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饼干
这可能是张小朵和肖兵第101次说分手了。
小朵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像单位那个闲置的氧气瓶里的气一样消耗得差不多了。可即便这样,每次闹分手小朵还是会严重地失眠。最近几天她只能睡两个多小时,一到凌晨两点半左右就会醒来。有时是在做梦,那多半也是和肖兵有关的梦;有时睡得很安稳,但无论怎么样都会像有人拍了她一下一样,毫无征兆地醒来。
想了很久,小朵终于找到了原因,她觉得失眠真正的原因就是肖兵不跟她说晚安造成的。肖兵和小朵算异地恋,两个城市隔了五十多分钟的高铁车程。从恋爱到现在也有两年多时间了,感情平淡以后,说晚安是他们每天唯一可以聊几句的时候,尤其是最近肖兵对她越来越冷淡,说晚安似乎是两个人唯一的联系;可那天说完分手,他们就互删了所有联系方式,她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肖兵的消息了,晚安自然也就没说了,这对注重仪式感的小朵来说是个迈不过去的槛,她觉得肖兵不说晚安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真正结束了,她无法接受分开。
其实失眠还不是小朵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只要醒来,她就会把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想一遍。在小朵看来,她在这些事里扮演的都是卑微的角色,而肖兵则高高在上,这让小朵想到了灰姑娘和继母的关系。
想烦了她会觉得肖兵肯定是个魔鬼,能让她哭,也能让她哭着哭着再笑起来,甚至她还怀疑自己有被虐倾向,喜欢这种被男人冷暴力的感觉。可无论怎么费力地想,到最后她也找不到答案,她不知道和肖兵怎么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每次想到他的变化,她就会想起刚认识他时他那双真诚的小眼睛,它们看起来那么清澈,像一种让人信任的小动物那样。
想不到答案时,她索性就直挺挺地躺着啥也不做,听着窗外从寂静到有了窸窣的动静,她猜不出这是什么生物发出的,随后鸟儿们会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小朵就猜它们在说什么。有时小区里的野猫会起得比较早。本来它们是没什么声响的,可偶尔会发出如婴儿般的啼哭声。这叫声是柔和的,但和空气摩擦后就变得有些凄厉。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她都快速把被子蒙在头上,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听到乌鸦的叫声时大人们躲避的样子。
早上,小朵收拾好出门,同事大同的车会在小区南门等着。自从知道小朵和自己住得不远后,大同就主动要求上班带着她。
大同比小朵大接近十岁,早就结婚了。人温厚,身材高大,算典型暖男,所以女同事们都叫他小棉被。
你能跟我说晚安吗?小朵刚在车后座坐稳,就冒出一句。
晚安?大同有些意外地问。
是啊,你能每天睡前跟我说晚安吗?小朵想尽量表述清楚。
为什么啊?大同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想要一点温暖,行了吧,真啰嗦。小朵有点不耐烦。
具体要怎么做呢?有没有啥具体要求,我记一下。大同把刚要启动的车停稳,掏出手机。
我一般都是在十一点左右睡,你在那个时间给我发微信说,我困了,要睡了,然后发个晚安的图。我对图有要求,你一定要发二果叔搂着小二花睡觉的,我要发躺在浴盆里的二花。小朵一口气说完,才看看拿着手机有点懵的大同。
明白了吗?看大同还在发呆,她又说了一句。
明白了,都记下来了。大同没再说什么,把汽车钥匙一拧就上路了。
你们喜欢看歌剧吗?小朵漫不经心地问。
哦,没看过,怎么,你喜欢看?大同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小朵。
我当然喜欢,只是没合适的人一起去。你们去吧,就当我还个人情,谢谢你帮我。
她不喜欢出门,要不,我出個人跟你一起去?
谁啊?
我呗。大同说着就笑了起来。
你喜欢看歌剧?能看懂吗?
