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小木屋

2021-09-05 19:18刘梅花
回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卡小木屋山林

刘梅花

即便是夜里,雪还是白的,那么大。雪和雪彼此勾搭,很快覆盖了山野。白杨树费力地戳开雪,把树枝子伸到空中。空中仍然是雪,不停地下。时不时有一两声狼老鸹的啼叫。

这个夜晚,真是冷得够呛。葛阿卡自言自语。他裹着皮袄,坐在土炕上,炉子里的炭火快要熄灭。他把一包旱烟叶子摊开在炕桌上,开始挼,把干燥的旱烟叶子挼成碎末儿。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在寒冷的空气里攒动。

门口的狗窝里,老黄狗低低吠几声,声音冻得走了样,几乎呜咽着。葛阿卡把挼剩下的烟叶子粗梗拿到火炉旁烘烤,又添了几块煤,给自己倒了一茶缸老茶。

枯黄的芨芨草从屋檐上垂下来,帘子一样,垂到窗棂。窗子玻璃冻满冰花,山林沟壑,像一幅画。风刮到窗台上的细枝枯叶草屑尘土,被雪截住,在一点微光里静默。

白茫茫的山野里,满坡黑黢黢的白杨树,一间闪着昏黄灯光的小木屋。静寂无声。偶然有细微的声音,是积雪从白杨树枝子上挣脱,簌簌簌,滑到地面。地面还是雪。

葛阿卡推开木屋门,风雪扑过来,打了个冷战。他拧亮手电筒,一道光柱割开黑沉沉白茫茫的夜色。天空里除了雪还是雪,大地上除了雪也是雪,树上除了雪仍然是雪。整个世界被大雪攻陷,山林束手就擒。如果雪再猛烈一些,他的小木屋就会被大雪淹没,清晨起来,他推不开门,只能像个旱獭一样在雪洞里生活。那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发生。葛阿卡熄灭手电,黑灰掺杂的夜色又合拢了。仍旧那样,大雪还在下。

“天漏了。”他咕哝着,“天上到底有多少雪,怎么下不完呢?”

祁连深山的夜,非常漫长。时间好像停止不动,只有雪,漫天飞舞。大地似乎冻僵了,躺在山林里。葛阿卡也快要冻僵了,缩回屋子里,赶紧往炉膛里添煤块。炉火不甚旺,他弓着腰耙炉灰。等火苗蹿起来,映照着他干瘦的脸,葛阿卡伸伸腰,爬上炕。他伏在油漆斑驳的炕桌上,把旧报纸裁成一绺儿一绺儿,捏一撮烟渣子,开始卷旱烟卷儿。旱烟卷儿卷得很粗糙,但他的烟瘾大,这样笨拙的烟卷儿吸起来非常过瘾。

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还没有停。南岔村口的小卖部里,老板娘和她的男人正在吃早餐,坐在火炉边。她显得非常富态,眼睛小,但脸盘大,眉毛稀少。她的男人倒是黑瘦,有点驼背,看起来似乎凶巴巴的。货架上的东西都落着一层灰尘,方便面摆得歪歪斜斜,辣片辣条乱糟糟挤在纸箱子里,吃剩下的菜随随便便搁在柜台上。

老板娘撕开一只卤鸡,眼睛看着窗外。

“瞧,远处有人来了。怎么走得那样慢?”她嚼着鸡腿,问男人。

“废话,这齐膝的大雪,路没开,怎么能走得快呢?咦,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好像是葛阿卡,他可能天不亮就下山了。”男人回答的口气有些粗鲁,前一晚的酒还没醒透的样子。

他们开始谈论葛阿卡。两年前,山上的村庄整体迁徙,搬迁到沙漠边缘的绿洲镇去了。葛阿卡走的时候,留下林子里一间小木屋,因为他还要时不时回来——有时候来给先人上坟;有时候来看他栽种在林子里的大黄;有时候来收拾一下小木屋;有时候来啥也不干,就是瞅着山林发发呆,听听喜鹊的叫声。

葛阿卡有一肚子乡愁,不来不行。他来来去去带着自己的老黄狗。老黄狗也是他乡愁的一部分,如果它不来,葛阿卡的乡愁就不醇浓。他的乡愁还包括山路,不走到累瘫,也不够过瘾。在绿洲,大家都骑摩托,不怎么走路。

