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余青 朱奕苇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历史学研究领域里通常将文字史料作为主体史料,实物和口述作为旁证[1],中国古代山水画作为实物,其画中图像亦可作为史料成为研究传统园林的旁证。英国当代历史学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图像证史》中说“‘图像’可以作为证据应用于历史学家研究某些缺少书面文字记载或根本不存在的历史时期”[2]3,“它们见证了人们看待社会世界(包括他们的想象世界)的那些固定的却又在逐渐变化中的方式”[2]264。这些观点表明图像将文字史料中隐藏的含义无声地讲述出来,此时图像取代了文本而成为一种研究对象,成为文字史料的补充,有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中国的古代山水画是文字与图像的完美结合,它涉及的题材多为自然山水和人工园林景观,因而也可以成为研究古代园林的依据,补充文字史料的不足。郑樵在《通志二十略》中提道:“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图,植物也;书,动物也,一动一植,相须而成变化。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3]1825”因此借助传统中国古代山水画这一图像史料和画上的文字史料便可对山水画中的园林叙事性进行解读和研究。
现阶段通过图像证史的方式对园林进行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3 方面:一是对古籍版刻插图、中国画等历史图像的价值研究。由于历史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园林会几经转手、重修甚至被拆除,在这种情况下,园林相关历史图像对古典园林空间的研究价值就日益凸显。像明清古籍版刻插图这类“园林图像”在传统园林的研究中可作为“景观图像叙事文本”和“历史学习的参考图谱”[4],也可作为一种特殊的“造园设计图册”,呈现了传统匠人营造体系在历史文化情景中的“真实性景观形态”[5]。正如《城市与山林:沈周〈东庄图〉及其图像传统》一文中对沈周《东庄图》册的评价“不仅是沈周代表作,也是讨论明代园林的重要图像证据”[6]。二是通过园林图像对园林古迹保护与园林空间复原的相关研究。园林图像的相关研究可作为当今园林设计表达的源泉与园林古迹保护传承的历史参鉴[7]。而通过“由园到画”的图像分析,可以从定义园林绘画的功能性特征、建立图像数据库和认知图像生成机制3 部分来指导“由画到园”的园林复原[8],除此之外,还可通过“宋词、版画、园林”三者的“文学性”造型与造意的景观场景内在关联对园林图像进行“虚构性”复原设计[9]。三是通过园林图像对古代文人园林体验、园林生活场景等方面进行研究。如通过对文人园林题材山水画与文人隐逸思想的关系分析,探讨文人园林题材山水画中所反映出来的文人生活状况[10],从园林图像中窥探古人的审美情怀和艺术追求[11],也有将园林活动场景作为研究主体对象,从行为学视野解读景观图像构造的内在操作机制原理[12]。
综上所述,目前学界关于园林图像的相关研究多以古籍版刻插图为研究对象,对中国画中园林题材绘画的图像研究较少,研究内容也主要集中于图像价值、古迹保护与园林空间复原以及古代文人园林体验、生活场景研究等方面,并未发现有与园林图像中空间叙事研究相关的文章。因此,本文从中国古代山水画中园林图像角度对园林空间叙事性展开研究。
中国园林景观的叙事性最早出现在5 世纪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子弟中不少人成为高官、名流或知识界的精英,他们对于自己庄园的经营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他们的文化素养和审美情趣……[13]”,这是中国园林景观叙事性的雏形。而西方对于景观叙事的表述最早出现在20 世纪初,简·塞特斯怀特将叙述理论方法运用于景观设计中[14]。
