到村里的学生家里转一转。这里不分民族，家家户户都冬宰，所以走到哪一户人家都能吃到鲜美的熏肉熏马肠。而且，唐丽在每一户人家都坐在正堂上，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知道那是最尊贵的客人坐的位置。

第一天，她频频看手机，心中涌动着一种渴望。傍晚时分，响起了微信的声音，她马上拿起手机，看到吴永新发来的一条微信：“沉痛的日子鄙琐的人生几乎把我吞没，只有逆风而行才能唤醒我内心的雄狮。——蒙古族诗人海日寒。”

唐丽一遍又一遍念着这两句诗，有时感到兴奋，有时又感到沮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便来到校長家里，悄悄告诉乌丽凡老师吴永新发来了微信。乌丽凡一把搂住唐丽说：“我早就说过那个孩子会与你联系的。”但唐丽无法用更复杂的语言对她说出心中的疑虑和猜想。那天夜里，唐丽就睡在校长女儿的闺房里。她睡着后，校长悄悄将她的手机拿出来，通过《哈汉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找那两句诗所有的词义，一直到了深夜。

第二天喝茶的时候，乌丽凡老师对唐丽说：“孩子，你叔叔昨天晚上查了词典，将吴永新发来的那两句诗翻译成了哈萨克文，还笃定地说，‘总有一天，吴永新也会坐在我们家的正堂上。”唐丽听了非常感动，泪水流了下来。

期末考试之前，班里进行了一次语文测试。拿到试卷的同学们都很兴奋，只有努尔江不敢看试卷，他一会儿看看这个同学的，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同学的。大家这才发现他的试卷尚未打开，都看着他。他感到很不自在，扫了一眼唐丽老师，只见老师眉宇间堆满了笑。虽然有点犹豫，他还是打开了试卷，看完后抬起头扫了一眼大家，又低下头看了看试卷，冲口说了一句“89分！”同学们欢呼起来了。努尔江起初还觉得难为情，过了一会儿，就与大家一起欢呼起来了。站在一侧的唐丽看到这个情景感慨万千。

有一天，唐丽在办公室备课，父亲发来了一条微信：“你母亲突发脑溢血，速回！”不一会儿，校长与古丽菲娅老师就给唐丽订了下午八点飞往青岛的机票，准备好了行李，并联系了出租车。这时，第二节课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校园里非常安静。

出租车来了，校长、古丽菲娅将唐丽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唐丽回头看了看教室，然后上了车，很快离开了。这时，下课了，六年级的同学们都知道了唐丽老师离校的事情，他们看到刚刚离开的小车，马上就追了出去。小车开得飞快，他们追不上，便来到了一处断崖，站在高处看着老师离开。

李文轩冲着苏碧娜发火了：“都是你把老师气走的！”苏碧娜疑惑地问：“怎么是我？”李文轩气哼哼地说：”昨天下午全班学唱《卖报歌》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张口！还被唐丽老师看见了！我恨不得揍你一顿！”其他的几个同学都开始责备苏碧娜。苏碧娜觉得非常委屈，也很惭愧，她向前迈了几步，站在那里哭了起来，然后突然张开嘴大声唱起了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里满街跑，走不好，滑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啦啦啦，啦啦啦……”起初，其他同学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全班同学都唱起了这首儿歌。

上课的铃声响了，苏碧娜最后一个跑进教室，兴奋地告诉大家：“唐丽老师的床头上还放着那个吴永新的照片！”蒙古族巴特尔说：“那说明老师还会回来！”李文轩冲着苏碧娜吼了一声：“叫吴永新叔叔！没教养！”苏碧娜不愿意了：“你干吗总是和我过不去呢？”

青岛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唐丽坐在病床一侧，母亲正在睡觉。床头上放着监护仪，母亲打着吊针，还戴着氧气面罩。这时，父亲透过房门的小窗户向病房里看了看，唐丽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父亲走进了病房。唐丽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医院，准备回家。耳边回响起主治医生的话：“你母亲这次溶栓还比较及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好好照顾她，别让她焦虑。”

几天后，唐丽在医院收到古丽菲娅的微信：“我们学校的节目没有被克拉玛依市少儿节目联赛选上，我又与阿尔法大吵了一架。没有你，整个校园都显得很空旷。这种时候，你就别再固执了，赶紧联系吴永新！否则，我跟你绝交！”唐丽回复道：“从昨天到今天，我已经给吴永新发了几条微信，但他没有回复。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十天后，唐丽的母亲出院回到家中，开始在家里走动。一天早晨，赵婉茹走进女儿的卧室，看到酣睡的女儿，还有她抱在怀里的一张照片，那是吴永新的照片。赵婉茹心如刀绞。

