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对我而言,《波斯语课》的第一个场景始于厨房外,一男一女,两位纳粹军官呼着白气,倚在加工厂的墙上抽烟,如两只灰壳的潮虫,在恶劣的气候里结伴旅行。男的说:我听说今晚有一场舞会,一起去吗?女的说:抱歉,我有其他安排了。男的问:什么安排?女的说:跟你没关系。遭拒之后,男军官显得有些局促,开始对之前的一夜情经历进行无谓的辩解——这一刻,我险些以为他们在翻拍《志明与春娇》,由此可见,人们对于情感发生的空间想象总是那么贫乏,在各个年代里,不吸烟的人们要如何拥有爱情呢?不过接下来就不太一样了,像是对于之前种种挫败的一次报复行动,男军官发誓拆穿那位瘦弱的犹太人的真实身份——我们知道,后者是一位厨艺和记忆力都还不错的冒牌货,不懂任何一句波斯语——而这也成为那位男军官一生的全部道德:将早在内心里写好的谜底揭示于众。这一点上,很少有角色比之更具悲剧性,双目紧紧盯住一枚旋转的彩虹陀螺,直至树身倾塌,天空喑哑,部队溃逃,厨师出境,诗人被捕,这枚陀螺也未曾懈怠过,仍在转个不停,不肯展露半分底色。那个犹太人如一只机敏的杂种野兔,纳粹军官则是鹰,整部电影也可以被概括为一式传统武术里的地面进击技法——兔子蹬鹰。事实上,错过的那二十几分钟里,我本打算与女友也以类似的招数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我们刚吵过架,或者说,一直在吵,余怒未消,我独自提早入场,来到最后一排,抬起相隔的塑料扶手,横躺在长椅上,望向头顶射出来的跃动着无数粉尘的白光,无法起身,风扇抽搐,如同实施绞刑前的准备。我想,就是这一道微缩的、流动着的光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被放大,涣散地投射在前方的白幕上,还会为我讲述一个虚假的故事,人们在光里相互结识,恋爱,欺骗,背叛,站满视野,互道晚安,那么,到底是谁在信任一束光呢?如果我的右臂伸得再长一些,或许可以将它擋住,那样的话,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过这也很难实现,制造幻象的人们同时也在誓死捍卫,就像那个假的波斯人。想着想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睡了过去,做了一个短暂的好梦,我与一只长着雀斑的晴天娃娃坐上飞毯并肩穿越大气层。醒来之后,我咳嗽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喝掉半杯温热的饮料,环顾四周,女友还是没出现,这使我相当忧虑,进而心脏绞痛,嘴角发颤,紧接着,我忽然想起,我们已经分开一年有余,她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仅我一人,在此争吵。很像那句著名的禅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拍之音又何若?而纳粹军官的双手捂在嘴上,如遮饰笑声一般,低头点着了一支烟。
影片结束后,我去练歌房找了两个女孩喝酒,卑躬屈膝,极尽谄媚,试图邀约其中之一陪我过夜(另一个始终跃跃欲试,我没理),我说的是,也不是非要做什么,一切顺其自然,但也不必划定界限,非不去做什么,那没有必要,在做与不做之间,这是人的伦理。她的双腿盘上沙发,麦克风置于裆部,上半身竭力后仰,棕发蓬乱,双臂与脖颈一再退缩,下颌的弧线尽失,如一具无器官的身体。我觉得她是一位对于命定的爱情至为热忱、恳切、虔诚的女性,自寻苦难,不惧牺牲,必将精神与性命全部投入,再以爱的名义对双方施以暴行。我想到一位日本女歌手唱过的:像杀掉一头牛/像宰掉一头猪/杀了我也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我只是一块肉,一块肉而已啊。我对这样的人总是怀着不道德的迷恋,不过她可能觉得我的表现过于反常,委婉回绝,不知为何,我并不失落,反而松了口气。
洗漱完毕,我躺在床上给赛特发去一条消息,告诉他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位犹太人。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过了半天,他也没回,我想可能是时差的原因,他跟我并不位于同一时区。
同样的消息我也发给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孩,她的头像已经灰掉好几年了,此刻看来像是墓碑上的遗照,不是人类,而是一只贪得无厌的宠物,在雨夜里失踪,一去不返。我在喝醉时,经常会发些荒唐的话过去,从没得到过回复。我怀疑她已经死掉了,赛特有时也这么认为,有时则不。他说在一间板球场的后门附近见过她,胖了一些,穿着一身过于阔大的碎花雪纺连衣裙,正把自己塞进卡通洒水车的驾驶室里,样貌接近,越看越像,在他即将喊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忽然卡住了喉咙,无法吐露,接着,他意识到,那女孩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于是,他羞愧地掉头而去,驾车驶离,车上反复放着一段关于死人的广播剧,一男一女,半念半唱,像是两团快要消散的苍白烟雾,向着对方虚弱地倾诉:爸爸,请您别再对我下咒;妈妈,我在这里只是苟且偷生。
