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张锐锋 金汝平 金春平 张荔洁
[编者按] 2021年4月28日,高海平的散文集《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分享会如期举行。张锐锋、金汝平、金春平三位担任现场嘉宾,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张荔洁担任主持人。分享会围绕三个议题展开:第一,都市与乡村中的心灵漂泊。第二,现代化语境中的永恒乡愁。第三,传统与先锋张力中的散文书写。下面就是这次分享会的访谈录。
主持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张荔洁):高海平老师从事散文创作已经有30多年了。今天,他与大家一起分享《太阳很红,小草很青》,这是高老师出版的第四部散文集。说到这儿我想说一下怎么读到这本书的。有一天,我去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看见他桌子上放了一本设计特别好看的书,书名又很有诗意。我问领导,这是谁写的书,能不能让我看一下?领导很不情愿地说,那你拿去看吧,我还没看呢。我原本想把这本书顺走的,一翻扉页写着名字。我说的就是这本《太阳很红,小草很青》。
以前没有系统地看过高老师的作品,只陆续看他发表在刊物上的一些文章。那天拿到这本书到后面就停不下来了,觉得这个人怎么写得这么好,我想学习借鉴一下。下面请高老师和大家分享一下您的创作感受吧。
高海平:非常荣幸在读书周参加这个系列活动。今天邀请了几个重量级嘉宾,都是我的好朋友,因为我自己很轻,所以要请几个重量级才能压住阵。说起这本书还是有些故事的。它是我2017年到2019年期间,写的散文作品里选出来的50篇作品。原计划2019年出版,当时交给了一家出版社。出版社审稿审了几个月,删了其中11篇文章。
我只好换了一家出版社,也就是现在的北方文艺出版社。也是审稿审了几个月,这次没有删除那么多,只刪了一篇,也就是书名这篇《太阳很红,小草很青》。这篇文章也在第一次的被删之列,看来,两家出版社的眼光差不多。这篇文章我很喜欢,首发在《黄河》2020年第1期。文章已经删了,我想书名也得改一下。设计师叫兽说,这么好的名字改它干吗?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呢?写作时,不是先有题目的,写着写着脑子冒出上半句:太阳很红。因为写的童年、少年故事,毛主席说过,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为什么叫太阳很红?八九点钟太阳是很红的。要说太阳最红,要到中午12点、下午1点了。八九点钟和那段时光很契合,所以说太阳很红。小草很青,童年和少年,像一颗小草,在荒芜的田野上接受阳光雨露的哺育,很青很嫩。题目就是这样诞生的。
还有一个花絮,尚书堂叫兽设计封面时,有意把太阳设计得很大,喷薄而出在地平线上,万丈光芒里射出来的都是这本书里面精彩的文字,冲击力很强。出版社审核时没有通过,理由是太阳的比例过大。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太阳是个独特的意象,必须处理恰当。最后重新做了修改,就是目前的样子。
这本书的内容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遍地风流,第二部分:荒腔乱弹。第一部分内容比较庞杂,主要写乡村和行走。乡村是我作品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一直在我的写作当中占有主流地位。我边写边思考,写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在原地踏步,一直在探索。
离开乡村的时间越长,早年的乡村意识和现在的乡村意识还是不太一样。再加上这么多年的行走,对乡村的认识还是有变化的。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话题,比如说乡愁。为什么把写乡村、把游子在外、把对故乡的思念命名为乡愁,为什么要用一个“愁”字来概括呢?很多诗人、作家都写乡愁,我也在不断的思考,你不用乡愁这个“愁”字,真的很难概括对故乡的感受。
乡愁,不仅仅说“愁”,也不仅仅是一种客观的描述,它带有倾向性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思绪,还有复杂的感情。一般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用一句话概括乡愁。比如,乡愁是一碗酒,乡愁是一碗面,乡愁是一首歌,乡愁是一段家常,各种各样的解读都准,都是对乡愁某个角度的理解。乡愁很复杂,岂能一个“愁”字了得?
从故乡一路走来,乡愁一路相伴,也有一个发展轨迹。早年写乡村客观的描述比较多,比如写家乡的水席,写晋南的饼子,写乡村的婚丧嫁娶的仪式。在风俗民情的书写上,大的场面的烘托上,不遗余力,肆意铺张,总以为这样才能把乡愁尽量地展示出来。很少把自己放进去,也就是在场感不强。
后来,慢慢觉得这样写下去有大而空的倾向。我写过故乡的四季:《故乡的春》《故乡的夏》《故乡的秋》《故乡的冬》,一看题目有点大,采取一些角度、一些画面、一些细节,对每一个季节进行诠释,毕竟让人感觉会空洞,有些编辑也提醒过我。这些年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比如这本书中的文章,从细小的地方做起,写了一些花,一些鸟。有一篇文章,发表时候还叫《那些熟悉的事物》,收入集子时改成了《那些熟悉的鸟虫》。比如,还写了瓜蔓儿,那把?头,从一些具体的事物着手。
写乡愁,不能贪大求全,一定要从细节上一点一点地记录,这样才能完整地、客观地、细致地展示。再一个,要允许缺点的存在,允许牢骚满腹。对故乡满意的话,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如果对它不满,为什么又要写呢,所以说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我相信很多人来自乡村,现在所说的乡愁不仅仅指乡村,有些人生下就是城市人,一代二代三代,他也有乡愁,就是游子在外对故乡的思念。
我的概念里,故乡就是农村,包括在座很多人也是如此,特别是来自偏远的地方,故土对人生影响太深刻了。呱呱坠落在那块土地,那里的人文风情,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所有的东西都印在你的记忆里。我们离开以后,不管到了哪儿,故乡永远在自己心里面。我写过一篇《旅人的脚步》,我喜欢旅游,喜欢行走,比如到新疆的大漠、内蒙古的大草原,总觉得怎么这么偏远啊。其实,说它偏远,因为心里有一个故乡,故乡是你出发的原点,离故乡越远的地方,自然而然会觉得越偏远。事实上,生活在那块土地的人,原点也是他脚下的那块土地。在他眼里,同样认为你是一个外来人。这种感触特别深,这是一种对比,为什么有这种对比?因为故乡永远装在你的心里。
我的故乡干旱缺水,一年四季雨水非常少。印象当中,童年只干两件事情,不是读书,读书都是次要的,第一是上山砍柴,第二是到田野里给牲口割草。
发愁的是山里无柴可砍,砍光了。地里没草可割,草也割光了。牲口饿得嗷嗷叫,瘦得皮包骨头。特别到了春天,地里需要干农活的时候,牲口瘦得站都站不起来,在脊背上摁一下,毛孔里就能弹出一只瘦虫来,瘦成那样子。小孩干什么,到各犄角旮旯里割草。
我后来行走各地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看见水,看见草,马上想到,如果这一池水放到我们老家,如果这一片青青的草放到我们村里就好了。小时候割草多不容易,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比照。
这本书里,写了很多行走的笔记。因为工作关系,还有个人的爱好,我走的地方比较多,中国的版图除了台湾,基本都去过。书写的过程中,故乡和之外的文化比照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关照别人的故乡时,自然会想到自己的故乡。有了这种比照,格局和眼界明显感觉要胜一筹,自认为比以前有所提高。
第二部分“荒腔乱弹”,主要是读书随笔,读书周应该重点谈这部分的,由于时间关系只好省略了。
主持人:非常感谢高老师的分享,听高老师讲了一下大家是不是也有画面感?就是农村的那种生活,咱们在座的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年轻人都没有体验过真正的那种农村生活。请大家多多支持这本书,看一看高老师说的城市的乡愁和农村的乡愁究竟有什么区别。
张锐锋老师从事散文创作多年,您对散文的理解和热爱肯定更加深刻。在您看来,高海平老师的散文与新散文有什么不同的风格?
