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张屠夫

2021-09-04 15:51史雷
花火·慧阅读 2021年8期
关键词:黑手屠夫棕熊

史雷

张屠夫是我们最恨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张屠夫其实是父亲部队后勤部食堂的炊事员,由于参军前家里是干屠夫这一行的,所以,他参军后每逢部队各食堂杀猪,主刀者必定是他。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又黑又大的手掌,抡起来像一对蒲扇。那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被他攥在手里,就如同握着一把小孩的玩具匕首。因此,黑手张屠夫这个名字就代替了他的真名。

那时候,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川西大山深处,孩子们最期盼的就是每年春游坐三个小时的班车去一趟省城动物园。而平时我们最喜爱的动物就是食堂养的猪。因此,猪圈就成了我们平时的动物园。

毫无疑问,每当猪圈又少了一头我们熟悉的大肥猪时,年纪小的孩子就会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啊?!呜呜……花耳朵不见啦!……呜呜……花耳朵昨天还在呢,肯定是被黑手张屠夫杀了……”

年纪大的孩子则会咬牙切齿地说:“黑手张屠夫,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打断你的黑手!”

黑手张屠夫杀猪的场景极为恐怖。

一般来讲,杀猪台就是各食堂前的水泥乒乓球台。

炊事员们赶猪、绑猪的场景极为滑稽,由于都是半路出家,所以整个过程会格外漫长。

赶猪是由饲养员将猪从猪圈赶到杀猪台,其实路没多远,也就五百米左右。但猪不听话,它会跑向其他地方,有时会跑进操场上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新兵中,有时会闯进机要区。机要区站岗的卫兵不管猪,只管人。往往是猪跑进了机要区,可后面的饲养员却被卫兵拦住了。后勤部官兵都没有机要区的通行证,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待杀的猪悠闲地在机要区里闲逛。

绑猪的过程更加搞笑,一旦饲养员经过千辛万苦将猪赶到杀猪台,早就等候在那里的炊事员,就会一拥而上,把猪按住,用绳子将其四肢紧紧绑住,然后四脚朝天地抬上杀猪台。也就是这个过程,往往会变得惊天动地。

每到这个时候,猪就会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它们会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惨叫。于是,饲养员千辛万苦赶过来的猪,就会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捆得并不牢固的绳子,仓皇逃窜。

如果说赶猪和绑猪的过程是喜剧或闹剧的话,那么杀猪就是真正的悲剧。

饲养员、炊事员们赶猪和绑猪的搞笑过程反衬出黑手张屠夫杀猪的专业。

当猪终于被炊事员们紧紧地绑住并死死地按在杀猪台上时,黑手张屠夫终于出现了。

黑手张屠夫杀猪,极快极准。

他快步上去,高举牛耳尖刀直捅猪颈部下一寸的地方,然后拿刀的手再向斜下狠狠一带,刚才还拼命惨叫的猪,此时,立刻从惨叫变成了哼哼,疯狂挣扎的身体立马瘫软下来。

也往往是在这个时候,许多人才会真正敬佩黑手张屠夫。

这一特长还真让他在部队有了用武之地,据说他最想转成志愿兵,在部队长期干下去。

然而黑手张屠夫当上了猪圈饲养员,这是我们谁都没想到的,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

“八一”建军节,部队和地方搞共建活动,畜牧局特意送来了一头棕红色的半大猪。

部队饲养的猪,有黑猪、白猪、花猪,可从来没有这种棕红色的猪。畜牧师特意交代说它是瘦肉型猪。

畜牧师的话让后勤部对这头猪刮目相看,特意“以权谋私”将它留在了自己的猪圈里。但不巧的是,后勤部猪圈的饲养员患了肝炎住进了陆军医院。

于是,黑手张屠夫便被领导指派成了饲养员。一个双手沾满猪血的“刽子手”,竟然养起了猪,这让我们幸灾乐祸,兴奋不已。

当了饲养员的黑手张屠夫好像霜打了似的,蔫了,总是提不起精神。每天无精打采地一边骂着猪,一边给猪圈打扫卫生、给猪喂食。

我们决定乘机狠狠报复一下他,为死去的猪报仇。

黑手张屠夫每天早上给猪圈打扫卫生的程序是这样的:他噘着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穿着高腰雨靴推着一辆小推车来到猪圈前,然后打开圈门,站在门边用铁锹将猪圈里的猪粪铲到小推车里。

猪圈在一处山坡上,总共五个圈舍,等他铲完最后一个圈舍时,小推车里的猪粪会积得满满的。他会把这车猪粪卸到距离猪圈五十米外的粪池中。

我们决定在这个时候动手,我们就藏在粪池上面山坡岩石的后面。

这一天,黑手张屠夫好像不似刚当饲养员时的样子,不再噘着嘴,不再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

他平静地推着车,认真地在猪圈中铲着粪。

终于,我们等到了那个时刻。

当黑手张屠夫推着小车来到粪池边停好,然后走到车前弯腰准备打开车门搭扣时,大东小声地喊:“扔!”