当然,赛特这个名字也是代号,十几年前,我与眼睛细长、神色忧愁的赛特在一家打印社里相识,此处也制作牌匾,描晒图,装裱字画,贩卖盗版光碟。平时有四个人在里面工作,分别是父亲,母亲,他们的儿子和一位雇来的女打字员。儿子跟我们比较熟悉,长相令人作呕,面庞如丘陵,布满细小的脓包,胡茬从尖端破土而出,我怀疑他在刮胡子时,大半张脸都会浸没在毒汁一样的鲜血里,即便是吸血鬼见到这幅场景,也会患上厌食症吧。在父母面前,他表现得很怯懦,言听计从,面对我们时,摇身一变,仿佛成为一位领袖,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进行诉说与审判。他说:《1776年之独立宣言》,策略式游戏,关乎于心灵、权利与文明、民主和自由的哲学,你们不会听都没听过吧?还有:没玩过《西风狂诗曲》的话,其余不必再谈,中世纪的混沌与失序,宛若可见的今日,宛若不可见的未来。我们无言以对,深陷自卑,仿佛辜负了某种深刻的使命,只得如赎身一般将游戏置换回来。四十倍速的光驱疯狂读取,蓄势起飞,机箱震颤滚烫,用不了多久,屏幕便陷入了中世纪一般的黑暗,只有光驱仍在旋转。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一张废碟的隐喻,恰如一截被浪费掉的生命,塞入过度饱和的内容,却无从启动,只是迟缓地喘息着。
不管怎么说,我和赛特是这里的忠实顾客,起初因争夺仅余一套的热门单机游戏(赛特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此)而结识,很快,我们就想到了解决办法,游戏光碟有两张,一张安装,另一张运行,我与赛特合力将之买下来,交替使用,他先玩几天,然后换我,偶有情节与经验的探讨,不算太多。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却意外地在补课班里发现了对方。游戏打到一半,我便失掉了兴趣,也有点不甘心,未能揭晓最后的结局——那时的游戏通常拥有一个空洞的尾声,世界虽被拯救下来,人们的缺失却无可弥补,平静有序的生活也意味着人们再度被幻觉封印起来。于是,每逢周末,我提前来到赛特家里,以同去补课为由,玩上几十分钟,再骑车出门。
大概三周过去,赛特告诉我说,他将这套游戏送了出去。我很不解,问他给了谁,他想了想,对我说道,打印社的那位女打字员。这相当荒谬,无论从何种角度,这样的行为都没什么道理。我很不满。过了几日,他将相应的钱如数退还给我,姿势优雅,像在礼帽里抛入几枚金币,发出叮铃的悦耳声响,使我不得不原谅了他。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注意到他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审慎魅力,不被身份、年龄、职业所限,也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什么,在他身上存在着一个边缘锋利的齿形缺口,人们在这里总能激起叙事与想象的盛大欲望。再去打印社时,我不自觉地将赛特与扮作领袖的儿子认定为一对帝国大陆上的生死仇敌,后者是一位心怀叵测的半兽人,世界被其华丽的谣言所粉饰,腥风血雨,暗无天日,女打字员作为一位盟军将领,被派去追击赛特的那支叛军。赛特则是一位落伍的弃卒,提着重剑,闪避进击,表现出超凡的智商与战斗力,一路上,数次将女打字员从大地裂缝与深渊之沼里解救出来,二人日渐生出情愫。她与赛特一次次的相遇,也即一次次对于真相的迫近。
赛特对我说过一部分的真相。按照女打字员的描述,她不是什么将领,而是一位亟待解救的落魄公主,每日昏沉,受困于黑暗的咒语,等待着一位勇者来斗掉那三条恶龙。女打字员对他说,由于家境败落,文秘专业只读到一半,不得不辍学打工,好在通过自身的刻苦练习,基本掌握了五笔字型输入法,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那些需要背诵的口诀经常使她想起一些古诗,比如旧时王谢堂前燕,比如竹故青青雨自零。总而言之,她的家学还不错,可惜运气差一点。在打印社上班也是临时行为,为了贴补家用,若非如此,母亲可能很快就要改嫁,她发现苗头已经有些不对,至于具体情形,过后细谈。