张锐锋(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新散文代表作家):我昨天晚上又看了一遍,现在就这本书发表我的一点读后感。今天是个好日子,星期三。在希伯来人的创世纪中,创世者唯独在第三天说了两个好。外面太阳很红,小草很青,車水马龙,一片喧嚣,但我们室内这么安静,书香袅袅,一座图书馆是一个城市的精神心脏。所以,这是一个在好的时间、好的地点、还有一本好的书,交织起一个美好时空。今天就有了三个好。
我读高海平的作品,读他的每一本书,觉得高海平先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是真正写乡土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展现了20世纪后半叶农村生活的画卷,它是个人史和集体史相融合的书写,因为从个人史中呈现的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故事发生的一个大背景。在他作品中,所描写的事件和细节都符合当初的情境,因为我们是同时代人,年龄差不多,他的经历跟我的经历有相似之处。那时候大家都非常穷困,过着非常艰辛的生活,劳动强度也非常大。但也有着田园乡村中特有的精神安慰和劳动合作中的情感安慰。那个时候生活的温情,就是彼此的互助,彼此的理解,彼此同情和怜悯。生活越是艰辛,人性就体现得越充分,微小的温情就会被放大,并被铭刻在心。在过去的岁月,越是艰苦的情境,最微小的温馨就越充分地体现它的价值,也越让人刻骨铭心。
在君特·格拉斯的故乡,最残酷的战争中也有温馨,而且这温馨总是和残酷和痛苦相伴。在残酷的环境中,温馨是对人的唯一安慰,也是人性的光辉的所在。在艰苦的岁月里,温馨让我们感到世界不完全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强者恒强,不完全是一个达尔文的世界,而是弱者也有足够的生存力量。因为那个时候的人都十分弱小和微不足道,所以合作和相互关怀就成为生存之道,也成为精神力量的源泉。这就是克鲁泡特金所说的合作者的灵魂。克鲁泡特金在西伯利亚地区考察的时候,他吃惊地问自己,在如此严寒荒凉的条件下,生物为什么还能生存下来?他发现这些生物彼此建立起非常深厚的合作关系,使它们能够在非常贫瘠和严寒的土地上,在物质匮乏的条件下,生存下来。
那个时代就是这种相濡以沫的时代,是物质极端匮乏的时代,是弱者必须通过合作才可以求生的年代。所以我觉得他写的作品不是鲁迅笔下的那种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路,而是一条被折断的路,失去了前景的路。他的作品中的人物也不是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也不是闰土和闰土的儿子,而是他心目中一系列的质朴形象,他的伯父、三叔,砍柴的人,放羊的人,老实憨厚的人,耕田种地的人,他们的朴素是自然的,本色的,他们的脸上充满乐观,却不知道为什么乐观。总是带着笑容,憨厚、淳朴,有内在的精神力量,却不知道这力量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结果。他们甚至是麻木的,甚至有点傻,也许这就是他们能够忍受、承受一切的原因?
这就是过去的乡村,这也是他记忆的乡村。高海平读书以后来到了城市,他作为一个城市人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故土,但是他的内心永远存有一卷乡村的地方,他的脚上又有乡村的泥土,这是他写作的素材,也是他写作的经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里,越是远离他就越是要寻找。所以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远离乡土之后的一种精神寻根,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建立起一种内在的隐秘的艺术张力。所以他的作品中不仅让我们看到一组乡村的画卷,还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心路历程。
这是我阅读他作品感到的一点小小的体会。我发现了高海平先生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记得那么细,记得那么清晰,包括婚丧嫁娶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每道菜他都记得那么清楚,这唤醒了我忘掉的东西,很多东西我都记不住了,但是我从他的文字中看到我曾经历过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写作就是记忆的释放,记忆有着自我筛选的功能,它将价值藏在了细节中。我们记住了一些而忘掉了另一些。这说明我们的内心已经对这种记忆进行了筛选,把最重要的每一刻留了下来,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都留了下来,而把一些其他的次要的东西忘掉,以便为自己的思考腾出空间。一个人记住的多,就意味着他拥有了更多可以思考的材料。
我记得博尔赫斯有一部小说叫《博闻强记的富内斯》,这部小说里描写了一个人,这个人过分强调,他什么都能记住,他只要走过一个地方就能记住周围的一切。他自己走到葡萄架下,不仅看见荆棘的葡萄,还看见每一片树叶,记住它的每一个形状,甚至每个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天上的白云,它翻卷的形状,风吹过去的时候树叶飘动的样子,一串串葡萄和这葡萄上的亮光,他都能记得非常清楚,但他因为这么多的繁琐的记忆却不能够思考,因为他内心深处充满了记忆的垃圾。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他说这种完全的记忆,不是真正的记忆,因为记忆妨碍了思考,因而让人放弃了对价值的理解。
