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永远

2021-09-03 09:26
啄木鸟 2021年9期

上期内容提要:

二十八年前,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排查,几乎波及南京中心城区所有的高校、居民区及公私单位,波及相关地区的每一个人,因此长久地保留在南京市民的记忆中。这一切,缘于一个在校园中遇害的女大学生。时隔多年,受害人的日记已经泛黄,但她的音容笑貌,在亲人的心中永远鲜活;当年参与破案的民警大多已经垂垂老矣,有的疾病缠身,有的离开人世,但在警察的字典里,没有“遗忘”这个词——尚未侦破的命案,永遠是现在时!

公安作家许丽晴深入采访,搜集大量第一手资料,全景呈现这起跨世纪悬案给一个家庭、给一代人、给整个社会带来的伤害,倾情解读人民警察永恒不变的使命和誓言——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现在到永远!

(上接2021年第6期)

第十二章 科隆小镇的黑松林

多少年后说起“3·24”,年过七旬两鬓花白的操福初依然心情不能平静。他跟我谈起自己的感慨,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从发案到破案,先后查证不下几千起案件,该查的查,该否的否,严格依法依规办事,没有发生一起冤假错案。特别是在当时社会舆论压力非常之大的情况下,尽快破案,捉拿凶手,成为全社会和所有人共同的心声。当差不多所有的指向都集中到邵建平身上时,南京警方面临着两项抉择,一是顺势而为,宣告破案,迎接他们的旋即是铺天盖地的荣誉和掌声;二是沉着冷静,继续深追细查,在茫茫人海中艰难跋涉查缉真凶,背负来自各方面的误解甚至指责。事实上,“3·24”案的确成了压在曾经威名远播的南京刑侦身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

“对于邵建平,你最大的感慨是什么?”

“我感到遗憾。邵建平经常活动的石桥村与南医大一路之隔,是我们工作的重点,476厂宿舍也在我们全市排查的范围内,而且他本人当天去过南医大。可这些情况,居然一次都没有报上来。张瑛同宿舍女生都知道那晚邵建平来过,在警方反复动员的情况下,仍知情不报,没有配合。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专门工作跟群众路线相结合,历来是我们公安工作的法宝。我们需要大家的配合支持啊!”

看得出来,他很痛心。当年案件就是他具体负责的,第一次采访他,在513办公室谈了一整天。2007年他退休之后,几乎没来过处里。案件破了之后,他和当初的那些老部下一起,一激动,全都来了。

我赞同他的观点,警察也是人啊。“这起案子,在基本条件相符的情况下,特别是舆论压力巨大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见好就收?”

“人命关天。”他只简单地回答了四个字,沉重、庄重。

我明白了。在南京警方的字典里,没有“真凶再现”、“亡者归来”。而这一切,缘于对法律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

又是一年过去了。这年元旦刚过没几天,镇江刚刚破获的“9231”恶性杀人案让专案组眼睛一亮。

1992年3月1日凌晨,镇江市润州区七里甸中心小学校办工厂内发生一起凶杀案。犯罪嫌疑人蒙面作案,使用锐器将两名女工杀死后,追杀另两名女工,将其中一人刺伤后逃离现场。车间内到处都被鲜血浸透,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指纹、鞋印。办案人员根据幸存者的描述,很快确定罪犯脸谱,并锁定五名重要嫌疑人。可是,几个人要么没有作案时间,要么没有杀人动机,他们的作案嫌疑还是被一一排除了,侦破工作一度陷入僵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七里甸又先后发生两起强奸和流氓滋扰案件,一时间人心惶惶。主管润州分局刑侦工作的副局长陈云峰是位部队转业干部,特务连长出身的他对侦查破案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第六感”。上任不久,他埋头琢磨两天卷宗,判断一次次被否定的苟五九有重大嫌疑。经过狱中侦查、心理攻势、外围突破,苟五九终于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这起案子从发案到破案,历时22个月,影响很大,侦破过程涉及面广,跟“3·24”案有不少相似之处。杨桂森、操福初一商议,打算结合镇江案件的经验研究“3·24”案,从中找出突破口。

就在这时,杨正保倒下了。确切地说,是病倒了。

当时,杨桂森、操福初正在向他汇报情况,正凝神倾听的他突然面色有异,一手抓住胸口的衣襟。操福初见状不好,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杨桂森也赶紧上前,急切地问:“怎么了?”

杨正保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而又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话。

“杨局长!杨局长!”没有医护经验的两人一下子慌了,全然没有往日的镇定和果断。

“我去喊人!”操福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杨正保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又费力地摇摇头。他的目光紧盯着正欲往外冲的操福初,似一把锥子,又似一团火。操福初只得接住这团火焰,滚烫。杨正保的目光稍稍柔和了,慢慢地,又闭上眼睛……

送杨正保去医院的路上,杨桂森和操福初懊恼着自己的粗心。杨局长这段时间除了负责全市专项打击侵财犯罪行动外,东郊梅花山发生的父女二人被杀案他也一直在抓,为了尽快发现天气变化情况下可能丢失的线索,他连续五天带人守在现场,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杨局长平时的确身体不错,紧张的工作之余,他常喊上张文才、操福初他们打篮球。篮球场就在五处的院子里,杨正保的身手算是不错的,虽算不上常胜将军,也可以代表市局到外面亮亮相。还有下象棋,时不时跟杨桂森杀两局。杨正保自认为自己的两大爱好是有讲究的,一是练手脚,二是练脑力,要干好公安,没有这两项可不行。可是,杨局长的身体再好,再注重锻炼,毕竟已是快退休的岁数了,哪里能跟小年轻相比?操福初想起,杨局长这个情况,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年多之前,他跟着杨局出差到安徽调查,出发的路上,杨局也有过类似的情形,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他问杨局是不是打道回府,杨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还叮嘱他,不要说出去。

好在刚进医院,杨正保就醒了过来。

专案组的会议还是要开。地点在五处二楼会议室,杨桂森、何宗友副局长,鼓楼、建邺分局刑警队长,华侨路、五台山、侯家桥、汉中门、石鼓路等五个重点派出所的所长及专案组成员参加。

操福初先介绍了一下杨正保目前的情况:“杨局长为这案子动不动就熬夜,前天发生的事,医生说是心脏有问题,劳累、紧张都会这样,说白了,还不就是累出来的。”

“后来医生怎么说?”何宗友不放心地问道。

“目前还行,住院观察。医生要求平时要注意休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休息?”何宗友苦笑,“你说他能休息?谁能管得了他?你、我,还是他家梁老师?”

他指的是杨正保的妻子、丰富路小学教师梁秋凤。她与杨正保不仅同岁,也同是南京江宁汤山下山村人,可谓青梅竹马。夫妻二人结婚后育有一子一女,贤惠内敛的梁秋凤心疼丈夫,太辛苦了,不容易,把家务全都包下来,不让丈夫操一点儿心,真的是夫唱妇随。前天在医院,从学校赶来的梁秋凤一路泪水涟涟,守在丈夫身边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会议进入正题,何局长说:“今天是‘3·24案件专题研究,目的是进一步统一认识。案件影响很大,罪犯很可能会继续作案危害社会,一定要抓紧侦破。镇江的案子充分说明,案子晚一天破,犯罪分子的危害就晚一天消除。与‘3·24结合,大家谈谈。”

操福初说:“经过分析,我们认为此案还是有一定的侦破条件。下面,我报告27个月来的工作情况、专题研究的内容,以及下步工作意见。首先,专案组做了几项重要工作:一是技术工作。此案一共研究25次,其中大会诊6次,公安部五局、大案处、二所,内蒙古、河北、河南等地的专家,省厅凌厅长、五处处长,全省其他地方的同行,以及上海有关技术专家都作了研究,基本意见是嫌疑人范围不大,是附近人,或比较熟悉情况的,很可能有前科劣迹。二是围绕南医大,对3月20日晚南楼定时定位,共613人,其中男性385名,女性228人。中心现场人头查核是历史上空前的。三是全市共排出13000多条线索,建邺鼓楼50个段重点线索668条,甚至我处南医大毕业的两名法医也被筛出来。共检验血型298人,检出B型血96人,25人送公安部否定,直接排除158人。四是前一阶段,我们主要采取南医大内外排查、南医大历年案件梳理、全市流氓案件挂靠、新闻媒体宣传举报、大专院校案件串并等工作方法,获取了一批线索。五是案件目前未破的原因,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没有排出来,另一个是排出来了,但没有查出来,包括社区和街道。

“第二大块,就是今天请大家来专题研究的内容。一要全面回顾案发以来的侦查情况,与历史上所破案件进行比对分析,找出下一步侦查措施。二是对目前手上的物证价值如何进行评价,血型、足迹应该是可靠的。三是分析侦查的范围。四是从犯罪的过程,及现场物证进一步刻画罪犯脸谱,找出此案刻画脸谱的客观依据及特殊点。五是分析犯罪分子的心理状态和思维能力。总之,就是为尽快破案增强信心,明确主攻方向。哦,再补充一下,人头否定必须有依据,特别是血型。那个电工李军血型是A型,胡在京报来了,否了。

“第三大块,下一步的工作意见。我们应该认真向镇江学习,应该说,人家的现场条件并不好,没有血型、指纹,犯罪分子蒙面作案也很狡猾,破案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可人家就这么成了,值得借鉴的地方的确很多,这个我们应该服气。这两天我认真想了又想,下一步,一是破案的指导思想,要在划定的范围内,从‘细字上下功夫,从‘防漏上思考问题,走出年龄、脸谱的框框,以现场得出的依据指导破案,战略上加以斧正,战术上加以补充。二是寻找线索,以客观第一性指导工作。三是鉴别方法上,主要抓住血型、足迹和罪犯特征进行鉴别。四是下步工作,专案人员与派出所同志相结合,从源头上找人、找物,把过去的老人头线索逐一过堂,对有流氓劣迹、精神偏执、南医大关系及婚姻问题的人头排摸出来。五是工作安排上,南医大及周围重点地区,专案组同志参与的工作,由所长、指导员统一安排,按要求逐段进行,工作一段,结束一段,材料清一段,及时通报,每周六下午专案组碰头沟通情况。”

何局长说:“镇江案子与‘3·24的共同点,一是时间段相近,仅距20天;二是深夜;三是凶手胆大性暴手段凶残;四是影响很大,公安部、省厅都很关注。大家看看,有没有串并案的可能。”

管祥寿说:“下步工作,我认为应该突出一点:大家应该有个统一的认识,罪犯档次不高,所以选择这种作案方法。”

朱建谷有点儿性子,但这个案子让他一点儿性子也没有了:“案子搞了两年多,前所未有。我们是发案单位,破案义不容辞。虽然时间长,但现行案件都能与‘3·24挂靠,说明各级领导没有忘记‘3·24,希望能以现行带破‘3·24。操处长的分析意见与过去的分析没有实质性的冲突,但操作起来视野开阔了。现在改变工作方法很必要,让专案民警下到派出所,是刑侦路子的一种探索。下所的民警应围绕‘3·24开展工作,我跟操处长意见一样,一个是以往排出的人头线索先过一遍,防漏;再一个是与派出所的日常工作紧密结合起来,抓住有前科、劣迹的人头不放,抓小案,带大案,挂靠‘3·24;三是分局已派人在南医大守候,希望能与专案组紧密联系起来开展工作,抓住南医大的校内治安不放。至于跟镇江案子串并,我看好像不像。”

杨桂森局长不紧不慢地说:“镇江案子的特点是不断调整思路,同时不轻易否定,因为如果关键部位被忽视或否定了,往往影响全局,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重点所的全体民警先要统一认识,刑警大队给予具体指导。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是周围旧城改造,以农民工为主的暂住人口较多,这部分人员身强力壮,生活又单调,也容易发生问题。”

操处长补充:“为便于工作,华侨路所跟五台山所,侯家桥所与汉中门所,南医大与石鼓路所,五处与两个分局刑警大队可以绑在一起。”

杨桂森局长说:“我再强调一下,要在思想上确确实实明确侦破‘3·24案件的重大意义。案子久侦未破,而我们的大方向应该没有错,那就抓紧落实。客观上讲,为侦破此案,各种措施、手段都用上了,此案不破,对上不好交代,对下不好说话。镇江市局,还有润州的陈云峰很有一套,我们马上邀请他们过来,实地勘查现场,会诊案情,虚心求教,争取有新的突破。串并案是否可行,到时间再看。毕竟時间较长,我们搞案件的,一定要发扬锲而不舍的精神,对破案充满信心,才能攻坚克难。这次要明确责任制,在谁手上漏掉了,要追究责任。要在刑侦体制上起变化,在工作机制上起变化,实行探长负责制。专案组成员沉到派出所去,是刑侦机制的探索,把侦破‘3·24案融入派出所日常治安管理工作。其余的几个派出所,把今天的会议精神传达到每个人,把侦破‘3·24案提到日程上来,在堵漏上下功夫。要树立这样一个信心,案子一天不破,我们绝不松手,永远不松手!”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一位民警刚准备起身去开门,门却被推开了。大家一看,大吃一惊。

是杨正保。

站在他身后的,是眼神艾怨又气喘吁吁的梁秋凤……

操处长手一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知道。”我对他说。他的意思是,采访中对于特定的对象,还需要把握好时间。这一点,我在疫情初期采访麻继钢外围时已经作了考虑。“您就放心吧。”

已到7月,当年办案人员采访工作正在进行时。我一边采访,一边与索皓保持热线联系。这个案件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追溯期。根据《刑法》第八十七条规定,刑事犯罪经过最长二十年的期限,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认为必须追诉的”犯罪,应当属于社会危害特别严重,行为人的人身危害性特别严重,所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大,经过二十年以上仍然没有被社会遗忘的一些重大犯罪。由于这起案件手段残忍,影响恶劣,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5月上旬,最高检决定核准追诉刑事责任。

毕业于中国刑警学院侦查系的小索是个白净帅气招人喜欢的小伙,不久前刚升级当上爸爸。陶醉在初为人父喜悦中的他会不时掏出手机,美滋滋地瞧着儿子麟儿的照片,“嘿嘿”地憨笑。

小索挺负责,总是及时通知我:已准予追诉了;已经起诉到检察院了;检察院已提起公诉……他还告诉我,由于这起案件影响很大,检察院、法院方面办案从快。

眼看司法程序步步深入,疫情却没有消停的迹象,怎么办?不能再等了。我当机立断,决意在继续麻继钢外围调查采访的同时,尽快对其进行采访。宋政委说好,但提醒我,需要提讯证。提讯证是有关办案单位在案件办理过程中对在押人员进行讯问时出示的专用证件。目前我的身份有点儿特殊,说是采访吧,又有别于一般的新闻记者;说是审查吧,又不是办案人员。加之疫情影响,监管部门压力山大,我必须严格按规矩和程序办事。

案子正处于法院审理阶段,自然也应该取得法院同意。麻烦是麻烦,但现在强调依法办事,虽说麻继钢人在公安手里,但公安不能自己不守规矩。市公安局领导及文联毕成秘书长先后几次与中级法院政治部副主任赵新武联系协调此事。赵主任慎重地表示,需请示一把手孙道林院长。一听这话,我在心里说了声好。

孙院长系苏州太仓人氏,早年毕业于华东政法学院,精通法律,性情爽直,是南京业内资深的“老政法”。我赶紧拨通他的电话。孙院长对我的想法表示支持,同时还特许我一审开庭时旁听。真是当领导的,不仅智商高,情商也没得说。

他还告诉我,此案影响很大,全国多家媒体纷纷找上门来,希望第一时间予以报道。但案情敏感,稍有不慎,都会带来不可想象的后果。作为办案部门,首先应该保证案件审理的有效顺利进行,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干扰,所以婉言谢绝了众多媒体的采访要求。对此,我表示理解。

此前就已听说“3·24”案件热搜上亿,澎湃、搜狐、今日头条竞相报道的故事。朱敏老师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我叮嘱她,闭门谢客,保重身体,等待法律的公正判决,为女儿昭雪。

麻继钢关押在南京市第三看守所,简称“三看”,也就是原来的玄武区看守所。4、5月间,由于疫情还在蔓延,特别是山东任城监狱曝出的200多人感染新冠事件震惊全国,监管部门加大了防疫力度,对监所进行封闭式管理。此刻采访麻继钢,依然不是时候。可是,我在正常开展采访的同时,萌生出一窥狱中麻氏现状的想法,哪怕不能面对面,从管教人员那里了解些情况也好。我让王朋帮我联系三看管教干部,然后让他开车带着我,先去三看外面看看再说。

三看位于南京市玄武、栖霞、江宁三区的交界处,南临新建不久的启迪大街,东接栖霞区和绕城公路,附近三三两两有几幢居民住宅楼。周围原先是一片片农田,近几年才开始开发。三看坐北朝南,门前道路很宽,足有二十米。黄褐色围墙后的冬青和松树高大葱郁,在四周春意萌动的气息里显得从容淡定。“看看。”王朋指着前面。三看门前的水泥空地上,厚厚地积了几堆落叶,没有一辆车。果然封闭了。

我们只好打道回府。回到办公室,我拨通了麻继钢的监管民警陈亮亮的电话。他告诉我,麻继钢进所之后,总体来说,作息、活动比较正常,情绪也还算稳定。可能是年龄偏大的缘故,不多话,显得比较稳重。

“他跟你有交流吗?特别是单独交流?”