从第一天开始,她便觉得这个组合很奇怪,打印社的一家三口加上她,顺理成章变成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除她之外,每个人都欢天喜地,溢于言表。事实上,他们家人对她不错,工作不算辛苦,饭也很好吃,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半兽人家庭啊,种族之间的差异不可回避。那位儿子一直在对她示好,近乎于骚扰,很惡心,至于具体情形,过后细谈。先只说一点,他总在她上厕所方便过后,也立即跑去厕所里,半天才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显然,她一直在极力躲避,为此养成了憋尿的不良习惯,这一年多来,她感觉自己的膀胱悄然生长,坠于腹部,行动愈发迟缓。直至她结识了赛特(那天一家三口前去扫墓,只她一人留守看店),不知怎么,忽然有很多的话想说出来,很多很多,喷薄流淌,如同一场剧烈的腹泻,倾身而出,泄开一大摊秽物。不过那可并不肮脏啊,她说,秽物也是一种比喻,其实指的是句子,是词语,是故事,是银色的子弹,朝向平坦的海面了,是稻谷,是流萤,是无限的回音,在丛山之间召唤着唯一的同伴。换个说法,像接通的电流,粒子的迁移成群结队,植入静脉,组成正或者负,一或者零,这是她经历过的最为圣洁的时刻——不会再有了,虽然她还不到二十岁,内心却日渐衰老,所以对于这一点,她十分确定。
这些话有点唐突,她平日并不如此,为了这样的时刻,几乎竭尽了毕生的勇气。此刻,她很想躺倒在地,一睡不醒,或者就这样消失,彻底抹去名与姓。是的,她就要走了,离开这里,回到圣城。分别之前,如果可以的话,想请赛特送她一件信物。那么,在过于漫长的未来岁月里,她至少可以以此维持着对于这一段时光的守望与怀念。
次日酒醒,我翻看手机,赛特回复我说:犹太人,是啊,朋友,你最近如何,不知道怎么说,我们昨天都遇到了一位犹太人,这也许不是巧合。我发过去三个问号。我想他会明白我的意思,问号会延展为三个短句:朋友何为,犹太人何为,你欲何为。
等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无止无休的沉寂,眼前的空气缓慢浮动,结成菱形的波纹,我点了一支烟,然后是另一支,望向对面的木色茶几,上面摆着一台老旧的唱机,偶尔有点故障,旁边是几张甘美兰音乐的黑胶唱片,跳针的唱机用来播放这种音乐再合适不过,旋律与节奏部分由敲击乐器来完成——每个音阶有七个音高,玲珑起伏,相互镶嵌,像是招引海魂的小曲,或为祭祀酒神、火葬、祈求暴雨而作。它们是赛特在巴厘岛旅游时为我带回来的礼物,那时,他刚结束了一段婚姻,分配财产时将房子卖掉,得到了一笔钱,出去玩了两个月,之后递交材料,准备出国。
赛特为我带来唱片的同时,也带来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四件风格不同的外套,两件同款灰色条纹衬衫,一件印着革命口号的T恤(作为睡衣),两条牛仔裤,三双运动鞋(都有点破),一双发着亮光的皮鞋,六七本书(其中两本是红皮的单词书),二十多张风景各异、来自不同国家的明信片(不时会寄出一到两张),三个手机,一台配置极高的笔记本电脑,以及适应各种型号手机的数据线(使用时他会将一部分环臂缠绕,好像自己也连在电脑上面),形象接近于一位无国界的自由黑客。
他在我家里住了近三个月,开始时我不知道他要待上多久,谁都说不好,环境与政策总在变化。有一段时间,我心生厌恶,很想将他赶走。当然,赛特是一位不错的室友,没有不良嗜好,安静,卫生习惯好,也会分担一部分的房租,可我更想让身在异地、尚未见面的女友搬来同住,可直到赛特离开,她也没有来过一次,到了后期,怎么也联系不上,很奇怪,长久以来,我认识的人都在陆续失踪。这段经历直接导致了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时常闪现一些愧疚感,觉得我跟她还没有分手,而所行之事无异于一次卑鄙的背叛。这使人疲惫,未竟的爱情像是一种摆脱不掉的信仰。当时我没想这些,只是很焦虑,认为赛特将一直这样住下去,直至他或者我死去,我们则会被认为是谋害对方的凶手。不过从表面上来看,我们过得很健康,作息规律,饮食得当。楼下是一间中学,操场不大,铺有假草,每天早上我们会在那里踢球,早操铃响之前离去。赛特和我各守一侧,横向跑动,长距离传递,很少对话。赛特的停球技术非常好,无论我如何发力、挑高,他总有办法以脚弓将之平稳卸下。当然,足球也是他的家当之一,上面还有不知道是谁的签名,那些字迹磨得花掉,无法辨认。出国之前,他将足球留给了我,并说道,上面共有十一个签名,是他年少时踢球的队友,那是一支受了诅咒的球队:四个后卫去外地打比赛,逛过景点后乘车返回,等信号灯时,旁边一辆超载的运沙车倾翻,他们集体被压在底下,丢了最后一口气;门将罹患白血病,没捱到骨髓移植,留下一个半岁的男孩,说来难过,孩子的小名叫等等,每次喊男孩的名字时,都像在对他逝去的父亲说话,等等,等等啊,等等,简直悲从中来;速度飞快的边锋在危地马拉踢业余联赛,也贩卖毒品,去国十年,生死未卜;两个中场球员在同一个月里相继自杀,原因不明,他们都爱着一个死掉的右后卫,相互礼让,共享痛苦与恐惧,却比所爱之人走得更早;还有一个,我猜是在参与境外博彩,不小心输了或者赢了一场球,尸体被海浪冲了回来,周身毛发尽失,布满了烧伤的灰痕,像是已被拉入炼尸炉,舞动着燎过一遍,却碰上熄火停电,不得不推到海里。赛特说,我想,这也许跟我们的教练有点关系,他是一个生在哈尔滨的犹太人,相信死而复生,孝行,割礼,肉不可与奶同食,救世主定能降临,“必有一位救主来到锡安”。于是,我们每年都去西安拉练,说白了,就是等待救世主,你能相信么,在冬天的西安吃着泡馍等待救世主,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西路撒冷。所以,我们俩是在跟消失的九个人一起踢球,你感觉不到么,我们是一个完整的球队啊。我问,你以前踢的是什么位置?前锋,他说,影子前锋。