我们三人同时将手中的半块砖头砸向粪池。顿时,粪池中激起三股黑色的浪花。

黑手张屠夫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感到奇怪,他不自觉地朝粪池看去。

三股糞浪同时扑向黑手张屠夫。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猪粪。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们跳上岩石,一边夸张地笑着,一边挑衅地喊:“黑手张屠夫,这就是你杀猪的报应。”

黑手张屠夫瞪圆了眼睛,露出宰猪时的杀气。

他的满脸杀气却吓不住我们,我们知道从粪池到山坡岩石虽然直线距离很短,但根本没有路,要想爬上来,必须绕很远的路。

“黑手张屠夫……”大东朝他喊,“你知道你杀了多少头可爱的猪吗?”

“龟儿子,老子不杀猪,你们吃什么?”黑手张屠夫一边喊,一边痛苦地半眯着眼睛,估计是被恶臭熏的。

大东并不理会,继续怒斥着:“黑手张屠夫,我们的花耳朵、大白虎、小奶牛、大黑熊……”

大东有些想不起来了,打起了磕巴。

二东接过话茬:“我们数啦,自从你当屠夫以来,一共杀了十头猪……”

“我们今天就是来给它们报仇的。”大东又接了回来,“我长大后一定打断你的黑手。”

“好你个龟儿子,老子等你长大。”黑手张屠夫恶狠狠地说,却拿我们毫无办法。

必须承认,那头棕红色的半大猪在黑手张屠夫的饲养下,居然长势喜人。

那猪长得很快,毛色又红又亮。而且它是单独一个猪舍。其他猪都是两三头一个猪舍。

“给它起个名字吧?”二东扒在猪舍的铁栅栏门上喜滋滋地说。

“叫小棕熊吧。”我提议,“等它长大,再叫它大棕熊。”

“行。”大东爽快,同意了。

二东当然是听他哥的,自然也同意了。

小棕熊看到我们三人,竟哼哼着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我们,鼻子一吸一吸的,像是非常认同这个名字。

“小棕熊长大后,不会也被黑手张屠夫杀了吧?”二东一边把手放到猪鼻子前,一边望着大东和我。

“唉……”大东叹了一口气,“真说不准,猪长大了都会被杀。”

“啊?那小棕熊就别长大了。”二东最不愿意听到猪被杀。

“怎么可能?”我回答。

“咱们得想想办法呀。”二东仰头可怜巴巴望了望我俩,又低头看着猪。

这个办法是第二年五月才想出来的。

此时,小棕熊早已长成了大棕熊,按专业说法,已经超过了一百公斤,可以出栏了。我们急得不行,但仍想不出好办法。

恰巧部队在这个时候举办篮球比赛。

一天,后勤部对司令部。黑手张屠夫在场上只会使蛮力,先后撞伤对方两名球员。

终于,司令部一个身材更加强壮的队员忍无可忍,将他撞倒在地。

黑手张屠夫倒地的时候,右手下意识地扶地保护身体,就是这样也摔得不轻。

躺在地上的他用左手捂着右手,龇着牙,痛苦地呻吟着。

一旁观战的后勤部部长代替教练喊:“换人,换人,赶紧扶他起来,他的右手可千万不能受伤。‘建军节’还得杀猪呢。”

这句话,让在场的观众哄笑不止,也让我和大东如梦初醒。

搞伤黑手张屠夫的右手,就可以阻止他杀猪。

但怎么才能搞伤黑手张屠夫的右手呢?

我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最终又将其否定。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最冒险但也最可行,那就是在黑手张屠夫杀猪举起牛耳尖刀的时候,用弹弓打他高高举起的右手。

弹弓我们从小就玩,但打击对象不是高挂枝头的芭蕉就是丢弃的罐头盒,还真没用它打过人。

大东仗义地承担起这项危险而又艰巨的任务,每天放学之后,大东就会跑到河边练习,我和二东则专门负责为他捡罐头盒。

当大东的弹弓技艺练得炉火纯青的时候,“建军节”快到了。

部队庆祝“建军节”大体是这样安排的:八月一日的晚餐提前到下午五点进行,因为要招待地方慰问团,慰问团包括地县级领导、县歌舞团或杂技团。晚餐后还会在礼堂进行慰问演出。

杀猪往往在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三十一日。

我们早在七月中旬就开始侦察黑手张屠夫的举动。

黑手张屠夫的举止极不寻常。

平时不抽烟的他,竟开始抽起了烟,而且一边抽一边盯着猪圈里的大棕熊。

每每看到这个情景,我们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二东则会着急地望着大东小声叫道:“哥,他在打大棕熊的坏主意呢。”

更特别的是张屠夫特意给大棕熊安排了小灶,他从食堂推出的泔水车,车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铁桶。他先用木勺从小铁桶中舀出猪食给大棕熊,待看到大棕熊心满意足地吃完,走回阴凉处卧下后,才会推车走向下一个猪舍,从大铁桶中舀出猪食喂别的猪。