“没有。”

“监房关了多少人?”

“是一个20多人的大监房。”

在我的预想中,这类情节比较严重的罪犯可能会关押在人数较少的监房中,这样一来,或许管教人员与其会有一些单独的交流。事实上却不是這样,我只得打消了原来的想法。

一晃儿,到了2000年。三妹快生了,住进了鼓楼医院妇产科。

结婚快十年,总没要孩子,三妹娘家也问过好几次,毕竟已经30多岁了,再不要就晚了。

要吗?麻继钢在想。刚结婚那会儿,经济、住房都不行,没条件要;出事那会儿,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敢要;现在呢?他问自己。这几年眼看日子越来越好,父亲的满足溢于言表。想想也是,这些年,不仅单位越来越红火,收入越来越高,自己和儿子还一人一套分了房子。尤其是1998年退休前,单位还让儿子麻继钢转成正式职工——享有股份、可以分房的正式职工,了却了老麻一大心愿。三年前借款买出租车的20万,今年也全部还掉了。至于麻继钢自己,这些年除了汪俊那码事,一直都是穿钉鞋带拐杖——小心翼翼。再说,那次自己也不是主动的,父亲并没有过多责怪他。父亲真是个好人,为自己、为这个家操尽了心。

“那就要吧。”他对三妹说。他已经35岁了,同龄人的孩子已经能打酱油了。

三妹自然高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喜欢。”

“如果是女儿呢?”

他知道三妹的顾虑。三妹老家那边是重男轻女的,吃饭女人是不上桌的。“生女儿有什么不好?”他说的是真心话。

3月底,三妹生了,是个女孩儿。

护士将孩子送进病房。孩子正在酣睡,小小的,粉粉的。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三妹也在睡觉。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直直地暖暖地射了进来,金黄色的,小鸟在不远处跳跃着,唱着遍地的春暖花开。

女儿。这是我的女儿。粉色的小衣裳,粉色的小脸。他升级了,当上父亲了。他突然激动起来,心里软软的,糯糯的。他欢喜地要抱起她来。他要亲亲她。

小小的她,眼睛突然動了一下。他突然害怕起来,心像是猛然被撞了一下。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幻影,雨夜,那个女生的眼神,惊恐、愤怒……她在向他走来。那把粉色的碎花伞从心口飘过。

“嘭——嚓——”砂砾飞旋着,抖动着,裹着阴冷的坚硬,在那个雨夜绽放成一朵闪亮的腥红。她惨叫着,挣扎着,一次次被巨大的罪恶吞噬。

她和他面前的小小面孔交织着,变幻着。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突然想起轮回之说。难道说,她来了?投胎来了!

那天喝了点儿小酒,便去南医大散步,无意中撞见独自在自习的她。女大学生,又是独自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突然中了什么魔,鬼使神差上去撩她,要跟她交朋友,要她跟自己出去吃饭。哪知她不仅不睬自己,还要喊保安。真不给面子。他恼火了,也动手了,一时暴躁起来,恶向胆边生,出去找了根空心铁棍敲了她,还不听话,又猛敲了几下,居然不动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啊!为了躲过这一劫,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他只能强迫自己改变,从此再也没有理过平头或是短发,更加收敛起脸上的张扬暴躁,更加远远地躲开了他认为应该远离的一切:躲开人群,他怕有人火眼金睛,任他七十二变,还是能认出他来;躲开了原来的那些三朋四友,他怕跟他们在一起会惹事,招惹公安,拉去验血;更远远地躲开了警察,见了国徽大盖帽,他都要绕道走。特别是,多做好事,做好人,求菩萨原谅自己。

改变、逃离、赎罪……他绞尽脑汁盘算着,他以为自己能躲开这一切。可是,她终于投胎了,她终究还是找到他了。

这是他的女儿啊!是她吗?是她吗?

她也是有父母的啊,却被自己弄死了。

那个雨夜,印象中她是短发,圆脸……

他害怕起来。他怕小小的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自己,害怕她和自己对视。

医生、护士都觉得奇怪:这人怎么了?高兴坏了?

而他,只是觉得沉重、压抑、窒息,纠结、迷惘、不知所措,经常丢三落四,有一天,还把奶锅烧焦了。

“你咋了?”三妹狐疑地望着他,昨天他还把刚买的尿不湿弄丢了。

“最近可能太累了。”他敷衍着。

“你不想管就别管,我们娘儿俩过。”三妹自尊心很强,也很敏感,口口声声说是喜欢女儿,口是心非。

“不行不行!”他有点儿急了,突然清醒过来,终归有女儿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

这个孩子应该是那个女孩子投胎的,一定是。好多次,他听着飘忽传来的玄奘寺阵阵的诵经声,停下手中的活计,发呆……

那就好好待她。一定。

女儿起什么名字呢?自己家人文化不高,麻继钢已想好,专门请高人来取。他接待过的一位北京总公司的李姓领导原来是中央某领导的大秘,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他专门请教了,对方说,女孩子嘛,就叫“伊”吧,取纯真美好的意思。

伊伊。这名字挺不错。

北京总公司的那个老李来过江苏几次,都是麻继钢接待的。细心的老李每次一上车,都发现车里的脚垫干干净净,没有踩踏的脚印。小伙子不错。一来二去,老李有了好感。麻继钢做梦也没有想到,老李会成为他的福星,让他几十年压抑扭曲的人生多少闪过些微的亮色。

总公司在德国有办事处,老李一直在那里负责,是办公室主任。这一年,办事处重新组建,老李作为负责人,正在物色人手,需要一位工勤人员。出国待遇是,这边的工资不拿,那边每月500欧元的工资,另有津贴。老李想到了麻继钢,问他去不去。

当然去啊!麻继钢是正式合同工,有出国的资格,但正常情况下一定轮不到他。出国,对于小学都没有读完的他来说,简直跟做梦一样,不仅自己有面子,家里人一样很有面子,还有紧俏的家电指标,特别是能远离一些东西……他心情十分复杂。现在,既然老李想到自己,这就是一个机会,而且是个难得的机会,自己必须争取。

“马上就要体检了。”老李提醒他,他左臂上的刺青一定得去掉,那是不良青年的标识。

老李说得有道理。那刺青是从少管所出来之后,与结拜兄弟一起文的,必须弄掉。

他先是打听医院有没有做这个的,问下来,可以做,但周期较长,体检时间来不及。他决定自己动手。睡到半夜,他悄悄爬起来,到厨房点燃煤气,把不锈钢调羹烧得发红,一咬牙,就往上面烫。一股青烟伴着皮肉焦糊的味儿,锥心的剧痛让他痉挛般跳起来,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叫出声。

“什么味道?”卧室里的三妹大声问,还不停地吸着鼻子。

“哦,没啥。在烧鸡毛呢。”他随口应付。

几天后,他沮丧地发现,刺青还有,只是模糊了些。怎么办?时间越来越紧了,必须想其他办法。他琢磨着,刺青当初文得深,长到肉里,要彻底去掉,只有把肉烂掉才能解决问题。于是想办法让伤口感染发炎,一遍不行,再来一遍。毕竟,这种机会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终于顺利过关。

拉开飞机的舷窗,他觉得自己穿越了时空,四周空蒙虚无、干干净净,有点儿不真实。他闭上了眼睛。

到德国了。这一去,就是三年。

老李名叫李正轩,个头儿不高,大约一米六五,体态匀称,皮肤白净。他是山东人,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曾参与组建上海桑塔纳厂。麻继钢去时,办事处连他在内才四个人:除了老李,还有一位女老总,姓徐,上海人,另外一位业务员老宋,麻继钢算是工勤人员,负责后勤和接待。

办事处是80年代成立的,当时在科隆,以前有八九个人。老李在当地很厉害,在科隆与波恩之间的一个小镇买了地,建了办事处。这里是个富人区,离科隆8公里,距波恩10公里,周围都是别墅,到飞机场、火车站都很方便。

小镇和德国其他城镇一样,鲜花盛开,绿地如茵,家家户户门前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翠藤青草。机械化耕作的德国农田忒是诱人,如同花园中细碎的景致,清香的甜菜、生脆的苤蓝、金黄的麦子,魔幻般地切换着,晕染着。

作為办事处唯一的工勤人员,麻继钢在那儿的一项重要任务,是烧饭。团队来了,早饭是他做,中午的面条、饺子、包子也是他做,他还会炸油条,此外,还司机兼职导游。

麻继钢在安排餐饮上有自己的一套,如果是中国人来,先上几顿西餐,腻了再中餐。如果是老外来,则是先上中餐。他的厨艺是搬到九华山之后,也就是与父母分开住之后开始学的,主要目的是让三妹学做菜。原来没分家时,是母亲做饭。分家之后,麻继钢让三妹去买些菜谱来,他边看边尝试。三妹做菜其实也有天赋,有两次临时让她救急,她烧的糖醋桂鱼和清炒丝瓜,让红卫差点儿啃掉碗边儿。可她就是排斥,不想做。有了女儿之后,他就说,我不吃可以,女儿不吃吗?她只好做了。她一做,他就夸她手艺好,水平高,哄她高兴。朋友来家里吃饭,他又让朋友夸她。渐渐地,她的自信上来了,水平也上来了。这个过程中,麻继钢的烹饪水平自然不用说了。科隆有个中国商店,豆腐、面条、豆芽什么的都能买到,麻继钢经常去那儿买东西,油门一踩很快就到了。青岛人老宋平时管业务,来人的时候给麻继钢打下手。

干活儿可以,可是外出时麻继钢就傻了眼。毕竟文化基础太差,还要带人出去,万一迷路怎么办?第一次开车出去,细心的老李专门写了一个德语的条子给他,如果迷路了,可以给别人看。后来麻继钢学聪明了,有时候他自己出去转,就带着地图,记记路标,看不懂英文,就记住首尾和中间的三个字母。这一招还真管用,这几年就这么应付下来了。

每年的科隆展销会大多在科隆国际会展中心举行,国内总公司和各省分公司参会的,都住在办事处。还有各种生意伙伴,各方面的朋友接待。当初老李扩大规模,精心挑选交通便捷、环境幽雅的小镇,正是因为这个考虑。现在,办事处有现成的宾馆,各方面人手配齐,每年两三批接待任务不在话下,费用也节省了不少。为国家省了钱,老李很开心,更得意自己没有看错人,麻不仅勤快,有眼色,而且能干。

“想不想家?”老李有时调侃他。

“这儿挺好的。”

“江苏是个好地方。”老李感慨,“人员素质高,发展快。”

“是啊是啊,”麻继钢一听来劲了,“公司在南京浦口高新开发区建了工业园,开始‘贸工技一体化了,这几年越来越好了。”

“马上还要进军光伏领域呢,国际化、多元化发展,真是不简单!”老李“啧啧”两声,“以后回去了,好好干。”

办事处不算大,可也不小,占地20多亩,正方形。对角方向是两栋别墅,一栋做接待用,一栋是办公室、仓库、展厅以及工作人员宿舍。有花园,有小河,有菜园,可以散步,可以开车,都是老李的设计。园子用金属栅栏围起来,里面有自己挖的人工河,为了种菜蓄水用的。别墅外观朴素,是统一的当地开发区的那种建筑风格,里面则应有尽有。

办事处经营的产品五花八门,诸如轴承、显微镜、绝缘棒、绝缘陶瓷等。有德国客户过来,就带他们去仓库看看,然后就谈生意。老李看人不含糊。有一次,国内来的一个家伙在大厅里吐痰,他很恼火,说这是谁吐的,站出来自己说,谁吐的谁擦了。第二天又发现那个人吐痰,他就不和对方做生意了。

办事处共有三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一辆能坐十几个人的奔驰面包车,平时都停在院子里。站在院子中央,老李时常两手叉腰,一脸豪气。他对麻继钢不止一次说过:“这是咱们中国人的!你站的是中国领土。”

在德国那几年,麻继钢感受最多的就是民族自豪感,那是老李言传身教传递给他的。

老李爱喝龙井,爱喝酒,爱下围棋,还爱拾掇菜园子。菜园子很大,种了绿玲珑,也就是小冬瓜,还有玉米、西红柿。老李最喜欢一块韭菜地,有两三个平方,他告诉麻继钢,这韭菜是从科隆移植过来的。麻继钢一看,韭菜长得稀稀拉拉,快蔫儿了,便说:“韭菜这样种不行,你把它交给我吧。”

其他人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徐总更是说:“不能瞎搞哦。”

他一点儿不慌。他把这些韭菜小心翼翼刨出来,泡水里洗干净,剪掉三分之二的根,换到原来种花草的另一块地,在地里施上马肥、草木灰,一垄垄栽好,洒上水,用塑料布盖上。几天后,发芽了,把塑料布扯掉,每天早上浇水。第一茬儿叶子很乱,剪三四公分,然后用树叶子盖上,围好,让它长。小时候,奶奶教过他。

十多天后,他喊老李跟他一起去。老李问:“干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那儿,老李傻了。一片绿油油的韭菜叶,晃得他眼都绿了。

“你真行!”老李开心地自己收割韭菜,割了满满两大盆。回到宿舍,又分成十几份,喊朋友来拿。其余的,当天全部剁了,包了饺子。这是他的最爱。平时老李的伙食简单得很,通常一碗面条就打发了。

接着,麻继钢又开始改良绿玲珑,还栽了草莓,没有污染的那种,也都丰收了。大半年过去,原本半死不活的园子变得有模有样。

老李越发喜欢麻继钢了。麻继钢很有成就感,想再露一手。

平时老李往波恩跑得比较多,那里有使馆,老李和武官、参赞比较熟,过年过节联络感情,也互送礼物。一天,老李赶着要外出,奔驰车却出了故障。正在挠头,麻继钢探出头来:“我来试试。”

老李将信将疑。麻继钢捣腾一通,真的弄好了。德国修车很贵,又替老李省了1000多欧元。

“小伙子真的很聪明,可惜书读得少了。”老李感叹着。

老李不曾想到,麻继钢为他如此卖力,一则是为工作,二则,是出于对他人品的佩服。在异国他乡,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老李依旧严格要求自己。在德国那么多年,他的老婆孩子从来没来过。曾有人贿赂老李,想帮他买别墅,被老李一口回绝。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特别是回国后,周旋于体制内外高管人群边缘的麻继钢见惯了社会精英们灯红酒绿的生活,更是为老李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他打心底里敬佩这样的人。

一审判决之后,我对麻继钢跟踪采访时曾问他,哪些人对他一生影响最大,他首先提到老李。采访创作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不止一次有过采访老李的想法,但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还是放弃了。

这里的气候很好,四季分明,即使夏天也凉爽宜人,晚上也可以盖上薄被,美美地睡一觉。成片的黑松林散布在小镇的四周,横展的枝干针叶浓郁,树冠如盖,让小镇的人们轻松惬意地享受这独有的清凉。空气中还有一种洁净的味道,当地人是不用纱窗的。雨季到来的时候,小镇就更别致了,另有一种通透和晶莹。

那里九点多天才黑。他们平时的业余活动就是散步,几个人围着黑松林散步,边走边聊,聊生意,聊国内的家人,聊这边的见闻,还聊自己的喜好。麻继钢喜欢吹嘘自己的小手艺,或者养过的小动物。每次看到居民牵着高大威猛的黑背招摇过市,他就一脸的馋相。“我一定要带一只回去,不,两只!”