看不懂也保证不会睡着,你放心吧。
小朵笑笑,没再说什么。
大同却像拧开的水龙头似的开始不停说话,从他中学时和同学排演话剧说到大学时加入歌剧社;不过,他没说自己因为长得丑,又没啥才华,从没人正眼瞧过他。其实他参加歌剧社是因为里面的妹子都挺好看,连长得最差的张莉莉也比一般女同学多些味道。那具体是一种什么味道,大同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她们眉眼间似乎能说话,反正是那种很有女人味的感觉,大同固执地在心里又确认了一遍。
工作时小朵没空想那么多,她要把一天的工作分时间节点做出来。今天全公司退休人员体检,她要陪着去,还要给两个同事办退休手续。
深冬的江南阴沉冰冷,像她在路上看到的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这个世界如果自己不关心自己,谁会关心她呢?想到这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一个泄气的气球。中午她不想回单位食堂吃了,想吃顿好点的,慰劳一下自己。电话就在她迈进一家牛尾馆时突然响了起来,是大同打来的。电话里大同非要跟她一起吃饭,她耗不过,就告诉了他地址。
这家牛尾馆是肖兵带她来过的,上次来是两年前了。这里离他们的单位都有点远,所以平时是不会跑到这吃饭的。
牛尾锅刚端上桌,大同就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还要啥?大同边说话边把围巾和包解下来。
还要一个干锅千页豆腐,小朵想起肖兵喜欢吃这个。
牛尾有点咸,要配饭吃,而小朵不喜欢吃米饭,她倒了碗水涮着吃。
你这吃法我还第一次看到呢。老板,加块豆腐,大同指挥着服务员把一块老豆腐放进已拥挤不堪的锅子。
小朵看着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出神了:这就是孤独的声音吗?
什么孤独?大同笑着说,吃点豆腐,现在不咸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咸?小朵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大同。
同事聚餐时你说过,快吃吧。
看着大同吃得那么香,小朵也多吃了几口。
小朵在这个城市没有家人,朋友也少;和肖兵闹分手后,没有人管她吃不吃饭,事实上肖兵平时也不太关心她。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小朵看着大同,竟生出几分温暖,这个同事们眼中的小棉被真的有点暖。
回去的路上,小朵坐在车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眼前快速闪过。她想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有幸福的生活吗?他们有像肖兵还是大同一样的爱人呢?一路上她没怎么跟大同说话,就这样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单位。
睡前,房间里除了空调发出呜呜的声音,再没其他声响了。她盯着手机发呆,她知道自己在等肖兵的消息,可她也知道这念头必须压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以前闺蜜跟她说过,只要你还在用力想忘掉他,就是还没忘掉;真正的忘掉是对这个人毫无感觉,可她知道她做不到,起码现在做不到。
我困了,睡了,晚安。
晚安,她回复道。
如果不是看到大同的头像,她真以为是肖兵发的;她希望那是肖兵发的,但她骗不了自己,所以那张晚安的图就没什么温度,起码她感觉不到热,就像一个汉堡凉了,虽然也可以吃,但总是差了些味道。
也许是“晚安”起了些作用,但作用又不是很大,小朵当晚睡了五个多小时,虽不是很尽如人意,但她也满足了。
清晨有点小雨,人们在雨中急匆匆走着,风撵着落叶在地上打旋。
小朵打着伞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橘色尼桑轿车。车的颜色有点像阳光呢,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今天上午还要去办昨天没办完的手续吧?我送你,正好也要去金盛大厦附近办事。大同说着话,掏出个汉堡递给小朵。
我去单位吃就行了,没必要给我带早饭啊,小朵有些意外地说。
没事,我也正好买早饭,大同漫不经心地说。
汉堡是热的,小朵小口地吃着汉堡,看着雨刮器不断把玻璃上的雨水擦掉。车把他们和这个世界成功隔开了,车里是温暖的,而车外那么湿冷。大同拧开音响放了毛不易的新歌《像我这样的人》,她产生了个奇怪的念头,希望车开得慢一点、时间过得慢一点。等汉堡吃完,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就这样过了几天,小朵的睡眠在好转,也没迫切想联系肖兵的焦虑感了,她似乎开始适应大同给她发晚安的模式。可只要安静下来,她就能感觉身体弥漫着被什么钝器撞击产生的疼痛感,好在这种感觉逐渐在减弱。有天她把找大同说晚安的事告诉了闺蜜,闺蜜嘲笑她在饮鸩止渴,在闺蜜的笑声塞满整个房间之前,她果断挂了电话。
窗外,落叶在风的催促下发出轻微的呜咽。
单位办信用卡时业务员送了每人一张电影票,大同拿着那张电影票在小朵眼前晃。
我这张给你,你们去看吧,不要晃了,小朵笑着说。
我是想把我这张给你,大同看了一眼周围忙碌的同事说。
我没人一起看啊,你们去吧。
我把票和人一起给你,这样你就有人一起看了。