可是博尔赫斯虚构的富内斯是不存在的,没有什么人可以记住一切,人的记忆只会将更多的鱼肉放弃,却留下了清晰的、可以通过想象重新建构对象的鱼骨。在海平先生的文字中,记忆的丰富性并没有妨碍思考,反而增加了自己重构生活的能力。也许记忆已经过了想象的处理,它变得更加丰富和意味深长。这样的记忆已经剔除了事物本身繁琐的差异,将之进行了高度的浓缩和抽象化,使得其中包含的价值从故事中浮出。表面的生活转化为精神的生活,生活需要转化。它不能够仅仅停留在表面,它要变成内心的东西,才变得深刻而有力,才能够感染人,变成人们普遍接受的那种唤醒人的一个东西。
他的许多作品里面,给人的感染力是很强的,但是这部书《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是他的散文创作的一个转型。作品里面分为两个部分,就像海平先生刚才介绍的,我把它概括为一个是触景生情,另一个是读行悟道。读和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体的两面,行也是另一种读,读也是另一种行。它们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体验。
他前面的作品《那条路》《那抹绿》和《萝卜红了》等等,一系列的标题都可以看出他带着童心来写作。同时看到这个世界中蕴含着人生的丰富经验和深刻的道理,它是很像画家笔下的写意画,甚至还带有儿童简笔画的性质,他轻轻地几笔勾勒出一个场景,营造出一个氛围,展现出一个场景,然后烘托出了一个感悟,所以他这个作品非常适合学生来阅读学习。当然,海平先生多才多艺,又写书法,又写作,又摄影,又有丰富的生活经历,他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并不奇怪。马克·吐温有一句话,“紫罗兰把它的香气留在那踩扁了它的脚踝上”。因为他亲身经历过,看到过自己的脚印,他生活中一朵朵紫罗兰被踩扁,而这疼痛和香气也就留在了他的文字中。谢谢大家。
主持人:非常感谢张老师。张老师的作品大气深沉,刚才的发言也非常精彩。接下来我们有请充满了诗人气质的金汝平老师,请您从诗人和诗评家的角度来谈一谈高老师的这部作品。
金汝平(山西财经大学教授、诗人):我要谈的主题是:被记忆和思考塑造的故乡。要相对准确地理解一个作家,该有这么两种途径:第一要追寻他个人生长、成熟、发展的历史轨迹,这是他写作最根本的起点。一个人,作为肉体与精神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个体存在,被必然性决定是他自己。写作无法逃离自己,是你写的,而不是别人写的。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源于个人生存的“单一性”。在我身边的朋友中,唐晋和吕新写的小说不一样,石头和耀珍和病夫写的诗不一样,高海平和锐锋写的散文也大异其趣。虽然他们都以童年及故乡,作为审美的重要对象和深入挖掘的题材。否则,我们就不会明白一部或多部作品,是从哪里来的,它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际上,游离于作者血肉的东西, 游离于文学的本质,也是失败的。另外,不单纯对待个别作品,而是把他所有的作品当作整体来阅读、感悟、认识、分析。正如一个人有他的历史,一个作品也有它的历史。它构成作家作品中有意味的一环。
高海平的《太阳很红,小青很青》,已是他的第四本散文集了。我看过他以前的《我的高原,我的山》及《一抹烟绿染春柳》,看了这些互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作品,一个作家的基本形象、轮廓、风格,就大概可以把握住了。
一个写作者之所以写作,往往有一个情结来支撑、主宰、驱使,那就是我们生命中最难挣脱、最难除灭、最难控制、苦苦纠缠你、支配你、统治你的某种情结。说不清道不明。泛泛写作是无效的,当你的笔仅仅在世界的表面浮光掠影地滑去,从不探入埋在大地深处的“生命之根”,你写下的肯定匮乏震撼人心的强大魔力。对于高海平,他的“乡愁”,终生难以摆脱。故乡,在他的情感结构中,占据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诗人杨炼有诗:“那座我回不去的老房子, 你也回不去了”。美丽、忧伤、而又残忍。现实中回不去的老房子,我们可以在回忆中永恒居住。高海平的“情结”,就是他的故土,贫困而温暖,单调又荒冷,但自有它无所不在的吸引力。高海平的大量散文,都深情地、执著地书写着他的故乡,甚至对某些读者,带来了“审美疲倦”。是啊,乡愁,乡愁,乡愁何止一刹那,一阶段,乡愁乃是高海平的“万古愁”。他不能自拔或者不愿意自拔,而是陶醉其中。当然,此种乡愁,具有丰富的复杂性和含混性,绝非单纯的热爱、痴恋,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尽在其中。实际上,我们对故乡的感受,就是这种难以言说的真实。许多歌曲以美妙的旋律,抒发对故乡的赞颂,因为那是歌;文学不满足这种雷同的、一致性的廉价赞美。对故乡的书写,就显示出深入思考探索人性秘密的特殊品质。
“当山崖上的灌木荆棘侥幸时,孩子手中闪着寒光的斧头,正在向其逼近”,确实,“记忆是价值的储存器”,長得身高马大的高海平,以一颗无比细微的心,把关于故乡、故园、故人的点点滴滴,储存在他的记忆中。 这是一种值得我们羡慕的能力。在飞逝的时光中,在为生存和发展艰难拼搏的追求中,在滚滚红尘日夜不停的喧哗与骚动中,在物质塞满每一寸空间的重重挤压中,我们不能不质问一下自己:“你对生命那美的珍贵的一切,记住的是多么少,遗忘的又是那么多!”但什么被记住,什么又被遗忘,神秘地作用于一个人潜意识的选择。高海平之所以写下那么多乡村生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和情节,乃是源于他心灵中永不磨灭的对故乡的强烈的爱。有人为恨而复仇,有人因爱而献身,有人置身其外成为一个冷漠的看客。阅读高海平的散文,我会感到某种来自田野上春风的柔情,地上庄稼成长时升腾的热气,作者“为之震颤,为之泣血”的深情, 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为什么?我认为高海平的这几句话,是真诚内心的赤裸裸的独白:“只能把这一切装在自己的心里,连同地下的祖先,久久地敬仰和缅怀。” 不能不惊讶,高海平的“故乡情结”,成为笼罩于他散文字里行间的光与影、黑与白、石头与水,互相辉映,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纵使万水千山都走遍,最终走不出那宿命的故乡。一方热土!
