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说到江湖儿女,在我心中没有比我家这位老太太更适合的了。这有一段侠气好故事,说给你们听。生活里总是随意叫妈的,写这篇之前我像模像样地拿着纸笔认真采访了一通,她本人,我从小相熟的叔叔阿姨也没有放过,全都做了一回我的面对面被访者。我自小是崇敬我妈的,但这采访全程下来,她像一个立体的形象,从过去时光里变得生动。真正心悦诚服,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便用母亲来称呼她吧。
母亲的祖上是地主人家,这样说来着实不公平,一辈一辈延下来,到了她这一辈早就穷得叮当响,银钱没见着几两,成分却极不好看,受了不少连带的罪过。姥姥出身书香门第,不理会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狗屁说法,尽全力供着我母亲和姨妈读书,到底终是供出了一名医生(我姨)和一名大学生(我妈)。据她俩的回忆,整个小学那时就只有她们两个女学生,我姨妈说很是丢人,我母亲说兴高采烈,两人性格不同由此可见。
母亲高中毕业后,因高考仍未恢复,只得进入农村的学校教书。那时一个村内哪有什么细分,统共了小学初中混合在一起。她被分配了一年级合并三年级的复式班教学。可不似如今,只是教完一年级再去教三年级便罢。而是一个大屋子,一年级、三年级的小学生都混坐在那边,一起上课一起教,学的却是不同的内容,很让老师头疼。母亲扯着嗓子生喊了一月余,学生们难以集中,效率低下,老师也几近累瘫,觉得这样总不是法子。于是回去灵机一动想了辙。她去班中和学生们约定暗号,设了诸多不同的教杆方向代表什么指示,这样一挑是一年级某小组起来读书,那样一戳轮到三年级全部学生自习,用了许多节课,并不学习内容,只是记这暗号。等大家伙儿记熟暗号之后,母亲就开始每天做了有趣的教具来,学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也学得有滋有味。姨妈那时已在医院工作,每周都把废旧的药箱纸壳绑在自行车上,从县里骑回姥姥家。夜里,母亲就和姥姥一起将那些纸壳裁好,做成各种彩色知识板。母亲说姥姥那时总打趣说,白日里去那校园中折腾小学生,入夜了就回来折腾老娘亲。
这原本都是默默进行的尝试,有一日崭露头角也实在是因为意外。市里下来领导团到各学校视察,是支大队伍(约莫二十人),巡到了母亲所在的村中。原本发的通知是会巡听初中的课程,谁知人到了学校又临时改口要听三年级的课。小学段的老师们都没备课,无人敢上。母亲一直都是虎里虎气,以天不怕地不怕闻名的人,后来推来推去,终于还是换她顶上。于是,有些奇幻的故事就上演了。这半年来的暗号教学,在教育局领导的面前,活像一场表演。讲台上的老师不需要多讲话,只就看那一群学生突然就齐齐站起来背诵,另一群学生又转过头去默写,再有一群学生又开始讨论。领导们当然看不出这教杆指来指去的秘密,只觉得无比稀奇。这节课后,此事传来传去成了神级事件,检查团于母亲的称呼也由“那小姑娘”变成客客气气的“李老师”。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学校中出了一名优秀的老师成了市里的传说,后来她便被作为市里的典型一路被推到省里,做了优秀老师的报告。此时,她二十出头,甚至仍算不得是这所学校的正式员工。
母亲高中毕业时,高考已停止四年,许多同届的同学也都不抱希望,入职的入职,务农的务农。她硬是一直没有放弃复习,既然心存高考离开这农村,就必定有闲言碎语笑她痴心妄想。这些我没有问,却也能想到人人看她读书时的心理活动。高中毕业三年之后,上边通知恢复高考,她常说自己算是幸运,因这一年的尝试之后,考试之路又再次关闭,转为推荐入学为主。她这样巧也这样注定地赶上了这一趟车,总算不辜负自己的决心。