大年三十,葛阿卡牵着狗,背着一包纸钱,回来祭祀先人。祁连深山都是这个乡俗,年三十要给先人烧纸。村庄里也有回来祭祖的,也有不回来的。生活在变迁,传统的习俗也在慢慢改变。况且人走后,野草长得很疯狂,稍有不慎,燃烧的纸钱会点燃山林。

葛阿卡显然不想急着回去。过年嘛,在哪里过都一样。他是有乡愁的人,需要慰藉。他在小木屋吃吃喝喝,听收音机,在山林里转悠,吹口哨,唱小时候唱过的乡间小调。磨叽到正月初十,这才慢吞吞起身,准备返回绿洲的新家。

然而,他走了两个小时,下山,走到南岔村的时候,得知封路了。庚子鼠年,一场疫情席卷而来,出山进山的路都封了。南岔村有一辆通往山外的中巴,停在巷子里,落了一层雪。

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山林里一点信号都没有。家里人倒也不着急,说他爱在山林里待着,就安心待着去。葛阿卡在小卖部买了一编织袋东西,方便面、大米、清油、蜡烛、手电、榨菜。他背着袋子出门的时候,扎着围裙的老板娘跟出来,站在门口望着他。那个黑瘦的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也瞪眼望着他。疫情这么严重,天气寒冷,葛阿卡一个人在山林里,有个病痛可怎么办?

他们约定,葛阿卡每周下山一趟,到南岔村来。倘若不来,肯定就是病了,村庄里来了志愿者,会到山林里去看他。

葛阿卡就这样踩着积雪,牵着老黄狗,背着东西,慢吞吞回到林子里的小木屋。幸好,积攒的煤块是足够的。当然,树林里到处是枯枝,柴禾倒是不愁。

老板娘每天看疫情分布地图,别处都一片红一片紫,只有河西走廊中段的凉州,始终是空白的,没有一例病人。她感叹说:“我们凉州好啊,让人心里安然。”她男人笑着说:“网上的段子,说凉州有‘马踏飞燕把肺炎给踏掉了,疫情不来。”

约定的一周时间到了。老板娘从窗子里看见了葛阿卡踏雪而来。等她吃完早餐,正在火炉边洗刷碗碟的时候,听见了门口的咯吱声,葛阿卡踩着厚雪,好不容易挣扎进来。她一面拿着抹布擦碗,一面打招呼,請葛阿卡到火炉边烤火。这时她男人也走过来,给葛阿卡倒了一碗热茶,端过来一碟子卤肉。

葛阿卡坐在火炉边,跺掉靴子上的雪,伸长胳膊烤火,喝茶,吃肉,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他穿着老式羊皮袄子,冷倒是不冷,但是穿着这样的皮袄很重,没有力气简直穿不动,而且看上去也有点邋遢。老黄狗蜷缩在他脚下,毛梢子上的雪开始融化,滴答到水泥地面上。它偷眼看炉子上的卤肉,咽下口水,目光哀怨。在乡下,除了剩饭,狗是不配吃肉的。

雪还在下。巷子里两头花犏牛相互顶架,牛角撞击得嘭嘭响,发出粗壮的哞哞声,震得树杈上的麻雀飞到墙头上。有个小孩惊得跑进店里,进门摔了一跤。

老板娘弯腰扶起那个摔倒的小孩,擦掉小孩手上的泥。

“这么大的雪,这几年都没有过。”葛阿卡一边说,一边扭头透过窗户玻璃看巷子里抵架的牛。

“真希望和你一起到小木屋,大喝一场酒。天地都被雪封住,只有酒火辣辣地乱窜。”卷头发的男人说。他的眼睛还红通通的,前一天喝的酒还没完全醒透。

“以前我也喝酒的。只不过两个人喝酒太费钱。”老板娘说。

“那可不。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葛阿卡完全同意。

“黄家的犏牛,一定是疯掉了。”小孩脸上还带着恐惧,一边说一边却把目光转移到柜台里面去。他买了好多鞭炮,南岔村是允许放鞭炮的。

葛阿卡喝了热茶,吃完一碟子卤肉。有人掀开门帘,一股冷风窜进来。葛阿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咳嗽几声。