故乡,对于一个真正关注它试图用语言塑造它的人 ,不是一个可以随口说出的成语,它带着朴素与高贵,狭小与辽阔,自由与束缚,梦幻与残酷的真相, 牵连着我们的血肉和神经。它是一个会疼痛的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对故乡的叙述,同样多元化并引发不同审美观的冲突。许多作家因为自己的遭遇、经历、性格、气质、处境的光怪陆离,呈现于笔下的故乡必然表现出极大差异。即使是描写同一个故乡,眼界的不同也带来故乡的不同。故乡,到底哪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故乡?谁也不敢明确回答。鲁迅的《故乡》,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显,小说固然成立,说它作为一篇散文,也未尝不可。在鲁迅冷静而又饱含深情的目光里,故乡残破的风景,击破了江南“青山绿水”的神话,而在这残破风景中苟活的人们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平庸”“麻木”,愚昧无知的精神创伤。虽然,并不汩汩流血,但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与其说这种表述来源于鲁迅极其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但何尝不暴露出鲁迅本人自童年就被可悲的旧时代无情伤害的创伤?“吃人”的社会中,人都在吃人,那种世态炎凉,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诚与爱的缺乏,都是鲁迅深刻体味过,并为之久久悲哀并试图进行改造的。故乡,带给鲁迅的都是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阴森森的压抑,驱迫我们掩卷沉思:“人该有怎样的人的生活?真正诗意的栖居,爱的美的故乡?”显然,鲁迅本人也对此充满迷茫、困惑,但探索者的无畏和勇敢,就在其中。“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作为“精神界战士”的孤傲抗争的气质,独为鲁迅所有。因而,《故乡》只是鲁迅眼里的故乡,也只能是鲁迅眼里的故乡。倘若以鲁迅作为书写“故乡”的绝对的必然追随的美学尺度,那就错了。在另一种美学的引导下,汪曾祺等人,与鲁迅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对话。观照中国乡村,他们视野不同,角度不同,于是桃花源式的乌托邦乡村,满足了读者们的精神渴求。需要强调的是,真实的压抑和压抑的真实,同时存在。真实让人痛楚,让人疼痛,犹如一只钉子被铁锤打入人的头脑。而人类难以承受太多的真实。超越真实,超越现实,就有了心理学上的合理性。汪曾祺笔下的乡村,亲切、温暖、人情之爱充溢其中,他并非不知人间的丑恶与罪行,但出于自己的个性和审美,他把丑恶删除了,省略了,驱除了,惟留一角净土,以抚慰我们的心灵。这不也是某种意义的情感上的补偿吗?文学的功能之一,恰是这种补偿:艺术意义上、审美意义上的补偿。
高海平对两位前辈作家极为敬佩,并多次细致地读过他们的作品,受益的地方是很多的,有的出于明显的继承和学习,有的则在春风细雨式的潜移默化中,受到哺育和滋养。一个写作上的后来者,注定要置身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伟大文学的启发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并不适应精神之火的代代传递。在他人的影响下,找到自己,才是艰难的、又是幸福的。高海平为此也付出辛勤的努力,并有所收获。如果说乡村,以童年的记忆,为他提供了一种孩子好奇的眼光,这眼光,必然会痴迷地逗留在那些丰富的、变幻的、有趣的事件和人物上。乡村世界陌生而诡异的存在之秘,他尚未进入,哪又能谈得上揭开?并为它叹息,呼喊或深深地惊骇?他只是一个孩子,正在长大的孩子,在这种每个孩子都必经的“天路历程”中,他看见的、听见的、或隐隐约约感知的,都以鲜明美妙的“形象” 潜伏于早年的记忆里。从而具有一定的客观性,中立性,并没有被各种偏见、各种概念所扭曲所遮盖,我们才得以洞察一个乡土中国的村庄,它生生不息的存在结构。正如张锐锋所说:“他所写的一篇篇关于家乡的作品,描述的乃是乡土中国的内在状态。它包含了先祖们的选择、策略、经验、信仰、智慧凝结的生存图景,既被历史文化统治又不断挣扎,总是试图摆脱这种统治从而获得自由,既有顺从也有背叛。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的文化处境中,乡村代表着现实与历史的不断冲突与妥协,最终达到微妙的和解和平衡。”乡土中国的一卷卷风俗画,被高海平以轻盈飘逸的语言勾勒而出,它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某种耐人寻味的唤醒——唤醒我们被日复一日的平凡琐事磨损得无比迟钝的感官。哈,太阳很红,小草很青!那美不胜收的万物之真,像第一次地看见。“永远作为第一次”。
散文,谁也无法给它以精确的定义,然而,我们又能够强烈洞察它那些异于其他文体的明显特质。而且它本身处于变化之中,随时代的风云雷电而变,也随着作者精神境界的不断提升而变。高海平不满足于他以前散文的“既定模式”,求新求变的探索意识,驱使他在散文的园地,突围,突围,再突围。“山重水复疑无路,枊暗花明又一村”,当一个认真的写作者,克服了写作中的重重阻碍, 为另一片光明普照的境界豁然开朗,他定为这种精神上艰难的超越而欣喜无比,亢奋无比。 新作中,我发现了高海平的写作,已有适当的调整,转向,改造, 选择。对乡土柔情脉脉的“怀旧”式追忆渐渐隐退于苍茫的暮色深处,“故乡”被置于一个更辽阔的时代图景中,它与异乡与城市,与世界的整体秩序和混乱冲突,何尝没有紧密的联系,单纯的事物,并不存在。在故乡的一草一木上,铭记着岁月的变迁。确实,我们不能第二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我们也不能一劳永逸地认识故乡。当我们成为一个典型意义上的“漂泊者”,城市, 不能安顿一颗疲惫的心灵,故乡,又永远无法回归,我们该怎么办?这时,一种更为深刻的对故乡的書写,才得以开始。重新认识它,观察它,了解它,分析它,解剖它,然后用语言塑造它。原生态的故乡,变得古怪而陌生,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在强劲的现代化的冲击下,那种乡村结构的整个改造与裂变, 精神上的无所适从和迷茫,困惑,都要求写作的回应。这无疑是高海平近期写作有所变化的内在原因:原来是单纯的,现在是复杂的;原来是描述性的,现在加上思想和分析,开掘和解剖;原来是轻盈的,现在则具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这种重量,只能出于一个作家生命体验的重量,思想和激情的重量。二十年前的高海平和今天的高海平,彼此补充着,丰富着,一个人终将变成“另一个人”。而他呕心沥血写下的文字,就是生命的见证。这也够了。