看到这个情景,二东天真地说:“看,黑手张屠夫对大棕熊还挺好。”

“嘁……”大东不屑地看了看二东,“古代杀头,都要给死刑犯吃顿好的。”

一句话,就让二东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起来。

七月三十一日这一天,后勤部食堂要杀的果真就是大棕熊。

我们早早地来到食堂前的橘子树林里,那里距离杀猪台不超过十米,而且便于隐藏。

可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黑手张屠夫磨磨叽叽地在几个炊事员的簇拥下赶着大棕熊走了过来。

大棕熊出奇安静,根本没有其他猪上刑场时的恐慌。它慢悠悠地走着,仿佛这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去散步。

等到大棕熊走到杀猪台前,几个炊事员一拥而上,将大棕熊死死按住,然后捆上绳子。这时大棕熊才反应过来,它愤怒地叫了起来,但显然为时已晚。

躲在橘子树后的大东走了出来,他将握在手中的弹弓举起,狠狠地拉开,然后屏住呼吸,闭上右眼,左眼睁得大大的。

我和二东紧张得不敢出气,生怕呼出的气息会影响大東瞄准。

这时,我们看到黑手张屠夫慢慢地举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

“嗖……”

大东打出了愤怒的石子。

我们欣喜地看到黑手张屠夫手中的尖刀“咣当”落地。

随着这“咣当”声,我们看到他先是左手捂着右手腕,之后是痛苦地呻吟:“哎哟……我的手。”

张屠夫痛苦的表情非常夸张和恐怖,仿佛这石子打中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飞速开了过来,还没停稳,就从车上跳下两个人,一个是后勤部部长,一个是去年送大棕熊的畜牧师。

此时,大棕熊仍被三个炊事员死死地按在水泥乒乓球台上。

“放了,放了,快放了,杀哪头猪不行,偏杀它!”后勤部部长埋怨着。

“怪我,怪我没交代清楚。”畜牧师气喘吁吁地说,“我忘了交代这头猪是刚引进的新品种,是让部队当种猪的。”

“真悬,猪还活着。”后勤部部长一边庆幸着,一边看着蹲在地上的黑手张屠夫。

张屠夫仰起头冲自己的领导咧了咧嘴。

“我刚听说部队有建军节杀猪庆祝的习惯,这才想起去年忘了嘱咐你们它是做种用的,这不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畜牧师也庆幸着。

黑手张屠夫的手伤得不轻。

可X光检查的结果却是未见异常。但无论如何黑手张屠夫都再也杀不了猪了。从那天起他就落下了毛病,不能再拿杀猪的尖刀,一拿就哆嗦。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万分高兴,虽然没能打断他的黑手,但也算达到了目的。

可是后来我们又发现,虽然黑手张屠夫不杀猪了,却又有人代替了他。

有一次,大东在猪圈旁若有所悟地说:“张屠夫说得对呀,他不杀猪,咱们吃什么?”

慢慢地,我和大东都有了新的兴趣,二东也被我们的新兴趣所吸引,我们都不像从前那样关心猪圈里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的一天,大东告诉我,黑手张屠夫复员了,三天后的早晨就要离开部队。

这个消息使我们陷入了沉思和内疚,我们觉得黑手张屠夫的复员是我们造成的。如果我们没有打伤他的手,如果他的手还能拿杀猪刀,他就不会离开部队。

我们决定送别张屠夫,告诉他真相,并向他道歉。

三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来到操场前,我们看到黑手张屠夫正和战友们一一拥抱告别。

待拥抱完毕,黑手张屠夫正要爬上卡车。

我们鼓起勇气喊:“黑手张屠夫……”

二东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哭腔。

张屠夫扭头惊讶地看着我们。

“你的手是我打伤的。”大东率先走了过去,“对不起,是我害得你离开了部队。”

我和二东也跟了上去。

張屠夫回过身走向我们。

待他走到我们面前,突然抬起他那蒲扇般的右手。

我们三人同时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到我们脸上。

可是很快我们就感到那只大手在我们头上抚摸着,我们诧异地睁开眼睛。

这时,黑手张屠夫弯下腰对我们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说:“龟儿子,早就知道是你们打的。”

“那你怎么不找我们算账,告到学校也行呀?”二东问。

“可你们没打中我呀,石子擦着我的手飞了过去,倒是提醒了我怎样才能不再杀猪了。”黑手张屠夫得意地说。

我们再次诧异地望着张屠夫。

黑手张屠夫又一次抚摸我们的脑袋,然后转过身去,跑向卡车,翻身跳了上去。

卡车启动了。

“黑手张屠夫,我们会想你的,再见!”我们朝他挥着手。

张屠夫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双蒲扇般的黑手也朝我们挥动起来。

这时,我们看到一轮朝阳正跃出远方的山脊,喷薄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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