类似的事情,赛特还讲过一些,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与我谈及犹太人了,像一句无意义的暗号,侧向切入的终止符,不可演奏,缺少所指,又因此显得凝练、神秘、动人。比方说,有人的标志是鱼,不断思念着那些鱼儿游泳的姿势,以唤回喉咙涌动的方式,不然便无法说出话来,听起来有点色情,但就是如此。对于赛特来说,那就是犹太人。没有犹太人,他必定丧失全部的人生航线。我想,这也许与那个与他同名的游戏角色相关,东方人与日耳曼人的混血儿,在高卢出生,一位优雅的骑士,天性敏感,睿智而幽默,行事潇洒,徜徉于云和山的彼端。他深爱着一位长着蝙蝠翅膀的女翼人,后者中了魔咒,无法遏制自己的元神,她的邪恶与失控被赛特一次次地清理、剿杀,直至最后,赛特發现自己竟是一位转世的堕天使,与撒旦沾亲。就是如此,合二为一,横空出世的日耳曼血统浸入赛特的生命之中,隐匿奔涌,如集中营里最后的良心琴师一般,他痛苦地抵抗着,弹奏舒伯特或者巴赫,将之融为日光一般的爱意,去抚慰那些赴死的流亡者。绝对的虚伪,绝对的毫无必要,却又非如此不可。
我还记得,第一次谈到这个词是多年以前,在他家里,我们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着电视剧,周慧敏所饰演的角色外号叫“小犹太”,大概由于性情吝啬、锱铢必较,而犹太人又以勤奋、节俭的形象著称。赛特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犹太人,特别是犹太女性,将成为他毕生追逐或拯救的目标,有着令他痴迷至狂的两项特质:第一,皮肤白皙,身形瘦弱;第二,富于幻想,命途多艰。我对他说,这不是犹太人的特征,只是这个角色如此罢了。他坚定地认为,演员无非也是在对犹太人进行有限的效仿,我们知道,这个民族聪明,理性,谨慎,有耐力,信仰专注,学习能力强,对于财富有着不寻常的洞见,最重要的是,毋庸置疑,女孩们的皮肤都不错,并且瘦,那是一种心灵上的瘦弱,枯索,竭力,却不贫瘠,天生一副等着被凌辱与损害的庄严容貌,在她们面前,我们只能沦为自取其辱的刽子手,沾满了泪水与鲜血,所以,她们的一生注定是一场优雅的逃亡,从连绵起伏的山地里,从不存在的祖国里,从支离破碎的家庭里,从爱人与自身的背弃里,不是离开,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吸附与收纳,以无尽的反作用力去测度命运。我说,这不是犹太人,像是一个黑洞,或者魔鬼,或者住在黑洞里的魔鬼。他说,更像是一群翼人吧,从天而降,撕裂云层,靠着伟大的意志来统治和支配,而只有龙骑士,真正的龙骑士,可以穿越荆棘,冲破桎梏。说到这里,他在电脑上播放了一集动画片,日语配音,没有字幕,但不影响对于剧情的理解。一位穿着紫色铠甲的骑士顺着绳索攀入高塔,在长明灯的映照之下,他以独特的武器征服了至少四个女翼人,被征服者一次次地扑上前去,又败下阵来,瘫倒在地,羽翅凌乱,面部表情痛苦,不断地抚摸着生来就有的伤口,呻吟个不停,这一幕幕令人血脉贲张。骑士既是宗教预言的客体,也是反宗教的改革者,他一路行去,无所畏惧,遗憾的是,最终还是中了女翼王所设的诡计,被囚在地牢,双臂钉于石墙,头颅低垂,意气尽失。此刻,紫衣骑士遍体鳞伤,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还无比坚硬,并不时跃动着,那便是——他那金子一般的心脏。反抗黑暗的心灵,恒久闪耀,永不湮灭。即便如此,我们对他未来的命运仍充满了忧虑,甚至想去替他受刑,尽己所能,全力祷告:翼人啊,求你容我们往旷野去,祭祀我们唯一的神,免得他用瘟疫、刀兵攻击我们。可惜此时,外面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我们的祈求不得不告一段落。
赛特跟我说,他问过女打字员,是否可能存有一些犹太血统,毕竟她在当时也勉强符合那两条标准。女打字员在公园的长椅上憋着尿苦苦思索,给母亲发去信息,让她去家族里问询,得到的答案仍是:她们一家是闯关东过来的,祖籍在德州,职业是熬粥,年景衰败时,沿街乞讨,风雨兼程,落户于此,相当不容易。赛特很失落,双手落回膝盖,虎口上的白光渐渐消失,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风度,在她长时间如厕时也默默守候,寸步不离。至于她所说的告别,在赛特发现那件信物再次落回到装载着盗版光盘的纸壳箱里时,便已宣告破灭。此后,我每次听见女打字员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都觉得她是在进行着无力的解释:这一切并不如你所想。按照赛特的说法,她的问题不是出在行径、话语与情感等方面,归根结底,她的身上不曾存有万分之一的犹太之血。赛特跟我说,就是这样,你相信吗?我不知如何回答,但我觉得我应该相信。而我的问题是,直至现在,我都很好奇,为什么她每天有那么多的字要打?