主持人:非常感谢金教授慷慨激昂的发言。金教授分析了高老师从以前到现在的作品的变化,可以说把高老师其人其文解读得非常透彻。下面请金春平老师发言,他是专业评论家,就从专业的角度来评论一下高老师的新著。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在张老师、金老师面前谈专业,真是班门弄斧,实在不敢。我就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谈谈高海平老师新著的一些显著特点。我拜读过高海平老师的两本著作,《我的高原,我的山》和《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在其个人写作史当中,前后两部作品在美学风格方面,确实展示出很大的风格变化,无论是从情感、思想、经验、文体等角度,都饱含着一种强大而内敛的美学冲击力。具体来说,《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呈现出以下一些特点:
第一,这是一部与宏大历史叙事构成“立体互补”的个体记忆史的散文集。今天是一个历史渐趋被遗忘的消费时代,尽管以教育或传媒等各种方法,国家的叙述者不断勾勒对国家民族的宏大历史认知,但这种叙事在给大众带来中国历史整体性想象的同时,也存在认知形态的高度概念化,而这种宏大历史认知的公共性叙事的后果,就是导致大众对历史内里的丰富细节的忽略,对历史所隐藏的无数丰富的个人细节的遮蔽,而历史不仅包含了宏大的社会事件史,更包含着繁复的个人史,包括个人家族史、个人情感史、个人心灵史、个人生命史等等。高海平老师的《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是对公共而宏大的历史叙事的延伸、修葺与完善,是以个体的日常生活经历来复现抽象历史叙事当中的“人文精神历史”。作为历史构成的微观个体,高海平老师经历了“文革”进行、“文革”结束、新时期、90年代一直到新世纪的当前,伴随着中国历史的演进,作为个体之人,其心路历程是怎样的?他所经历的时代巨大转型变迁又是怎样的?他的日常起居、他的情感变化、他的喜怒哀乐又是怎样的?这是宏大历史叙事所不屑去表述的。但这部作品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与宏大历史叙事相对照、相表里、相补充的个人日常生活史,两者也在无意当中构成一个完整的中国当代历史变迁的立体文本结构,在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宏大叙事与个体体验的佐证、参照与偏离。譬如,作品当中描述了高海平老师上大学时的经历、农业生产生活时的经历、由乡村走进城市的经历等等,这源自于个体真实的人生、情感和思想的记忆与记录,有效弥补了所谓公共叙事文本,包括教科书、正史、纪录片等宏大历史文本细节的阙如,让大众以一种直观、质感和画面的想象空间,真正回归到、触摸到高海平老师个人乃至其所负载的中国社会历史的鲜活脉动,触摸到历史演进的丰富机理和温润本质。这是高海平老师《太阳很红,小草很青》非常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否则,一方面大众在遗忘历史,一方面大众又在叙事历史,最终造就的是被误读、被篡改、被拼贴、被肢解的历史形象,历史被抽离成为一个抽象的装置或概念,其中所蕴含的人文内涵、所饱藏的人性质地、所内隐的思想锋芒,这些最具有历史文化精神的质素,都将被排除在叙事范畴之外。而高海平老师以自我的真实经历和真实性情,勾勒出了一种三个历史年代(“文革”、“文革”后、新世纪)相互交叠的巨大历史变迁,用非常丰富的“博物志”,如每一个农业生产工具、每一个建筑物、每一个花草树木、每一个情景场域,来复现个人的记忆与时代的现场,而这些叙述意象、叙述符号、叙述景观的选择和勾勒,已经包含着高海平老师作为当代人文知识分子,对个体命运、对时代风云、对历史吊诡、对人生真谛的独特而深刻的思考、感知和想象。这是《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很突出的文学史价值。
第二,这是一部在“乡愁叙事”范式上具有革新性叙事创建的散文集。“乡愁”的定义一向处于被建构的过程当中,但对平庸的现状、现存和此在生活的反抗,则是乡愁的普遍性内涵。如果说京派作家的乡愁是以缅怀过去的方式反抗此在的平庸生活,那么科幻文学则是以想象未来的方式反抗此在的精神沉沦。那么乡愁之“愁”到底指涉什么?怎样的乡愁叙事才具有高度的美学价值?
百年来的“乡愁叙事”总体来说分为三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对它赋以美好的想象。最典型的就是沈从文的《边城》。文学当中的边城不能等同于现实生活中的边城,边城是沈从文的梦幻之地,是他身居远方的都市所构筑出来的对故土家园的一个回望式的诗意远方,这个“乡”尽管充满了美轮美奂的物理质感,但其实是一个过滤性和筛选后的提纯的美学乌托邦。第二种方式是批判性的“乡愁”。最典型的是鲁迅。鲁迅的乡愁充满了对家乡的爱,但同时也充盈着对乡土的批判,以批判的方式包蕴着爱的深沉,这是鲁迅启蒙主义式的“乡愁”形态,同样,这种乡愁也是一种片面的深刻,它经过了鲁迅的象征化、抽象化的再造,凸显的是故乡或乡土的“国民劣根性”的发现、揭示、叙述与批判。第三种方式是“寓言化”的“乡愁”。这种故乡已经不是一个实体化的乡村,而是被某种理念所支配的乡村,或者寓言化、或者狂欢化、或者魔幻化、或者意象化,比如莫言、阎连科、韩少功、格非等人的乡愁叙事,他们只是将乡村作为一种叙事的背景装置,通过夸张、通过荒诞、通过隐喻、通过转喻等方式,把它改造成为一个演绎主体理念的叙事美学意象。
