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自命不凡的落水狗

2021-09-03 10:54古云中
啄木鸟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太婆孝顺徒弟

古云中

我是一个老警察。这听起来好像并不酷。

好吧,我是一个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这样就很酷了吧。

该死,我还是再喝一口酒吧。

酒对于一个警察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个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就像一个善于嘘寒问暖的女人。啊,这冰镇的味道确实不错。毕竟今天,我已经老了。这很好笑。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很好笑。你还年轻,还不晓得生活有多好笑。没关系,人总会变老的,万物都会死去,就像一块石头会变成一堆沙子,就像过去的我变成现在的我,所以一切出生都是该死的。总有一天你会晓得,生活有时就像一个谙熟世事的老鸨,刚为你介绍了一个让你失望透顶的姑娘,又觍着笑脸为你介绍下一个丑陋不堪的姑娘。但这些女人都觍着脸往你身上拱,榨干你的青春。这个道理用那些看起来总是牛逼哄哄的文人的话讲叫,叫什么来着?对,当上帝为你关闭一扇窗户的时候,也会为你踹烂另一扇窗户。所以说,遇事不要怕,反正窗户很多,就像一生的遗憾,就像命运的漏洞,就像爱情的补丁。你不觉得上帝就像个谙熟世事的老鸨吗?他每天都要满足那么多祷告者的欲望。上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奥丁。那个该死的家伙。我不信上帝,我是个警察。我见过太多的凶手,在他还没被警察逮捕前,都自称人民。而上帝,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他似乎也并没有对我多么的慷慨。他没满足过我任何一个美好的愿望,哪怕一点点,比如痛痛快快喝一顿酒,然后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舒舒服服地死去。

呃,不好意思,我打个酒嗝。味道有点儿大。反正你想听故事,总得付出点儿啥。现在,我是一个该死的老警察,除了干活儿,我还要在每个累得要死的傍晚,回家为你讲故事。

这该死的故事。讲故事有时就像一个魔法师为一个傻子表演神奇戏法。比如现在,你在饥渴地听,像个傻子一样,而我像个不怀好意的魔法师,随意地变化戏法,扔一颗烟雾弹,我在烟雾中消失,看你那目瞪口呆的蠢样。这可真不道德。讲故事的人大多没一句实话。这更不道德。我劝你不要张着嘴巴相信。在古代我们就是一帮说书人,走街串巷又说又唱卖嘴皮子讨钱。喔,嘴都可以卖,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买卖的,与杂耍戏猴没啥两样。搞不好还没人爱听,冷冷清清在大雪地里一个人冻死。路有冻死骨,可能就有一个是说书人。

你看,我确实很失败,此时此刻,只有你这一个傻子坐在我的对面当听众。你大瞪两眼却不说一句话。就像上帝。上帝这个凶手不肯宽恕我,是他祸害了我,无论我当警察还是讲故事,我都无法摆脱失败者的悲伤。比如过去我上班,从来不穿警服,整天邋里邋遢,你可以叫我便衣警察,也可以叫我失败的警察,反正我一辈子也没破过一起惊天大案,就像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生答案。噢,对的,这种感觉是一样的。我再喝一口酒吧,然后给你讲这个真实的杀人事件。

我住的小区,是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小区。住在小区里的一大群六七十岁的老人,总散发着异味。就像死亡的味道。所以这个小区,隔三岔五就会死掉一个老人。子孙们会在水泥地上,用白色粉笔画出两道平行弯曲的白线,从楼栋门口,通往小区门外,好像这是一条新修的飞机跑道,好像死者的灵魂会滑行起飞然后从这里飞向天国。该死的,又是上帝,为什么万事万物连死都离不开上帝。难道只有移民火星才能摆脱上帝吗?他一个人能够应付那么多灵魂的申诉吗?也不知上帝喜不喜欢喝我手里的这款啤酒。或许他更爱喝格瓦斯。算了,管他呢。可能我永远也无法见到上帝,只好拜托他在天上对我仁慈一点儿。你好像不爱听了。我还是讲案子吧。毕竟这是一樁在我破败的一生中,被我破过的,最破的案子。