说起母亲的高考日,才真正是一场奇遇。彼时,考生都是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参加高考。绝大多数人早已放弃学习多年,来考试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一场不抱什么希望的尝试。她却是胸有成竹进考场的。野心并不算大,只报了医专,想着快些从农村出来,快些从业好。谁知在考场上,她的试卷完成程度之好,震惊了监考官。监考老师上报教委,把志愿书调回考场,让她当场改志愿。她说清楚记得,那单子上有武汉大学、天津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五所,都是要从县里招一个指标的学校。考场上的老师苦口婆心,说五所学校均可报名,她硬是没敢改动。虽说胸有成竹,想来那时村中的少女怎么会想到自己可以和这五所名牌大学有所瓜葛。后来,录取通知书发放之时,医专的通知迟迟不来,快要心灰意冷之即,却等来了天津大学烫金的入学通知书。
原来竟是天津大学的老师亲自下县级地来捡漏儿,看到母亲的高考成绩单,直接把档案向市里申请拿走了。我问她当时感想如何,她说近五十年过去,谁还记得清,只记得真正下了火车入了学校时,拿走她档案的老师等在班里说要瞧瞧他亲自捡回来的学生,还送了她一套床单。她原本便抱着家中带来的一双鞋一床被子一把暖瓶,再接过来这崭新的方格床单,突然就有种“这场求学便是真的了,没跑了,不会再生任何意外”的感觉,没来由地想哭。那时大学的费用皆是国家负担,每个月19.5元的生活费已是非常充足。
那时高考只有五门科目,化学、物理、数学、语文、政治。因为母亲的化学成绩满分,于是被分配到了天津大学化工系。我曾在家中翻阅旧相簿时看到她在校报编辑记者团的黑白集体照,扎着羊角翘辫儿,穿着格子衬衫,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杂志,很是神采奕奕。看到家中父母年轻时照片的感觉令人深叹,他们的青春理所当然地在影像里散发光辉,无论我们是否得见。后来我大学毕业后,曾陪她一起回天津赴过一场同学会。沿着青年湖的甬道散步,树木葱茏。她指着那湖说:“冬日会上冻,我们便用学生证换了溜冰鞋在这湖面上滑冰,一个冬天也不舍得还。春天日暖,学校的大喇叭广播喊我大名让我去还冰刀鞋,真是无处藏身。”
母亲毕业并未回家,而是作为十七名志愿援藏大学生之一奔赴了西藏。她作为毕业学生代表,戴着大红花在大会堂做了演讲。因为要登报,记者联系要来学校拍摄照片。她豁出去买了一件红色方格的薄呢料上衣,美滋滋穿上,谁料拍出来的照片竟是黑白的,白白让她心疼了一番。我见过那张小照,她握着钢笔在书桌前佯装思索的神情,眉头微皱,有些严肃。我摸了摸那砂面的质感,想,这件衣服是红色的呀。觉得距离那时的她似又近了一层。
先到拉萨,等待分配。她因为高原反应严重,被照顾分到了林芝的毛纺厂。林芝又被称为西藏的小江南,春日桃花盛开,她现在也时常提起来那绮丽美景。毛纺厂归于农垦厅,是部队编制,隶属建设兵团五连。她因为专业对口,直接进了染整车间负责整个车间的技术指导和执行。厂子分配给她一间小屋做宿舍,空空如也。我设想她抱着家什铺盖站在那遥远高原上的空房间里时,应是在想些什么。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想来多是意气风发的报效之心吧。我常问她为何要去援藏,她说得很武林风骨,上大学的四年都是人家出钱,有恩当报,所以便想去那需要她所学知识的地方。听她的故事,我常不知应该评价她对命运浑然不觉,所以才可奋不顾身;还是对命运过于了解,才这样把人生一场过得强悍。