你跟我去看电影?小朵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赶快捂住了嘴。
嘘,下班我在车里等你。大同没再问小朵同不同意,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电影院小朵第一次来,椅子套着各种颜色的套子,远远看上去竟合成了一张油墨重彩的脸。这让她想到了电影《小丑》,小丑夸张的表情似乎能代表每个人的孤独、焦虑和痛苦。过了一会儿人们把座位坐得差不多了,那张脸也随之消失了。
他们坐在靠后的位置,大同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爆米花和薯片递给小朵。小朵并不奇怪这些,最近她一直感受着大同的贴心,只是她不知道大同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牌子的薯片的。
看的是东野圭吾小说改编的电影《祈祷落幕时》,小朵读过一点东野圭吾的作品,所以不陌生。即便是关了灯,大同在这个放映厅也算特殊的存在了:喜欢东野圭吾的多是青少年,而大同的光头让他看起来与其他观众格格不入,甚至还有人边看边指着他说,那个大人怎么也来看东野圭吾啊。小朵忍住没笑出来,大同倒是好像完全没在意这些,只顾吃爆米花。
电影讲述的是浅居博美少年时,母亲与情人私奔,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借了高利贷,这让浅居博美和父亲的生活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不得不用杀人替换自己身份这样的事来活下去。这让小朵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不同的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这段记忆是她最不想提起的,所以即便肖兵也不知道她是在一个多么缺乏温暖的家庭长大的。母亲要忙于生计,小朵从小就要自己在家里等着母亲回来,她从没有和同学出去玩的经历,更没有什么朋友。在长大的过程中她珍惜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人,无论是爱人还是朋友,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每次失去他们,小朵都会久久无法释怀,就像被谁摁进水缸里那样的窒息感缠绕着她,所以她越来越少交朋友,这次和肖兵分手后,她觉得自己连爱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朵感觉到脸上有凉凉的泪时,大同递过来一块纸巾,她擦眼泪时感觉到大同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哄一个即将睡去的婴儿。看她没什么反应,大同一把将小朵搂进了怀里。小朵本想在这个怀里哭一下的,但瞬间她就清醒了,这不是肖兵。
她轻轻挣脱了大同的怀抱,看了看周围,和大同说,我没事。
大同抓起小朵的手,轻声说,有我在,别怕。
小朵笑着抽回手说,你再抓着我,我才怕。
同事小关告诉小朵楼下咖啡厅有个女人找她时,她特别意外,实在想不出这个城市有谁会找她喝咖啡。眼前正好没事,她索性就下楼转转。
顺着服务员手指的方向,小朵朝咖啡厅拐角处走去,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背对着她,头深深埋在斗篷里,以至于小朵走到正面时还没看到她的臉。
您找我?小朵试探着问。
是啊,即便是在灯光不太明亮的咖啡厅,小朵也被这张从斗篷里探出来的脸吓到了。
惨白的脸上除了两只黑洞般的眼睛和黑眼圈,平坦得几乎看不到别的五官;嘴唇也是白色的,如果不是她说话时一张一合地露出锋利的牙齿,是看不出这儿有嘴巴的。小朵之所以没直接跑掉,是受到强烈好奇心的驱使。
小朵小心翼翼坐下来,又仔细看了看这张脸。这似乎就是一张面具或一幅人物画,没有任何鲜活的痕迹。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僵坐了两分钟后,小朵主动说。
你认识大同吧?你怎么能让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和你说晚安?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小朵连忙解释道,大同就是我同事啊,您是不是嫂子啊?您误会了,我让大同和我说晚安是找他帮个忙。
打住,别解释了,越描越黑,你怎么就觉得我是他老婆啊,我哪长得像结过婚的女人啊?女人恶狠狠地把脸凑了过来。
小朵吓得站起来就想跑,可她怎么跑也抬不起腿,身体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那个女人则像没事人一样,嘟嘟囔囔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斗篷,把那张像面具一样的脸藏进斗篷里,大摇大摆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小朵觉得这人怎么像歌剧《蝴蝶夫人》里的乔乔桑啊?
还没等小朵反应过来,又有个女人笑着冲她招手,仿佛招呼老朋友一般。小朵看着她,感觉一点陌生感也没有,因为她长得几乎和自己一样,准确点说是一个年长一些的张小朵: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眼纹,眼眶有些发青,可能是长期睡不好的缘故。这种像照镜子一样的相似让小朵有些慌张。
你是谁?