麻继钢喜欢这里。这里环境好,人普遍素质高,公共设施也好,福利更没得说。不过,三年的小镇生活中,他最爱的一件事就是跟女儿通电话。他喜欢听女儿稚嫩的声音,听她喊“爸爸”。他买了电话卡,10欧元的电话卡,可以打20个小时。

“爸爸在哪儿?”

“爸爸在德国。”

“爸爸坐什么走的?”

“飞机。”

“飞机在哪里?”

“在天上。要飞很久很久。”

“会掉下来吗……爸爸今天讲什么故事?”女儿喜欢听故事,三妹嘴笨,又不愿讲。

“讲大灰狼吃小白兔的故事。”

天天跟女儿通话已成为他的习惯,扯过话筒一讲就是半天。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躺在床上,跟女儿胡吹一通。这时候,他是轻松的,慈祥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时提醒女儿左右轮换着拿听筒,以免时间长了伤着耳神经。他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睡醒了也不叫人,就在那儿静静地听,懂事,很乖,没让他和三妹烦过神。

为了讨女儿欢心,他买了郑渊洁童话集。

“鲁西西今年十二岁。”

“鲁西西不像哥哥那么淘气,她不爱到屋外面去玩,爱在家里玩……”

“鲁西西吃了香蕉王子的车轮子……”

打电话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有一个周末,居然从上午10点打到下午2点,午饭干脆算了。

在这里,他时常恍惚,觉得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第一次从南京机场起飞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呆呆地望着渐渐模糊的山川河流,远去的云烟雾岚,一次次地发问,一切远离了吗?一切过去了吗?自己不仅毫发无损,而且不断收获生活的种种馈赠。难道,自己真的侥幸逃脱了?或者,正如自己祈祷的那样,菩萨原谅自己了?

可是,女儿清脆的声音又总是将他拉回现实。他觉得另一根线又开始扯动着他,那是一种深刻的隐痛。他读过佛经。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可是,对他来说,一念一世界啊。

他想女儿,问三妹想不想来探亲。三妹说,女儿太小了,去不了。他回去休假,每次都買上满满两大箱礼物,一箱是三妹和父母亲朋好友的,意大利面什么的;一箱是女儿的,小玩具,中帮、短帮的小雨鞋,各种巧克力。

他给妻子买过一双1500欧元的山地鞋,很多年后她在国内的商场看到了同样的牌子,卖两三万。那双鞋子确实很好,她现在冬天还在穿。她当时问麻继钢贵不贵,他说,就几百块钱吧。

德国的假期很多,平时没事休息,老李就让大家出去看看,还组织大家坐火车去奥地利、法国和荷兰。至于德国的地方,那就去的更多了。

他特地去了科隆大教堂。德国是基督教盛行的国家,有福音新教,有罗马天主教,还有一小部分其他教派。来德国之前,他曾问别人基督教是怎么回事。对方告诉他:“基督教认为人来到世界上都是戴罪之身,是要赎罪的。”

赎罪……他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赎罪呢?”他有些紧张。

“要做善事才能上天堂。”

做善事……他心里又是一动。

科隆大教堂屹立在莱茵河边,两座高耸的哥特式尖塔直插云天,是世界上最高的双塔教堂。从高高的塔顶望过去,莱茵河犹如一条闪烁的丝带从旁边飘过。

在广阔的天宇之下,在教堂开阔的广场上,麻继钢再一次审视自己的戴罪之身,居然有了一种开悟的感觉。他对自己说,得信教。他知道办事处有严格的纪律,与当地人一般不打交道,偶尔和邻居碰面,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好在德国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教堂,办事处所在的镇上也有,他有空就跑到教堂周围看看,找找感觉。

这里不方便,那就回国去。他打定主意。可回去之后,又会面对原来的一切,怎么办?

第十三章 搂草打兔子

我非常想深入一些了解杨正保,了解这位“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使后人涕泪满裳的英雄。

先后担任南京市公安局刑侦局局长、江苏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总队长的荣爱民,1975年由宝华煤矿调入五处时,杨正保是副大队长,也就是副处长。杨跟荣进行了谈话,提出来两点要求,一要坚定信念,二要能吃苦。“后来我分在一组,就是现在的大案队。杨分管我们,王忠是分管局长。可以说,从他们身上,我们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刑事侦查必须从现场出发,以客观条件为基础,认知案件案情、脸谱。一发案子,他总是第一时间到现场,身先士卒,所有大要案件都亲自组织、领导、指挥。他从来没有空洞的说教,而是以自己的行动影响我们,我们的成长,都是他们一步步带出来的。”

荣爱民之后,宋里宁继任南京市公安局刑侦局局长,当年我到五处采访时,他还非常壮实,七八年过去了,除了消瘦,还比当年多了几分沧桑。提起杨正保,他满怀敬意:“他当上市局副局长后,依然跟往常一样,大扫把一拿,刷刷刷,把前后院子扫一遍。机关的同志都惊呆了,局长扫院子啊!他们不知道,杨局在五处,每天一早抡起扫把扫楼梯、扫大院,几十年如一日。他总是说,无论干什么,干部都要带头,要求别人做的首先自己要做到。他是小学徒出身,原来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硬是靠经验积累和刻苦钻研成就了自己。从工作到生活,从自己到部下,要求都非常严格,真的是一身正气。由于对己对人要求都高,凡事追求完美,他时常焦虑、不满意,不知不觉嗓门也就大了,不过我们都理解。那次大厂南浦商厦杀人纵火案,他每天都要听汇报,不论多晚,有时甚至等到凌晨三点,第二天照常盯案子。当时条件差,科技手段也差,又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管理跟不上,发案多,民警非常辛苦,很多人都有心血管疾病、肠胃病。”说到这里,宋里宁叹了口气,“他是重大案件现场必看,‘侦人所不知,查人所不晓、‘雁过留声,人过留影,这是他常说的话,也是他的经验总结,然后围绕案子决断布置,落实到位,每一步都非常清楚。虽然后来也居于高位,但无论是工作作风还是生活作风,他都坚持了一个刑警的职业操守,从不来虚的,可以说是终身刑警。”

“‘3·24案,应该是他整个职业生涯的痛……”荣爱民突然插话,说完又停了下来,凝神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他的过早离世,应该与这案有关。”

在一旁一直不吭气的老刑警张坚开口了:“刑警破的案件记不得,记住的永远是没破的案子。”

我去过杨正保的家。初冬的那个上午,新街口闹市区一座公寓楼的四楼,杨正保的儿子杨勇健打开了房门。桌子上一沓杨正保各个时期参加各类活动的照片,单人的,合影的,便装的,多半是着警服的,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杨正保妥妥的一个英俊小生,有着明星般的五官和气质。中年之后虽然略有发福,依然颇具风度。那张1955年“江苏省首届人民警察与治保委员功模代表大会刑事民警代表合影”里,站在后排左边的杨正保帅气青春,在十多位相貌粗糙多少有些拘谨的同伴中尤为抢眼。“好年轻啊!”我惊叹。掐指算算,那时的杨正保才20岁,正当风华。

翻开《江苏省第一次人民警察与治安保卫委员会功臣模范代表大会纪念刊》中的“功模榜”,杨正保的名字列于一级模范和出席全国功模代表大会的代表名单之中。还有那一摞不同年代的奖章、证书,还有1992年9月由李鹏总理颁发的二级警监警衔授予命令,以及精心收藏的橄榄色丝织二级警监标志……

“好多资料都被市局拿去了,剩下没几件了。”杨勇健不无遗憾地说。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不苟言笑,注重仪表形象,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管白天黑夜,只要电话来了,保管二话不说风雨无阻。一有案子发生,几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时常回来之后倒头就睡,醒了,扒几口饭,头发梳理几下,又去单位了。

朝东的客厅宽敞明亮,朝南摆放着一张宽大的三人真皮沙发,对面是一对圆状把手的单人茶几座椅,东侧是一张木质沙发。紧靠进门的左侧,是木制柜式隔断,上面摆放着一座足有几十厘米长的琉璃金龙鱼。客厅的右半部是生活区和一个房间,对面是两个卧室。说来奇怪,那天的阳光从东面斜斜地照进来,在靛蓝色的窗幔下呈现着梦幻般的情境,那片阳光洒落在地板上、沙发上、绿萝的茎茎叶叶上,还有雕花茶几上,泛着浅浅的金色,让你感到明亮而又温暖。

杨勇健告诉我,家里,一切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样子,一直没变。2000年9月父亲心梗走后,痛不欲生的母亲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时常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最近两年,母亲病倒了,住在姐姐那里。

照片里的杨正保身着八三式橄榄色警服,佩戴着四枚立功奖章,整齐的三七分发式一丝不苟。梁秋凤甜甜地笑着,依偎在杨正保身边。与杨正保同村同龄的梁秋凤端庄秀丽,内敛低调,从师范学校毕业没多久就嫁给了杨正保。那个春天是个多么美麗的季节啊,校园里开满了二月兰和月季,天上的白云丝绵一般,缱绻着柔软的身姿,她在风里笑着,哼着柳絮般的曲儿,从一个春天哼到又一个春天,哼到四季连绵。在丰富路小学担任班主任的她包揽了家务,做饭、带孩子、洗衣、熨烫。后来,他们又有了第三代。杨正保喜欢孩子。每次一回家,总是迫不及待地抱起小孙子,使劲地亲着搂着,弄得孩子笑一阵哭一阵。只要出差有空,也不忘给孩子带件玩具。

杨正保不光做事精到,对仪表同样讲究。新街口一带旧城改造搬迁,旧貌换新颜,金鹰、妇幼保健院和多幢居民楼拔地而起,家中也分得一套房子。装修时,他特地装了一面一人多高的穿衣镜,正迎着门。她知道,丈夫每次出门前,都要照照镜子,收拾一番,他总是希望以最好的形象示人,从内到外。熟悉杨正保的人都知道,他随身带着一把黄杨木小梳子,一有空就随手掏出来梳两下。这把小木梳,后来被她用丝绒布一层一层包了,放在床头抽屉里,夜深人静时,时常轻轻地打开,她永远都看不够。嫁给如此优秀的男人,我想,梁秋凤当年一定是个幸福的女人。

站在客厅中央,我在那片明亮温暖的阳光里忽然心有所动,一种被呵护、被环抱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知道了,杨正保还在这里,他一直留恋着,留恋着他的亲人,他的战友,他的一切,包括“3·24”……他没有离开,他微笑着注视着大家。

勇健告诉我,破案后的清明,他特地写了张纸条烧给父亲——

爸爸,“3·24”案件终于破了,凶手麻继钢2月23号也抓到了。

妈妈和我们一切都好。

你放心吧!

勇健 2020年4月1日

众所周知,“3·24”案提取生物检材时尽可能最大化最优质。这一点,不仅俞先海自信,据说因为一直以来物证保管的成功经验,公安部曾经在南京召开了现场会。但在采访过程中,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就是这些检材当初在使用时是否具有损耗性?带着这个疑问,我请教了法医钦俊亚。她告诉我,的确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案件不能及时侦破,而提取物数量有限,或是提取量不足以支撑一次次反复使用,那就有缺失的危险。

“当时数十次血样送北京比对,面对检材一次次减少,有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那一天,我又一次和孙育海局长、宋敏政委面对面。案件的成功告破,多家媒体的轮番轰炸式采访,成为二位人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

当年,一次次地毯式的清查,一轮轮或专项或多项结合的侦破攻势,刑侦机制也进行了新的探索尝试,却都无功而返,凶手一直没有浮出水面。这起案件成为南京公安人心头的重压,也是杨正保数十年刑侦生涯的最大遗憾。他时常呆呆地站在窗前,一遍遍责问自己,究竟哪里出错了。1995年冬天,杨正保退休了。可他实在不想脱下这身穿了四十多年的警服。于是,他郑重地穿上警服,戴上三枚奖章,拉上妻子梁秋凤,带上五岁的孙子、七岁的外孙女,特地去丰富路照相馆,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哪天案子破了,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他跟杨桂森说,也跟宋里宁说,也跟朱建谷说。

谁也没有想到,五年后的一个夏末,他突发心梗去世。在追悼仪式上,在低回的哀乐中,宋敏似乎又看到杨正保微笑着,朝大家走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心头沉甸甸的,手心也出了汗。这个镜头奇怪地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时不时跳将出来。后来在沛县的那个夜晚,他似乎又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除了杨正保,操福初、胡在京、管祥寿、俞先海、庄建华、陈宪法、钦俊亚、李顺福等当年参加侦破的同志,一个个也都退了休。可是,谁也没有放下。

“俞先海是个非常敬业的法医,水平也很高。不过,检材越用越少,这的确是很让人头疼的问题……一次、两次,一年、两年都好说,可是五次、六次,甚至五年、六年——怎么办?”老宋说。

“听说物证保管也是一个难题,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失效。”我忍不住“贩卖”了一点儿刚刚打听来的可怜的小常识。

“你说对了!”老宋不无得意,“怎样最大限度运用技术手段获得物证的最高价值,一直是技术部门的主攻方向。所幸的是,这些年来,刑侦科技高速发展,为物证取得和破案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愿闻其详。”

孙育海局长说:“1992年发案后,技术部门经传统血型检验,确定现场遗留物证类型。后来以这个作为依据,对排查发现的可疑人员进行初步筛查,将符合条件的几十名重点嫌疑人血样送公安部进行检验,但最终都排除了。1998年6月,刑科所DNA实验室成立,不到30岁的青年法医俞卫东挑起了大梁,南京市局开始自主开展DNA检测,法医物证工作发生了从排除到认定的飞跃。1999年以后,技术人员对‘3·24等一批重大案件的检材重新进行检验,成功提取‘3·24案件现场遗留的DNA,进一步确认嫌疑人的血型类别,并且持续开展比对排查工作,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比中。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刑事科学也进入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高速发展时期,尤其是物证检验技术突飞猛进。经历过一次次无功而返甚至折戟沉沙,不幸中的万幸是,物证的完美保全,成為最终案件破获的利器。2001年9月,我们引进了310型遗传分析仪等一批高端检验设备,检验方法升级成荧光检测,提高了效率和质量,检验结果可以数据化保存。2002年初,采用荧光法先后提取‘3·24等一批重大案件检材中的DNA数据,为DNA数据化比对奠定了基础,解决了长期困扰我们的检材数量的问题。2003年,引进两台3100XL测序仪,使检验精度和检验通量大大提高。2004年初全国开展侦破命案专项行动,11月,公安部命案必破现场会在南京召开,提出以破命案为龙头,带动和促进公安机关提高侦破能力和打击犯罪的水平。紧接着,2005年,我市在全国最早启动人员信息库采集。你也知道,‘3·24是我们南京刑警心头的一道伤疤,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起,大家都堵得慌。有段时候,甚至流传着‘三二四三二四,提起来让人气。上天入地来一遭,你有本事再试试的段子。多建一道数据,说不定就离破案近了一步,说不定就指望它了!大家憋着一股气,拼着命干活儿。老的传给年轻的,年轻的又传给新来的。很快,DNA数据库规模快速扩大,我们对以‘3·24案件为首的往年命案积案DNA数据定期开展比对,搂草打兔子,居然当年就破获杀人积案10多起。你猜猜看,到目前为止,共破案多少起?”没有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至今为止,破获本地24起命案积案,外市命案积案17起。”

“加起来40多起?”

“对。真的非常惊喜,效果的确很明显。虽然‘3·24案还没有破,但大家看到了希望,真的看到了希望。你不知道,当时大家的心情,都像被惊到了的似的。以后每每出差,大家都带上相关数据,随时准备比对。”

“听说林俐的母亲年年来?”

