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时代的起点,是爷爷的那台发电机

2021-09-05 02:41赵垒
科学之友 2021年9期
关键词:天王星吴起队长

赵垒

1

机务工老吴不知道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偌大的水电站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厂房不再有涡轮的轰鸣,食堂不再有老友的喧嚣,剩下的只有微风吹拂的细响。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混乱,他开始忘记日子,甚至连吃饭和睡觉都不再有印象。他叹息一声在厂房的大门前坐下来,手伸向上衣袋,他的手掏了又掏,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那里本来应该有什么呢?他想了又想,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他索性放弃思考,专心地欣赏天边残留的那一抹红色。

这时,有个男青年自北边大门走来,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白色衣服,远看起来像是病号服,脚上还穿着拖鞋。老吴没听到汽车响,水电站离最近的镇子有十几千米,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来的。

等到那人走近,老吴发现他身体健壮,但肤色和脸色都异常苍白,走起路来也软绵绵的,像是大病初愈。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非常熟悉那人,但又完全不知道是谁,就好像经常在电视里瞥见的人突然来到了面前,一时没办法与现实连接起来。

“你是?”

“吴起。”青年淡淡地回答。

熟悉的名字,似乎听过很多次。他的记忆一时开了锅,无数蒸汽冒出来,又迅速消散。

“爷爷,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爷爷?”

老吴想起自己那不孝顺的儿子曾来过电话,他给儿子起名叫吴起,战国大将的名字,专门为了气他这个历史盲。

“你今年多大了?”

“应该算……28,”青年皱起眉头想了想,“对,28。”

“那你爸呢?”

“他今年应该55了。”

听到这话老吴一阵头疼,他记得自己今年才61来着。

“等一下,”青年望着停在天边的夕阳嘟囔道,“这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还用说?”

“可能是快没电了吧。”

青年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但老吴还是听见了。

“扯什么呢,这儿可是电厂。”

他隐约觉得他们俩说的不是一件事,但如今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已经太多了。

“你爸现在在哪呢?”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哼,臭小子,我在西,他偏要往东。我在黄河头上,他可倒好,跑到俄罗斯去了。”

“我跑得更远。”

“嗯,到底是亲生的。”

老吴预料到,如果问跑了多远多半会得到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抽掉半根烟做好了准备才问。

“所以,你跑哪儿去了?”

“马上到天王星了。”

“噢。”

老吴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的脑袋却没有深究的余地,他静静地抽了口烟,然后问自己的孙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我……走得好像有点太远了。”

“我懂,你爸不同意你去是吗,跟当年我不同意他去应征飞行员一模一样。”

“那,当年你们是怎么和好的?”

“这个啊,你肯定不会想听的,说起来又臭又长。”

老吴笑着望向远方的山峦,烟雾从指尖慢慢腾起,空气又开始流动了。

2

N41°13′37.14″ E85°09′47.80″

罗盘的指针微微晃动着,队长的视线在飞行地图的横纵坐标之间游移了一分钟才最终确定位置。

“故障能排除吗?”他问。

“我尽力。”技术兵吴为民老老实实地回答。

距离迫降已过去半个小时,米171直升机在戈壁滩上显得渺小而又无助。满载的救灾物资把半截起落架都压进了沙土之中,即使排除了故障,起飞也是个难题。

吴为民在舱门的液压杆旁边找到了一处绝缘皮磨坏的电线。修复电线和电路并没有用太久,但做起飞前的检查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戈壁滩的风沙在晚上会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在視线不好的时候起飞风险更大,队长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启程。队长安排了四个人站岗的时间,吴为民站最后一班,但晚上他几乎没有睡着。寒意从缝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风沙拍打着窗户,得习惯了那无规律的噪音才会发现戈壁滩的寂静。到凌晨四时,他打开舱门从队长手中接过枪。

“当初为什么选择去应征飞行员呢?”队长漫不经心地问。

“只是想……看一下更多的地方吧。那时候想得简单,觉得开上飞机就能想去哪就去哪。可惜我不是这块料,光视力就通不过。”

“你也可以让你儿子来完成你的心愿嘛,别说飞行员,说不定还能弄个宇航员出来。”

“宇航员就有点过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球上吧。”

“你看你,这还不是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队长咧嘴一笑,东方渐露鱼肚白,他们叫醒战士和飞行员,四人快速地将覆盖起落架的沙土清理出来。待到朝阳升起,引擎的嘶鸣划破长空,米171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旋转。

吴为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大地离自己远去,上方,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化成了舞动的灰影,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他的父亲曾告诉他世间所有的力都可以通过涡轮转变样貌,水是如此,光是如此,人世轮回亦是如此。

当年父亲是抱着何种心情从商人世家走出来建设水电站的,他突然理解了。

3

“这不是现实世界,对吧?”

“嗯,这里是模拟出来的。”

“电脑模拟出来的?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啊?”

“人脑跟电脑结合,身体换成机械,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你到天王星,那就是说人类早就移民外星了?”

