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一块泥土(组篇)

2021-09-05 08:26闫耀明
回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果香白露农人

闫耀明

蜿蜒地瓜秧

地瓜秧在城里可以被做成爽口的咸菜,那是美味,我很爱吃。可当我面对生长在田地中的蜿蜒的地瓜秧时,我深深感到,如果仅仅把地瓜秧与可口的咸菜联系在一起,那实在是过于浅薄了。

我认识农作物的时候就认识地瓜了,那匍匐于大地之上的浓密的茎叶像一件深色的外衣,披在大地上,披在秋季的肩头,让农人的心和季节一起体会温暖。

地瓜秧的蜿蜒是缓慢的,却是坚定的,于不动声色之中储备足够的阳光和雨露,任鸟儿飞过,任晚风吹拂,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地瓜秧很会利用节气深处的弱点,在不经意间悄然成熟着自己的果实。

光阴流逝,可以很容易就划伤农人的额头,但地瓜秧于大地的最低处不为所动,那么从容,那么淡然。

匍匐并不意味着低矮,恰恰是为了升高。你只要仔细观察地瓜秧,就会被它蕴含的哲理所打动。

当地瓜秧爬升到季节的高处,就会用红红的果实来证明自己长久伏身大地的价值。

一把蜿蜒的地瓜秧,胜过无数鸟的唠叨和风的说教。

稻草人

许多年没有见过稻草人了,当我走过那离女儿河最近的田地时,稻草人的形象再次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比麻雀对稻草人更有兴趣。那深蓝色的衣服,破了边的旧草帽,细脚伶仃的站姿,让我忍不住发出很是夸张的笑声。麻雀选择逃离,我则选择靠近。

我还不知道这古怪的稻草人是干什么的,三叔为什么要在田地里弄这么个假人站着。好奇让我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在自己的头上,还自作主张撕下了稻草人的一只衣袖,做成一面旗帜,很是招摇地在小路上走过。直到三叔愤怒地冲我瞪起眼睛,我才知道稻草人静静伫立的价值。

稻草人的确是静静伫立的,伫立在田地间,伫立在阳光下,伫立在季节的深处。有了这样的伫立,庄稼拔节的声音就多了份从容;有了这样的伫立,麻雀湿漉漉的食欲便被晒得响干响干。

稻草人是聪明的,麻雀的歌谣再复杂,它也可以成功破译。

现在我学一个稻草人的样子站立在庄稼中间,扬手放在头顶上,做出摘帽子的优雅姿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一个稻草人,但我很愿意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静静伫立,却可以护送季节走向更深处。

秋夜,月光清澈

遗憾的是,在清澈的月光中,有风在吹。

有风在吹,使我对自己写下的文字有些担心,担心它们经不起推敲。

我站在已显凉爽的秋风里,注视着这秋夜的月光是怎样将霜的刀锋研磨得雪亮。所有的谷物都已经成熟,玉米呀高粱呀,还有产量不大的谷子,都被村子小心翼翼地收藏。它们不仅是粮食,更是让农人的梦想一点点膨胀起来的酵母。

此时月光轻柔地用手抚摸着大地,也抚摸着村子,使村子进入睡眠。遗憾的是有风在吹,使村子无法进入深度睡眠。

月亮也好,月光也罢,都是古代文人的心爱之物。在浩如烟海的古诗文中,吟诵月亮的诗文数不胜数,不知今夜的景致与哪些诗句相吻合?我不是诗人,写不出那朗朗上口的诗行。不是诗人也没有关系,我站在月光下,就做那诗行中的一个字吧。做一个字也是好的,做一场古装剧中的一个小小的配角也是好的,我都心满意足。

因为我是站在故乡的月光下。

风还在吹,村子还在睡。我依旧站着,站在白花花的月光之下。此时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当我席地而坐,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数头顶上的星星时,吹着的风能小一些。

对的。谢谢。

白 露

在农事中,白露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由二十四个节气串起来的金色丝带上,白露无疑是个漂亮的蝴蝶结。

白露,是庄稼成熟的季节。高粱红红的,玉米黄黄的,谷子饱饱的,作物们经过春夏的酝酿,纷纷走向成熟。

见证这一瞬间的,就是白露。多幸福的白露呀!