“是啊,28年中来了27趟,只有1999年她丈夫病重那年没来,来不了……每次先去女儿遇害的地方烧纸,再去学校坐坐,然后来我们处里坐坐。一开始是老两口来,后来只有老太太一人来。说实话,每次她来,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心理压力……但压力归压力,我们是有信心的,就如杨正保当初说的那样,南京刑警从来没有动摇过。今天不破不等于明天不破,明天不破不等于后天不破,以时间换空间,我们一直在跟凶手较劲!”孙局长坚定地说。

他还跟我讲了当年破的两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案件。

李某家住本市雨花台区油坊村,曾因盗窃被拘留。2005年2月2日,在将李的生物数据录入比对时,发现与一起命案积案现场检材的数据一致。那是2001年5月8日,本市雨花台区菊花新村发生一起杀人案,受害者是来自贵州的三陪女肖某。为了确保检验结果正确,实验室工作人员进行了十分慎重的复核。由于时间较长,许多现场提取的检材条件十分差,通过多次检验,并不断优化条件,终于确认结果正确无误,第二天就将凶手抓获。这是启动数据库以来破获的第一起杀人积案。

还有一起运用数据库破获的当年的杀人案。那是2005年5月下旬,南京市玄武区一民居内发生一起杀人抢劫案。犯罪嫌疑人以租房为名,将房主魏某诱骗到出租房内杀害,抢走现金800元。案件发生后,现场只获取到嫌疑人出现在小区门口的视频录像,案件侦破一时陷入僵局。怎么办?五处根据市局领导的指示,立即会同行动技术、网监、玄武分局等单位组成专案组投入专案工作。

刚刚调入情报大队的年轻刑警陈钢头脑灵活,开展了对同类案件的串并案工作,很快发现同年4月在南京市鼓楼区也发生了一起以租房为名的抢劫案件。经过鼓楼案件受害人的辨认,认定为同一人所为,并且逐步串并发生在南京、武汉、青岛、长沙等地的8起同类案件,继而通过串并案工作,使专案组获取了犯罪嫌疑人相关信息。紧接着,多管齐下,迂回作战,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真实身份。

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后,陈钢立即开展了各种渠道的查控和不间断的检索,同年8月获取在辽宁沈阳市一个宾馆中的不知名男性自杀的信息。通过DNA信息比对,最终确认了尸源的身份,就是走投无路畏罪自杀的犯罪嫌疑人,案子就此破获。

宋敏告诉我,由于又看到了希望,这年的夏天,由管祥寿牵头,刑侦支队和鼓楼分局再次组成专案组开展工作,形成“3·24”案件侦破史上的第二次小高潮,遗憾的是,真凶还是没有现形。

2010年,市局DNA实验室被评为全国二级DNA实验室和全国公安机关重点司法实验室,购买了全国首台3500型遗传分析仪,实验室的检验水平进一步提高。

2004年南京“命案必破”会议后,通过三年努力,到2007年实现命案发案和命案逃犯数量连续下降、命案破案率上升的“两降一升”目标。各地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了一些刑侦体制的探索,出现了“1+X”A工作模式,就是以刑侦为主要力量,技侦网安或科信等业务部门配合随时上案,科技方面也加大投入。2011年第一次实现当年命案全破,这是历史性的突破。好事成双,当年的“清网行动”,南京又在全国排名第一。

2012年,南京已成功获得“3·24”案件检材DNA数据,并作为技术排查方向,以发现嫌疑对象,进行比对甄别。下半年以来,正式启动分县局DNA实验室建设工作,先后有栖霞、鼓楼、玄武等5个分局建成DNA实验室并投入试运行。与此同时,技术部门紧盯设备、试剂等技术和方法的更新换代,不断验证、完善、提升“3·24”案件检材数据的正确性和可靠性,将“3·24”案件检材常染色体DNA数据增加到22个位点,相关染色体数据增加到37个位点,从而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提升比对精度。

第十四章 一念一世界

正当南京人口信息库建设如火如荼的时候,麻继钢三年的出国期限到了,他回到南京。日子平平安安,一切还好,是上天眷顾自己吗?今后怎么个活法儿?

离开德国之前,麻继钢已经跟老李混得很熟,可以说比亲人还亲。“回去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老李主动问他,“干车队队长怎么样?我来打个招呼。”老李觉得凭麻的能力,一定没问题。

“谢谢。”麻继钢脱口而出,可一刹那间他就后悔了。“还像过去一样给领导开车就挺好的,谢谢您啊。”他心里明白,当队长好是好,可接触的人多,万一……不安全呐。如果说犯事之前,自己的人生可以用“膽大”概括,那么余生就是“心细”了,也只能“心细”!

直率的老李哪能猜到他的心思。回国之前,麻继钢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在德国的这几年,着实让麻继钢开了眼界,他要从精神上和物质上同时丰富自己。

回国的第二天,他去了石鼓路天主教堂,也去了莫愁路基督教堂,争取每周做礼拜。今生,只有苟活了,只能修来世。他在心里叹气。

几天后,他跟三妹和红卫说:“我要养狗。”

沛县人爱吃狗肉。不过,麻继钢养狗并不是为了吃肉,他一直喜欢动物,猫、狗、兔子什么的。从少管所出来他就养过狗,只不过是普通的草狗。在德国第一次见了正宗的德牧,好帅气哦!回国时,他买了一公一母两条棕色德牧,空运回南京。

其中那条母德牧,身价不一般。那是当地德牧协会会长家一条七代以上的纯种,有血统证书,当时刚满月,售价2万多欧元。他揣好钱款,准备抱回来。哪知道,老头儿一见买主是中国人,连连摆手。麻继钢不通德语,只能干瞪眼。

回来之后说给老李听,老李最痛恨德国人自以为是的德性,直接拉着他去那个老头儿家。老头儿不能不买老李的面子,但一直绷着脸,一脸的不情愿。麻继钢赶紧赔笑脸,用磕磕绊绊的德语说:“我是来领养女儿的。”老头儿这才有了一点儿笑意,答应卖给他。

临走前,留着长发的麻继钢又抱起小狗的妈妈,在狗舍前合影。这张照片后来被他用作微信头像。

虽然费了不少事,但麻继钢觉得很值得,这狗是南京最好的呢,纯种的德牧。他在德国攒的钱都砸在这两条狗身上了。他早算好了,一年就一窝,生太多会影响寿命。

“我哪会弄这个?”听说要帮着照顾德牧,三妹一脸的不耐烦。

“没事,我教你。”麻继钢不急,“又不是让你开飞机。”

三妹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好在家在一楼,有一个二十来平方的小院子,女儿伊伊已经上了幼儿园,三妹正好可以帮着照应。

“你不知道,南京没有比我们这个更高级的,朋友听说了,都羡慕得要死。等以后配种生了小狗,还能挣一笔钱呢!”他算了一下,“按目前的行情,生下的小狗崽公的卖2万,母的卖3万,一窝12只,几十万呢。”

正说着,“笃笃”,房门好像响了两下,很轻。麻继钢一愣,以为听错了,刚打算继续说下去,又是“笃笃”两声。的确是房门响,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麻继钢大吃一惊,居然是伊伊。

事后麻继钢跟三妹说起这事:“才多大的人,喜欢的玩具看到了,忍那么长时间也不说,而且,进爸妈的房间还知道敲门,咱好像也没教过她呀?”三妹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情节多少年来一直留在麻继钢的脑海里。他和三妹文化都不高,几岁的孩子,却如此识礼,我们这种家庭……他头脑飞快地旋转着。“肯定是投胎的”,他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他想起襁褓中小小的她,想起了那把飘落的碎花伞……

伊伊轻巧地笑着,拉住妈妈的手出去了。他怔怔地盯着她小小的身影,粉色的蓬蓬裙还是去年他买的,两条细细的麻花辫是三妹编的,花点蝴蝶发卡是她自己挑的。她每天还是缠着大人讲故事,听故事的时候非常安静,偶尔问两句,完全是个小家碧玉的模样了。

那把碎花伞究竟飘到了哪里?

做了父亲的麻继钢有了父亲的样子。

伊伊上小学了,麻继钢托了关系,上的是南京名校——北京东路小学。麻继钢对女儿的学习抓得挺紧,伊伊聪明,成绩不错。

伊伊上中学了,中考没考好,还差几分就能上名校。麻继钢又找了关系,弄进了南京外国语学校,是南京的顶级名校。

伊伊很开心。春节刚过,她又在全省中学生硬笔书法比赛中获了金奖。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全省比赛中获奖了。正好快到伊伊的生日了,两口子打算庆贺一下。

公司越来越红火,差不多所有周末都被占用了,连原本几乎雷打不动的每周去教堂都不得不省了。他平时去的是石鼓路天主教堂,有时也去莫愁路的基督教堂。毕竟原来住过那里,熟悉。三妹也不多问。

在德国几年下来,麻继钢做菜的水平不亚于饭店的大厨。他有不少拿手菜,比如80岁老太太教的秘方烧牛肉,白斩鸡做得也很好,还有年糕炒蟹、扬州狮子头,伊伊最喜欢吃他做的年糕炒花蟹。他还会做西餐,牛排、法国鹅肝。他喜欢学,不仅买烹饪方面的书籍看,去饭店吃饭,还去人家后厨看,人家有的不给看,他就给人家发烟,套近乎,一道菜看个两三遍就会做了。

鲤鱼烧得很有讲究。一斤半的红烧最好,把两边的筋开出来,下油锅炸,炸完糖醋也好,红烧也行。酸菜鱼也做得不错,三妹喜欢吃,但他很少在家里烧,外面卖得很便宜,不如出去吃。自己做的话,就用黑鱼,姜磨好粉在水里一烫,拍点儿蒜,但好的酸菜不容易买到,假的多。

伊伊喜欢吃排骨,他就做糖醋排骨,让她当零嘴吃。反正,只要女儿在家,他就做饭,乐呵呵地做饭,心甘情愿地做饭。他爱交朋友,只是从来不交公安的朋友。平时,周末只要不加班,他就约朋友同事来家里吃。他从小就有慢性肠炎,不能受凉,不然就会拉肚子,所以特别注意饮食卫生。他还特别喜欢吃肥肉,每个星期都要去吃单位对面巷子里的大肉面,去了只要肥肉吃,瘦肉不要。

那天他请了父母、弟弟一家。这时的红卫住在莫愁湖边,儿子也已上小学四年级。伊伊还约了三个要好的同学。麻继钢自己下厨,做了伊伊喜欢的羊馍、牛馒、鹅肝,三妹做了鸡翅、披萨,在金陵饭店订了生日蛋糕,还给她买了芭比娃娃。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音乐响起来,麻继钢示意三妹给伊伊生日红包。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

“谢谢爸爸!”伊伊恭敬地向麻继钢一鞠躬,又转向另一边,“谢谢妈妈!”烛光下的伊伊十分开心。生日互赠礼物已是麻家的习惯,麻继钢生日时,女儿送他打火机之类的礼物。在伊伊面前,他尽量保持阳光的形象,他知道女儿懂事敏感,又那么聪明,他希望她阳光健康地成长。

麻继钢很开心,先敬了父母一杯。今天,他特意备了五粮液和中华烟。他酒量一般,红卫和三妹都比他能喝。不过,他还是有几分喜欢的。只是这些年来,他从不在外喝酒,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嘛。平时如果没有任务,晚上9点多钟,妻子会陪他喝一点儿,炒两个菜,酒一般是二锅头,就一杯。三妹问他怎么只喝这么一点儿,他说喝多了肚子不好。三妹也就信了。

安全第一啊!这么多年,他就这么一直小心把控着。

伊伊为他点了烟。他抽烟并不讲究,10多块一包的泰山细烟,以前抽红南京或金南京,是母亲原来烟厂的。偶尔人家送他好烟,他都给红卫。在红卫面前,他始终有着做哥哥的霸气和大气,他是个要面子的人。

三妹在厨房里忙碌。看得出来,她是开心和满足的。虽然在老家沛县人看来,生女儿是很没面子的事,生下伊伊之后,她也的确有三年没回沛县。不过,丈夫对她不错,工资奖金基本上交,还利用业余时间钻研养狗技术,什么品种,有没有病,得了什么病,该吃什么药,他一看就清楚,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手。当年繁殖的德牧每条卖5万,虽然现在已下跌到2万多,但毕竟也赚了不少。生活稳定,女儿争气,作为一个从偏僻乡下出来的姑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一早,丈夫的枕边都是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袜子和衣服,除了为女儿做饭,麻继钢几乎没做过家务。

麻继钢对她娘家人也大方。娘家要买化肥,三妹给500元,他知道了,说:“给1000吧。”大事也征求她的意见。当然,也吵过。三妹性格温和,但出身农村,敏感而自尊。有一次吵急了,她要喝敌敌畏,麻继钢伸手去抢,然后就是一拳。他要让她长长记性。这些年,麻继钢总共动过两回手。

家里人只有红卫有点儿酒量。麻继钢要他喝,他说:“开车来的,不能喝。”

“哪有这事,明天开回去。”麻继钢不屑,给弟弟斟满了酒。

红卫嘀咕一声,没再说什么。从小,他在野小子般的哥哥面前都是顺从的,在外面也是受保护的。

伊伊这边,正跟几个女同学热烈谈论着芭比娃娃。女儿已经长大了,分得清什么事跟父亲讲,什么事跟妈妈讲。

麻继钢在教育上对伊伊很严格,生活上对她很放松,女儿要什么给什么,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对女儿好。三妹有时看不过,觉得过分了,他说:“女儿懂事,惯不坏的。”他知道女儿心地善良,就是有時候有点儿“小气”,能不花的她就不花。他觉得女儿和南医大那个女孩儿一定很像,可女儿的长相越来越像他,他又不时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

日子真的不错,而且越来越好。望着面前的一切,麻继钢经常觉得不可思议。

好几次深夜醒来,看着熟睡的妻子,他沉重地叹息。她那么信任他,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交什么朋友。她开出租,为他生女儿,帮他养狗,她按照他设定的格式规规矩矩地生活着。她依靠着他。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全部。可是,自己却欺骗了她。好几次,他真想告诉她,可是,她能承受得了吗?会转身离开吗?会告发他吗?太危险了。他是喜欢她的。新婚那两年,早上起床,他都会帮她压压被头,以免她着凉。可是,自己却做了那件疯狂的事……自从那个雨夜过后,他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开始改变自己,克制自己。敏感的她面对他的游移,不止一次地问:“你是不是不爱我啊?”他无言以对,无法面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她是在乎自己的。而对于他来说,感情,特别是爱情,实在是个奢侈品。

其实,他更应该想到,如果自己坦陈一切,或许她会劝他自首,一起面对。或许,她会等他。遗憾的是,他的认知水平限制了他的思维。正如他后来所说:“当时法律和生活中有些事我分不清,好和坏我知道,杀人放火我知道是违法犯罪,但其他的概念就很模糊。”

如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堪称完美。与困顿无着的小时候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一再自问,是天生的小聪明让自己一时逃脱,还是菩萨真的原谅了自己?不是说有报应吗?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能够确认的是,那个隐痛仍然存在,时不时袭来,啃噬着他,撕裂着他,如影随形。

有微信了。

听说红卫手机装了,三妹也要赶个时髦,装了,微信昵称是“大沙河”。麻继钢笑她:“好大气势哦,男人似的。”三妹白了他一眼,没答理。

陆续有同事装了,麻继钢也装上了。晚上回来,麻继钢问三妹和伊伊,微信昵称叫什么好。三妹说:“就叫安国镇吧。”安国镇是老家沛县的一个地名,与马庄相邻,素有“五里三诸侯,帝王将相乡”的美誉,是汉高祖刘邦青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沛县人常引以为豪。

“不好。”麻继钢立马否定。老家人才辈出藏龙卧虎,在麻继钢看来,只是个遥远的传说。他实在不喜欢那个地方,从老家出来之后,他很少回去。即使老家堂弟过来,他也很少留饭,每次都是父亲招待。

“叫风火轮吧。”伊伊笑嘻嘻地说。

“这个好,我喜欢!选哪张照片当头像呢?”他的照片不少,大多是年轻时候的,他翻了又翻,横条T恤的,衬衫的,与朋友合影的,哦,这张抱狗的,是在德国照的,居家好男人的模样,能讨别人喜欢,自己也喜欢。

哦……还是叫“一念一世界”吧。

1***1999992。

“要这个。”麻继钢指着号码单上的一个手机号。

1992。他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越雷池半步。熬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也很累。但是,必须坚持下去,用句官话说,得“再接再厉”。

1992。不是说手机是现代人的命根子吗,就让这1992成为自己的生命之结,永远环绕、纠缠、交织,反正已经回不去了。他胡思乱想着,忏悔、害怕,又心有不甘。这么多年了,一定是上天在眷顾着我,宽恕了我,让自己于茫茫人海中偷生苟活。那个生命死结既然挣脱不了,摆脱不得,那就让我麻继钢游走于惊涛骇浪刀锋峡谷之间,在心灵遍受煎熬的同时,寻找一线生机。这,或许也是一种博弈。

他越发拿定了主意。

他要做一个好人。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差不多每天晚上10点多钟才回家,一早7点多钟,又骑上他那辆摩托上班了。他手脚麻利服务到位,坐过他的车的人没有不夸赞的。他开车很快,但违章不多。不光8小时内服务老总,还帮着老总打理家里的花园、鱼池,除虫、養鱼,有时也帮着烧一桌菜。为了做得更好,做出新花样,他不时从书店买来烹饪、花草栽培等方面的书籍资料来研究学习,还向风水先生请教。他栽的月季开出的花儿可以随风起舞,他养的金鱼能听懂人话,他做的中西菜式让挑剔的老总夫人连声叫绝。他几乎成了老总的大管家,老总家装修别墅时,干脆就让他去谈价钱。麻继钢从小就会玩,玩什么都没输过。

红卫住在茶南一个小区里,周末会带着儿子来看看父母,楼上楼下,居然难得遇上哥哥。偶尔遇上,也多半是在楼梯口照个面。

“怎么这么忙?”红卫不解。

他右手一挥,要么指指屋子里,要么指指外面,就匆匆走了。

还有一次,红卫从楼上父母那儿下来,正遇上他抱了几本书进门。红卫好奇,接过来一看,是《现代装修》、《风水100问》、《中国刑事大案纪实》、《当代十大案例》、《法不容情》、《日本经典侦破小说选》,等等。红卫随口问:“哪儿借的?”