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长时间,有那么几次,我还监视过那位女打字员,发现她非但没有离开的迹象,而是经常住在打印社里。我从对面二层通道的窗户向外窥看,目不转睛,至少有那么两三天,我很确定,到了半夜,女打字员也没从里面出来,我推测她会睡在复印机旁边的那张铁床上,四角栏杆的顶端有生锈的铜纽作为装饰,那也是她唯一的防身工具。
我愤恨地想着,夜里,女打字员躺在布满褶皱与污迹的蓝褐色床单上,倾听着空气之中静电摩擦的声响,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思索着逝去的能否再次挽回——完全是白费力气,据我所知,赛特已经喜欢上了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枯瘦如柴,白得近乎透明,叙事和想象的欲望似乎与生俱来,我有幸听到过一些。比如,她的一位前男友,表面上是一位射击运动员,其实是一条狗,女孩说,但凡身边没人时,他从来都是四肢着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踽踽斜行,健硕的屁股摆来摆去,时不时地叫上一阵子,她需要根据叫声的音高与节奏来推测他的需求。其交流相当单调、有限,“更衣”和“吃面包”是同一种叫法,“性交”和“听广播”也是,她时常不能确切判断出他到底要做些什么——两人经常光着身子吃豆沙面包,或者听着半导体做爱。午夜的电波里倾诉着男女的难言之隐,这导致她一度想要报考医学院,因为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得差不多了,甚至可以根据简单的症状描述来进行病情诊断,比坐诊医生反应还快,只是欠缺一些临床经验。以我对赛特的了解,这个坦诚的故事足够惹恼他,但她又向赛特发问:这里面有多少真实成分?赛特想了想,小声说道,百分之七十五?她说,不对,百分之零。她说,之所以这样讲,完全是想探测一下赛特的反应,事实上,赛特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爱信不信。探测个什么呢?我又不会发生熵变或焓变,聚集状态稳固,赛特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接着,她又为赛特讲了第二个故事,是她做过的一个梦,出乎意料,跟犹太人和赛特都有点关系,在不同的场合,赛特为我复述过许多次。梦里,她生活在犹太人的隐秘圣城,身份是一位虔诚的圣徒,衣着简朴,饮清水维生,每天的工作是敲钟,负责校准时刻,以指导全城居民起居,次数不定。敲钟人在每个时期内只有一位继承者,需经过几番试炼,才能习得敲钟的密语。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句诡辩之词,因为钟声与四季、晨昏等无关,它的响起十分偶然;也有人说密语是一套复杂的数学公式,每敲过一次,圣徒就要埋头计算一番;还有一些说法,略显荒谬,不足为道。总之,她重复着自己的敲钟生涯,并认为这是她在世上唯一合理的存在方式。有一天,一位异族男性,也就是赛特,途径此地,聽过钟声之后,长久没有离去,直至她下一次敲钟,发现他仍在钟楼之下,身形未移,自从接手这项工作以来,还从未有人如此迷恋过她的钟声,类似的事情在经卷里是有过记录的。于是她开始有所憧憬,钟声不断敲响,如此经过六次,赛特还在原地,她有些担忧,此时天气较冷,冰雪不断。她心里想,这个男的会不会冻死了,毕竟钟楼位于圣城的角落,平时罕有人迹。于是,在第六次与第七次的间歇里,她走下钟楼,来到赛特面前,伸手试探他的呼吸,不成想被赛特反手抓住,塞入身后的口袋里,开始疾走。她象征性地叫了几声,无人应答,由于路程颠簸,口袋来回晃荡,不知不觉之际,她昏了过去。醒来时,她本以为会来到水草丰茂之地,从此开启另一种生活,现实却令人失望,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钟楼上面,而赛特立于身前,正在奋力敲钟,她挣扎了半天,却无力阻拦。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停止,赛特坐了过来,此时阳光照了进来,为其面庞镀上一层赤色。他说,从我刚到此处,至我将你掠走,你一共出现了六次,敲过六次钟,在第一次与第二次的间隔,我离开此处,原因是发现了一只驯鹿,英武挺拔,我想或许是个不错的旅伴,于是追了过去。其行动迅速、敏捷,蹄子轻盈地踏过结冰的河道,悠扬长鸣,像在吟唱一首圣诗,而冰面在它身后不断裂开,黑水上涌,我追到岸边,无法通行,对面是一间屋子,充盈着烛火,我向里面望去,目睹了一位圣子的诞生。随后,我转了回来,钟声在这时再次敲响。第二次与第三次的间隔里,我本打算离开,刚站起身,钟声又响了起来,美妙得无以言表,我保持原来的姿势,仔细聆听,并等待着它的结束。钟声停下来后,也就是第三次与第四次的间隔,一封信飘落在我的面前,我拆开后,读到三分之一处,心惊胆战,第四次的钟声在这时响起,仿佛催促着我加紧读完。我继续往下看,发现这封信的落款居然是我自己,我悲伤地哭出声来,信的末节讲述了我与钟声之间的关联,第五次钟声在此时敲响,我想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于是闭目思索,不知过了多久,或者说,在我尚未与答案相逢之前,第六次钟声响起,你走了下来,我不知所措,只得将你掠走,向着各个方向奔跑,均被抬升的河水拦截。最终,我沮丧地发觉,罪人无处可去,只好登上钟楼,望着纷飞的浮云,敲了一次钟,于是河水退去,荒原尽现。我深知,自己无法离开,于是写了一封长信,讲述这一生是如何度过的,在此期间,你一直在旁边安睡着,无声无息,陷落在很深的梦境里。信写完后,我以持续不断的钟声将你唤醒,我知道,河面已经结冰,而那只驯鹿正在路上,准备迎接我的再次来临。所以,我请求你,在下一次敲响钟声之后,将这封信扔下去,风会让它落在本来应该落下的地方,像种子一样,而我会一直在飘落之处守候着你与钟声。你敲响,再敲响,直至筋疲力尽,这样的话,我就会读到自己的预言:人既在此处,也在彼处;既在哭泣,也在祈祷;既在写作,也在阅读;既在旅途之中,也在钟楼之上;既能目睹自己的出世,也能聆听亲手敲响的丧钟;唯有毁弃信念的符咒,我们才得以真正降生。