在强大而丰沛的乡愁叙事传统的统摄甚至压迫之下,高海平老师如何突破既有的乡愁写作,如何构建起独属于他的乡愁美学风格?“个体体验的乡愁经验融合”成为高海平老师乡愁叙事的典型范式。具体来说,《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并不单一的秉持鲁迅启蒙主义式的叙事基调,也不单纯秉持沈从文式的诗意美好的想象叙事,同时也并不持有现代派作家“极度寓言化或抽象化”的叙事姿态,而是采用一种“自然主义式”的叙事方式。即他只是将故乡的实物展示出来,但是这种展示包含着作为叙事个体内敛的价值判断和情感质地,无论是感慨抒怀还是爱恨情愁,在散文集当中,他都严格恪守一个“自然主义式”的叙述者,但是这种平静而舒缓的叙事,却饱藏着巨大的记忆、情感、经验和想象的时代感、历史感和代际感,它能够与大众的审美期待、审美心理发生隐蔽的心灵共情、情感共鸣,情感共通,是一种记忆画面的自然主义营造与读者畅行品鉴其中的结伴记忆旅行。这是高海平老师对中国文学传统乡愁叙事方式的艺术整合。最重要的是,他的整合是以“乡土之实”的形态承载着“心灵之诗”的内涵分量,而他把“纯粹的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和“浪漫想象或诗性氤氲”相并置,即把极致的现实主义和极致的浪漫诗意的两种意境相结合,恰恰构成了《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最为突出的美學风格标志。这标志着高海平老师既以“往前走一步”的姿态在叙述,也以“往后一步的姿态”在书写,而他在“往前”与“往后”之间的调度自由,赋予其作品以相当广阔的张力与空间,因此,我们既可以从时代故事的角度进行赏析,可以从个体记录的角度进行解读,也可以从个人情怀的角度进行阅读。
第三,这是一部具有“坚定个人主体性”和“感官美学能量”的散文集。在中国现当代百年散文发展史的过程中,特别是经过十七年期间以及“文革”期间,散文(包括政治散文、文化散文、学者散文)逐渐走向自我主体性淹没的窠臼,“个体之我”被“集体之我”所取代,散文写作普遍缺失了作为真正个体写作的思想与性情。王国维说“散文易学而难工”,每个人都可以借用散文来表达自己,包括博客、朋友圈也是一种微散文或即兴散文,散文看似进入一个繁盛期,但是,这种繁盛的表象却无法掩盖散文写作所普遍面临的精神的羸弱,即散文当中所包含的作者的完备主体性的缺失——缺乏立体而鲜明、完整而傲然的话语者,缺乏真正具备自由思想和真实性情的主体之人,诸多散文在看似迥异的叙述中,实则隐藏的是相当雷同的集体声音,在其文其辞当中,大众感知不到一个作家最本真、最真实、最性情的美学冲击力,最终造成的是散文与读者之间的隔绝。
《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展示出高海平老师所具有的坚定的主体性和充分的感官能量。高海平老师在作品当中的感官是完整的、鲜活的、敏锐的,是一种完全敞开的散文质感,无论他对花鸟鱼虫的欣赏、对饕餮美食的享受,甚至对女子的隐晦渴望,高海平老师充分调动了自我的视觉、听觉、视觉、触觉,充分激发着自我的思想、记忆、联想、感知等等,这是这部散文集非常明显的创作特点。当前的散文创作,充斥着无病呻吟、小资情调、心灵鸡汤、呓语空洞、知识堆砌等形态,已然失去了散文所独有的“人”的质感和清晰,因此在《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当中,高海平老师完全打开了自我的感官装置,在其散文序列当中,读者解读到的是散文背后站立着一个完整、充沛的、思想的、完备的个人,这个人与大众有共情,与大众有心灵相通,与大众的生活经验有共鸣。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于当前传声筒式的、平面化式的,或者人云亦云式的散文创作症候,对完全丧失文学主体性的缺陷的一种矫正、弥补、解构。因此,在《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当中,个体的身影和声音是活跃于文学场景的前台,作者的议论、描述、联想和思考,不仅是具象的画面,还包含着触觉、听觉、味觉,包含着联想、想象、冥思等,散文的写作能抵达如此的境界是需要作者具备充分的思想、审美和语言的天赋与储备,特别是当前的许多散文只是知识性的介绍、只是情感性的模式抒发,它们很难抵达与读者心灵共鸣的境界。而高海平老师的《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是一部凝聚了个人之思、个体之诗、个体之感,以及时代之体、历史之观、记忆之审的复调性文本,正因如此,它具有某种潜在的史诗性品格,也具有与读者心灵共鸣的高贵的诗性品质。《太阳很红,小草很青》不仅可以视为高海平老师个体创作史当中的由记忆向经验写作转型的文本标志,更是中国当代散文格局中具有鲜明个体美学创造性的典型文本。
这是我对高海平老师新作《太阳很红,小草很青》》的粗浅阅读感受。
主持人:好,谢谢小金教授。说到高老师,我其实和高老师认识很早,因为我们经常组织采风,高老师跟我们出去,向来很酷,因为他个子很高,不爱跟我们这些小娃娃们打闹说笑。但是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我们几个女生在那拍照的时候,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拍,然后高老师拿了一个特别专业的相机过来说,我来给你们拍一张,结果一拍就是那种大片的感觉。刚才听张主席说,高老师在很多领域都是比较专业的,比如书法、写作,包括摄影,真的很专业。因为高老师给我拍了好多大片,我现在都特别喜欢,拿出来很高兴。
刚才几位老师也都谈到了乡愁,因为高老师的作品写到了乡村,也写到了城市。接下来我就想请高老师给大家谈一下他对城市和乡村的这种感情,还有传统散文与张锐锋老师的先锋散文的文学感受。
高海平:张锐锋老师和我同一代人,比我大两岁,是我一直学习的榜样。他的新散文对中国散文领域的冲击非常强,对我的阅读冲击也是非常大。我特别喜欢他的散文写作方法,他刚才说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但是他作品中对农村的描写,完全被他独特的叙述方式和他的思维结构给冲淡了。
目前,我对写作也有一些调整,搞文学和艺术的人都很清楚,比如绘画和书法,有一个深刻的体验,如果你的风格定型的话,扭转它是很难的。有些书法家早年临谁的帖子,不管后来怎么变,原来的影子依然还在。搞美术的,你怎么运用线条,怎么构图,人物的形象是怎么描绘的,这些东西早年定了以后,也很难改变。写作也一样,手法和思维定型后,不能说扭转不了,肯定要脱几层皮。
主持人刚才说乡村和城市,对我来说确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城市我也生活的时间很长了,按理说城市待的时间要比农村长得多,但是城市一直是陌生的。我写过城市的文章,总感觉没有深入骨髓,写不进去,写出来以后自己看着也不满意,城市的灵魂、城市的根我一直抓不住,所以存在一种漂泊的感觉。为什么叫游子,为什么叫漂泊,就是因为没有扎下根。没有根的土地很难产生感情,没有感情自然难以产生好的作品。
故乡的基因对一个人来说影响是非常强大的。我在城市待了30多年了,还是一口老家话。好多人跟我一样,好多伟人也一样。我是乡宁人,乡下的人,乡宁城里的话我不会说。太原待了这么多年了,太原的话一句也不会说。骨子里头是真的很排斥。你的方言就是你的话语体系,你的话语体系也是你的思维方式,打破这个体系,你的思维就乱了。