“买的。”他瓮声瓮气地回答。

“买的?”红卫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兴趣就这么大?

“随便翻翻。”

红卫想起来了:“刚刚网上说了,甘肃破了一起28年前的杀人案。”

“指纹很厉害的。”麻继钢想起跟汪俊的那次翻车。

“不是靠指纹,是抽血查DNA的时候查出来的。”

麻继钢心里“咯噔”一下,抽血……

“咚咚”,有人敲厨房窗户。麻继钢赶紧开门,是邻居老顾。麻继钢请老顾进屋,同时递上一支香烟。这是麻继钢待客的老习惯了,见人一脸笑,老远打招呼,递上一支烟,非常亲和。老顾摆摆手,说是件小事。原来,老顾儿子的帕萨特一直停在对面路边,上午一个男青年开着麻继钢的车子,把帕萨特屁股撞了,瘪了一块。正好老顾从楼上看到,就想跟他说一下,言下之意,你知道就行了。

“不行,”麻继钢说,“我去找他。”当场他就打了电话。

这个男青年是麻继钢朋友的儿子。第二天,小伙子上门向老顾道歉,赔了200元。从此,老顾人前人后都说老麻够意思。麻继钢听了,只是笑笑。

在路边修车的老陈眼里,麻继钢是个靠谱大方的人。老陈跟麻继钢同龄,自家门口摆摊修车20多年,每天风雨无阻准时7点出摊。遇上邻居车子有点儿小毛病,他总是优惠服务。三妹的电动车或出租车坏了,不时找他修理,他干得又快又好,收费还便宜,大家都是好邻居嘛。麻继钢心里有数,每天早晚经过老陈这边总是主动打招呼,好几次邀他去龙盘中路汽车站边上吃“小龙大肉面”。老陈走不开,他要看摊子。麻继钢又说自己的大摩托车没空儿骑,老陈需要的话,可以拿去骑。老陈虽然也没空儿骑,但麻继钢此举,让老陈觉得对方高看自己一眼,心里舒服。

可是,在街道停车办的老王夫妇眼里,麻继钢又是另外一副模样。有时他开单位的车回来,就停在停车场。偶尔一两次就算了,但次数多了,老王提出要按规定收费,也不多,一次只收十块。让老王不舒服的是,麻继钢不仅每次多要发票,后来干脆连十块钱都不想给了。好几次,两人说着说着来火了,吵了起来。最厉害的一次,两人差点儿动手,被周围的邻居劝住。事后,麻继钢主动给老王打电话,言下之意昨天冲动了。

麻继钢做好人是有一定分寸的,这就是,这个好人不能做得太好。比如说高三妹,老实本分,又能吃苦,又能照顾家里,他在生活上物质上可以说对她很不错,但在感情上,他不敢对她太好。据他后来说,是怕万一东窗事发,她会受不了。

又到年底了,忙乎一年的集团照例开展先进员工、先进集体评选。十二个人的小车班,两个名额,大家推荐了他和另外一名年轻的驾驶员。他想推掉,对队长仇飞说:“算了吧,我已经连续三年先进了,给小年轻们吧。”

“既然是大家评出来的,那就是众望所归,你别推了。”仇飞实事求是。在同事眼里,老麻人好,技术也不错,节假日主动加班又多,真是没的说。

热闹隆重的表彰大会照例是集团年终的一台大戏。领导讲话、慰问、表彰、颁奖、节目演出,一应俱全。有一次员工家属也参加了,伊伊还担任主持,不怯场不造作,外貌气质俱佳,让大家赞叹不已。一位集团领导甚至表态,等伊伊毕业了,就招收进来,听得父女二人美滋滋的。伊伊回家把这事告诉妈妈,三妹立马炒了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

过了两天,早上一上班,仇飞来了电话:“你准备一下,下周的表彰活动,你作为先进员工代表上台领奖,再接受采访。记着穿工作服哦。”

领奖?采访?他脑子一转,不行,无论如何不行。

下午瞅准仇飞在办公室,他找上门去。“下周二我老家堂弟娶媳妇,老早就约了,我周一就得过去,正打算跟你请假呢。”接着又自言自语,“哎呀,请柬忘了带来了。”

仇飞朝他看看,觉得奇怪,就为这事,还追到门上来?电话里说一声不就行了?“那好吧,你去就是,我另外安排人。对了,还有件事,最近电视台要给我们拍个视频宣传片,我们商量了,你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出镜。等你从老家回来,这总没问题吧?”

“拍我?”他又愣住了。天哪,怎么回事啊?

“不是拍你,主要是展示公司新时代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这事领导都定了,你可别说不行。”

他的确不好再推辞,只得说:“行……拍我可以,作为公司背景吧。”

宣传视频很快刷屏,镜头中的他沉稳干练,要说代表公司形象,展示员工精神风貌,一点儿不夸张。

后来他坦陈,那件事之后他活得很累,每天都在伪装自己,刻意躲清静,不凑热闹。他意识到很多事要做好,但又不能做得太好,不能太出挑。多年前犯下的罪行,就像一根线一样一直牵着他,不时被拉扯、被刺痛。生活越是不断向他展示美好的一面,这种痛感就越强烈,越是害怕失去。

真是磨人啊!

第十五章 女儿,妈妈一直都在

1992年11月19日,南京石子岗殡仪馆。

朱敏咬下一块金戒指,放在林俐的嘴里。冰凉。支离破碎。铺天蓋地的悲凉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下葬也有含玉的,朱敏只要了这只戒指。凤戏牡丹的金戒指是母亲的陪嫁,也是母亲的叮咛。凤尾清逸似余音缠绕,当年清秀聪颖的朱敏姑娘怀揣着那份浪漫和梦想,在这太湖之滨、灵山之侧,珠玉轻弹如痴如醉。一如母亲当初,她也给了女儿,可这是怎样的一种给啊……

她恍惚着,女儿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林俐的眼睛微启,她这是死不瞑目啊!

林鸿生几乎晕厥,已被亲戚扶到一边。朱敏强迫自己站稳,她不能倒下去,她必须坚强起来——女儿啊,爸妈要为你伸冤,一定要抓到凶手!

从无锡返宁,带回一大包资料。我选了林俐的一本相册、部分照片,中、小学时期的荣誉证书、成绩报告单,林俐与父亲的笔记,林家与亲友的往来书信,以及多年来夫妇俩寄给有关部门的信件。

刚到家,朱老师的电话来了:“辛苦了,没有好好招待你们,真不好意思。”

挂了电话没多久,微信提示音又接连响起,是朱老师发来的几张照片——她为我和王朋准备的,案板上是水饺、雪花牛肉,碗里是熏鱼、基围虾、豆腐、木耳,搪瓷盆里是包菜、白菜,还有水果。

语音跟着就到了: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非要到外面去吃。这些菜,我要吃好长时间才能吃完。你们太客气了,水果也不带走……

其实,出于礼貌,我们走时带了些芒果桂圆。没想到,还是让她不开心了。采访期间,考虑到老太太毕竟80岁了,腿脚不便,我们想接上她去附近分局的食堂就餐。她坚持不去,只好作罢。她还让我就住在她家,尽管我早已在酒店订了房间。她把我当家人哩。

林俐被害几个月后,案子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两口子急了,林鸿生陆续给国家教委、省委领导写信,要求关心案件的处理,同时也通情达理地表示,南京警方已尽了全力,四位局长都亲临现场,不要对他们有半点儿责难。省委沈达人书记很快回了信,表示已要求有关部门集中力量侦破此案。

那段时间,林鸿生一直住在南医大的康达宾馆305房间。窗台上,林俐的遗像前,鲜花、香烛,她爱吃的桔子、波萝、梅子、荔枝干……房间成了灵堂。他和妻子每天供饭,面对林俐的遗像流泪。他始终不愿相信,懂事、优秀的女儿就这么走了,抛开亲人和热爱的生活,就这么离开了。

俐俐,俐俐,你在哪里?林鸿生五内俱焚,撕心裂肺,每天都要倾诉对女儿的思念,告诉女儿没有来得及说的事,还有日后那些美好的打算……他在那本浅绿色大理石花纹的工作手册上写啊写啊,诉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可是,这一切又是那么苍白无力。现在能为女儿做的,只有要求公安机关抓住凶手报仇雪恨。他要等到破案了再回去。

朱敏在无锡、南京之间两头跑,毕竟婆婆和儿子还在无锡。林鸿生本来身体就不好,悲伤肺,这个致命的打击让他摇摇欲坠。单位同事都劝他回去,林达也劝父亲回无锡休息几天。可林鸿生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国家人事部批准他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这可是国家顶尖级别的荣誉和待遇啊!单位同事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仍是什么话也没有就挂了电话。以前,林鸿生可是个工作狂啊!公司的产品开发、工程引进、设计制造、人才培养、外商谈判,等等,什么工作都离不开他。可现在,他根本不在乎了,像是换了个人。心爱的女儿不在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呢?心爱的女儿不在了,什么事业,什么待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不是原先的那个林鸿生了。

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待着,时常放下窗帘,屋子里总是黑乎乎的。他觉得或许这样,女儿能听到自己的呼唤,会来到他面前,轻轻地叫一声爸爸。他是多么希望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啊,哪怕一声也好。他会死死地把女儿搂住,永远守在女儿身边,谁也不能夺走她。好几次,似乎有窸窣声,他以为女儿来了,一跃而起,哪知道,竟是风动窗帘。

朱敏也不放心了,电话里说不通,干脆带上儿子一起过来。总算答应回去了。他托福建的亲戚买来席慕蓉散文集《有一首歌》、《爱的絮语》和诗集《无怨的青春》、《七里香》,曹明华的《一个现代女性的灵魂独白》,林语堂的《人生的盛宴》。这些都是俐俐想要的,他答应买给她的。他仍不停地写信,不仅给有关部门写,还给同学、给亲戚写,要大家帮着出出主意,有什么办法尽快破案,让冤死的女儿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他和妻子一直想不通,女儿从来懂事善良,全家人一直与人为善,怎么会遭此劫难?

临走之前,他又去了南京市局五处。这时的他,眼眶凹陷,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汗衫成了空荡荡的衣架子。操福初心里一揪,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心,案子一定会破。一天不破,一天不收兵!”

看得出来,公安为了这个案子已经想尽了办法。他想表达感谢,可又不想说,毕竟案子还没破。他实在不想他们因为误解自己的“理解”而有所松懈,哪怕一丝一毫。他只有在心里跟他们说对不起。

破案,成了他最大的念想。终于有一天,他从《中外书摘》上看到《一个特异功能的女兵的故事》,说的是某女兵具有透视的特异功能,某地公安局曾邀请她破了枪支弹药案。真是现实版的福尔摩斯啊!激动不已的他又升起新的希望,他跟學校说了,校领导商量后认为,作为辅助破案手段,可以试试。他连忙设法联系对方,认认真真写了四页纸的一封信,附上林俐及案发现场的照片,以及林俐简况,恳求对方施展神奇的能力帮助破案,抓获凶手。不料,对方迟迟不复,再三去信,仍如石沉大海。

家里不时有人来看望,同事、同学、邻居、朋友、亲戚;果珍、麦乳精、蜂乳宝、太阳神,花花绿绿,堆满了一桌子。

到了年底,公司里,宿舍楼里,到处都是喜庆热闹的声音,家家都在忙着准备过节,他们家却一片沉寂,只有清明。

台历要换了,他死死盯着四四方方的一小摞,姹紫嫣红的春色里,藏着他不敢触及的一切。突然,他像是痉挛了一般,神经质地翻到3月的那些日子。四张日历,白纸黑字,像极了灵堂的布幔。他一张张撕着,哧——哧哧——

这是他的人生黑段啊!

他满眼是泪。

一年又一年,夫妇俩相扶着来到林俐遇害的地方,呼唤着俐儿,点起一根根思念。

一年又一年……

七年后,丈夫的葬礼上,朱敏木然呆立,任凭身边亲人朋友的呼号哭泣不绝于耳。丈夫临终前的嘱咐不时在她耳边响起。她没有流泪,她的泪早已流干了,早已汇进滚滚的长江和浩瀚的太湖了。

女儿和她心有灵犀,不时出现在梦中,特别是第一次去青龙公墓,夜里就梦到女儿来厂里找她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穿着那件花格布衬衫,笑眯眯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妈妈。她问女儿,俐儿啊,你过得好不好啊?俐儿没有答话,还是定定地望着妈妈。她再问,俐儿偏了偏头。她朝那边望去,远处山高水低烟波浩渺……

再醒来,女儿与自己早已是天人相隔。

那幅全家照依然在床头,甜蜜,温暖,老林的额头饱满光洁,嘴角抿住的丝丝笑意从眼睛里掩不住地流淌出来。天蓝色的相框,是俐俐最喜欢的颜色。夜深人静,她一次次端起来,跟女儿说话。

沉冤一直没有昭雪,可是,婆婆走了,老林也走了,他们一个个都撒手去了,只剩下自己和儿子相依为命。可是,我不能倒下去……老林,夫妻三十年,你我搀扶着,一点一滴搭起了这个四口之家,辛苦却快乐着,勾画的生活前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老林,你走了,我知道你走得不情不愿,放心,我会接着走下去!女儿啊,妈妈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还有一口气,妈妈也要为你伸冤,妈妈要活到凶手落网,活着看到凶手偿命的那一天!

为女伸冤,讨回公道,成了朱敏此生唯一的信念。望着窗外日渐凋零的秋风落叶,年已六十的她,艰难而又义无反顾。

我要活着,每天坚持营养荤素搭配,牙不好,瘦肉剁碎了再吃,不喜欢吃的也坚持吃;我要活着,每天坚持走路,尽管腿脚不行,但必须每天锻炼;我要活着,心血管病不时让我头晕目眩,那就坚持每天服药,每半年去医院体检,有问题赶紧找王付生主任……

她嘱咐已大学毕业远在深圳工作的儿子林达,孩子,父母已培养你长大成人,你和姐姐一样,聪明,懂事,我们很欣慰。下面的路靠你自己走了,祝你一切都好。

从那个时候开始,整整二十一年,每年的3月20日,白发飘零的朱敏风雨无阻,在女儿的祭奠路上踽踽独行。

曾经,她觉得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了,于是,对接待她的梁志军老师说:“梁老师,以后我可能不能来了,走不动了。”

可是,第二年第一场春雨过后,她苍老孤独的身影又出现在南楼天井。

如今的南医大“回”字形南楼,朱老师每年都要来这里祭奠爱女

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胸闷、头晕,心慌、心痛不断发作。2019年4月和11月,年已八旬的她三次住进医院。她知道自己随时随地可能撒手离开,可还是不愿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要跑下去。

林达担心母亲的身体,多次把她接到深圳。她总是住一段时间就回江苏,特别是3月那几天,更是雷打不动。儿子已经娶妻生女,儿媳妇孝顺懂事,她何尝不想跟孩子们共享天伦?可是,苍天在上,亲口答应了老林,自己已经八十岁了,还有多少时间啊?

