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同行

2021-09-05 08:26
散文诗 2021年8期

阿 英

易水寒

一条河流,被击筑声,锻打为一柄利刃。

整个战国,在他身后,漫卷成一个秋天。

水有骨。他把江山隐入卷轴,以几缕叮咛捆缚,斜负在背。

罡风起于身后。披发如一笔决绝的草书。黄沙是漫长的襟袍。送行者,绵延如苦秦之嗟叹,素冠与岸边白草互文。缟色的暗喻。

风萧萧兮。他披着半阕变徵上路。羽声的火捻,将历史烧出一个窟窿。

绳结潮湿,一路滴落长歌余音。

秦王绕柱,踏乱新寡的江山,窜逃入一册著名的列传。

荆轲塔,一截灼亮赤铁,至今未曾冷却,烤热燕赵的眼窝。

水含平仄。悲歌依旧慷慨。

当易水枯哑,如陈纸上的一道瘦痕,狼牙山提起倒悬的天空。

枪炮皆喑,落日按捺锋利的辉光。五壮士,河流沸滚在血管里。

裹挟烈焰为战袍,溅起万亩霞霭。以身躯,拓印出岸上的祖国。

精猛之气,激起烈烈长风,化身崇山峻岭。

啸聚人间万千肝胆,渡引刀兵凯旋,护金瓯无缺。

水蕴慈念。啖尽风雨的一条河,已将过往酿成珍本的月色。

悦纳苍生的凡俗。他们两手干净,他们眼神坚忍。

红月是河神眉心疏淡的朱砂。

芦花在超度自己之前,拼命遮掩赤裸的大地。

大石坚而寒素。这山洪的弃子,初性驽钝,似一着笨棋。被河水收养,端坐在云尽处。

当朔风在太行伐薪,一脉易水,勾兑出波光的碎金,替尘世间赎回昂贵的暖意。

怀揣浑圆的落日,为盛世押运粮草。

以慈悲的密语,催熟华北册页里厚实的收成。

亦不忘摇醒万株芳葩,款款安放于晴朗的冀中大地。

燕长城

禾高黍低。

能与古城墙厮杀的,只剩下岁月了。

在一座王朝最狭窄的地方,捐出自己的血肉。

燕长城,清空了自己。

允许残砖与鸡舍和亲。伏地的箭楼,被雨水抽打。

允许十万匹黄色怒马,驰入沙尘。逃逸的土,如消失的兵勇,以隐秘的速度,皈依大地。

允许被光阴蛀空的铜镞,躺在蝉蜕旁,与之滴血相认。

它抖一抖仅余的骨骼,不肯被视为失怙的闲笔。

摒弃混沌。删减繁冗。接纳纯粹。

它试图与自己和解,交出灵魂里的余烬,以枭首的兵戈,晕染出另一部卷帙。

将惊涛骇浪,锁进数册史书。

释放了瓮城里囚禁的落日。

扶起流民般的稗草,如同扶起几句谣曲。

把仲秋芦苇脆弱的空管,铺展为湮灭的排箫。

侧耳细听蝼蚁那微小而沙哑的笙歌。

燕长城,循古韵,种下新的谚语。

向千顷易水,兑换一段素朴的尘世。

铁打的关隘,亦可被一声啁啾淋湿。

波光里,一排无言的木船,像神的鞋子。

琢硯人

持刻刀,如鸠杖,一步步深入高低参差的尘世。

他将杂乱的呼吸,捆扎成垄亩里静默的麦秸垛。

他将灵魂降至与草木齐平。

宽恕暗影里的荆棘。避开蔓草尽头的口舌。

于是,他嗅闻到流年的暗香。

紫翠石。玉黛石。石蹲于掌,虎踞狮伏。

质体坚细,如琢砚人缜致的心思。

厚沉如易州风骨。细腻如“莲花落子会”里最糯的那句念白。

铁錾激扬,打落一粒粒星子。

顶着探入窗内的白茅,为懵懂的童料,开蒙摩顶。

携石中云水为此生盘缠,不去追问锦裘的厚薄。

端起一方易水砚,与眉齐平。

远山之黛,先于浓墨,咸入砚中。

砚缘莲瓣,与琢砚人宽仁的印堂,有相同韵脚。

纹理是良善的歌赋,正沿着光阴,导引流觞与丝竹。

这宣纸之畔的画舫,静候钟鼓莅临。

松烟墨初登场时,体内烽火已然净尽,信念雕凿成形。

无根水,如一小把新谷的籽粒,簌簌滴洒。

墨锭旋舞。河流羁縻于石。足以磨去私囊里的龃龉。

把既往执念,研为乌亮之潭。

毛锥在侧,恍将砚池,读作《诗经》里的宛丘。

笔管被惠风绊倒。指节瘦过帘外翠竹。

腕悬于空,如垂钓,亦如临渊。

勿要凝神太久。毫锥已等不及。

募集乌汁,以千番春秋为辎重,征讨长卷。

狂草。远行之人负匣上路。山险道绝,顿挫曲折。

却清操自励。

琢砚人,只私蓄了半壶薄酒与风尘。

不诡诞,不虚妄。从墨海里,汲出一生的倒影。

他的缄默,比砚台,更接近石头。

山河有刻骨的律令。鸟声自会将河面熨平。

将题跋镶嵌在丰年的良宵。

一枚印,替他深吻这一方纸,这一方柔软的故乡。

雨在易水,拨响琵琶。

他向来者,端起一尊石砚。

他的手上,停着一座城池。

此刻没有庙堂,他是这片山水的王。

北福地

陶盂歪一下身体,时光溢出来。

惊飞滩鹭,也惊起来世的万丈繁花。

北福地,错过红尘几番鼎沸。

石器被汤汤易水打磨成舍利。

釜钵启封。

民间妙音,已腌渍八千年。

残片拒绝润色。

些微篡改,已属大不敬。祭辞升空,河汉垂落。

与孩童一起蹒跚的,是部落摇曳的命运。

抖落的神谕失去锋刃。众生抱紧一株麦穗。

星辰旋掷如骰子,揣度人间去向。

彼时城郭,仅仅是一只粗陶碗。盛满围猎的锐啸。

当嘉禾与节气交汇,歌起,婴啼。

无数双手,似岩隙虬枝。

山壁弯弓逐兽。箭矢的尖响,在高空,拂过乳哺的呢喃。

抽出云层闪电,刺亮墒情。

霖雨打湿麦芒般的须发,灌溉稼穑与血脉。

石耜是星宿的后裔。

玉玦是河流的子嗣。

在酒里烧出颂词,在血中与神相遇。

沿岸草木,枝叶迭变,与氏族的脚步同样参差。

孕女搀起的花朵,绚烂,沉重。她们在一场骤雨后,弯腰伏地歇息。

冰雪将水滴赊给世间。披兽皮的母亲,把河流穿入骨针。

口含春风,绣出郁郁山川。

骨笛朴拙,引来鹿鸣。

水声为制陶人的额头,刻印云雷纹。

一条河,汪洋,逶迤,酣饮了这脉文明。

茅舍柴扉。童子像几枚鲜艳果实,喧闹出来。

这是破土而出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