人老了终归会死去。我说过的,万事万物都会死去,包括石头。你发现没有,地球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其中有多少是被同类杀死的呢?人当然不是最残忍的,蚂蚁每天都会发生族群相杀。与蚂蚁相比,我们当然更高尚。好吧,我现在要用最古老的叙事方法,给你讲这个破故事。故事要从住在我对门的邻居讲起。

虽然它是一个破故事,但也是我的破案故事。你不要惊讶,破案为什么必须总是惊险刺激、刀砍枪战的呢,其实许多破案,都是悄无声息又平淡无奇的,就像你我的人生经历。唉,经历的平淡人生越多,我越讲不好自己的人生故事了,总是不冷不热的。

我们家的对门,本来是一直没有住邻居的。古老的黄色木头门框,和掉了漆皮的草绿色铁栅栏,上沿堆积着一层细微又寂寞的尘土。我每天早上一开门就会看见那些尘土,我会突然感到一丝卑微与寂寞。

直到有一天,突然搬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婆。

我从没见过如此慈眉善目的老人,她就像一个来到人间许多年,变得无比苍老的女菩萨,你看上一眼,都会心生善念。

她对我的笑容,就像母亲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向她问好,可惜她听不到。她不是耳朵有问题,她脑子有问题。我们可以暂时认为她患有老年痴呆症。当然医生并没有给她确诊。我们经常会得一些怪病,反复向医生抱怨,也总在花费巨资接受检查后,被告知无法确诊。无奈总是无孔不入,像水蛭一样吸附着我们的灵魂。

但这个傻老太婆却有一个孝顺的儿子。这是一个老人的福分,也是每一个老人的最奢侈的梦想。

她的儿子每天清早,都骑电瓶车赶来,为她送早点。豆浆油条茶叶蛋,有时会有面包,圆形的、长条的,总是那种流行的牌子。我看到包装上面的标志了。因为我总会在上班出门时候遇见他。老太婆习惯了在这个点出门锻炼,沿河边走一圈,然后回来吃早饭。在她出门时,她的儿子会赶过来,把丰盛的早餐放她家的饭桌上。而我也总习惯在这个点出门,匆忙上班。人总有匆忙的习惯,习惯组成了我们看似平淡无奇的人生。可是如果哪一天,你把某一个习惯单独拎出来审视,你会发现,这个习惯是如此的怪异,和不可理喻。

比如孝顺的儿子,他总是骑一辆老旧电瓶车来,无论春夏秋冬,他都在车前把手上,安装两个防风护手的棉布套,还在车顶安装一圈透明的专门用来防雨的塑料顶棚,这些如此累赘,让这辆本已老旧的电瓶车,看起来更加固执,小偷也不会中意它。

怪异的儿子在孝顺方面也怪异,怪异到令我感动。有一次邻居家虚掩着门,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人活一辈子总会有失误,门也是。我好奇地又拉开一点儿,从门缝儿往里瞧,我惊讶地发现,孝顺儿子在为老母亲擦屁股。注意,我在这里不是用恶心的语气,而是想告诉你一种高大的伟大的爱,就像你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里,爸爸为你擦干净。喔,人真奇怪,学习了一辈子,却要在年老的时候,变得和小时候一样傻。难道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聪明一时吗?

我经常在中午,闻见邻居家飘来的饭香,伴着叮叮当当的响声,孝顺儿子是个做饭好手,我怀疑他是否兼职了一份厨师的工作。我忍不住菜香诱惑,有时会闻着味道,判断他家中午做了怎样的菜,并建议我的妻子,也应该放一点点辣椒,或者黑胡椒。可惜炒菜像中药,相同的药方因为配置不同而效果大相径庭,我总闻着端上桌的炒菜,为我妻子模仿失败而生气,妻子也抱怨,你真想吃就去对门要一点儿吧。

可她知道,对门从不开门,那里住着一个傻老太婆和一个古怪孝顺的儿子。他们从来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虽然我和她的儿子经常在楼梯碰面,但他习惯低头走路,让我送给他的虚伪的微笑,全部落在他的头顶。他的头顶居然有三个旋儿。每次下楼时看到那个头顶,我都以为三只蜗牛爬在上面。我感到奇怪,可我从来没有思考,这有什么好思考的呢,世上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并不会因为我思考了就变少。它只是让我联想,是否我也有习以为常却在别人眼里古怪离奇的地方。或许真有,当然有了,比如落在肩膀的头皮屑,别人看了肯定恶心,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们总是容忍,视而不见地容忍,被他们容忍过去的,或许是一次在未来引爆的犯罪。是的,总有人会为一点儿头皮屑而争吵然后杀人。类似的新闻经常看见。原来大家都曾犯过罪。