“葛爷,你不会感冒了吧?你们都得戴口罩。”进门的人说。

“那倒是。可是一个口罩都买不到。”老板娘有些怨气。如果她早知道这样,就会进一箱子口罩,也会小小赚一笔。

葛阿卡也有点难为情,自己又咳嗽又打喷嚏的。他起身,去村卫生室,量体温,再买点感冒药——虽然他自己觉得并没有感冒。巷子里已经被人扫出一条路来。尽管穿得很笨重,但他走得很快,两头抵架的犏牛也没有使他分心。老黄狗的毛贴在身上,看起来很寒酸,一路紧跟着。谁的一只揉成一团的口罩掉在雪地上,路过的人都要看两眼——这个特殊时期,再没有比口罩更刺激人眼球的了。

葛阿卡躺在村卫生室的床上,得到了一只口罩。他的体温稍微偏高那么一丢丢儿,需要隔一段时间再测量。但是他累了,雪地里跋涉了两个多小时,刚才吃得又扎实,有点瞌睡。村卫生室的病床闲着,屋子里也很热,葛阿卡舒舒服服躺着睡一觉,盖着自己的皮袄。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葛阿卡再次测量体温,一切正常,也没有感冒。他在小卖部吃了泡面,喝了茶,步行回小木屋。老黄狗没吃到东西,饿得汪汪直叫唤,在他的前头胡跑。尽管他觉得身子懒洋洋的,走不快,但是心情不错。打喷嚏咳嗽不过是虚惊一场,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感冒。葛阿卡易于接受美好的事物,对生活也很容易满足。

他从巷子里穿过,路过一户一户人家。小孩们在院子里滚铁环、踢毽子、跳方格。男人们划拳喝酒,女人们在厨房忙乎。正月里,庄稼人都闲散下来。乡村的时间比别处漫长,寂静得像在世界尽头。没有汽车的嘈杂声,只有几声犬吠,几声鸡鸣鸟啼。

狗继续叫着。葛阿卡出了村子,大路上的雪很厚,曳着靴子,走得很慢。路上遇见两个熟人,简单打个招呼。倘若不是疫情,他们就会站在路边聊半天,甚至到熟人家喝一场酒。

天气渐渐晴朗,太阳当空照着。白雪反射着日光,白茫茫的,刺痛眼睛。旷野里没有人,路上的雪没有脚印,葛阿卡往前走着,像走在月球上。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一声高一声低,也许是蓝尾鸟在叫,声音高悬在空中,又滑落到河边。

周围寂静极了,没有人的地方,令他感到恐惧——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没如此空寂过。所有的人似乎都躲了起来,把几座山、一条大路留下,只让他一个人走。愈走,他心里愈加空,有点不安,仿佛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窥视着。葛阿卡靠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听到那种鸟叫声渐渐微弱,风从山顶刮过去,呼呼,呼呼。他的乡愁被风吹走了。

“我为什么不在绿洲的家里好好过日子,跑回来干什么?瞧,一个人也没有,我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独自生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山呢。”葛阿卡咕哝着,唉声叹气。他突然不想回到山林的小木屋了。南岔村有他的亲戚,他想住到亲戚家去,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乡愁是个梦,他需要回到现实里来。

他试了下手机,有微弱的信号,可以打通。

“我无法把小木屋想得很糟糕,但是现在我不想回去,太孤独了啊。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葛阿卡在电话里高声喊着说。

“呃,我看不见得,”亲戚已经喝醉了,他哑着嗓子说,“还有一条狗陪着你。那是你的乡愁。”

“我的意思是想到你家里来住一段时间,等疫情过了我就回绿洲去。”葛阿卡说。

“是的,应该接你来村子。可是阿卡,我也没有办法,眼下不允许外村的人来住宿。”亲戚回答说。

“我看也可以嘛,我没有病。”

“是的,你在山林里,没有传染源。可是,你要到我家里来住,的确有很多麻烦,外来人员都要隔离的。不如我到小木屋来看你,喝一场酒。”

“那就算啦。”葛阿卡褐黄的脸上露出沮丧来,这种拒绝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他的深眼窝、高颧骨、尖下巴,都冻得通红。