赛特发过来一长段的语音消息,我只听了十秒钟便按断了。那是另一个故事,发生在海滨,他遇见了一位通体金黄的女性泳者,然后呢,我想,我可以猜到结局。接着,他又发来几个字:你相信吗?我想了想,回复道,相信,也许吧。赛特说,这也信?是的,我说,我无事不信。
当年毕业之后,我们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联系有限,其间,他跟我借过一次钱,原因没细说,不过很快就还上了。我们再次见面是在几年后的一次聚会上,以一部关于犹太人的电影为主题,不知为何,临行前我就觉得一定会见到赛特。
聚会的组织者花了不少心思,将男性与女性的参与人数控制得相当,众人交叉围坐,对于那部电影闭口不谈(我怀疑很多人甚至没看过),只是不断地干杯,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赛特不在其中。快要结束时,他匆忙赶过来,进屋后,向我这里扫来一眼,我们的眼神短暂相接,他的表情毫不惊异,我也装作不认识。赛特那天几乎没怎么说话,我也一样。结束后,我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出几百米,又不约而同地掉头回来,站在门口,他为我点了一支烟,约等于致歉。我深吸一口,心情舒畅了不少,觉得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又没什么真正的事情发生,一切如常,我们像是两个沉默而猥琐的目击证人,冻结在空中,持续地存活着。赛特的嗓音比从前要低沉一些,那个晚上,他在街边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是,不要去试图分析自己的精神,他为此吃过不少苦头,这一刻仍未停止;第二是,不要在生活里扮演自己的角色,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便沦为阶下之囚,不知不觉地沉溺在那些卑微的、仿佛可以掌控的事物里,危险至极啊,比如上帝爱人,也如我们爱犹太人。我说,我不怎么爱,来到这里,无非是想认识几个可以上床的女孩。赛特顿了顿,盯着我说,那你觉得刚才那个跟我们一样不爱说话的女孩怎么样呢?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赛特即将离异的妻子,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卑劣的游戏,下作至极,显然,来自于她的提议。许多年过去,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梦境之中充任犹太圣徒的肃穆使者,而是变得更年轻了,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粉色玻璃一样纯净,像是一件魔法首饰,驱逐着世上所有的厄运与挫折。我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头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从此之后,我使尽浪漫招数,发起一阵阵猛攻,在我终于觉得能跟她发生一点什么的时候,也许是出于良心和道义,赛特将全部的事实告知于我,我非常沮丧,并不是因为被反复戏耍,或者没有早点分辨出来他们的关系(在我追求她的时候,赛特出过一些不错的主意),而是我当时已经爱上了她。
我想,这也许正是赛特想要得到的结果,无力自行招架,只得向外求索。那段时间里,我们三个人过得都很分裂,互为彼此的幽灵,比方说,她上午还在跟赛特逛商场,下午就跑来与我上床,在我不断的追问之下,她一点一点地袒露与赛特生活的各种细节,如何拆穿对方,如何分离,如何再次相爱,婚姻盛况,互助情景,难忍的清晨,烦恼的冬天,尚未也不会再出生的女儿,应该是女儿吧,我希望是,她说。于是,我一边跟她做爱,一边哭泣,看上去就像个疯子,或那位被迫交媾的紫衣骑士。当然,我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控,却无法逃逸,因为对她的迷恋已经漫入皮肤、血液、骨髓与心脏,驶向未知的深晦之处。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们决定分开时,便轻快地按下了暂停键。或者说,就像我的那台黑胶唱机,连上电源,开始转动,播放着那几张甘美兰音乐的唱片,叮叮咚咚,叮叮又咚咚,可一首歌还没结束,却被人忽然抬起了唱针。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迟来的春季,枝叶灰绿混杂,当时,他们已经办完了手续,那间承载着欢愉、嫉妒、耻辱、尖啸、宽恕的幻象之屋也已售出,尚未交房,屋内空余一些家具与摆件,赛特把钥匙给了我,对我说道,如果有什么能用得上的,随意取走,不必客气,权当礼物。
一天夜里,我独自去了赛特家,用钥匙拧开了房门,点亮顶灯,室内设施一应俱全,没人动过,桌上摆了几个空的酒瓶,她正在沙发上睡觉,盖着一条暗红色的法兰绒毯,身体缩在里面,像只可怜的老鼠,发现进来的是我,她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舔了舔嘴唇,往里面蹭了蹭,我关掉灯,脱了衣服,顺从地躺了下来,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睡着,就这样直到天亮。她的身体愈发冰冷,双眼紧闭,脸色灰暗,没有丝毫光泽,像是一个死人,我不由得打起哆嗦来。我轻轻地握着她的左手,发现掌心里贮着一小滴温热的汗水,我想她可能是病了,痛苦万分,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面急速抽离出去。我缓慢抚开她遮在脸上的头发,问道:记得那个犹太人的故事吗?从前你讲过的。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说,很好,我一直记得,但每个人在你的身上都只能发现那两个故事,关于狗,关于一封信,或者犹太人,或者希伯来人……总而言之,住在黑洞里的魔鬼,你操纵着信念,魔鬼分析着自己的精神,魔鬼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怎么都行,但我们之间结束了,祝你好运。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又一次记起来,她的代号叫索菲亚,那是先知众多妻子之中的一位,象征着智慧,或者爱,或者仁慈,或者勇气,或者一切美好的品德,怎么都行,有说法认为她是一个犹太人。