傍晚,老太婆又在晚饭后散步。她过得健康幸福、知足快乐。无论她傻或不傻,我都羡慕像她那样的生活。我总有许多忧愁,而她完全没有。她只有一个孝顺的儿子。在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愿意关心你的并没有多少,能够在乎你的更是少之又少,掏心掏肺爱你的则凤毛麟角。老太婆令我羡慕。

“好——好——”老太婆总慈眉善目地微笑,还这样念叨。无论我今天过得好或者不好,也无论我是否面带苦笑,还是根本没笑。有时我也会为她这种不诚实的祝福暗暗生气,有什么好的呢,我回来了,如此疲惫,她都不知道,我一天都经历了些什么,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很少被别人知道。可日子久了我又怀疑,这个傻老太婆,是否只会说出这样一个字,无论见到谁,她都这样念咒般祝福。这真可笑,愚昧的老家伙。可是直到某个寒冷的夜晚,我从梦中惊醒,我梦见自己居然正在原始部落寻找食物,半路我被另一个原始人追杀并吃掉。这是一个离奇的梦,或许来源于我祖先的某次狩猎经历?我无从探寻。但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我不是一个原始人,我是很幸运地出生在公元几千年后的现代人,我不必赤身裸体到原始森林中寻找食物,半路也不会被猛兽吃掉,或被另一个原始人吃掉,这真是好。确实,假如用上帝的视角看,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在反复重生又湮灭的黑洞中,人是活得越来越好了。在那个记不清日期的夜里,在那个从梦中惊醒的夜里,我突然发现傻老太婆的微笑,像神启时的光芒一样。

直到有一天,那个古怪的儿子,总是低头走路的儿子,在我的眼前,倏地清晰了。

我说过,我住的小区,住着许多老人,所以开车的人,并没有多少。我的停车位,总是空在那里,等我回来,像个忠贞的少女。有一天下起暴雨,电闪雷鸣的,我开车回到小区,才发现我的停车位,居然被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占用了。这并不多见。这辆车,以前在小区并没有见过。我对这样的事很恼火。它霸占了我的少女。虽然隔壁也有一个空位,可我早已习惯把我的车停在这里。这是我的习惯,又不违法,别人无权干涉。况且这样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是我的位置,这是我的少女,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加上我居然忘记带伞,暴雨将我淋个透湿。我像一只失败的落水狗,站在大雨中,狠狠地盯着这辆破旧的黑色的车,它难道以为自己是蝙蝠侠的座驾吗?它难道想来这个老旧的经常死人的小区里维护正义吗?我真的很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生气。任何人开心得足够久了,都会生气。太长久的开心会让你无法容忍哪怕一丁点儿的难受。这就像《犯罪人论》里写的,财富并不是犯罪的阻止者,而是犯罪的诱发者。

我想大喊这是谁的车。可我没有勇气。我只好忍无可忍地在我的少女面前放下廉耻,狠狠踹了黑车两脚,暴雨中这辆破车闪着黄灯鸣叫。没有一个人下楼跟我理论,我站在大雨中独自生气。独自生气与独自参悟没有什么不同。我又踹了两脚,反正我已经没有廉耻了。我在蜂鸣的大雨中,变成一条失足池塘的狗。这时还真有一条淋了雨浑身透湿的狗从我眼前一瘸一拐地跑过。它是住在小区里的一个经常与邻里不和的老头儿喂养的白色小狗。老头儿经常酗酒,还打断了小狗的一条后腿。这只可怜的小白狗依然每天一瘸一拐地跟在老头儿身后。我就像这条狗,早被生活打断了腿,依然悄无声息地生活着。