从中国古代山水画里看中国传统园林的叙事性,是从中国古代山水画里对园林的记载或是作为设计稿的山水画中看景观与故事之间的关联和相互的作用。这与文字表述的文学叙事性不同,传统文学的叙事是由作者、文本、读者担任叙事三要素中的叙事者、媒介、接收者。而在中国画中,传统园林的叙事则由画家和园主担任叙事者,以绘制的景观图像作为媒介,欣赏者作为体验者,来完成整个的叙事过程,使人在欣赏这一绘制的园林空间时,感知到景,感悟到境,从而感受到园林景观表现出的意蕴,通过景观来讲故事。这类故事与景观相互作用,发生关联,便是中国画里的园林景观叙事。例如著名文人文徵明绘制的《拙政园图册》,内有31 幅诗画是文徵明应造园主王献臣而作,其中的景题多有讲故事叙事的意思。如文徵明在倚玉轩一图上配有“倚楹碧玉万竿长”之诗,轩之得名来源于此,这一景观节点讲述的是竹干的中空象征文士的谦逊与正直,是文士们雅好的长物这么一件事情。《拙政园图册》中以植物景观题名的景观大大小小也有10 处,像柳隩、听松风处、湘筠坞、槐雨亭、芭蕉槛、竹涧等,这些植物景题既是对景观的描述,又是对观赏者思绪的引导,以期观赏者能领悟到“弦外之音”和“意外之意”[15]。《拙政园图册》是园林景观的设计图,造园者将画中景观的意境通过园林景观要素进行叙述,这种情况在文人造园上屡见不鲜。
中国传统园林空间叙事主要在于对空间序列、空间对比、引导与暗示、疏密虚实等方法的运用。空间的序列关系到整个园林的空间布局,一般包括起、承、转和合,主次分明,收放得当。“起”是开始,在出入口处,在等候区域。“承”是引导,一般有回廊、游廊、园路等,做到便捷通达、曲径通幽,为游览过程中的视线安排、借景。“转”有高潮的意思,是园林亭楼、山水的景致表述,也是园林的点睛之处。“合”就包括了植物、围墙等。既有形而上的诗情画意,又有形而下的造山理水;既有庭院空间的中心景观,又有借景的发散空间,远近景合一,水天一色。空间序列中运用的主次、呼应、疏密、藏露、韵律等对立统一规律与园林叙事手法异曲同工。
园林空间的序列安排对于整个园林空间的叙事非常重要,正如马修·波泰格所说“每个故事中的事件有无数种排列方式,每种方式都传递着不同的含义”[16]119。园林的空间序列是由园林中各景观空间相互串联而形成的。人在园林游览过程中不断由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感官感受和心理感受随之发生变化,空间的叙事也就产生了。如前所述,中国古代山水画里空间叙事与园林空间叙事的手法相同,如果说一篇小说的叙事有开篇、发展、高潮、结尾,那么园林空间的景观叙事也是一样,整个园林的游览过程也就是园林空间的叙事过程。以袁江的《东园图》(图1)为例,东园的园门在整个园林的东边,园林的入口景观即是整个园林空间叙事的开篇,连接每个不同景观节点,起引导作用的路、廊等过渡空间是叙事的发展,如进入其椐堂前需经过两进式庭院,由第二进堂屋的檐下西端游廊向西延伸便是其椐堂,先抑后扬,使主景区具有更大的景观感受。进入主景区的游览过程则是叙事的高潮,这种叙事的高潮在较大园林中往往不止一处,如东园中几山楼、临池水轩、分喜亭等景观节点都是园林叙事的高潮情节,因此在园林空间叙事中叙事的层次也更为丰富;最后园林的出口空间也是整个园林叙事的结尾。园林的建造者通过对园林空间序列的安排,以期人们在游览过程中感受园林的主题和意境。
图1 袁江 东园图(局部)
中国古代山水画和传统园林的设计都特别强调主题,传统园林的主题一般聚焦于民间传说、家族英雄人物、历史事件、仿写自然或模拟仙境,或是戏曲故事等。一般有两种方式达到主题叙事性表达:一是从文本或语言叙事转换成空间的叙事表达,选取与主题相关的故事情节,来增强景致的可阅读性和观赏性;二是直接通过命名的方式来构成叙事序列,形成主题叙事性氛围空间,将文本性的主题叙事空间化。