不久后,赛特旅行归来,在我家里借住,坦白地说,那是我们人生里最为疯狂的一段时光。晨练过后,我们动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联络女孩,这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游戏,同样很下作。经常是他将女孩约到家里,二话不说,直奔卧室,我掐好时间,差不多进行到一半时,忽然推门闯入,赤身裸体,准备加入进去,大部分女孩都会同意,只需添上原先一半的价格,也有人觉得不能接受,不是数目问题,而是誓约不可违背,会倒大霉的。那也沒关系,我们很尊重,不过有一次,我在背后行事时,悄悄换作了赛特,接着又换了回来,女孩也没发现。我想,他从前可能确实是一位影子前锋啊。还有几回,赛特约来女孩,我假扮是他,草草了事后,赛特便急匆匆地现了身,携着彰明自身的证据,百般诉说,沮丧透顶,还会落下委屈的泪水,我知道,接下来,女孩一定会被他打动,那也不重要,反正我会暂时离开,为他们留出来一些互相剖白的时间。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从没问过。
这样的游戏被另一个叫索菲亚的女孩所终结。她是我约来的,淡褐色的眼睛,很瘦,白皙如瓷,双腿又长又细,像螳螂,肩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鼻尖很翘,眼窝深邃,看起来有一些异国血统,当然,价格不菲。她早就猜透了我们的心思,进屋之后,扫视一周,昂着脑袋,对我说道:另一个什么时候来啊?我说,谁?她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你是怎么猜到的?她笑着说,很简单嘛,如果你也曾那样生活过。我没懂她的意思。她说话时总是在笑,这让我也很想笑,遇上这样的人,你很难有什么不好的情绪。
那天,我们三人一起躺在沙发上,喝掉了两瓶红酒,看完一部电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干,外面在下雨,我们度过了一个相当惬意的周末。电影是索菲亚选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主角是一个犹太男孩,生活在盒子一样的废弃厂区里,环境恶劣,楼厦将倾,带血的鸽子羽毛不时从天空降落下来,残暴的纳粹军官经常过来抓人,实施屠戮,小男孩的父亲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可他坚信父亲还活着,于是便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像是孤岛上的少年鲁滨逊,为自己建造树屋,搜集食物,拯救同胞,怀着不灭的信念,直至战争结束,在一片和煦的光线里,砖块猛然塌落,他终于迎来了想象的结局。整部片子的情节简单,拍摄手法也中规中矩,但我们三个人就像中了毒一样,每当那个小男孩念咒般地说起“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的”时,我们就开始哭泣。不知赛特作何感想,反正我当时心里想的是,索菲亚,我知道你会来的,索菲亚,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
赛特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与几位朋友,有男有女,肤色各异,站在海滩上,表情严肃,像是即将出征,右后方是一座铜制的人鱼雕塑,造型妖娆,左侧是两棵棕榈树,中间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我读不懂的语言,可能是波斯语吧。我想,如果我有必要重造一门语言,那么标语内容也许就是: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或者:大湖永不结冰。抑或者: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劳动使人自由。诸如此类。另一张是翻拍的相片,从前的一张合照,像素模糊,大概是刚毕业时,在他家里,我们站在窗户前面,逆着光,身躯向一侧倾斜,像是两道即将溜走的灰影,外面的树叶绿得很不真实,可能刚下过一场雨,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天气瞬息万变,即便是夏天的雨水,也很快便溜走了。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删掉了对话框。是的,我无事不信,与此同时,我也无话可说。
我重新下载了一些多年前的游戏,为了纪念,或者别的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但玩得很投入。其中一位主角便是赛特,这一次,我留意到了他复杂的身世,多变的性情,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肩负着重任,踏上漫漫征途,从威尼斯出发,经由地中海,过大马士革,再到叙利亚和西域,最终抵达中国,为的是寻求传说中的不败之术。这有点荒谬,难道这一路上,他不是一直都在赢吗?