我像一只落水狗,灰溜溜地低头回家。回家了才不怕被别人嘲笑。所以我们每天都爱回家。我在暴雨中低头行走,像傻老太婆的儿子。我忽然明白了,在傻子面前,我们所有的自作聪明都很卑劣。可我还是自作聪明了,为了报复,我把我的车,挡在黑色破车后面。是的,我不能停在那里,他也别想出去。人可能是唯一懂得报复的动物。我感觉舒服多了。

接下来的事,就更神奇了。神奇到什么地步呢?神奇到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两种真实。比如,我把这个真实的案件告诉你,你一定会问,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这一定只是故事。可是如果我告诉你,这只是一个故事,你一定又会问,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

我是在暴雨过后的第三天,才听我的妻子说,老太婆的儿子开走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我忽然回忆起来,我在暴雨过后的第一个清晨,心情愉悦地开车去上班。而被我堵了整整一晚上的黑色破车,依然停在我的车位上。我很生气,又踹了它一脚,它痛苦地像狗一样嗷嗷叫。这叫我神清氣爽,像那个早晨的天空。

妻子跟我说完,我敏感的神经突然绷紧了。我像狗一样嗅了又嗅。不要忘记,我虽然是一个失败的老警察,但我还是一个警察。我可以最大尺度地激发人类的怀疑精神。为什么我踹了车,孝顺儿子却从来没有从窗口张望,哪怕探头出来看一眼都没有呢?而且那辆车以前从没出现,此后也再没出现。这时我才发现,我连他叫啥都不知道。甚至连他长啥样都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一个每天在楼梯上遇见的人,我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是多么可怕。他的电瓶车没有车牌号。他的脸从没正面冲我笑。我只知道他的头顶爬着三只蜗牛。这是多么可怕。我每天要与七十三亿人拥挤在同一颗椭圆的球上,却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完全一无所知,这是多么的可怕。

该死,我忘记了那个车牌号。我第二天早晨神清气爽地对着破车踹过一脚,就心情愉悦地忘记了那个车牌号。当我爽够了,就不再需要,然后随意丢弃并称之垃圾,我们经常这样干。还好,小区里的摄像头帮助了我。现在警察破案几乎离不开摄像头。摄像头比头都重要。我查了视频监控,该死的家伙,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探头。每个摄像头都看不到。无论我把时间往前倒多久,小区里所有的摄像头,都没有抓拍到。在很早以前,我一直以为低头只是他的一个习惯,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了。我开始紧张,我开始兴奋。

我扩大搜索范围,查看小区附近一公里内所有的摄像头,在经历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夜晚,两桶泡面和一包廉价的烟后——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我终于发现了他的车牌号。

我查到他叫李某,可是查不到他的照片。我在这里绝对不能说出他的真名,这是当一个称职警察必须遵循的规定。警察对犯罪嫌疑人只能这样称呼,李某。

可是奇怪,李某本有一辆黑色的速腾,却又要再买一辆二手的老旧的桑塔纳。这是为什么呢?这世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生命,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行为,我们习以为常,还把这些叫作丰富多彩。还有,他的母亲的居住地址是在另一个省份的乡下。那么这个突然租住到我家对门的傻老太婆会是谁呢?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遇见老太婆时,她依然慈眉善目地冲我微笑,边笑边说“好。”她每天都这样。我确定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下凡,菩萨对每个人都无所求,却祝福每个人都活得好。喔,这是多么高尚的神性啊。可一个人如果这样,就容易被大伙笑称为傻子。而老太婆也确实是一个傻子。

我趁机用手机拍下她的脸。老太婆被手机的闪光灯吓了一跳。老太婆一边慢腾腾下楼,一边反复地警惕地回头瞥我。我猜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儿子的。我终于查到老太婆。她年轻时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在她年轻时,丈夫掉进工厂车间的搅拌机里被搅碎了。她的儿子在三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被车撞死了。她没有直系亲属。她应该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可她的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李某呢。李某每天为她送饭,为她做菜,像儿子一样。为什么会是李某,而不是王某、赵某、刘某,任何一个某。这世上的某某某太多了,我不相信巧合。

接下来的一周,我很苦恼。我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我身边的巧合。她离家出走遇见他,他出于好心帮助她?他是她远方的亲戚?他是某个爱心团队的志愿者?人总喜欢自创一套自以为是的理论,来解释我们对世界的不解,比如数理化。可另一套自以为是的理论,又会让我们前功尽弃,比如量子理论。