对方看她有些紧张,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我是大同的妻子。
哦。嫂子,你好,小朵把身体向椅子边缘靠了靠,今天的经历太奇怪了,她已经做好随时跑掉的准备了。
其实我也没啥正事,在家里休病假这阵子实在是无聊,大同常跟我提起你,所以来找你说说话,听大同说你似乎遇到点事啊?
嫂子,我真没事,小朵客气地笑着说。
女人没再说什么,而是关切地看着她。
看着女人关切的眼神,小朵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这个女人让她感觉非常亲切,就像是亲人一般,她身上的气味甚至有点像妈妈。这让她有些混乱,她扶着额头,感觉有点头晕,她努力睁大眼睛,想清醒一点。
大同是个好老公吗?小朵也很惊讶自己怎么问出这句话,万一他妻子翻脸,怀疑自己和大同有什么事,就麻烦了。
大同啊,他就跟天下男人一样。刚结婚时,对我好得没话说;结婚久了,他跟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我常能看到他一个人发呆。我知道他不喜欢打游戏,也不喜欢打麻将,他很孤独。可他有个罩子你知道吗?我能感受到他的孤独,其实我也很孤独,但他在罩子里,我进不去,他又不肯出来。后来我也有了罩子,现在我们就这样隔着罩子生活,有时也会互相对望。我们看着对方,怀念着恋爱的日子,那时我们为一件小事而伤心,可现在不会了,我们被罩子保护得已经麻木了,但我们更熟悉彼此,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和天下所有被罩子罩住的中年夫妻一样。
小朵听她说了这么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罩子”,也体会不了这种感受,可她知道这个女人很诚恳,就是不知该怎么劝她。虽然说起来是自己失恋了,可小朵却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更伤心;不,是麻木,麻木是比伤心还要让人难过的事。
小朵是被服务员推醒的。她轻轻抹了一下嘴边的口水问服务员,现在几点?六点一刻了,服务员冲她笑笑。
哦,小朵坐在座位上,没急着起来,她在回想自己怎么在这睡着了。
跟我坐在一起喝咖啡的女士走了?小朵揉了揉眼睛。
喝咖啡?您是一个人来的,小姐。
明明有个女士先约的我,穿黑斗篷的,后来她走了,又来了一个,小朵急切地说。
小姐,您的确是一个人来的,再说这个天气谁会穿斗篷呢?您来以后就喝了一杯咖啡。大家都是喝了咖啡精神,您是直接趴桌上睡着了。我觉得您可能太累了,就没喊您。可我快下班了,也怕您睡得耽误事,所以就把您喊醒了,服务员耐心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记着很清楚,第二个女人还和我长得一样呢,小朵嘟囔着付了账。
在街上,小朵看着护城河对面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像一个个还没打开的梦。她不知道这些梦会属于谁,也许里面也有自己的梦呢。她这样想着,又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会做些什么,其实除了自己,她谁也不了解,即便是爱了两年多的肖兵,这个曾经对她发誓一辈子都不分开的爱人,她也不了解,更不要说大同这样的普通同事了。想到大同她又突然想起那张脸,那张和自己一样的面孔去了哪呢?她真是大同的老婆吗?那个穿斗篷的人又是谁呢?也许只是个梦吧。她有点头晕,不愿再想下去,和身边的人一起匆匆涌进了热闹的街道。
躺在床上,小朵又把和肖兵的事捋了一遍,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他所在的城市了,即便只有五十多分钟的车程;肖兵也好久没来了。她在心里盘算着,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把它解决了。这样想着,她给主管打了个电话请假,又在美团买了一张去望城的车票。
好久没出门了,小朵在火车站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又消失,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肖兵现在的生活,更不知道他有没有新的爱人。
坐在对面的是个小朵猜不出年龄的男人,要是看他那张干瘦脸上的褶子,足有五十多岁了,可他的牛仔裤和马丁靴很难让人把他往知天命的年纪里拉。看他穿得特别,小朵多看了两眼,她知道男人也在打量她。小朵感觉到他带着一种常年在外行走的气息,他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小朵回避着这眼神,她把目光放在斜对面一个老太太的头顶,这花白的头顶让她很有安全感。
姑娘這是去哪玩啊?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小朵看了一眼对方,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说,我去望城。