在传统园林中常有将与园林主题相关的文本叙事通过空间叙事进行表达的案例。拙政园以潘岳《闲居赋》中“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取“拙政”而得园名,园主以“拙政”自讽自嘲,并将拙政园视为隐退之所,因此园林主题为远离闹市的郊外山林的模拟自然。从文徵明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中可以看出园主在对空间中景观的安排上也有对园林主题的体现,通过景观空间的营造对园林主题进行叙事表达。例如倚玉轩(图2)这幅画所表现出的景观空间,将与园林模拟郊外山林主题相关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文本叙事通过轩、翠竹、古木、山石等景观要素组合空间进行表达;通过倚玉轩的景观空间叙事将“幽篁”“深林”的深山、幽静氛围体现在园林中,这一空间的叙事性表达在于园林模拟自然景观的同时增强了景观空间的诗情画意,是对园林主题叙事性的表达方式之一。
图2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倚玉轩
拙政园西部的景观节点“与谁同坐轩”(图3)则体现了另一种园林主题性表达方式——命名。在传统园林景观节点的命名中,除有表现景观内容及特色的命名如“荷风四面亭”外,还有“与谁同坐轩”此类命名,这些命名构成了园林空间主题叙事性氛围。“与谁同坐轩”取自苏轼诗句“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轩的面积较其他轩空间更为小巧,仅宜坐一人,结合轩命名的来源诗句看,“清风”“明月”“我”营造了寂寞孤高的园林意境,也形成了园林叙事性氛围空间。除此之外,在《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中也有对园林主题性表达的命名,如志清处(图4)和意远台(图5),这两幅景观的命名“志清意远”取自《义训》“临深使人志清,登高使人意远”之意。原文是对游览自然山水感受的描写,用在园林空间的命名上体现出园主“志清意远”的心境,营造出自然山水的氛围,通过园林景观空间命名使这两处景观形成主题叙事性氛围空间。
图3 与谁同坐轩
图4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志清处
图5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意远台
园林通过空间并置深化叙事空间的主题,实现空间的叙事表达。传统园林空间叙事往往表现为“主题—并置叙事”的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的特征主要体现在4 个方面:一是叙事由主题作为核心和纽带;二是在叙事结构上并置多条情节线索;三是情节线索之间没有特定的顺序和因果关系;四是叙事的情节线索顺序可以互换[17]。由于传统园林通过园林景观空间这一媒介进行叙事表达,因此园林中的景观节点既是空间叙事的场景,也是空间叙事的情节。在园林空间叙事过程中,园林中每个景观节点作为子叙事,其叙事内容都独立完整且有所不同,但将所有景观空间的子叙事并置在一起后,所有叙事情节共同串联了整个园林空间的叙事主题。
以袁江的《东园图》(图1)为例,东园与其他传统园林一样都是通过对自然山水的提炼和概括而得到模拟自然的景观。因此,对自然山水风光的仿写就是其叙事主题,这一主题是东园各景观节点空间叙事的核心,也是整个园林景观节点子叙事的联系纽带。从图1 中可以看到多个景观节点的空间并置构成了东园的景观叙事,各景观节点的子叙事内容各不相同,登几山楼可远眺周边山峰,临池水轩与心听轩一仰一临,对观赏园林西部一池之隔的山林提供了不同视线角度。如果说鹤厂以东的景观叙事内容是不同角度山水的视觉体验,那鹤厂以西的则是对咫尺山林的游览体验的空间叙事表达;三折桥部分的景观是自然中涧水瀑布与池岸石矶的叙事表达;分喜亭是对山峰登高望远的叙事表现。这些景观节点是园林主题的组成部分,也是空间叙事的情节,整个园林的叙事结构是像这样多个情节并置组成的。除此之外,从《东园图》可以看出,园林的游览路线并非单一固定的,由此可以认为园林空间叙事与一般类型叙事是不同的,东园在景观节点的分布上较为分散,在游览过程中往往有多条游览路线并行。因此,在叙事过程中并不具有绝对的先后顺序或是因果关系,这些并置空间在叙事内容上都是对“自然山林”这一园林主题的叙事表达,景观节点游览顺序的互换对园林这一“自然山林”主题的叙事表达有着推进作用。