我依然每天遇见老太婆和孝顺的儿子,可老太婆在我眼里,突然变得像乞丐一样可怜,而那个孝顺的儿子,突然变得像鬼怪一样阴鸷。不,他们都没有变,依然微笑着祝福我好,依然低头顶着三只蜗牛与我擦肩而过。是我变了,所以我认识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在我苦思一周自以为是的理由后,我突然查到另一个真实的巧合。我说过,这世上有许多巧合。只怪我们习以为常。李某曾与老太婆的儿子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过。

我要去调查吗?我变得烦躁不安。他们俩都是无名的人,一个傻子老太婆,一个孝顺儿子,他们每天都很快乐。而我疑神疑鬼,我到底要干什么?是的,我要真相。我要整个世界的真相。

我去了那个工厂。老车间主任告诉我,傻老太婆的儿子叫高某。李某与高某是同批大学生招考进工厂的,两人关系很好。可后来关系就变差了。还打过一架。原因是高某被提拔,李某没有被提拔,李某不服就去找厂长闹,厂长说只有一个职位,只能提拔一个,你要能说出高某的缺点,我就提拔你。李某告发高某偷拿工厂的器材。这事儿最终也没查明白。过了一年,李某突然被厂长开除了。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理由,厂长嘛,想开除谁就开除谁,不需要理由。真要理由,厂长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高某也是命不好,好不容易当上小领导,还没多久,就被车撞死了。

你是说李某被开除后不久,高某就被车撞死了?

对啊。怎么了?

当时警察怎么说的?

交通事故。大雪天,路滑,车速过快,没有路灯,撞死了。

喔——

如果他不当领导,说不定也就不会死了。

是啊,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我只能如此附和。面对无能为力或者不期而遇,我们都归咎为命运。这是一种习惯,都持续几千年了。

我再遇见那对“母子”时,竟如遇见两位得道的高僧,相互搀扶着爬往天堂。一个菩萨母亲,忘记了自己的所有痛苦,只祈祷着别人活好。一个孝顺的儿子,像女娲补天时留下来的那块陨石,弥补不幸的陨石,充满了博爱仁义温暖的光芒。他们是人世间的英雄。英雄,总是在无人知晓中,独自承担着另一个世界,或独自重塑了另一个世界。我钦佩他们,祝他们美好,永远快乐。人性中无言的美德,仿佛暗夜里开放的昙花,神秘又美妙。或许,这就叫神性。

直到我将这种赞美说给我的徒弟听,这个世界又变了。

我的徒弟叫傅金炎。每个老警察都会带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警察,这叫师徒相传。我是一个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所以我也分不到什么好徒弟。这个徒弟比我还傻。而我几乎没什么特殊技能传授于他,除了微笑地面对一天又一天。如果這也算一种技能。

他跟了我大半年,没有一点儿长进,除了一张没大没小的嘴巴,这张嘴巴是一张预测精准的乌鸦嘴,跟乌鸦预测死亡一样精准。更倒霉的是,他还总是喜欢多嘴,害得我经常倒霉。这个徒弟还太年轻,他没见过太多人间的苦痛,所以他也不相信人间的美好。

当我告诉他,我家邻居是这样一对慈悲母子,我的徒弟突然问,他会不会就是凶手?

你说谁是凶手?

孝顺的儿子啊。

为什么要这样说?

没有为什么。正常人不会这样的。

你还太年轻,你永远不相信人间的美好。

你难道相信天堂的罪恶吗?

我震惊了。

但历经世事的我看上去仍然镇静。

我被乌鸦嘴提醒后,苍老又坚硬的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它像红苹果掉进黑泥里,腐烂后又在春天里长出绿芽。我再次在楼梯间遇见这对母子时,我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怪异。

我看到老太婆的微笑,像见到妖僧穿着人皮,令我后背发凉。而那个总是低头爬楼的儿子,越看越像是一个杀人犯。这太恐怖了,人心一旦被污秽杂念传染,就会像黑死病一样无药可救,还会染给身边人,你不再圣洁,你的身边人也不再灿烂。