他终于回到小木屋。整个世界,没有比这座小木屋更重要的东西了。葛阿卡劈柴生火,煮茶,抽烟,日子又回到乡愁里去。

虽然他认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当然他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个月,路还封着。以他这样的年龄,有许多事情的结果他都能预见,但疫情绝对是个例外。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葛阿卡想必已经作好了长期住下去的打算。每天拾柴,刨开冻土挖掘野胡萝卜,在狗窝旁边燃起一堆柴禾,别把老黄狗给冻死了。老黃狗冻死了,他的乡愁也就冻死了。虽然他是个老汉了,但是也有一点浪漫的故乡情怀。他甚至偷偷在卷旱烟的旧报纸上写了几行打油诗——虽然识字不多。

他的饭不是白米咸菜就是泡面,多少有一点儿野胡萝卜,南岔村没有蔬菜可买了。不过屋子里很暖和,柴禾总是呼呼燃烧着。天气好的时候,他跑到山顶上给家里打电话,让家人相信他确实过得可以。

过了农历二月二,向阳的山坡上已经有野菜芽儿钻出来。葛阿卡就把时间消磨在这些事情上,掘野菜芽儿,拾柴,用靴子尖儿蹭着枯草皮地面,听树枝子在风里咔咔咔响着。这样的生活也是生活。他接受了这一切。

深山的天黑得早。他省下蜡烛,就让柴禾在炉膛里呼呼燃烧,照亮屋子。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不过是喝茶,抽烟,枯坐。林子里一只皮毛油亮的狐狸偷偷溜达到小木屋前,抬起爪子叩门。老黄狗闻到臭味,立刻撵过去狂吠。一个逃一个追,林子里发出嘈嘈切切的声音来。雪地里,两行爪印把积雪切割开来。狐狸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狐狸大概也是太无聊了,出来逗老黄狗开心一下,并没有想着拜访林子里唯一的一个人类。这一点点微弱的声音,衬托出整个山林偌大的安静。老黄狗卷着尾巴返回到小木屋前,爪子踩在枯叶上,咔啦咔啦响。狗窝前的火堆快要熄灭,冒着一丝丝青烟,被黑夜吞没。

不管怎么样,葛阿卡还是每周下一趟山,看看路通了没有。如果他的钱花完了,可以在亲戚家借一点。他的乡愁已经过足了瘾。比起现实来,那点小情怀浅尝辄止即可,不能沉迷。

这天清晨,他照例下山,穿着羊皮袄费劲儿地走到南岔村。半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但是路边的雪很厚,他只受了点皮毛伤,骨头好好的。他刚进巷子,就看见那辆蓝色的中巴车突突突冒着尾气,穿皮夹克的司机拎着一条毛巾擦车。好几个人站在车门边聊天。

葛阿卡听见有人喊他,说通车了,可以出山。那声音稍纵即逝又惊人地亲切。是小卖部的老板娘,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要出山去进货。葛阿卡弯腰,磕掉靴子上粘着的泥土,又把老黄狗身上的草屑清理掉,把它抱到放行李的后舱里去。

葛阿卡挑了个中间的座位坐下。不知怎的,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他小心地裹紧皮袄,看着车窗外落雪的巷子和闲聊的人们。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出门的人很快挤满车厢。大家戴着各式各样的口罩,自家缝的,一次性口罩里又敷了一层纱布的,绣着花儿的,总之都很厚实。虽然到现在为止,整个县里乃至市里一例新冠病人也没有,但大家戴口罩相当认真。

葛阿卡伸直腿,脑袋靠在后背上,瞪着眼珠子看车子在大路上行驶。路边的大山往后退,他的心情好到要爆炸——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回到绿洲的心情。他明白,山林不过是他怀旧的一个念想,而真正的生活,是在绿洲。远离尘嚣,是一个梦,乡愁也是一个小情调,都不能当真。

中午的时候,中巴车驶入绿洲镇,葛阿卡家赫然在望了。那白墙,那红瓦,那门口呼唤着孩子的老伴儿,都令他感到深深地高兴,内心深处有一种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促使他在寒冷的天气里没有感冒,在孤独的日子里毫不颓废。

下车后,葛阿卡牵着老黄狗,抬头看了一眼沙漠里的太阳。正午的太阳把强烈的光芒照在他沧桑的脸上。

沙漠里没有下雪,路上干干的。葛阿卡手搭凉棚,又看了一眼当空照着的太阳。他有些目眩,也许是晕车,神情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从梦里返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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