青岛市教育局教研中心的礼堂正在举办专题讲座，主讲人唐丽。唐丽的讲座赢得了持久的掌声。有人提问：“唐丽老师，您是怎么打动这些孩子们的？”唐丽回答：“在古代罗马，有一个急于成名的年轻人问著名诗人贺拉斯：‘怎么写才能让诗歌打动人心？贺拉斯回答：‘首先必须被人民所打动！在那个小小的白杨河学校，有一对一生都为边疆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哈萨克族校长哈力别克夫妇，有一个宁愿与恋人分手也不离开的教务主任古丽菲娅，有几位坚持在偏远学校工作的老师，最重要的是有一群渴望知识，渴望看到世界，非常有想象力的学生。你们能想象七个不同民族的学生在一起学习生活，那么和谐那么温馨的情形吗？他们给了我力量与智慧，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希望他们的故事也打动你们所有的人！”

唐丽开着车在吴永新所在的青岛服装集团公司门口犹豫，过了一会儿，她下车径直走进一楼大厅，向主管人员打听吴永新的情况。那人回答：“这些日子，副董事长也没有与我们联系，据说他前段时期的学业已经结束，进入了为期三个月的实习阶段。”

唐丽在青岛市的各个相关部门游说，得到了大力支持。仅市教育局就给乌尔禾区教育局增拨了五百万元支教款项，许多学校都决定在原来的支教基础上继续加大支教力度，增加支教老师，把克拉玛依市和乌尔禾的所有学校都办成新疆先进的学校。还决定每年无偿培训克拉玛依市的各科中小学老师，将那些在教育战线工作三十年以上的老师们召集到青岛生活一段时间，并为他们检查身体，治疗疾病。

唐杰的家里，一家三口都在。唐杰心疼地对唐丽说：“孩子，我觉得生活的全部意义在于忍耐。”赵婉茹则说：“过几天我去吴永新家里与他的父母亲谈谈，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想这样做，但你不愿意。”唐丽冷静地坐在那里，看了看父母亲说：“爸爸妈妈，你们别担心，我都26岁了呀。”

青岛机场，唐丽带着青岛大学研究生院的三个处在实习期的研究生和教育局一个工作人员乘机飞往乌鲁木齐。

他们一行五人没有惊动乌尔禾区教育局和白杨河小学，下午六点钟到达了学校。唐丽进了校门扔下行李直奔六年级教室，她从后门向里边打量着，只见全班同学都站立着，正在合唱，努尔江竟然成了小小的指挥，煞有介事，很有点指挥的派头。他看到了唐丽，老师赶紧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了一下。他就继续稳稳地指挥大家合唱：

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着我开放

小而白，洁而亮，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永远开花生长

雪绒花，雪绒花，永远祝福我家乡

唐丽看到苏碧娜也站在那里放声歌唱，而且还有一段领唱，她的声音那么清脆、悦耳。与唐丽一起来的同事们都挤在门口看着这些孩子们，既惊奇又感慨。

青岛市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将校长的老伴带走了，因为青岛市教育局与市残疾人康复中心经过商量，决定带她进行康复治疗，全部费用由青岛市教育局支付。他们还联系了校长女儿的班主任，请他给校长女儿准一段时间假，到青岛陪护。

乌丽凡坐进小车的时候，校长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古丽菲娅说：“等乌丽凡老师回来后，您就会挽着她的手走遍新疆的，快放她走吧。”校长不好意思地放开手，但又说：“孩子们，人上了岁数才知道老伴的重要呀。”