果果,好孙女,原谅奶奶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等到报仇雪恨,奶奶会一直陪你长大,送你上大学,送你出嫁。现在,奶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几次见面,我发现朱老师三样东西不离身,一是祭奠林俐的供品,林俐喜欢吃的饼干、话梅、巧克力、香蕉、苹果、花生;二是盛放药品的塑料袋,丁笨酞软胶囊、硫酸氢氯吡格雷片等十多种;三是兼作拐杖的二轮轻便手拉车,所有杂物一股脑儿装进其中。八十高龄的她,以车代杖,独自蹒跚在伸冤路上。

这次相见,原先暗绿色的手拉车换成了新的,红白相间的帆布袋亮堂耀眼。她声音洪亮,笑着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拐杖。”

多么坚强的老人啊!

五处的每位领导都接待过她,她逐个记下联系号码,保持互动。每次来五处,她都对他们说:“我的案子还没有破。”专案组重新启动不久,把工作情况做成视频给她看,她才放心些。

顽强的意志,深切的母爱,敏捷的思维,得体的修养,是我与朱敏相处一年来最深切的体会。年老体弱,身心俱伤,她坚持为女儿奔波伸冤;案件一波三折濒临绝境,她仍然痴心不改,相信光明终有一天会到来;即使在奔走无望万念俱灰的绝望中,她也依然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这些年,每逢节假日,她都在微信中问候相关办案人员,不时为大家鼓劲。麻继钢归案后,她不止一次向参战民警表示发自内心的感激,感谢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对该案的关注和支持。在了解我的采访需求之后,她主动帮我联系有关采访对象。梁志军、王付生、陈中初、肖蓉等人的电话号码就是她提供的。她至今保留着每天看《新闻联播》的习惯,关注时政,关心国内乃至国际形势,才会有开阔的眼界和宽广的胸怀。

从无锡回来没两天,她给我发微信:今天是林俐的奶奶去天堂23周年。想到,看到,心里很难受。我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世事难料,但我要挺住,强烈要求判处凶手麻继钢极刑,为女儿报仇,我才能闭眼。

我鼓励她:保重,挺住。

我理解她。这些年来,麻继钢入职、迁居,甚至喜添千金,林家却家破人亡濒临崩溃;麻继钢出国、入股,日子和美滋润,朱敏却顶着风冒着雨艰难地奔走在伸冤路上……

一天,猛然看到有关报道,后面的跟帖有这样一句:凶手多活了20多年,这20多年,受害人家属是怎样度过的?

我猛然惊醒。关于“写作定位”的问题突然如醍醐灌顶。是啊,种种忏悔、赎罪和逃避、隐藏,麻继钢28年来的人生可悲可叹。但是,那个风雨交加的魔鬼之夜所作的恶,他必须偿还!

第十六章 刑警的脚步

采访中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在了解某个案件的具体侦破细节时,办案人员常常挠挠头皮:“唉,记不得了。”然后补充一句,“要是没破的案子,一定记得。”

后来在采访分管刑侦的张勇副局长和已退休多年的几位资深刑警荣爱民、宋礼宁、张坚时,他们的说法如出一辙:“刑警嘛,破了的案子会忘掉,没破的案子一定刻脑门!”

“3·24”就是刻在南京刑警脑门,不,应该是刻在南京公安心头的案子。

2015年4月15日,江苏省公安厅刑侦局向全国范围内各刑侦协作单位发出协查通报,请相关单位DNA实验室落实专人对有关数据进行比对,提供比中线索使案件得以侦破的,南京市公安局将给予一万元人民币奖励。

此前,副局长张勇分工调整分管刑侦。张勇上世纪八十年代省警校毕业后,一直从事刑侦工作。面对多年悬而未决的“3·24”,虽是久经沙场的警坛老将,张勇内心也是压力山大。但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继续吧,兄弟,为南京刑警这一品牌继续奋斗,为荣誉而战!

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任上破案。

不久,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甘肃白银连环杀人案,破了!

1988年至2002年,14年间,甘肃白银市11名女性惨遭入室杀害。凶手专挑年轻女性下手,作案手段残忍,受害人中年龄最小的才8岁。当地人谈虎色变,造成极大社会恐慌。此案被公安部列为督办案件,曾组织专家对案件进行会诊,但案件迟迟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2016年3月,公安部刑偵局先后四次派刑侦专家赴甘肃白银研讨案件,明确利用科技手段进行侦查的方向。案件终于取得重大突破,一名高姓在押犯人被比中,侦查触角指向高姓家族。8月26日,隐身28年的凶手高承勇在白银市工业学校一小卖部里被警方抓获。

这是公安部2004年开始在全国推进“命案必破”,开展侦破命案攻坚战的一项重要成果。

科技强警,科技破案,显示出无坚不摧的神奇力量。

“去白银学习,重启专案!”张勇作出决定。

“3·24”案的侦破掀起了第三次高潮。

退休不久的陈宪法重返他熟悉的岗位。接到政委宋敏电话的那一刻,陈宪法百感交集。

2014年夏天,退休前的他特地写了一封信交给局纪检主任黎海东,内容是有关“3·24”案件未做需做的工作。尽管要退休了,可他哪能放得下呢?黎海东二话不说,拉开书柜,取出两包看上去有些年头儿的红“南京”香烟。陈宪法怔怔地望着对方,不知何故。

“这是老太太给我的。我跟她说,等哪天案子破了,我们再抽。”黎海东说的“老太太”,就是林俐的母亲朱敏。

两人唏嘘一番,陈宪法回到办公室,拨通了朱敏的电话,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自己马上退休了。

“啊?退休?”对方愕然。

“放心,我们这边会有人管的。一定请放心。”陈宪法忙不迭将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他怕老人家误会,毕竟以前每次来,大都是他接待。

半晌,对方才轻轻地说:“知道了。”

陈宪法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失落。

现在,政委的电话唤回陈宪法,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突然体会到缘分这个词的含义,不仅是人,还包括——案子。半生刑警,半生“3·24”,自己刑警生涯的一多半留给了这个“3·24”。

接下来,他和盛琪带着民警们大干三个月,把1985年以来的涉性案件梳理出几百起,串并案100多起。

关于刑警,其实可说的事儿很多,可以说,每个刑警都有一身的故事,也都有一份别于他人的独特情感。有句话说,百姓看公安,关键看破案。在警察这个职业群体中,刑警直接冲杀在打击犯罪的最前沿,流血牺牲最多,奉献付出也最多。可是,这个职业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为之前赴后继。刑警经历,是一名警察终生的荣耀。

有句话说,作为警察,不干刑警是遗憾,干的时间长了更遗憾。在负重前行的同时,还得承受对亲人和家庭的愧疚,承受周围人的误解和冷落。但无论如何,刑警生涯都是每一个曾经生长于斯、战斗在此的公安人镌刻永远的记忆。

“3·24”案告破之后,当年参与过案件外围侦破工作的民警叶宁写的一篇散文《难以释怀》在网上刷屏。那时的他在雨花分局板桥派出所,1995年调到市局刑侦支队。他告诉我,2007年3月24日上午,天阴沉沉的,雨时断时续。走过大队三楼办公室朝南窗口的他,无意看到林俐父母蹒跚的背影。他猛然记起,又到那个日子了。早就听说过两口子每年都要来,那一天,老两口的背影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第二天,他去华侨路所办案,遇到朱建谷支队长,他说:“昨天又来了。”随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爱写诗的叶宁当时正在尝试写新警察故事,他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文。市局警协秘书长刘志欣看到了,打算在内部刊物《金陵警坛》上发一下。叶宁有些犹豫:“这是未破案件,合适吗?”刘志欣说,可以。2013年,市局政治部编印《回望记忆深处——刑警讲的故事》专辑时,也用了这篇稿子,题为《难以释怀》。

难以释怀。我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无独有偶,2018年夏,公安部刑侦局组织作家采访全国百佳刑警。我在采访国务院表彰的“特别能战斗刑警队”南通市公安局刑警队法医贾东涛时,他讲起2017年6月破获的一起11年前的杀人积案。这起美容美发店女店主被杀案发案时间为白天,发案地不仅位于闹市区,而且紧邻市委、市政府,与市公安局仅一街之隔,用句俗话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案子居然发生在政府“眼皮子底下”,影响自是相当大。当年为破这起案件,南通警方成立专案组,出动全城警力,不分白天黑夜拼命苦干几十天,每天采集血样近400份,现场周边20000余名适龄男性的血样全部进行比对,向全国各省、市、县级公安机关发送协查函3000多份,真凶却一直没有露出水面。此后多年,这起案件成为南通刑警的心头之痛。一名专案组的老民警要退休了,临走之前专门找到贾东涛,反复叮咛:“东涛,哪天这个案子破了,你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啊,我请你喝酒!”

多么惊人相似的一幕啊!

什么是刑警?什么是刑警精神?

这就是。

采访中,几乎所有人都谈到,改革开放之后,社会变革、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来思想观念的变化和人员流动的增加。而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管理并没有跟上,因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各类刑事案件明显增多,特别是1995年至2010年,包括杀人、侵财、涉性的各类犯罪恶性程度显著增大。与社会管理面临的问题同样的是,治安管理滞后,刑事技术手段落后,根本无法适应破案的需要。张勇局长在采访中笑称:“技术落后,基础薄弱,全靠两条腿一张嘴。当时我们都是火冒冒的,脾气大,局长杨正保永远在发脾气。但是,我们的破案率一直高居90%到95%,公安部多次表扬过南京。”

曾先后担任南京市局刑侦局局长、江苏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总队长的荣爱民告诉我:“那个时候,刑警确实非常辛苦,特别是下去办案,经常是三餐都没有保障。那一次为破六合‘7·29碎尸案,大夏天我们顶着近40度的高温,找尸块,查尸源,寻线索,蹲守在一个连铁皮摇头扇都没有的小饭馆里,夜里热得睡不着。吃饭更不用说了,韭菜炒鸡蛋、青椒土豆丝、大白菜烧粉丝就已经是顶配,一根肉丝都见不到,就这样一连吃了20多天。54天后,抓住凶手的那一刻,大家全都吼了出来。那是憋得太久的释放啊!参与办案的个个都瘦了一大圈,宋敏瘦得最多,九斤半!”

宋礼宁是“3·24”以来第五任支队长,他告诉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指纹在破案中发挥的作用越來越大。我们开始建立指纹库,民警通过指纹破了案,都会受到奖励,逐渐形成长效机制。大家吃够了手段落后、破案艰苦的苦头,都意识到依靠科技破案的重要性。DNA实验室建成后,大家一起发力,很快建库。应该说,当时意识到这一点,为现在高效、精准破案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记得那段日子,他最爱听的三个字就是“对上了”!

这不,好事又有了。2015年1月29日,五处对辖区历年命案积案现场痕迹物证逐一进行梳理,成功获取多起案件现场遗留生物检材的准确信息。运用DNA技术,经过反复对比,一名叫杜胜华的男子浮出水面。

1999年2月大年初五,南京栖霞区一处路基斜坡上发现一具女尸。几小时后,相距四五公里的原江宁县通往湖熟镇的宁周公路边的灌木丛里也发现一具女尸,头颈部有大量血迹,并套有塑料袋。两名女子年龄分别为20岁与40岁左右,经过勘验,很可能是同一人作案。民警多日走访,周边人都不认识这两名受害人,判定很可能是被杀害后抛尸路边。根据衣着推测,受害人可能来自周边经济欠发达地区。但协查通报发了一次又一次,一直没有线索。案件成为悬案。

16年后,随着技术的进步,案件迎来了突破。2015年3月15日,凶手杜胜华落网,一天后,交代了自己的犯罪经过。

虽然经多次比对,“3·24”案的凶手仍不见踪影,但其他命案积案的陆续侦破,仍然给了张勇莫大的安慰。在实践中大家发现,生物检材相对农村比较管用,因为那里人群集中,流动性小。而城市人口流动性大,比较难掌控,效果大打折扣。还有,区域性的数据库,比对范围真的有限。张勇感叹,如果全国建库,“3·24”案就有希望了!

不过,透过重重迷雾,他相信,那个恶魔的身影,已经日渐清晰了。

第十七章 再出发

江水滔滔,悠悠东去。一转眼,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走过40年。就在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深入发展的时候,刑侦领域也进行着一场深刻的革命。2018年,公安部启动建设相关生物检材库,意味着相关生物检材实现全国范围联网。对于“3·24”案来说,无异于侦破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破案的第四次高潮,终于到来了!

科技的进步,引导破案方式的改变。多年来,专案组运用新技术手段,对保存的相关物证进行检验,目前常染色体已做到24个位点,另一生物染色体也已做到38个位点。

2018年,江苏省公安厅将“3·24”案列为十三起重大案件之一,挂牌督办。在省厅刑侦局的协调下,通过公安部五局,又一次向全国同行发出协查通报,奖励金额提高到5万元。

7月19日,重建“3·24”攻坚办公室,市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张勇任组长,刑警支队支队长孙育海、政委宋敏为副组长,宋敏具体负责。刑侦局副局长黄伟、王海荣,鼓楼分局副局长陈矿,刑侦局一大队大队长贺涛,刑科所DNA室负责人俞卫东,鼓楼分局刑警大队大队长陈晓平为小组成员。抽调民警成立工作专班,荣玉山、刘志广、孟庆庆为专班成员。刑警支队一大队、二大队、刑科所和鼓楼分局刑警大队分头负责相关查证牵头工作。同时,专案组固定人员、固定场地,集中办公地点设在刑侦局513室。

专案组重启,办公地点设在刑侦局513室

“南京刑警,要为荣誉而战!”

“案件不破,人员不散!”

会上,张勇一字一顿:“坚持。坚守。”

513室。

“3·24”案专用地图挂好了。嫌疑人模拟画像上墙了。白底蓝字,刻有“命案必破,不破不休”的背景板夺人眼球。专班工作人员荣玉山、刘志广将办公桌早早搬了过来,刘志广狠狠地、一遍遍地擦着桌子,地面拖得锃亮。其实,谁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专案组的全新阵容,堪称“豪华版”。

56岁的孙育海现任刑侦局局长,也就是五处处长。江苏省警校毕业的他祖籍安徽和县,出生于南京。干过社区民警,担任过派出所长、公安分局副局长、南京市公安局监所支队支队长。或许是受六朝古都深厚文化的浸润,业余时间他喜欢爬格子,曾在《犯罪研究》等杂志和文学期刊上发表多篇专业文章和文学作品。知道他的微信昵称吗?大海哥。温情而又浪漫。面对温润沉静的他,你无论如何想不到,对方竟是南京警方赫赫有名的资深刑侦专家。

会议一开,宋敏第二天就忙着“开张营业”。

属兔的宋敏别看长得憨憨实实,其实有着狡兔一般的精明和机灵劲儿。1963年出生的他来自一个军人家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与两个哥哥的命运不同,1980年,高中毕业的宋敏虽然以10分之差高考失利,但仍然赶上一个不错的时光。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南京经济发展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市里举办电视大学、金陵职工大学,以解决人才奇缺的矛盾。宋敏报名上了电大电子专业,经过三年半的学习,1983年底,他和班上六个男生一道,分配到南京市公安局。

宋敏在市局治安处干了半年不到便调到五处,先在组建不久的情报科负责情报信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提倡干部年轻化,要求院校毕业的年轻人到一线岗位锻炼,于是,宋敏又被安排到侦查大队,也就是后来的一大队。侦查大队在五处属于尖刀一线,最辛苦也最能锻炼人,在那旮旯摔打个一年半载,扛不住的脚底抹油溜了,扛得住的八九不离十都是好苗子。

宋敏家住户部街,离五处所在的白下路101号也就两站地,28永久自行车蹬起来飞快,有事喊一声就走。他虽生得粗枝大叶,却是心思细密,眼里有活儿,走到哪里,手里不离几样东西:一个本子一沓纸,一盒印泥一支笔,拎包随身不忘记,南征北战总相宜。

眼快手更快,谈话做笔录,别人问完了,他的笔录也同步完成。有一次勘验现场,技术科的同志临时有事缺席,队长抓耳挠腮之际,他毛遂自荐顶上去,居然像模像样画出一张现场图,让大家惊掉了下巴。他们哪里晓得,宋敏是工科出身,三年的机械绘图基础,画个现场图,还真不算什么事儿!