我是老警察,一旦嗅到怪异的气味,就会像狗一样追踪下去。而有些探究,只会让我更加绝望。

我问交警要来那晚的交通事故的监控视频。

那是一个大雪夜。

风雪狂乱,像上帝在惩罚这个世界。一个黑影,在风雪中缓慢移动。按照轮廓我猜想,那是一个裹着大衣的臃肿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风雪夜里前行。奋斗的人生总是如此艰辛。

突然,出现一道明晃晃的光柱,光柱里有一个瞬间飘移的黑色车影,不停地急刹车又打转,在巨大惯性的牵引下,侧身重重地撞向了人影。汽车突然熄了灯。司机一定是太恐慌了,他在大雪夜开得如此急速,又在一个难以预料的丁字路口,在急刹车又打转中,撞死一个路人。他太害怕了,他不知道伤情,他更怕暴露,他熄灭了车灯,停顿几秒后,他调转车头急速离开。他选择逃避。逃避是大多数人面对困厄的选择。

在风雪掩盖下,这段惊心动魄又模糊不清的视频,像一盘被存放了八十年的老影片,飞舞的雪花像雪花点一样掩盖一切。雪花经常掩盖一切。这是一场意外。我更愿意这样相信。他在急刹车,在打转向。可飞速的车还是无法控制。胆小的他才会逃跑。可怜的他,在飞来横祸中死去。这太突然了,可能老太婆的儿子都没感受到痛苦,只一晃,他就停止了思考。即使思考本就是痛苦的。或许这一秒,他还在回味着生活的不堪,甚至他有过想死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秒,他就真的死了。是这样的吗?谁说得准呢。每颗心,都是一个味道古怪的调料盒。

这案子一直没破。

全世界没破的命案有很多。自古以来没破的命案就更多了。而这只是一起交通肇事。这个视频实在看不清车牌号。而逃跑的肇事车也没有查到。通过视频分析,这更像一场意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世界不美好。我依然相信我所相信的。

可坐在我背后的乌鸦嘴说,我们去找那辆车。

可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乌鸦嘴说,去干就是了。

是啊,我们经常永无止境地痛苦地思考为什么,可就不去干。因为有些事,还没思考明白就去干,会让世界都坍塌的。

我太好奇了。

我还是去干了。

我和我的徒弟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废品站。在电影里,他一定会把车扔进废品站,然后拆成一堆废铁。可我太愚蠢了。我生活在生活中,却相信了电影。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只好回到案发地。

这是一片出租平房围拢而成的丁字路口。

路口只有一个探头。这个探头拍下的所有视频,我已看过无数遍了。我一家一户地敲门,询问那晚的事。出租屋真多,多得像蚂蚁窝。出租屋里的房客经常更换。那天是个风雪夜,谁会不安稳地睡觉,而去观察外面的世界?我们三分之一的生命都是在睡梦中过去的。我们比蚂蚁懒多了。而且我们对世界的占有,远不如蚂蚁。有人的地方就有蚂蚁,没人的地方也有蚂蚁。全世界有一万多种蚂蚁,而人类总共也没几种。人可以被杀光,但蚂蚁永远杀不光。与蚂蚁相比,似乎人类更容易灭绝。我们比蚂蚁高大,我们并不比蚂蚁高尚。

好吧,我不该讲蚂蚁。我为什么要讲蚂蚁呢?故事最关键的地方到了。故事都需要转折。

幸运的我,终于在一家出租屋的二楼的窗户口,发现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正对着那晚发生事故的路。屋主喜欢保存每天的视频,因为每天傍晚都有许多下班女工和上班女工走过这条路。其中有一个女工是他暗自喜欢的。这并不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懦弱。这种懦弱就像人生的第一次啼哭,就像相遇与错过是成熟的必修课。这不足为奇。

重要的是,我那个尖嘴的徒弟,从视频中发现了一个汽车的黑影,在那个暴风雪夜,突然高速驶过这条路。

師傅,你不要再逃避,他就是凶手。

我明白。

我点了一支烟。老警察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时,总会点支烟。

按照这辆车的行驶速度,穿过一片出租屋,高速飞向丁字路口,撞死那个不幸的人,足足比现实时间少了四分钟。在这四分钟里,车主或许停车撒了泡尿,或许驻足接了一个紧急电话,或许天黑路滑撞到一个墙角,下车去看看状况。一切皆有可能。该死的四分钟。它像我经常恰在半夜某个带“4”的时间点醒来。这意味着什么呢?只有老天才知道。

师傅,你不要逃避了,他就是凶手。

是的,我害怕了。

我那苍老的受尽折磨的心,此刻更愿意呵护内心最后的一点点温暖的火苗。

难道我真的要去追问世间的真相吗?为什么我宁肯相信他在停车等待,也不肯相信他在停歇一会儿思考自己的人生?