幸福的还有我,我见证了白露的幸福。

此时我走在秋天的原野上,尘香弥漫,扑得满怀。马儿在打着响鼻,兴奋的农人在大声地歌唱。我听不出他们唱的是什么曲子,但我可以感知他们的喜悦。

喜悦了,是有理由唱歌的。

白露也在歌唱。白露的歌唱不是发出声音,而是用浓重的露水。

秋天,只要你在太阳升起之前起床,就可以看到遍地露水,在悄无声息地疯长。那是隐藏在农人心中千百年的秘密,如一颗颗农人滴落的汗水,晶莹在大地上,既朴素,又坦然,更忠诚。

走进故乡,像一只蚂蚱那样痛饮露水,是可以将人醉倒的。

醉倒了也不怕。被露水醉倒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

只有在白露这个时节,才可以体味到这种幸福。

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要真正走进亲亲的故乡深处,你需要请一枚露水做向导。

仰望一枚果实

秋天的果园,果香比鸟儿的啁啾更容易将秋的秘密破译。

走在秋天的果园里,我那么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果香浸得通透,呼出和吸入的,都是果香。

擁有果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我知道此时我脸上的笑容,一定和一枚果实同样灿烂。

仰望一枚果实的感觉,让我的心变得踏实。

果实挂在树枝上,风儿吹过,便纷纷摇晃。我不喜欢“果实在风儿的伴奏下欢快地跳舞”这样的句子,这看似文雅优美的句子实际上一点儿不实在,不如“摇晃”来得真实。当你走在果园中,仰望一枚果实时,还有什么比真实更让人心动呢?

阳光很好,亮亮地照在果园中,每一片叶子都试图用阳光将自己镀成金身,每一枚果实都试图靠阳光将自己变得更甜。甜甜的日子,拥有更多的甜,这是不容置疑的顺理成章的事呀。

小小的果园,弥漫的果香,很容易让人陶醉。

果园虽小,却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小村人无法忽视的精神家园。

仰望一枚果实,可以窥见秋的秘密,可以抚慰自己的心灵。

仰望一枚果实,可以走进果实的内部。那隐藏着的秘密,让我幸福得不忍说出。

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果实内部,有些东西正在轰然破碎,有些东西正在默默形成。

长长的草坪

这里远离村庄,离女儿河也有一段距离。

我没有想到在这略显寂寥的田野里会有这样一个缓坡,在这长长的缓坡上会均匀地生长着这么多的草,形成一块长长的草坪。

在城里生活久了,对草坪一点不陌生。但是,这里的草坪与城里的草坪不同。眼前的这片长长的草坪没有人去修剪,没有人去浇灌,没有人去维护,甚至没有人去注目,每一株草都是自然生长的。

自然与不自然,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这长长的草坪,农人走动时可以毫不忌讳地踏过,羊群可以随意啃食。但它们生长得依然茂盛,看不出被践踏和破坏的样子。也许从天而降的大雨是最好的药水,可以轻易医治好小草的伤口。风吹过的时候,小草还会歌唱,它们摇动着细小的腰身,合着风的节拍,唱得轻松惬意。

躺在这样的长长草坪上,随意在哪一丛青草上睡去,你都可以做一个轻松惬意的梦吧!

我真的躺了下来,躺在草坪上。

但我没有睡去,我在思索长长的草坪带给我的启示:自然,让草的本性彰显得淋漓尽致。

我没有睡去,我要用心地聆听小草的合唱。

我听到整个坡地都被小草的歌声笼罩着。它们并不寂寞,有我这个听众在,它们就不寂寞。

我也不寂寞,有那么多的小草在为我唱歌,我一点也不寂寞。

立 秋

立秋了,村子有了些异样。这种变化敏感而细微,不用心去品味是很难发现的。

炎热过去了,大地因为一天天走向成熟而不那么轻浮,女儿河水的流淌也仿佛更加轻快。

还有风,在河畔吹过时将芦苇摇得沙沙响,似乎整条河流都在情不自禁地暗自摇晃。

我独自一人坐在我家院门前的晾石上,将目光放得长长的,望村街以及更远处的女儿河。一条黄狗追逐着另一条黄狗在村街上跑过,将宁静带远。有人赶着马车在女儿河畔的土路上走过,赶车人模糊的脸庞和吹过的风在马车上摇来摇去。