再一个就是饮食,小时候在农村吃的什么饭,一辈子都惦记着那一口。好多人,不管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在家里,还是那一碗小米粥,还是那一个热蒸馍,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也是你无法改变的文化基因。当然跟我们刚才说的创作还是两个概念,创作还是可以学的,但是基因是很强大的,有时候你很难战胜它;如果你战胜不了它的话,就没有进步和提高。就像运动员,苗子再好,路子太野了不行,怎么办?教练调教,每天练多少次,直到掰过来为止。写作也存在这个问题。
目前存在一种焦灼就是战胜不了自己,一直在城市和农村中徘徊。我也希望打破创作的一个界限,不能老写那一块东西。都离开农村几十年了,老写那样的东西也没人看,自己心里觉得也没有意思。为什么自己有一种转变的渴望呢?就是在自己读以前作品的过程当中,或者在自己思考的过程当中,觉得以前好多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了,引不起阅读的欲望。是不是就不写故乡了、不写乡愁了?不是,故乡要写,乡愁要写,怎么写?要在故乡寻找感动自己的素材,挖掘新的东西。在城市还没有找到创作灵感的时候,还得在故乡挖掘,在老矿里面找新的资源。不过,我希望下一步在城市这一块,在写作题材上进行拓展。你不融入这个体系,你也对不起城市这块土地,毕竟在城市生活几十年了。
主持人:非常感谢高老师的分享。因为时间有限,大家听几位老师的发言,也是有意犹未尽之感,反正我是有这种感觉。但是咱们下面还得留一部分时间给现场的观众。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关于散文或者关于高老师,关于几位老师都可以,有问题,大家可以举手提问一下。
杨静彦(原初中语文老师):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题目《太阳很红,小草很青》,在朋友圈里面看到高老师发这个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充满了童话气质的一本书。高老师的年龄应该比我要长一些,是不是到了咱们这个年龄,对于过往都有一种回忆。你的回忆带有一种比较青春美好的气息,所以你愿意写它。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原来是一个语文老师,我知道咱们山西有11万语文老师。大家都在读《语文报》,即便不读大家也都知道,而且《语文报》是面对小学、初中、高中,它覆盖面非常广。那么高老师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一种责任感,也有一种情怀。
第三个问题就是乡愁,我觉得大家谈乡愁谈得很多,实际上我个人感觉乡愁就是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气息,每个人都有。那么你写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想把自己对于生活的这种体验,然后通过文字传递给读者,让读者从这个过程当中,体现出来对生活的一种热爱。因为就像张主席刚才所讲,他说书法也好,摄影也好,这是一種生活情趣。
那么我们在教育学生的时候,我总是思考这个问题,就是要让孩子们对生活有一种多样的感受。不知您有没有这种想法?这和两位金教授讲的情感,或者说是大历史、小历史,可能也有点关系。
高海平:谢谢杨静彦老师。你提的这三个问题,其实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这个名字,因为当时自己确实完全进入了早年的那种画面,那种感觉特别美好。所以有灵感爆发,这个题目的出现它是一个灵感,一般还想不到。
再一个,我工作以后一直在语文报社,这么多年跟学生打交道,中学生、小学生,写作的过程当中自然而然感觉到面对的就是学生。我好多文章,第一是篇幅不长,第二是内容适合中学生读。给学生写一些辅导文章,鉴赏文章,然后写一些散文,慢慢形成了这么一个风格,跟职业有关系。
乡愁这一块,你的感受是很准确的,它一直萦绕着每一个人,萦绕在我们的周围,挥之不去,包括我们写作的人。都要对它产生一种感想,一种联想,或者说是一种回望。
为什么一直萦绕在你的周围呢,因为你内心里还是存在着它,没有抛弃它,没有抛弃的话,它一直萦绕在你周围,你要关注它,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
徐文胜(山西广播电视台阅评委主任委员):高老师的作品,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全部都读过的。我简单说一下,我前面写过一篇评论叫《荒腔乱弹不走板,遍地风流逸乡愁》,老家山西公众号和《山西晚报》都发过。
高海平先生的四本散文集《带女儿回家》《一抹烟绿染春柳》《我的高原,我的山》《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总的印象:乡愁意味浓烈、烟火气息浓郁、哲思情理交融。具体讲:《带女儿回家》是文体自觉,亲人、乡事、村校、民俗,“真”;《一抹烟绿染春柳》,是结木架梁,牛羊圈舍扩展延宕成恢弘的庄园,文集体现出一种整体向度的提升;《我的高原,我的山》,一方面安营扎寨,深耕;一方面攻城略地,拓展,目光到了故乡之外,离开故乡又获得故乡;《太阳很红,小草很青》是其文风形成的一个标志,驳杂清流。性情的,正念的,淳朴的,可爱的,善意的,奇异的,独特的,美妙的,原汁原味的,铿锵韵律的,风流不下流……
我研究的方法:第一,由人及文,由文及人,通过作者的出身、履历、从文经历,用人与文的互洽和自洽,进行合拢、对接,予以映证;第二,以作者所处的山西文人生态圈为背景,和散文大家、名家张行健、邱华栋、李琳之、张锐锋等几位老师对他不同时期散文集的评价,用另外的视角,梳理出新的脉络,得出一些新的结论。这样,企图构建出高海平先生一个完整的为人、为艺、为事的人文生态体系,从文化基因的传承过程,发掘和体现作者一种从生命价值到艺术价值的内在蕴涵。
在高海平先生的散文集《太阳很红,小草很青》中,他直抒胸臆,表达了他的散文观,可以说建了个三维模型,我加了个四维观照:亮度(轻轻地烛照、启迪,唤醒,不要那么高大上,不要那么望而生畏)。
文集里,高海平先生在《写作,是另一种呼吸》和《我对散文的理解》中,集中体现了高海平先生的散文观。在好散文的标准上,高海平先生总结了三条:情怀维系着散文的温度,学养滋养着散文的厚度,思想支撑着散文的高度。我还想给他加一句,情怀、学养和思想,是散文的基石,而文笔是基石之上的那盆绽放的奇葩,透射着散文的亮度。烛照着读者前行的路。
主持人:非常感谢这位老师,他是很专业的,就是研究高老师作品的,所以比大家看得都透彻一点,还有没有哪位朋友想要提问?