一天晚上，青岛来的一个研究生组织六年级的学生观看法国影片《放牛班的春天》。看完了影片，大家都坐在教室不肯离去，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一直到古丽菲娅老师前来催促才离开。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新轮值班长哈萨克族巴特尔请来了校长、唐丽、古丽菲娅、阿尔法、几个研究生，说要开一次班会。老师们有点纳闷儿，但都来了。他们坐在后排，看到黑板上写着一排字——白杨河的春天少儿合唱队成立大会。班长巴特尔一脸肃穆庄严，全班同学都正襟危坐。班长宣布乌尔禾白杨河的春天少儿合唱队正式成立，合唱队的队长是李文轩，指挥是努尔江，全班同学都是队员。宣布完，全班同学热烈鼓掌。然后巴特尔请校长讲话。校长说：“我先问问你们，怎么想起办这么一个合唱队？”全班同学都举手要回答问题。校长请班长回答，班长说：“法国乡村一个叫‘池塘之底的少年教养所办了一个合唱队，队员都是问题少年，我们不是问题少年，但也有克莱门特这样的好老师，所以想办一个合唱队。”李文轩说：“你们看看努尔江的指挥，多棒呀，他以后也会像电影里的皮埃尔那样成为音乐家的。”苏碧娜说：“青岛来的老师说《放牛班的春天》这部电影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呢。”校长听了他们的回答非常高兴。这时，班长对校长说：“我们有一个要求。”“请说吧。”“我们想请古丽菲娅老师做我们的艺术总监，阿尔法老师做我们的作曲老师。可以吗？”校長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了。但是你们必须在克拉玛依市的少年合唱比赛中争得第一名才行。”这时，阿尔法走到讲台说：“校长呀，咱们如果只在克拉玛依范围内活动，我就不会有媳妇了。”校长笑着问道：“啥意思？”阿尔法哭丧着脸说：“孩子们的古丽菲娅老师说，如果我不能带着孩子们在全疆少儿合唱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她就坚决不嫁我！”站在后边的古丽菲娅一时羞得藏在唐丽后面。听了这话，全班同学都开始鼓掌。

这时，班长请唐丽老师上台讲几句，她感慨万分地说：“我从第一次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是一群了不起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在全疆少儿合唱比赛中夺冠！”班长听了这些话，显得有些难为情，并开始打量每一个同学。李文轩突然站起来，随后大家都站了起来，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努尔江。努尔江挺起胸膛，告诉所有的老师：“我们今年想去中央电视台演出！”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教室里安静极了。

春天来了，白杨河的春天少儿合唱队在克拉玛依市举办的文化旅游节上第一次演出，节目叫《我们都是石榴籽儿》。全班同学穿着七个民族的服装，一连唱了好几首各民族的经典民歌，例如汉族民歌《茉莉花》、维吾尔族民歌《黑眼睛》、哈萨克族民歌《小黑鳥》、蒙古族民歌《牧歌》、乌孜别克族民歌《水神》、回族民歌《采牡丹》、柯尔克孜族民歌《狮子和布谷鸟》。每一首民歌都由本民族的学生担任领唱，他们唱得悦耳动听，很有专业功底。为他们伴奏的是阿尔法老师组建的雄鹰乐队。

一天，乌尔禾区教育局召开各校校长会议。哈力别克校长一进会议室，局长马上站起来，大老远伸出手来问候他，其他人也依次来拜见，弄得老校长有点受宠若惊。局长说：“白杨河小学很了不起，一个唐丽就拉来了那么多赞助，那么多支教项目，一下子解决了我们的许多问题。”杨主任连忙对局长说：“两个月前，我们硬是不让白杨河的学生们上台表演。局长呀，当初咱们怎么为难他们，现在就该怎么抬举他们才对。”局长有些尴尬：“现在呀，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抬举了，再过一个月，他们这个合唱队将代表克拉玛依市参加全疆少儿合唱比赛。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又一天，校长带着李文轩父子来到唐丽办公室，说：“唐老师，这事你来处理吧。李文轩的爸爸妈妈在乌尔禾区买了房子，要给李文轩转学。”唐丽很纳闷儿，问李文轩的父亲：“您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吗？”李文轩的父亲马上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们主要想让孩子早一点到中心小学六年级学习，再巩固一下小学的基础，我们还在那里为他请了数学家教。”不管怎么说，李文轩的父亲都不愿意，唐丽只好作罢，校长也就放行了。

李文轩要转学了，这让全班同学都感到难过。大家都出来送李文轩父子。苏碧娜走到李文轩父亲的面前，说：“叔叔，我再也不会说您是盲道了，您就让文轩留下吧。”李文轩的父亲摸了摸苏碧娜的脑袋，笑了笑。苏碧娜只好转向李文轩，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已经干瘪的石榴递给他：“文轩同学，不要忘了白杨河小学。”这话说得李文轩非常惭愧。同学们一直将父子俩送出了好远。

办公室里，唐丽正在看手机，母亲发来一条微信：“我听说吴永新已经回到了青岛，但没到咱家来，也没有联系我们。他跟你联系了吗？”唐丽不敢给母亲回复，只好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

这时，古丽菲娅走进来，说：“唐老师，李文轩是合唱队的队长，他走了，这可怎么办？”