我没有摇动,坐着,望立秋的河水,感受微风,细细地咀嚼着它们的变化。我依稀觉得,这些自然存在的事物看似平常,却有着惊人的作用。它们让我和这个小小的村庄保持着最为密切的联系,很难想象没有河水流淌和微风吹过的村庄该是何等寂寞与荒凉!

立秋了,似乎世上的一切都进入了某种全新的境界,季节在这里转了一个长长的弯,一个漂亮的弯,漂亮得像一只猫弯起的尾巴。

我静静地坐着,无声地微笑,仿佛自己正从内心转身而出,沿着河水流淌的方向,在秋风的指引下,走到另一个地方。

大年夜

大年夜的礼花开始在夜空中闪烁,远远传来礼花的爆鸣声和兴奋的人们情不自禁发出的高亢的欢叫声,使夜空摆脱了原有的寂静,变成了顿着脚走路的淘气的孩子。

孩子总是淘气的,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那就让他们淘去吧!我坐下来,开始写作。乡村的大年夜,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得把它们记录下来。

写了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接着就无声地笑了笑。我的笑是喧嚣与冷静在这一刻的激情碰撞带来的。

这一刻发生的事情多么有趣啊!

礼花绽放时,五颜六色的碎片闪着明亮的光,在夜空中飞翔,激活了夜空,复又沉睡了夜空。

闪光的碎片比孩子尖锐的歌声和农人开心的笑声还要清脆明亮,连村狗的一声声吠叫也是那么充满诗意。

我在桌子前坐着,脑海里也有一些碎片在飞。它们与礼花的碎片不同,它们是不闪光的碎片。

这不闪光的碎片,却可以把今后的日子照亮。我确信。

这一刻发生的事情让我想了许多。

這一刻发生的事情多么有趣啊!

夏日午后

我看到玉米已经与我的个子一样高了,比赵小雪的羊角辫子要高出一截。那些宽厚的叶子在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摇的,与田地边的青草比谁更绿一些。草地中有虫鸣声起劲儿地升起,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

我背着柳条筐来打青草,在这个普通的夏日午后。这是学校布置的任务,每个学生要向学校交三十斤青草。同来的还有我的同学,女生赵小雪。

其实风并不大,从玉米地吹过去时,玉米叶子发出的声响细碎而均匀,一点儿也没有气势。村子在我们的身后,远远望去,竟然是飘忽、闪烁的,看上去那么柔软,柔软极了。高远的天空上,有一些流云,它们缓慢地游动着,轻松而静谧。我站在天地之间,被眼前的风景给迷住了。

我还是个读小学的孩子,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我早已习以为常的乡村风景。今天我在心里发出惊叫:这熟悉的风景,居然这么美呀!

我不知道赵小雪是不是和我一样为眼前的风景而惊讶,为这个普通的夏日午后而惊讶。我好像忘记了打青草,愣愣地站着。我想我站着的样子一定有一点儿傻,因为赵小雪看着我,突然发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声。

赵小雪为什么要笑,我不想去追问,我在乎的是眼前的风景,还有草丛中一起一伏的虫鸣声。这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熟悉的田地、小村、流云,还有虫鸣,也是可以打动人的。

这看似普通的夏日午后其实并不普通,因为在这个午后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的发现。

村子依然柔软,叶子依然摇摆,流云依然静默,虫鸣依然婉转,我的心,却在悄然颤抖。

我要征求赵小雪的意见,问她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拎着镰刀背着柳条筐,搬进草虫的歌声里,作为其中的一小节音符,长久地为故乡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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