望城不错啊,旅游城市,我多年前去过。
哦,小朵并不想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后来那男人再说什么她就说哦,没一会儿那男人就不再说话,而是从包里掏出一本包着棕色书皮的书看了起来。
小朵看着窗外的雨点被飞速行驶的高铁甩到远处,悬铃木上颜色深浅不一的树叶晃动着。山坳里的房子是小朵熟悉的,现在多是白色的小二楼,小时候她就在这样的村子里住过,不过那时房子是矮的,外婆也是矮矮的,总是佝偻着腰在门前的菜地里忙活。菜地里种着表哥最爱吃的小西红柿,那是专门为他种的,只有几棵,女孩子是没有份的。
下车时雨还没停,小朵走到出口时向人群里看了一眼,她希望那里站着肖兵,就像很久之前她来那次一样,他赶忙跑过来接过她的包背在身上;可这一切都没发生。她看了一下表,现在坐车到他单位应该是中午吃饭时间,正好可以说说话。
打车到肖兵公司楼下时,雨停了。小朵抓着伞有些犹豫,她现在需要些勇气,也许她应该早点来,现在是不是有点迟了,这样反复琢磨着,她想还是先去公司楼下的餐厅给他发个短信,喊他下来吧。
短信发过去很久都没回复,小朵忍不住把电话打了过去。小朵已经很久没打这个电话了,她感觉呼吸有点急促,也许是怕肖兵那冰冷的嗓音从电话里冒出来。可电话一直响到提醒音出现,也没人接。
她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她有些慌张,像突然弄丢了一件珍贵的东西那样。让她更迷惑的是,当她说要找肖兵时,位于14楼的肖兵所在公司的前台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后就说,不知道。
他今天没来上班吗?小朵脑子里的东西在那一刻似乎清零了,只剩下眼下这个问题。
说了不知道了,前台几乎是翻着白眼说的这句。
你知道他去哪了吗?小朵不相信,她只想赶快找到肖兵。
不知道,前台又小声说了一遍,说完整了整衣服,冲着小朵身后的人谄媚地笑笑。
这公司里还有谁跟他有联系吗?小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放大声音问。
没有,小姐,我还要工作呢,前台不耐烦地说。
小朵看了一眼对面的办公区域,那离自己不远,他们应该都听到了自己要找肖兵,可他们要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要么就闷头做事,没一个人告诉她肖兵去哪了。小朵没再问什么,现在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了,她要回到她的生活中去,这里连空气都在对她说不。
能买到回程的车票让她踏实了一些。候车室里人不多,空调的风也不暖和,这让她更急切地想回到家,那里要比这温暖多了。
电话铃突然响了。平时电话少,她几乎忘了铃声还是肖兵选的《撕爱》。
喂,谁刚才打我电话了?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传了出来。
就在那一刻,小朵觉得耳朵似乎开始发出了嗡嗡声,像有一千只或者更多蜜蜂在她耳边飞舞,除了这细碎的嗡嗡声,她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喂,是我打的,您知道肖兵吗?她把声音放大,对着电话说。
不知道,那边的女人似乎也听到了这种嗡嗡声,突然声嘶力竭地在电话那边喊道。
哦,小朵小声回了一句,那边就挂了电话,电话里那些嗡嗡声也瞬间不见了,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真巧。小朵刚坐定就听到有人说话。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上午来时遇到的男人,还是那条牛仔裤,那双马丁靴。背上的包里肯定还装着那本书,小朵想。小朵有点好奇那是本什么书呢?还包着书皮,毕竟现在包书皮的书很少见了。
真巧,小朵回了一句。
学我说话干啥,男人笑着看她。
男人坐好后,从包里掏出一只蓝色杯盖的茶杯摆在小桌上,又顺手从包里掏出那本书。
能给我看看吗?小朵小心翼翼地问。
男人用双手把书递过来,仿佛在递一件易碎的物品。小朵翻开棕色的書皮,这书皮仿佛包了很久了,但翻开,书里面还是很新的。
《失乐园》,小朵轻轻念出书名。
看过吗?
没有,听都没听过。
哦,那你应该买一本来读,这可算情感方面的专业书了。
真有那么神吗?
有,男人又郑重地从小朵手上接过书。
小朵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她躺在床上时才真切感受到踏实,至于那本《失乐园》小朵并没想买,甚至想起男人对这本书虔诚的态度都觉得可笑。睡前,大同给她发晚安消息时,小朵回了一句,不知道。
你怎么了,大同被这个回答弄糊涂了。
晚安,小朵回复道。
那一刻她觉得晚安就像个复杂的谜题突然被解开了一般,变得轻飘飘的,可有可无。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