唐丽没有应答，但是泪水一下就冒出来了。古丽菲娅见状，立即抱住她的肩头。唐丽哭出了声，而且越哭越厉害，并说：“李文轩走了，合唱队要散了，吴永新回来了，没有跟父母和我联系。一切梦想都灰飞烟灭了。”她越哭声音越大，引来了在隔壁办公的校长。校长过来坐了好一会儿，对唐丽说：“唐老师，看来你还是小看了李文轩，他会回来的。对吴永新那个孩子，也不能绝望。哈萨克人有一句俗话：马儿转来转去总要回到拴马桩那里。”

唐丽前往克拉玛依市为合唱队的小队员们联系制作民族服装的事情，第二天下午才赶回白杨河小学。当她走进校园，看到孩子们都对着她笑，还有点神秘兮兮的。她有点纳闷儿。她还看到老师们也从外边走进校园，也喜气洋洋的。古丽菲娅看到唐丽后，兴冲冲地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快走呀，乌丽凡老师回来了！”唐丽跟着使劲跑。身后，学生们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啦！春天回来了，花儿开了，果儿结了，啦啦啦，啦啦啦！”唐丽更加疑惑，但没有停下来。

校长家门口，阿尔法正在宰羊，几个女邻居在帮忙燎羊头羊蹄子，清洗羊内脏，土灶里的火烧得正旺。看到唐丽，第一个走过来的是乌丽凡老师，她将唐丽紧紧搂在怀里，唐丽感动地哭了起来。校长也走了过来：“小丽呀，今天绝对不能哭，你看乌丽凡阿姨三个月前是被抬上车的，现在是走回来的，尽管走得比较慢。”乌丽凡也擦掉泪水，将唐丽往家里拽：“还有更让你高兴的事情呢。”唐丽被乌丽凡拽进客厅后，定神一看，正堂上竟然躺着枕了鸭绒大枕头的吴永新！一起进来的校长和古丽菲娅都默不作声。唐丽转过身看了看他们，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吴永新。

吴永新还在酣睡，校长让大家轻轻地退出去，并关上了门。这时，乌丽凡老师才告诉唐丽：“这次吴永新来克拉玛依市洽谈合作开发本地旅游资源的项目，顺便把我也带回来了。他在飞机上一直在看资料，一刻也没休息。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一个多小时后，吴永新醒了，打开门出来了。大家都看着他，唐丽急急地走到他面前。对视了好一会儿，吴永新伸出手在唐丽的额头上使劲儿弹了一下，唐丽疼得缩了缩脖子。吴永新又使劲儿弹了一下，唐丽疼得流出了眼泪。这边，阿尔法起哄：“三次！来三次！快呀！”古丽菲娅怕吴永新再弹，马上跑过去将唐丽拉到身后，并对吴永新说：“我要是个小伙子，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拳头！让你知道一下啥叫心痛！”吴永新调侃地说：“没想到我们家小丽在这里找到了长辈，还找到了铁哥们，不简单呀。”阿尔法则说：“小吴，你还没看到那些学生呢，为了你的小丽啥都敢干！”

这时，苏碧娜飞快地跑过来，冲着唐丽喊道：“唐丽老师，李文轩回来了！回来了！”唐丽马上想去看看，刚要迈开步子，只见轮值班长苏小明带着全班同学跑过来，簇拥在唐丽身边。唐丽搂过李文轩：“你怎么来的？”班长替他回答：“他走了十几公里，然后搭载一辆货车回来的。”苏碧娜马上告诉唐丽：“老师，老师，我再也不和李文轩吵架了。”唐丽问李文轩：“你爸爸不会追过来吧？”李文轩笑笑说：“他追过来我也不回去！”唐丽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还不忘回头看看吴永新。

这时，乌丽凡老师冲着他们喊了一声：“羊肉煮熟了，大家都进屋吧。”

一天清晨，唐丽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小丽，祝你生日快乐！”唐丽问道：“爸爸，这次肯定又是妈妈提醒了你吧。”父亲说：“我压根不在青岛，在北京呢。”唐丽说：“这次我相信你是真爱我了。爸爸，你在北京干什么？”父亲说：“想为你们做点事情，要是做成了，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唐丽急忙问：“什么事情？”父亲说：“暂时保密。”

这时，唐丽听到校园里有小车开进来的声音，开门出去，看到吴永新正在下车，就迎了上去。吴永新打开后备箱，拿出唐丽前段时间去克拉玛依为孩子们定做的演出服，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唐丽高兴极了，连忙抓过吴永新的手让他在自己的额头上弹一下，然后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吴永新努了努嘴，示意她继续。唐丽问道：“你为什么整整十个月不理我？”吴永新说：“不对！五个月前我给你发过一个微信。”唐丽说：“你发了模棱两可的两句诗，让人捉摸不透。然后又是五个月没有音讯。”吴永新马上说：“这次，我不是把自己送来了吗？”唐丽又问：“究竟是什么让你坚持了这么久？”吴永新回答：“我想试一试自己的忍耐力究竟怎么样。”唐丽笑着说：“原来我成了你的试验地了。”吴永新也笑了：“是的，我将在你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