中国传统园林叙事表达在于空间的叠加处理,即对空间中的各景观要素如山石、水体、植物等进行抽象概括后,通过叠加,因地制宜地集聚山水景观元素于传统园林这一叙事空间中,在有限园林面积内营造出咫尺山林的空间氛围,从而实现空间叙事表达。因此,园林空间内景观节点往往呈现出一种多重叠加、互在其中的共时性特征[18]。传统园林叙事中的空间叠加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园林空间内各自然要素的叠加,对山、水、植物等自然景观要素加以调整、精炼概括后通过空间叠加集聚在园林之中,营造出咫尺山林的园林意境,从而达到叙事的目的。“集聚是创造叙事和景观的重要手段,微缩是集聚的重要表现形式,即把较大的概念和场所压缩到较小的有限而可识别的空间里。[18]”中国古代造园家通过叠石理水、植物配置,在园林中表现天然山水的全面缩影,从而达到“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境界。以钱榖的《小祗园图》(图6)为例,小祗园也叫弇山园,以园内三山最为精彩,从画中可以看到园林北部西弇通过叠石的造园手法将自然界中峰峦峭壁、奇峰异石微缩再现于园林之中,并在此空间基础上叠加了水文空间,形成山涧景观,使空间更具真实山水景观的意境,从而实现园林模拟自然的空间叙事。在有限的空间集聚再现多样的自然山水风光,成就了中国传统园林景观来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艺术特色。
图6 钱榖《小祗园图》局部
二是自然山水与建筑的叠加,在于自然景观的揭示与人工痕迹的隐藏,从而表现园林叙事主题。传统园林属于自然式构园,在对植物的选择和山石水体景观的布置上以追求自然形态为主,人工痕迹较重的建筑空间通常和自然景观空间叠加组成,相互掩映共同构成与周边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景观节点,从而实现园林空间的叙事表达。传统园林在空间上更注重自然美的叙事表现,山石、水文、植物等自然要素在园林空间面积中占比重较大,园林建筑并非园林空间的主体,因此在传统园林中建筑空间的选址与构造往往与自然山水空间叠加组成。沈周的《东庄图》中知乐亭(图7)这一景观建筑,亭挑于水面上方,与周边自然形态的枯柳、红枫、古树共同组成这一景观节点,建筑空间与自然景观空间的有机结合传递文人所欣赏的意境。而在全真馆(图8)这一景观节点则更能体现建筑与山水景观的空间叠加,小桥流水、芦苇垂柳、远山以及掩映在自然山水景观之中错落的建筑,不同景深空间的叠加,使空间讲述了自然景观的叙事意境,让观赏者宛如置身于田园山水之间。
图7 沈周《东庄图》知乐亭
图8 沈周《东庄图》全真馆
中国古代山水画中园林题材绘画是一种历史图像,是园林历史发展中无声的见证者,是中国传统园林研究的重要旁证。本文从中国古代山水画这一艺术图像来探讨中国传统园林的叙事性,从叙事性、叙事序列以及叙事表达3 个维度对传统园林空间叙事性展开研究,认为园林主题性表达、空间并置与空间叠加3 种方式是中国传统园林空间叙事表达的重要途径。从园林的空间维度来看,可在此基础上,对传统园林中的连贯性叙事空间、不连贯性的景观节点叙事、时间与空间结合出现的景观叙事性进一步展开研究。园林作为图像叙事的一种空间代表性类型,其叙事的合理性在于空间的序列安排,其本质体现在景观节点的营造和景观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连接方式上。本文的探讨期待为后续现代公共空间的叙事性理论研究和实践的发展提供启发。
(本文图7、图8 来源于中华珍宝馆APP,其他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