读者3:我是有个疑问,我是想问问几位老师,我经常听韩石山、张石山、傅书华老师的讲座,我发现有个问题,这些作家们写得好,说得也好,我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你们说得好才写得好,还因为你们写得好才说得好,还是你们是先会写的,还是先会说的,还是同时拥有的?请几位老师给说一说。这几个专家都是说得特别好,写得也好。
张锐锋:我觉得我是异类,说也说不好,写得也一般,但是我觉得这都属于无论是说还是写他都会理解。他就用语言的过程,写作者他是用语言的艺术,你必须对语言有起码的了解,对他有精神的理解,你才能学好,才能做好计划。过去就是说确实我们以前只有读了很多书,你才能够说得透彻,说得恰当,说得合适,说得恰到好处,能够点到关键程度,也需要你对这个世界有所认识。有些人说得很多,但是说不到点子上,我们常常听到很多人洋洋洒洒的,说明很有充分的对某一个事情予以认可。
其实每一个写作者他所写的每一篇文章,它都有里边埋藏着一个认知的结构,它必须有结构。看去是一篇文章,它里面有内核,它这里面有一个认知结构,你必须有你的认知,你才能够把这个东西埋藏在里面,然后让读者通过阅读一层一层地打开它,包括语言还有很多种,他说得好,也有各种不同的好。比如说语言,它有不一样的作用,从我们眼前出发,一道闪电一闪而过,它的翅膀飞过去,我们追不上。
还有一种青蛙式的语言,它的蹦跳在这个地方,下次到了那个地方,它逻辑是断界的,但是它是明确的清晰的,但是我们很难捕到它,它是飘忽不定的,但是也有一种流水感语言,就像高海平先生他们做流水感语言,从高处然后向低处然后潺潺流动,然后不时地激起一朵浪花,不时印证了上面天上的白云,让你全景式地观察自己的生活。场景和画面。所以我觉得你写作内容也有不同的东西。
他真实也有很多的东西,一种是一种可能的真实,一种是真实的真实,可能是真实的,那就是在真实之外还增加了我们的想象,我们赋予事物里我们更多的想象和理解,然后原有的事实已经不够,必须把我们很多我们内心的东西附加在上面。我觉得假如说你对一个事情有所认识,你说得好,说话的好,不在你是不是流畅,是不是普通话说得多么好,而是你能说到点子上,这个最重要。
我相信美国这个基辛格博士,他是被称为当时美国人说话说得最好的,为什么?再一个就是词汇量十分重要,你学外语你要有词汇量,你没有词汇量就不能表达。中文也是这样,你必须得有词汇量,美国人有过一个统计,词汇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能否立足、能否成功的一个标准,你用多少词汇有可能获得多大的成功,包括企业家政治家,你发现最成功的就是我们最会说的,因为他们掌握的词汇多,我就说这么多。
谢谢大家。
主持人:感谢这位老师的提问,非常有意思,我们张主席的回答也是特别大气,必须得有词汇量,主要还是得有东西有内容,还有哪位朋友想要提问?
读者4:我这个问题想请教金汝平老师。我是一名诗词爱好者,我平时也写点诗词,有时候我也想写一点散文类的东西,有时候感觉很难,请问这方面有什么好的方法。我还写一些格律诗,感觉格律诗写作也很难。
金汝平:这个话题很尖锐,格律诗有这么一个特点,它和散文这个文体是相当对立的。刚才说的散文诗,要求你的思想和语言要有双重的自由,语言要舒展,而格律诗要求在镣铐里面跳舞,五个字、七个字,绝句、律诗等等,它是一个减法,而散文是一个加法,所以这两种文体有不同的要求。
以写格律诗的才华,要进入散文的时候,就可能走到了它的对立面,或者说一个特别喜欢写散文的作家,而且写得特别好的作家,如果写格律诗,他可能会感到无限的紧张,好像把滚滚的长江,纳入一个空酒瓶,空空的瓶子,这两种文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立的。另外写散文的人,写好的话,完全不必要写诗,写诗的人写得好的话,也不一定要写散文。这个世界是一个专业化越来越严重的一个时代。像我们以前百家争鸣的时候,那种特别渊博的大师,或者像古希腊好多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写格律诗好的诗人,不一定同时还是个优秀的散文家,就像一个跳高的人,同时也不一定是跳得最远的。一般来说,我觉得没必要在更多的文体上显示自己的多才多艺,你写好格律诗就行了。
写好散文同样难。有些人写诗以后,莫名其妙有一些文体上的蔑视,就觉得写小说的就会编故事。其实编故事就很难。你能编出一个特别动人故事很难,诗人会认为写散文好像低一個层次。英国有个诗人叫拜伦,说过这么一个比较狂妄的话,他说诗人写散文是一种堕落,这个话说起来很怪。但是在我看来,不一定是一个现实。因为他从来写不好散文,他写好诗就够了。庄子也不一定成为一个李白,李白也写不出像庄子,尤其写不出像韩非子的文章。韩非子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散文家,在我们能够说一两点原因的时候,他能从这个事物身上剖析出二十个原因,头头是道,让你非常清晰,个人的头脑非常清楚,相对而言,老子写得很模糊,孔子写得太土,当然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所以我觉得写散文,就像高海平写散文,他可以写诗也可以写小说,但是写出来我们可能更欣赏他的散文,因为人的才能可能是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人的才能是有限的,不要把自己的才能当成无限的一个东西。我觉得年龄越大越有感受。
谢谢,我就说这些。
主持人:感谢金教授的精彩解答,谢谢。今天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的提问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
高尔基说过文学就是人学,从高海平老师的作品中,从他朴实无华而意境深远的文字中,我们可以去理解文学的意义,不管我们从事什么职业,住在哪个城市,有过怎样的故事,文学的功能就是让我们通过阅读和思考,帮助我们把生活过得更好。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咱们今天的新书分享会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再次感谢大家的聆听,感谢各位老师的精彩发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