一年的锻炼期很快到了,大队长问宋敏,你觉得哪里好?宋敏朝火辣辣的太阳眯了眯眼,居然有点儿扭捏:“随便吧。”

大队长“嘿”了一声,“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他早就看好这小子了,私下里已经跟杨正保局长嘀咕过了。就这一拍,定格了宋敏三分之一世纪的刑侦生涯。

和宋敏不同的是,荣玉山是以一个法医的视角来审视“3·24”案的。他刚从刑侦局刑事科研所退下来,现任警务技术二级主任。1993年1月,他从苏北一家医院调入五处。那是个寒冷的冬天,他第一次走进白下路101号,无意间,右首的小平房吸引了他的目光——“3·24”专案组的标牌孤零零地在寒风中颤抖着。赫赫有名的“3·24”,他早听说过,不想竟在眼前。忍不住,他看一眼,走两步,转身,又盯一会儿。白底黑字,触目惊心。这个画面,多少年后荣玉山一直记忆犹新。

从里下河高邮走出来的刘志广当年参军入伍,在179师536团一干就是18年。1998年底,从536团司令部管理股股长转业公安,在四大队当侦查员。还有平素笑眯眯的警花孟庆庆,毕业于沈阳刑警学院。和多数干公安的女孩子一样,孟庆庆在暴力犯罪大队当过几年内勤。本科双学位的她做事沉稳,工作踏实,大伙儿对她评价不错。

有这几个人搭班,宋敏心下盘算开了,刑科所长出身的荣玉山心思缜密,主要抓排查比对;刘志广侦查经验丰富,可以跑外勤;孟庆庆负责资料搜集,内务管理;自己组织安排,总体协调。

和荣玉山一样,宋敏多年来也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但凡接触过宋敏政委的人都知道他有两个特点,一是细心,二是执着。细心到什么程度?他是那种跟你见过一面,就能看穿你五脏六腑的人。什么事儿都爱琢磨,经年一线的经历,又让他时常将心下反复琢磨的结论自信满满地付诸行动。

对于宋敏来说,接手“3·24”案,既有压力,又有信心。压力众所周知,信心嘛,作为一个资深老刑警,他觉得凡事终有因果,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有其必然性。现在的破案条件跟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得益于“3·24”案优质过硬的物证,依靠发达的现代科技,更有大伙儿的拼命精神,宋敏很有几分自信,“3·24”案肯定破,必定破,而且要争取尽快破!

接手后,宋敏和荣玉山盘算着,几十年的陈案,各种线索、人头资料、采血情况不仅在五处,还遍及全市各分局、大队,要弄清情况,必须先掌握情况,臺账首先要清楚。干脆,把分散在分局、派出所的案件材料全部统一收集保管。

至于牵涉到的人头,在当年的基础上,按照“先重点,后一般”和“先易后难”的原则,几百人头一一过堂,重点人员核查见底,对几类重点人员开展专项排查。数据采集方面,对过去排查但没有否定的人员逐一查证见底。专案组先后下发7次采集名单,通过信息研判落地查证重点人员425人。

宋敏坚信,采集生物检材加上数据比对,双管齐下,应该是这次战役的制胜法宝。

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荣玉山、刘志广每天闷头看材料。几个星期下来,头都要炸了。虽然空调效果很好,可还是觉得憋得慌。面对一堆堆泛黄的案卷和材料,刘志广不时打着喷嚏。看到政委宋敏从门口走过,他连忙捧起面前的案卷跟进办公室:“这个柏进还有疑点,当时他用的假名叫‘吴进,而且当晚去过南医大。费宁远也没有见底,是串并校园流氓案时排查出来的,那时他还在校,比林俐低一年级,口腔系的。”

当时的几个重点人头,五处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一些,更不用说宋敏了。“是柏进啊,之前他在学院干临时工,南楼也是那个时候建的,内部结构一清二楚。哪方面没见底?”

“血型没见底,因为其他原因搁浅否定了。”

宋敏略一沉吟:“都要查。先查柏进。”

中午,刘志广简单地扒了几口饭,带了一名侦查员开车去了高邮菱塘龚家村。

这时候的柏进早已跟当时的妻子离了婚,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四岁的仪征女子为妻,生有一子,现已大专毕业,在扬州瘦西湖风景区干导游。当年从联社退出来之后,他自己办了一家冷铁加工厂,招了四名工人。

社区民警小高年龄不大,对情况很熟,是县级十佳优秀青年民警。刘志广把情况一说,小高眨巴眨巴眼睛:“这个柏进平时倒也不犯嫌,这些年来埋头干活儿挣钱,日子过得应该不错。感觉这人脑瓜子比较活,其他方面的问题有没有,那就不好说了。这样吧,最近刚好全市安全生产大检查……”说着,他掏出手机拨号,“喂,老柏吗?我是派出所小高,有个事需要找你一下,全市正在开展安全生产大检查,每个单位的负责人都是第一责任人,麻烦你过来签一下安全隐患承诺书……什么?在外面?”小高扭头朝刘志广示意,征询他的意见,“明天上午可以?”

刘志广点点头,反正也不急这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9点刚过,一个50多岁面色疲倦的男人出现在派出所,是柏进。眼前的柏进身板略显佝偻,但身高仍有一米七四左右。会是他吗?刘志广心下疑惑。

半个小时后,刘志广带着提取的生物检材,朝小高挥挥手,直奔宁扬高速。

当天检测结果就出来了,依然没有比中。

秋天很快来了。

采集排查与比对同步进行着。专案组每周一上午开会布置工作,每月向支队汇报进度。张勇不时到专案组听汇报,与专案组成员一起研究案情,明确攻坚方向。没多久,省厅分管刑侦的裴军副厅长带着命案侦破专家来督导命案积案侦破情况。省厅刑侦总队一位副总队长当年刚刚参加工作,就参与过“3·24”案的侦破,这一次,又带着侦查、技术以及图像、模拟画像等相关专家到刑警支队,对案件进行会诊。

生物检材是关键物证,检材比对是重中之重。宋敏琢磨着,检材肯定没有问题了,但比对数据方面,公安部虽开始建库,但各地数据输入还需要一个过程,再加上网络传输因素,有些比对要求较高的数据的相似度反映不出来。看来,必须主动出击,不只与公安部、省厅数据库比对,还应该与已建库的省市广泛开展数据比对。他和刑科所DNA室的袁文勇一起向张勇、孙育海汇报,得到了两位领导的支持。

现代科技再强大,没有人工勤务相配合还是不行。宋敏将目光投向袁文勇:“建库数据更新快,我们每周不间断比对一次!”

小袁微微一笑。这个言语不多的江苏泰州小伙,有着常人难及的朴实和认真。宋敏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安排他参加专案工作。

就在这时,荣玉山摔伤了。国庆长假期间,山东大学青岛校区18级学生张三顺给江苏省公安厅外网写信,自称可以协助南京警方侦破“3·24”等发生在校园内的杀人案件。省厅非常重视,随即将该生的请求转到市局刑警支队,孙育海支队长批示,交由荣玉山负责联系,并于10月10日前回复。

接到批示时,荣玉山正在休假,照顾来宁小住的老父亲。他关照好家人,连忙赶到支队,认真回复了张同学,解释了警方的办案程序和保密要求,对他对南京警方的支持表示感谢,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下午四点半,想起还在等他的父亲,他赶紧骑车往回赶,途经中山南路工商银行路段时不慎滑倒,致左锁骨骨折,动了手术。

政委看望他时,他跟政委要材料。政委问:“行吗?”

他说:“怎么不行,我花了600块钱雇了辆车把老父亲送回老家了,这左手不能动,还有右手呢!”

政委感慨不已,只好派人将材料装了一大箱送过来,让他在家边休养边看材料。

2019年1月3日,袁文勇发现江西萍乡一相似DNA数据。这是专案组重启以来第一次发现相似的数据,大家都兴奋不已。刚刚病愈上班的荣玉山听说后主动请战,和袁文勇一起前往萍乡核查。可是,整整查了一天,却没有结果。会不会有相近来源?两人决定到附近的莲花县再查。又是一天半下来,仍是一无所获。最后才弄清楚,原来是工作人员录入错误,张冠李戴……

3月份,基础台账建设终于完成了,共整理装订了121本案卷,并统一编号登记,涉及的15601人的材料全部形成电子档。这些材料是从五处原有的档案资料,以及各分局、派出所一份一份搜集上来的。

清理台账的工作终于大功告成。望着这一本本卷宗,一页页泛黄的纸页,宋敏时常走神。

你是谁?在哪里?宋敏用指头在桌子上一遍遍写着。

再过两天,林俐的母亲朱老师又要过来了,宋敏做好了准备。

20日下午,宋敏在513室接待了她。看着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柜,一本本排列整齐的案卷,她将信将疑。

宋敏向她介绍了专案组成立以来的工作,演示工作汇报PPT,让老人的感受更直观。他告诉她,请放心,南京刑警一如继往,虽然历经数年倾其全力未能偵破,但我们会一直紧盯不放,工作劲头不减,工作力度加强,与犯罪分子决战到底!请相信我们,只要工作到位,努力到位,案子肯定能破!

“听说荣所长摔伤了?”老人突然问道。

“老荣肩膀摔伤后几乎没有休息,您刚刚看的这些材料都是他带病坚持工作,和几位同志辛苦整理出来的。”

“谢谢,谢谢……”老人蹒跚着离开了。

袁文勇的比对又有消息了。这一次,数据比中了广东佛山一个叫高昌的进库人员。袁文勇马上联系佛山警方,加做位点检验,发现高昌与“3·24”嫌疑人的DNA有三个位点的误差。此人有前科,曾因诈骗被判刑3年,亲属主要分布在四川宜宾、江西萍乡两地。

虽然有三个位点的误差,专案组还是抱以很大的希望。要知道,这个数值是到目前为止最接近的一个。事不宜迟,宋敏让刘志广、袁文勇赶紧动身,先去江西萍乡调查。两人一番忙碌,哪知道,位点相差更大,只能否定掉萍乡相关家系人员的嫌疑。接着,两人又转战四川宜宾。

宜宾市局DNA室主任姓吴,高大斯文。吴主任不无遗憾地说,宜宾市局近两年刑侦科技虽然发展很快,但是,有关数据库还在建设中,目前只有2万多条。“真羨慕你们哩。你们知道吧,我们也非常希望建起来呢,这样破案效率会高好多。”

下一步怎么办呢?跟吴主任一番商量,决定前往高昌老家所在的李庄进行调查。吴主任介绍,翠屏区李庄镇位于宜宾东郊,是历史文化资源丰富的旅游风景区,抗战期间,华东沦陷,同济大学等院校、科研机构西迁,就在李庄镇。这个地方历史悠久,民风淳朴,有“万里长江第一古镇”之誉。但由于地处偏僻,村民观念落后,警车进村肯定会引起关注。如果找人谈话,可能引起恐慌,对谈话对象形成巨大压力,甚至拒绝配合。刘志广说:“车子干脆不进村,还有,我们方言不通,最好不开口。”

“那是,”吴主任点头,“这样吧,进去之后先开个座谈会,就说调查中国姓氏。”

听说南京刑警到村里调查,高家人很紧张,一双双警觉的眼睛直逼向刘袁二人。高昌和弟弟高明坐在墙角,一声不吭。刘志广冲吴主任使了个眼色,吴主任又对社区民警小顾一努嘴,小顾和江村长轮番上场,解说一通,把“中国姓氏调查”说得意义非凡、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大有不配合调查就不配姓高之意。一番鼓动,终于打消了高家人的顾虑。

“我来说给你们听听。”高昌的父亲高福松清了清嗓子。

小顾连忙挪过椅子坐到他对面,刘志广、袁文勇也围坐过来。高福松虽然八十多岁了,但头脑清醒,思维清晰,条缕分明地介绍了家族的祖辈,还有在四川宜宾的亲缘关系。结束之后,他还和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起,配合采集了血样。

最终,排除了高姓人员的嫌疑。

又一个否定了。下一个,就是费宁远了。

费宁远是在串案排查当年南京大学研究生抢劫强奸案时浮出水面的。这起案件与“3·24”案有多个共同点:发生时间都在晚上9点以后,都是发生在大学校园,案发时都是雨天,犯罪手段也相似。

1992年案发的那天晚上,费宁远原本跟同学说要外出跟南大的高中同学看电影,后来又出现在南楼教室,遇到同学时解释说电影没看成。有好几个学生看到他在南楼103教室出现过,又在楼里进进出出几次,甚至还有教工反映,看到他在后面的花坛出现,鬼鬼祟祟的,问他干什么,他说找东西。

除了这些因素外,更让专案人员关注的是,他也是无锡人。既是无锡人,就有可能与林俐有交集,这也是所有重点嫌疑人中唯一的无锡人。会不会就是费宁远呢?

1994年,费宁远从南医大毕业回到无锡,分配到无锡中医院,五年后辞职,在马山镇开了一家私人牙科诊所。荣玉山、沙英、刘志广三人到无锡后,联系马山派出所值班领导,告诉对方此行目的,希望当地警方配合,完成采集DNA的任务,同时不能暴露意图。否则,一旦惊动对方,难说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那可就搞砸了。派出所和专案组商量后,决定以当地接连发生安全生产事故,派出所对辖区企业、商户进行排查、整顿为由,派社区民警程笛去费宁远开设的诊所,将费带到派出所采集血样。

程笛到诊所时,费正弯着腰,给一个病人看牙齿。看到程笛,费停下手中的活儿打招呼。听程笛说明来意,费要程先坐一会儿,自己马上就好。程作不经意状:“你先忙你的,不急,我在所里等你。”交代完就走,没有当场紧盯,为的是避免对方警觉。

一个多小时后,费开着黑色宝马私家车前往派出所。程笛先让他填写安全生产承诺书,接着采集血样,整个过程中,费的表现都很自然。

血样采集很顺利,遗憾的是,还是没有比中。

宋敏告诉我:“专案组重新启动后,先后跑过江西、四川、河南、山东、安徽等地,陆续比中一些,但差距总体较大。特别是2019年5月和2020年1月,多次到安徽,共进行1000多万人(次)的物证数据滚动比对工作。目前生物比对位点超过30个,起码25个位点比中才有进入侦查范围的价值。2019年,25个位点的一个也没找到。2020年1月,安徽淮南的李姓家族很近,差5个位点,山东菏泽巢县的麻姓家族差3个位点,济宁曲阜的黄姓家族差4个位点。1月16号我带着荣玉山、冯燕从安徽回来,如果不是疫情暴发,我们还准备再出发深查的。在这之前,荣玉山和冯燕跑过河南、山东、河北、湖北等地,我还带人去过新疆。”

“有一个疑问,”我问他,“不是公安部联网了吗,为什么还一趟趟往外省跑?”半年多的采访,我对案件各方面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技术方面的问题,也不时请教宋敏政委。好在他科普不嫌烦,有问必答。

“是这样的,”宋敏说,“公安部大网虽然范围广,但这种比对,相同度方面要求很高,否则数据就不显现。”

原来如此。我认真想了想他的话,联系上面的话题,打了个通俗易懂的比方:“那也就是说,比中王五,案子虽然不是王五所作,但很可能是王六?”

宋敏笑着点头。

“听说你们还去了复旦?”

“是啊。那是2019年夏,专案虽然有进展,但没有突破。为了了解目前最先进的染色体检验技术,我们专门到掌握检验新技术的上海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学习求教,还派专人在复旦跟班学习,为下一步工作打好基础。为了扩大范围,增加破案的概率,我们还在河南、山东等人口较多的省份发了协查,请他们比对。”

“力度真可以哦。”

“大家都非常拼命。比如老荣,两次受伤,先是左锁骨骨折,没过半年右距骨骨折,内踝骨、楔骨骨折,在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又投入工作。专班成立以来,他先后跑了11个省份,整理出人头线索15600余人,重点人头400余人,提交近200名B型血人员的DNA检材进行检验甄别,为侦破工作打下非常坚实的基础。”

宋敏政委一直希望我对荣玉山进行深入采访。记得第一次采访老荣,他就干脆利落地总结道:“整个案件28年,我关注27年,真正深入1年7个月,突破4天。可能是第六感吧,去年就感觉应该快破了。之前的检材,听起来不少,但在全国范围来说,还是远远不够。去年一下子增加了好多,真的觉得离破案一天天近了!”