仅仅四分钟而已。我们每天都有许多四分钟。我问我的徒弟。

因为许多罪恶没有证据。

他真是一个乌鸦嘴。可他说对了。我们没有证据。

一切都是我和徒弟的猜想。

可我们还是要去抓住真相。该死的好奇心。这个决定让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又一次掉入旋转的黑洞,世界又回到原点。就像刚出生时婴儿的心跳,在感受世界,在发现世界,充满了恐惧。

那就诳他一下。徒弟说。

我带着我的徒弟,奔往我住的小区。

我的徒弟,这个刚从警校毕业一年的愚蠢的家伙,比我还恶毒。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可能是毁灭,可他一点儿都不畏惧。

我一路纠结。我不知这是否正确。直到我的徒弟咆哮着,把枪口突然指向那个孝顺的儿子时,我才失魂落魄地醒过来。有些时候,我真的别无选择。

那个百般孝顺的儿子,从后面死死勒住老太婆的脖子,我的徒弟突然举起的枪口把他吓坏了。他想逃,可他已无处可逃。我也无处可逃,我必须直面这对母子。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们都站在楼顶上了。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原来是一只栖息在教堂屋顶的渡鸦的嘴脸。他居然是一只渡鸦。长长的尖嘴,黑黑的眼珠。他勒住傻老太婆的脖子,他用一起跳楼来威胁我们。可他不敢,他只是在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和她这样幸福地生活?

徒弟说:真相。

真相,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徒弟说:对于我,很重要。因为我是警察。

他说:好,你要真相,真相就是我杀了她的儿子,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他告的密,厂子才会开除我。我恨他,就在他下班的路上,撞死了他。直到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那天我和厂长,是从厕所里一前一后走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厕所?

在厕所里,我咒骂了厂长。厂长一定是在我蹲下后才进来的。他进厕所没有一点儿声音。如果厂长进厕所时发出一点儿声音,一切就都不同了。他说。

老太婆突然像一个清醒了的疯子,她抓着孝顺儿子的手大喊着,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老人愤怒地推着他,不停地后退要一起跳楼,他顺势扭转身子,躲了过去,老人一个猛冲,独自摔下楼去。

我和徒弟都傻眼了。

孝顺的儿子大哭着颤抖着尖叫着。

这就是你们要的真相,这就是你们要的真相?

他开始失控。我呆若木鸡,我这才懂得,真相不只是过去,还有现在,还有未来,真相是连贯真实的时间点组成的直线。

如果他不知道真相他就不会后悔,他也不会照顾她。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她就不会跳楼,她永远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就不会来抓他,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在眼前。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他转身也跳下去了。

我终于大喊一声,这是楼顶上的我唯一敢于做的。

可他还是死了,她也死了,我和徒弟默默地站在楼顶上。

我们有错吗?徒弟问我。

对面的远处,是一座教堂的尖顶,我望见许多渡鸦。

由于我和徒弟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是凶手,所以我和徒弟在警方调查时,口径一致,说他和她是意外坠楼。老太婆思念儿子要跳楼,他去拉她,我和徒弟在劝说。是的,我们隐瞒了真相,我们也是凶手,我们也变成了渡鸦。

故事讲完了。好听吗?其实,我家对门的邻居,一直都锁着门。这些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不过也说不定。每扇门后面都关着一个未被发现的凶手,被灰尘遮挡着。

有一件事我们经常做。我们会养大一棵树,然后把它的枝干削去,接上其他枝条,长出一片新的风景。对,嫁接。我们经常这样做。一点儿也不足为奇。我们还把这种盆景摆在眼前欣赏。那风景似乎挺不错。如果树可以这样,人生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来讲真实的故事吧。