“不,呃,引擎技术和能源技术还没有太大的突破,人都跑去钻研大脑和心理了,我是第一批去建空间站的。”

“那不挺好的吗,总不能指望地球现有的资源能把所有人连脑袋带身体运上太空吧。”

“世界几乎已经完全靠电能来驱动了,不管是现实的还是虚拟的,或者说现实已经不再重要,你看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吃、喝、玩、乐,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满足,虽然消耗变得很低,但产出也变得很低,科学和艺术都到了一个原地踏步的瓶颈期,就像涡轮在空转。”

“嗯……这种情况,应该叫作低功率运转吧。我是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照发电机组的习惯,低功率运转也是为了以后能高效运转作准备啊。”

“如果停机了怎么办呢?”

“所以才需要有机务工嘛,也许冥冥之中就有个老头子在负责维护人类的运转。”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只不过是涡轮机里一点微小的动能,到头也只不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

一时间爷孙俩相对无言。老吴又摸起了口袋,但这次他只把烟叼在了嘴里没点。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我是怎么进入这个……电脑里来的?”

“这叫模拟空间。”吴起昂起头想了想说,“爷爷你后来身体不太好,那时候义体技术还不成熟,爸爸有点后悔当年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就把你的大脑存了下来,现在在运行的是你的思维模型。”

“所以我现在基本上算是死了,对吧?”

“也不能这么说吧。有不少人选择把自己的思维和记忆数据化,这算是一种进化。”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人类进化把自己进化死了,你爸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那么觉得,所以他反对我义体化,反对我数据化思维,也反对我当宇航员,他就希望我在地球上当个老旧的人类。”

“别怪他。”

夕阳沉在天边一直没有动过,老吴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们都是凡人啊,我已经走到终点了,你爸也快了,我们都陷在自己的圈子里动不了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我爸当年是为什么去应征飞行员的,爷爷你当年又是为什么离开城里去建水电站呢,总不至于都是因为叛逆吧?”

“当年啊。”

老吴不确定自己还能记起来,也许在数据化思维之前,这份记忆就已经忘却,或者自己从来就没有过答案。

4

吴起与模拟空间断开连接的时候飞船已经接近了天王星最外侧的星环,他把手中发电机造型的微型电脑拿起来看了一眼剩余电量,然后就把它放在了面前的充电平台上。

他是一天前从休眠仓里苏醒的,而在这之前他的思维作为辅助AI管理着飞船的电路系统,思维数据化之后经常会忽略时间,从火星出发已过去12年,运行着老吴意识模型的微型电脑早就挂起进入了省电状态。数据化的思维再回生物身体会产生很多反应,当灵魂从可控的直流电和交流电之间回归难以预料的生物电,意外是无法避免的,多愁善感是其中一条。自苏醒以来吴起不住地思念着地球,而这股强烈的思念之情让他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12年前,他与父亲不欢而散,地球上的父亲已经步入老年,时间对于上一辈的人来说是恒定的,人们知道自己的终点,而对于新一代的人类来说,时间是无序的,记忆与认知都可以以数据的方式加载和剥离。

他感受到了肩头的重担,在他面前的充电平台上,除了爷爷的发电机,还有风车、水磨、各式装载着灵魂的机械,通过磁场补足能源,电流驱动着肉眼难以看见的处理器让世界悄然运转。

这艘庞大的飞船上加上他有42名船员,但现在只有他一人使用着人类的碳基身体,其余的人都化作电流在仪器间奔流工作。

迷思淡去之际,一幅宏大的蓝图在他的眼前展现,他的飞船将在天王星的外侧轨道上建立空间站,而后将会有人登上那片由水与氨压缩而成的海洋,天王星并不适合住人,但奇特的磁场和灼热的海洋经过处理可以产生磅礴的电流,届时再以电磁驱动星环,天王星将成为人类的第一个星球发电机。

从那庞大浩瀚的工程中,吴起并未找到属于自己的愿景,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亦不知自己何时会走。他从未有过答案,但当他的眼中映入天王星那浅浅的蓝色,他便不再有任何疑问。

5

充盈的电力让老吴的世界恢复了活力,老友一个接一个出现,人声的鼎沸逐渐盖过了涡轮机的轰鸣,在那喧嚣的大院子里老吴站定不动,他知道自己身处回忆之中,一切都是由他的回忆生成的。

随着挂起的存储芯片被激活,他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时退休的,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時住进养老院,又是何时做了把思维数据化的决定。

不过说到与儿子是何时和解的,他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只是两个人的人生走到一个相似的节点上时,事情就自然会发生。

他不担心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从儿子吴为民把思维存储器交给吴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和解的那一天是什么模样,思维被量化以后人生会缺少一些意外,不过对于一个脑袋本来就快转不动的老人来说这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唯一让他感到惋惜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此生可能再也没法真正地见上一面了。

那么,这个结果的源头在哪里呢?

他回到24岁的一个下午,坐在前往龙羊峡的汽车上,同行的人不停地说到了夏天要去挖冬虫夏草,而他的目光却停在了远山的淡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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