西藏高原,这一待便是五年,她甚少提起这些年间的艰苦,我听来倒都是些蘑菇如何好吃、山中有一种极美的野花儿这样的闲话。后来我也去过西藏,故事听得多了,亲眼得见时试图入戏。用各种思路妄图揣摩她的心情,终是不得知。说去她便去了,一留就是五年,静静地在这里生长,交下一堆天涯知己。
援藏结束后,她回来分配工作,又是一出精彩的励志戏。因为是化工专业毕业,被分到化工厂。听着非常合适,实则专业并不对口。母亲学的是有机化学,而化工厂多是研究无机化学的。厂子中原本都有对口的技术员,她在那里待了很久,算作一个闲人。恰好市里下了任务,要搞热量平衡检测,我也听得一愣一愣,通俗了解释就是煤炭燃烧用在产品上的能量是多少,消耗的能量是多少,回收的能量又是多少,统统要搞清楚。这样劳心劳力还未必搞得定的大工程自然落到了她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此刻闲人身上。超级大厂都有市里分下来的技术指导,像她所在的中型厂就没得分,只能自己来。她一直是那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拗性子。于是用了人工的精确法子,带着两个工人在五个大锅炉周围隔炉一米做了圈形围绳,平均挂上温度计和测量仪,一小时一记录,前后一分钟的误差都没有。五个巨型锅炉,一次投入至全部燃尽,经过多长时间,这期间的每一圈温度计的数值都需要统计,算下来几乎是一刻都无法离开设备。五个炉子搞了整整一个月。燃后的灰烬还要化验剩余含碳量多少,本来要扔的炉渣却要依次称重,烧炉工人们都不耐烦。她就提着罐头白酒挨个去老师傅家中喝酒唠嗑攀感情,才算勉為其难地配合。后来市里下来检查,母亲把资料一交,一鸣惊人。原来大厂交出的也多是采用参考数据粗略计算的,她是上阵实地考察,自然成了有水平的一个,成了市里各大厂都跟政府讨要的技术指导。她说,你可知道那计算器按得太多便会坏掉,我是知道的,因为用坏了许多。
原本当真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老的,这样一番风雨地横穿而行的人,在我成年后的岁月里也持续不断地替我修补创伤。谁知,竟也悄无声息地老了。我本就是家中排二,所以她的年纪大过同龄朋友们的母亲十几岁。去年她牙齿掉了,我转了一大笔钱回去,让她去补那好的贵的。看完牙医回来,她说,医生说是牙骨太薄,种不了牙。那该如何?我问。只有戴假牙,她说。什么样的假牙?我明知却不愿信。“就是哈哈大笑便会掉下来的那种。”她语气尽是调侃,我却伤心至极。她这样的勇者怎么就到了需要戴假牙的年纪?彻夜未眠,辗转反侧。
后来她去做了假牙,我问如何,她抱怨那牙是由一片薄薄铁片抵于上颌以固定,不好的便是这样一覆盖,味觉便被带走了大半,吃苹果也不觉甘甜,非常苦恼。我听了眼泪在电话这头簌簌地掉,心里极不舒服。
结果不到一周,她又来电话,说已经解决。我问如何解决的,她说,既然因为遮挡食之无味,就让那牙医帮她雕出一个洞,这下好啦,重见天日。我真是被她逗笑,这样一个人,什么事情也不至让她沮丧。她继续得意地说:“那医生说我可以去申请专利了,算是造福假牙人类的伟大发明。”
母亲上大学的时候,唐山大地震发生,整个学校的师生都去做志愿者。他们的工作便是在废墟中寻找生还者,一处一处地仔细找、认真听,一点点声音也要挖开看看才行。若是寻到了一个生还者,所有人都会控制不住地哭作一团。那场巨大的自然悲剧,让她懂得活着实在珍贵,若活着并且快乐就算幸运至极了。
于是她对我向来只有这一个要求,愿我快乐。
托你的福,我一直快乐。即使这命运中的坎坷均不受凡人控制,来便来,并不会事先通知,打好招呼,对所有的人都公平对待,无人幸免。
但,我仍然很快乐,因为做了你的女儿。
(容蓉摘自化学工业出版社《人生海海,劈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