唐丽正准备去教室上课，苏碧娜突然跑来惊慌失措地说：“老师，老师，李文轩突然晕倒了，嘴里都是白沫儿！”唐丽立即问道：“他在哪里？”苏碧娜回答：“在教室！”唐丽拉着苏碧娜冲了出去，直奔教室。一进门，只见李文轩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儿，脑袋胡乱晃动，双腿乱蹬。唐丽马上扑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头，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声说：“赶紧找车！打120！”并将李文轩抱起来搂在怀里。这时，吴永新也跑进来，一边打电话，一边扶着李文轩。没料到，李文轩突然睁开眼睛，拥抱了唐丽，并大声说：“唐丽老师！生日快乐！”全班同学也异口同声地大声说：“生日快乐！”

这一幕让唐丽和吴永新瞠目结舌，继而笑起来，然后大笑起来。这时，听到消息的古丽菲娅也赶到了教室，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圆圆的。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唐丽与吴永新笑弯了腰。

那一年的7月初，白杨河小学六年级的36个学生去乌尔禾区中学参加了小学升中学考试，全班的语文成绩均在94分以上。苏碧娜噘着小嘴来到唐丽身边，说：“唐丽老师，我又把‘neng和‘nen这两个拼音搞错了，这可怎么办？”唐丽安慰她：“小苏碧娜，别着急，这所学校有许多更好的老师，会教会你区分前鼻音后鼻音的。”

李文轩跑来指着学校大门那边说：“老师，我爸爸来了。”苏碧娜高兴地说：“看哪，我爸爸也来了。”

只见两位父亲和一些乡亲们在乌丽凡老师的带领下也来到校园里，他们都穿着节日的服装，一片欢声笑语。

然后，全班前往北京演出，节目在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播出。幕布拉开了，36个学生穿着非常漂亮的民族服装出现在舞台上，苏碧娜和李文轩担任朗诵，努尔江担任指挥。首先，他们报了各自的族别。苏碧娜举起手说：“我们是维吾尔族！”马上有八个同学举起了手。李文轩说：“我们是汉族！”有七个同学举起了手。努尔江说：“我们是哈萨克族！”有六个同学举起了手。苏小明说：“我们是回族！”有三个同学举起了手……

《同一首歌》响起来了：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

終于迎来今天这欢聚时刻

水千条山万座我们曾走过

每一次相逢和笑脸都彼此铭刻

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

我们手拉手啊想说的太多

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

风雨走遍了世界的角落

同样的感受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

同样的欢乐给了我们同一首歌

阳光想渗透所有的语言

风儿把天下的故事传说

同样的感受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

同样的欢乐给了我们同一首歌

六年级全班孩子在青岛市西海岸一带的沙滩上奔跑嬉戏，唐丽的父母亲在那里陪着，欣赏地看着孩子们。这时，唐杰看到那个叫苏碧娜的孩子跑向远处，好像在找什么，显得有点疑惑。

唐杰问：“不知那个小苏碧娜在找什么？”

赵婉茹回答：“她在找大海的边儿。”

8月底的一天晚上，宝蓝色的天空群星璀璨，与遥远的地平线连成一片。唐丽与吴永新坐在小学后边的高坡上。

唐丽说：“明天这所小学就不复存在了，学生都走了，校长退休了。但他们夫妇不愿意离开这里，多孤单呀。”吴永新则说：“小丽，今天我也给你一个惊喜！”唐丽马上问道：“什么？”吴永新回答：“我们投资买下了这所学校，这座小村庄，学校以后就是克拉玛依市退休教师疗养所，老校长是所长。我买了三十峰骆驼、三十匹马，还有一大群羊，让老师们在这里有吃有喝享受晚年，还有医务人员定期为他们检查身体，一切都免费。这个小村庄将被开辟成‘旧营盘村落，每一户人家都保留各自的民族习俗，或农耕或放牧，打造出一个多元文化和睦和谐的村落，供国内外游客参观居住。”唐丽不情愿地说：“嗨，你还来劲了，这是我的地盘，你想抢占吗？”吴永新严肃地说：“你应该说是我们大家的地盘！别忘了连你都是我的呀。”唐丽又问：“为什么在这里投资，为我吗？”吴永新笑了笑说道：“不全是，还因为这里是我俩重新找回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