出国之后,赛特不时会为我寄来几张明信片,多是光影漫散的街景、空旷的文明遗迹与不知名的鲜艳鸟类,到我手里时,已有不少磨损之处,背面写着一句平淡的祝福语,简洁得不像话。这些年里,他去过中东、西欧与南美,如一位赏金猎手,怀着智慧与勇气,自信无比,不过,我猜那些旅途都很短暂——他生了一场病,不得不定期接受治疗。说起这件事情时,他的语气相当随意,轻描淡写,只一两句,便将话题转向我的近况,仿佛那只是他生命里一场小小的骗局,不比犹太人更为致命,当然,也不需要任何的慰藉,或早或晚,他将转危为安,而那时,我们将与那消失的九个人再踢上一场伟大的比赛。
我想起,在犹太男孩幸存后的第十五天,赛特的签证下来了,逃亡似的,他在次日便离开了我家——我们的精神都已迫近了某种极限,目光黯淡,相互不再交谈,寂静犹如鬼魂,在房间里裸身而行,无数漆黑而纤细的时刻,像废墟里的砖块一样飞速坍塌,将我们死死压在底下,也像远道而来的犹太人,于赴死路上结成歌队,水与血的循环,唱诵不歇,震耳欲聋。没过多久,我就交上了一位新女友,不难猜到,就是那位一起痛哭过的爱笑的索菲亚。我们相处得不错,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想过结婚的事情,她跟我说,婚礼一定要在有管风琴的教堂里举行,我也答应了。到了后来,我们老是吵架,可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吵,总之,我们还是分开了,有点遗憾,我很想念她。想起她时,我也总在笑。
自问自答
语文课本上初读《将进酒》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很好背誦,类似于一段金属说唱。当时的语文老师不怎么喜欢李白,她喜欢托尔斯泰,不止一次地谈起她在读大学时过得很艰苦,某一年过生日,室友们凑钱送了一套《战争与和平》作为礼物,她如获至宝,珍藏至今,我们听着也很感动。后来有一次,我在语文课上写数学作业(也可能是抄)被发现了,她较为严厉地批评了我,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跟托尔斯泰之间似乎总是隔着点什么。当然,这件事情跟我的小说关系也不大,但怎么说呢,云想衣裳,花想容呗。
为什么会想到写这样的一篇小说?
许多年前,我和朋友一起拨号上网打游戏,废寝忘食,该游戏的亮点在于可将捉来的怪物进行饲养,战斗时作为召唤兽,共同出击。由于我们使用了外挂,所以等级很高、装备一流,在服务器里比较威风。这时,我们认识了一个女孩,比我们年长两岁,据她所说,她生于山东临沂,父母很早离异,当时正在韩国的一个偶像团队里练习唱歌跳舞,准备出道(没开玩笑,这种偶像养成方式已存在多年)。我们对她都很尊敬,经常一起做任务,她也给我们发来了不少照片。此团共计三女两男,有一组穿着蓝色反光材料衣服的照片,非常好看。我们约定,待她有空回到国内,一起去网吧玩游戏,可惜始终未能成行。也许看不太出来,但小说就是源自这样微不足道的遗憾。
如果为小说选择一首配乐,那将会是哪一曲?
弗朗茨·舒伯特的Wasserflut,通常译作泪泉或者洪流,陪伴了我写作的大部分时间。抑或者Lou Reed Venus in Furs的某个现场版,John Cale在中途的提琴演奏,不可描述,无与伦比,也许能够折射小说里的空白之地,以抽泣,以嘶鸣,映亮那些无声的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