那天,我和徒弟,准备去寻找真相。但我阻止了我的徒弟。因为我已经从我妻子那里得知了一条更加令我震惊的消息。老太婆快要死了。是的,死者为大。没有什么比死亡更重要了。因为整个宇宙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走向死亡。我说服了徒弟,我们在暗中观察,看那个孝顺的儿子赡养老太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孝顺的儿子还为老太婆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他哭得很伤心。是真的伤心。老太婆走得也很安心。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儿子,一直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然后,他从此就消失了。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对门的邻居一直锁着门,上面又落满灰尘。

我还要寻找真相干什么呢?他们都走了,已经没有仇恨。

但在我说服我的徒弟时,我的徒弟并不满意。他说他要在决定去不去抓捕前,先和我进行一场激烈的讨论。他不愿意被我说服。徒弟说假如我们不去抓捕,这个孝顺的儿子也可能在某个月夜,在老人熟睡后,悄悄地说出这个真相。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太婆并没有睡着,她只是没有吭声,并在心里默默地宽恕了他。直到老太婆去世,也没有人告诉这个男人一切的真相。这个男人在葬礼上还是哭得很伤心。他带着一辈子的悲伤和悔恨,远走他方,从此消失。

这样也挺好的。我说,无论哪一个是真相,世上都没有过这两个人,而我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你也一样。我今天告诉你,如果你不讲,一切都不为人知。一棵嫁接的树敢活下去,生活为什么不能重来呢?他们为什么不能那样活下去?为什么仇恨不可以被原谅?就像一棵带着伤疤的树在默默地生长。喔,这个黑暗又冰冷的宇宙,这个到处燃烧的宇宙,它是悲惨世界的凶手,也是万物的缔造者。

我说,反正大家都会死,管它的呢。

好了,故事结束了。你现在可以滚回屋子,去睡觉吧。

一个身穿黄色马甲的男人说。

马甲上印有快递两个红色字体,他终于给他的傻儿子讲完一桩愚蠢的杀人事件。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瓶,打出连串的饱嗝。他一边喝着棕色的啤酒,一边讲着愚蠢的故事,酒给这个故事添加了意想不到的精彩。就像一个人遭遇意外惊喜时的尖叫,像一个人遭遇意外车祸时的惨烈。这都是人爱喝酒的缘故吧。

男人拍了拍傻儿子的脑袋,命令他,滚回自己的屋子,去睡觉吧。夜已经很深了,人都该睡了。

傻儿子嘿嘿笑着,心满意足地瘸着腿,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屋子。这个冬天很冷,可这间屋里没有暖气。傻儿子在进屋前,又回头问中年男子,那你后来为啥不做警察了?

这是一个问题。让他清醒了许多。

可他已经喝光所有的啤酒,没有灵感来源了,他一语难言。每个人都有一语难言的時刻。

因为,因为我明天还要去开大货车。

他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们想要生活继续,就总需要不断地制造理由。

傻儿子心满意足地关门睡觉。人都需要睡觉,睡着了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进另一个世界。

酒瓶放在一个蜡黄色木桌上的一本泛黄的《犯罪人论》上。木桌放在一排枣红色旧沙发前。沙发背后是蓝色的墙,墙上挂着一个黑色木框装裱的全家福,照片里有傻男孩儿,却没有男人。

男人浑身酒气地摇晃着,趿拉着布鞋走过客厅,来到门口,打开铁门,站在过道里,外面更冷,可他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望向对门,那个落满灰尘的黄色木头门。木门外有一个绿色的铁栅栏。还有许多灰尘。

他闭上门,哐的一声,走廊里的灯亮了,亮了几秒钟,又悄无声息地灭了。男人在灯灭后,晃悠着走到邻居家门前,摸索了半天,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铁钥匙,插进去,轻轻地扭动几圈,小心地打开了门。他无声地进屋,又轻轻地关上了门,他没有开灯。

在黑暗又寂静的屋中,他站了许久,终于摸黑走到一个方形冰柜前。

他用力猛然向上提起冰柜的门,冰柜里黄色的灯被点亮。

一具蜷曲的被白色冰凌包裹着的像人形一样的东西正在冰柜里冒着寒气。

责任编辑 张璟瑜

绘图 黄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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