是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第十八章 临门一脚——天下刑警是一家

好多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往往暗流涌动,甚至蕴藏着惊雷。

2020年2月19日,新冠疫情疯狂蔓延着。国家卫健委统计,2月18日0至24时,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报告新增确诊病例1749例,新增重症病例236例,新增死亡病例136例,新增疑似病例1185例。江苏省累计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631例,其中南京93例。严禁聚集,错峰上班,延迟开学……成了这段时期的常态。除此以外,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这一天的确非同寻常。

下午,冯燕和往常一样,坐到宽大的工作台前,包括“3·24”案在内的一批数据被录入全国数据库。袁文勇春节回了一趟姜堰老家,回南京后被隔离了,每周比对的任务,冯燕自然要挑起来。这些年来,冯燕和局里其他同事一样,心里一直没有放下“3·24”案。特别是这两年,她不仅整理了相关数据,联系省内12个地市,请他们将数据录入当地实验室系统进行比对,还利用外出开会或学习的机会,将数据带出去,请省外同行帮忙比对。2019年1月,她主动出击,辗转四川、河南、山东、安徽多地,比对数据4000多万条。疫情期间不能外出,别人急,她倒不急。为啥?这不正是定下心来比对的好时機吗?她一坐就是半天。

突然,指示灯亮了。她吓了一跳。

真的吗?她以为眼花了。定了定神仔细一看,“3·24”案数据比中徐州市刚录入数据平台的麻姓男子样本,37个位点中居然比中了36个!资料显示,麻继源有过违法犯罪前科,2010年被沛县公安局鸳楼派出所民警采集血样。2019年12月,徐州市公安局DNA实验室对全市有前科人员的血样加做相关数据,并及时上报入库。

仅差一个位点!一个位点!一个位点!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要知道,这可是28年来最大的突破!在此之前,位点相同数最高的高姓家族也没超过25个!

她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抑制住怦怦的心跳,马上向孙育海作了汇报,同时与沛县公安局DNA实验室的王丹萍联系,希望对方给予协助,检验排查麻姓家族成员。

事不宜迟。孙育海支队长召集技术侦查等相关人员在刑科所紧急开会,研究DNA的比对结果。“3·24”案将有重大突破,支队决定,一是立即向市局领导报告,二是向省厅刑警总队总队长通报,三是安排荣玉山、冯燕等12人连夜驱车赶往沛县。

荣玉山、冯燕一行赶到沛县时已是深夜11点50分,寂静空旷的县城早已进入梦乡。虽然已过小年,但疫情期间,很多酒店都没有开门,好不容易联系到刚开业的侨城大酒店,方才安顿下来。

途中,荣玉山联系沛县DNA实验室的王丹萍主任,王丹萍马上向领导汇报,局领导立即安排刑警大队DNA实验室调取相关家系数据,快速采集了其中符合年龄条件的11名男性的口腔拭子,并连夜检验。

高挑靓丽的王丹萍是土生土长的丰县姑娘,与沛县是近邻。2008年,王丹萍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在四川巴中市公安局干了五年,虽然也曾陶醉于天府之国丰饶秀美的山川景色,但日益浓郁的思乡之情还是让她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苏北这个偏僻的县城。或许是几年诺水河的浸润,披着漆黑长发、肤色透亮白皙的王丹萍有着不同于家乡同龄女性的特质,既有女法医的沉稳,又有川妹子的爽朗。回到沛县之后,她仍旧干老本行。大学毕业前,她曾在南京市局五处跟冯燕实习过一段时间,一口一个甜甜的“冯老师”,让刑科所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冯燕有这么一个美女徒弟。现在,老师冯燕来电求助,徒弟自当全力以赴。

源头信息来自2010年11月5日,全县进行“五小车辆”整治,鸳楼村民麻继源无证驾驶,被鸳楼派出所民警王勇处行政拘留3天,同时采集血样。2019年开始,徐州市公安局进一步推进男性家族排查系统建设,物证鉴定所DNA实验室充分利用现有的血样资源,对库存的徐州本地男性血样加做相关数据,半年时间就完成了10万条陈旧血样数据的检验和上报入库工作。麻继源的这个数据,就是12月底刚刚入库的。

21日上午,荣玉山早早起床,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和冯燕一起赶到县局门口。明知道人家还没上班,可就是想在第一时间看到数据。

进入实验室,冯燕将前期采集的11名家系成员数据一一进行分析,虽然人数不多,但逐一分析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久经沙场的荣玉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忐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焦虑。会有结果吗?15601个人头,会是其中的一个吗?他胡思乱想着,来来回回踱着步,不时看看手机。热,燥热,他脱掉了羽绒服。

上午11点多,全部数据分析结束,王丹萍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有。”

常染色体依然没有比中。荣玉山不相信似的:“真的?”

王丹萍默默点点头。

荣玉山费劲地移过目光,发了一会儿呆,旋即回过神来,招呼冯燕,赶紧查看麻继源的家系图,看看有没有人员遗漏采集。通过家系中兄弟间、父子间的关系梳理,犯罪嫌疑人的年龄段已基本涵盖在内了。难道罪犯不在其中?那全县还有多少麻姓人员?既然不是这个家系的,那麻姓其他家系有没有可能呢?带着疑问,荣玉山立即找到王丹萍,请求通过警务综合平台调阅全县麻姓人员及家系分布情况。

全县共有麻姓男子71人,除去一名90多岁的老人去世没有注销户口,实际70人。主要分布在三个家系,分别是鹿楼镇何庄村的麻继源家系29人,龙固镇前程子村麻如高家系27人,大屯街道办事处麻晓杰家系6人,其他散落人员8人。几个人商量,干脆先采集麻如高、麻晓杰两个家系人员的生物检材,方便时顺带采集其他零散人员,逐个排除。相关的两个派出所接到通知后马上行动,下午6点左右,两个家系的6个采集样本已经送到了实验室。

夜幕降临,实验室小楼里,大家依然在忙碌着。和昨天一样,王丹萍决计继续加班,连夜比对。

南京这边,政委宋敏顾不上午休,带着纪检监督室二级高级警长陆训雷、二大队长沙英等6人一路风尘,赶到沛县已是华灯初上。

刚一住下,两路人马近20人在宋敏房间召开碰头会,床边、沙发,能坐的地方都坐上了人,挤挤挨挨。荣玉山、冯燕汇报了来沛县一天以来的工作情况。

“也就是说,麻姓在沛县有三个家系?”宋敏问。

“对,主要是鹿楼麻继源系、龙固麻如高系和大屯麻晓杰系,其他几个是零散的。”荣玉山回答。

“麻继源系中符合年龄段的全都采集了?”

“按照我们框定的55岁到70岁的年龄段,应该没有问题。”荣玉山肯定地说。

“总数29人。”冯燕补充。

“另两个家系的血样最快什么时候能出来?”宋敏是个急性子,凡事希望三下五除二完成,真不知道他一身泡泡肉是怎么长出来的。说完这话,又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最快。”

冯燕连忙接话:“这会儿王丹萍已经在做了,明天一上班我们就去。”

宋敏点点头。对于徐州这边,他是有数的。这些年来,徐州的公安工作,特别是近年来的扫黑除恶工作力度之大、成效之显著,大家有目共睹,徐州刑警是一支能战斗的队伍。有这样“杠杠的”同行来配合,应该不成问题。他继续说:“刚才荣所和小冯将前期工作情况说了一下,大家也都了解了。另两个家系的结果明天一出来,如果在里面,那好办。如果不在里面,怎么办?可能还需要再深化。从19号比中到今天,情况不断发生变化,荣所和冯燕想方设法不断深入,工作思路是对的,要坚持下去。”说完扫视一圈,面色严肃起来,“大家知道,这是28年来,这个案子第一次有突破性进展,而且位点很高。这说明犯罪嫌疑人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说不定离破案只隔最后一层纸,大家一定要坚定信心,立足当下,深挖细排,无论如何,案子一定要拿下来,也一定会拿下来!”

“我们有信心!”荣玉山高声回应,陆训雷、沙英等民警跟着鼓起掌来。

宋敏看看表,已经8点多钟了,难怪肚子咕咕直叫,得赶紧弄点儿吃的。疫情期间,沛县当地饭店都没有开门。宋敏让沙英派人到周边买些熟食过来,很快,两个小伙子拎着满满几大塑料袋食品回来了。鸭肠、卤肉、盐水鸭、夫妻肺片、白斩鸡、椒盐花生米、涪陵榨菜、五香蚕豆、方面便,特别让宋敏眉开眼笑的是,懂事的孩子们居然拎来了红星二锅头!

“多少钱一瓶?”宋敏喜滋滋地问。

“16块,便宜。”

宋敏让老荣招呼大家坐下,每人用超市买来的纸杯一一斟上酒。11个人,一瓶一圈倒完。

“今天一定要喝酒。”宋敏高高地举起杯子,“大家要问,为什么今天喝酒?我要告诉你们,今天这个酒必须喝,因为这是鼓劲酒!案子就快破了!”说完,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老宋爱酒,人尽皆知。关于老宋的酒事,我也略知一二。他一直认为,刑警要有精气神儿,更要有血性,没有酒,哪来血性,哪来激情,哪来豪气?当然,要有个度,喝酒误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他曾经无比豪迈地表示,刑警当饮“三杯酒”——开工、鼓劲、庆功酒。今天他强调的鼓劲酒,其实是有出处的。

2018年7月重启专案组后,他特别激动,突然想到,开工酒不喝,怎么破案?赶紧打电话订包间,吆喝着荣玉山、刘志广、小孟等七八个人,喝了一场开工酒。两杯下去,宋敏的豪情也一路上来:“各位,今天我在这里说一声,我们专案专班开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没有回头路,案子接下来,一定要破,尽快去破!破了,我请茅台!”

他没有食言,之后的庆功酒,果然茅台伺候。当然这是后话。

不光宋敏,其实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对“3·24”案耿耿于懷呢?就拿陆训雷来说吧,案发那年,年仅26岁的他在华侨路派出所干户籍警。那里是南医大周围重点排查区域,他直接参与了排查工作。10年后,他调到五处,2004年任大案大队大队长,和身边所有的兄弟一样,对“3·24”案都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惦念、牵挂,惆怅、不甘……可谓五味杂陈。

眼下,刑警的血性更兼斗志豪情,让简单的工作餐演变成战前的总动员。眼见得战旗猎猎,耳听得军号声声,宋敏和他的一帮兄弟热血沸腾,志在必得。

22日上午8点,宋敏来到县局,与副县长、公安局长李春彦,县局郑恒舟副局长,还有专程赶来的徐州市局刑警支队李振支队长、杨永平副支队长开会碰头。宋敏简要介绍了案件进展,并对徐州和沛县警方的支持表示感谢,徐州市县两级领导表示会全力配合南京同行。

会后,技术组仍由荣玉山和冯燕负责,侦查组分为两路,一路由陆训雷带队到鹿楼镇村、龙固镇前程子村等村庄开展工作,一路由沙英带队,以县城为主要区域,对散落的麻姓人员进行信息采集。

专案组成员们赶到沛县公安局,紧张地等待着比对结果

这时,麻如高、麻晓杰家系的数据分析结果出来了,差距更大。换句话说,犯罪嫌疑人只可能存在于麻继源家系。

怎么办?宋敏征询的目光投向荣玉山。多年并肩战斗,他对这位年纪相仿的部下非常了解,老荣工作踏实,心思缜密,凡事考虑周全,这种时候,最需要他的意见。

荣玉山读懂了宋敏的目光,他不急不慢地说:“要进一步弄清家系,追根求源,了解早年外出人员及婚外生子等边边角角的情况,争取做到滴水不漏,不留死角。”

就在21号中午,政委宋敏带着一路人马风尘仆仆驱车赶赴沛县的当口儿,局长孙育海望着老搭档的背影,左思右想,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

笔者曾经感叹,南京刑警有型。比如张勇的儒雅睿智,比如孙育海的沉静内敛,比如宋敏的深沉执着,比如王海荣的自信严谨……他们在多年的刑侦生涯中塑造了各自独特的职业习性和个人形象标识。就说孙育海吧,帅气干净有范儿,文武双全。业余时间除了偶尔爬爬格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爱好——掼蛋。但凡有点儿空闲,总不忘记大手一挥,招呼手下玩上两把。那种见招拆招的博弈,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那种棋逢对手的较量……他都喜欢。

他喜欢发散思维,喜欢变通、碰撞。就在21号中午,就在午间休息的当口儿,孙育海有了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思维碰撞:虽然在沛县比中,但案发地在本市,不排除本市麻姓人员作案的可能,南京的工作同样不能放松。

下午一上班,他召集命案大队大队长贺涛、一级警长孔振宇和情报大队有关人员开会。他强调:“半小时前,情报大队已经将本市麻姓人员的名单调出来了,共93人,符合年龄条件的21人。你们分成五个组,每组由辖区派出所派人配合,马上对这些人员进行采样。”

“这些人都是沛县籍的吗?”孔振宇问。

“其中8人是沛县籍,这是第一步,如果没有比中,就继续扩大到93人的范围。”孙育海看了看手表,快下午3点了,“利用疫情防控的有利条件进行密取,不能惊动目标,抓紧时间,争取明天中午之前全部完成。”

会后,分到一组的贺涛和孔振宇商量,他俩的任务是四人,秦淮两人,玄武一人,浦口一人。先从秦淮的查起,由南往北进行。

晚上9点多,两人在刘阳等两名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敲響了九华山50号107室的门。

门开了。身穿紫红羽绒背心的中年妇女问他们是哪里的。孔振宇说是社区的,市里要求对有关人员做检测。贺涛朝门里望去,客厅很小,只有约10个平方。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坐在对门的沙发上,一只小狗趴在他膝盖上,他在逗狗。

妇女让过身子,四人进屋。男人面带微笑,起身打招呼。

“不好意思,是麻继钢吧?最近疫情还在蔓延,经大数据分析,你与疑似感染者有密切接触史。市防疫指挥部要求核酸检测,需要采集口腔拭子,麻烦你配合一下。”贺涛示意他坐下,同时扬了扬手中的一份名单。这是下午临时虚拟的一份名单。

“好的。没问题。”麻继钢坐回沙发,仍抱着小狗。

再说沛县这边。

兜了一圈,再次回到麻继源家系。

在案情分析时,宁、沛警方已经意识到,如果麻继源家系排查不成功,接着只能在沛县以外,甚至全省、省外进行查找,范围和难度将明显增大,破案时间也会延长。而进一步深入排查麻继源家系,南京警方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找到了解其家系来龙去脉的人,二是顺利沟通。宋敏将目光投向沛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恒舟。

郑恒舟略一沉吟,问刑警大队长刘吉龙:“崔瑾怎么没来?”

刘吉龙立马拨通电话:“崔大,马上到刑警大队四楼会议室开会。”

一刻钟后,沛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崔瑾来到会议室。已到饭点,大队长刘吉龙却急着让自己过来,一定是特别要紧的事,崔瑾不敢耽误。刚一坐下,郑局长把案情及近日工作情况讲了一下,指示他下午配合南京警方的陆训雷等三人去鸳楼派出所,对麻家家系开展进一步的走访摸排。

崔瑾毕业于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1994年大学毕业后,在黑龙江红兴隆农垦管理局刑警大队干了半年,调回老家沛县。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细如发,爱琢磨。不管什么案子到了他手上,他总能找出别人发现不了的漏洞。

下午2点,崔瑾带着一张麻姓家系的简表,陪着陆训雷等三人,开着越野车前往鸳楼派出所。

这支麻姓家系成员主要分布在鹿楼镇何庄村马庄,原属鸳楼乡,2000年拆乡并镇,与鹿楼乡合并为鹿楼镇。镇上设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镇驻地的鹿楼派出所,还有一个是鸳楼派出所。何庄村马庄属鸳楼派出所辖区。

麻继源的长子麻柱柱今年30岁,就在鸳楼派出所干辅警。陆训雷和同来的侦查员向他了解麻氏家系成员的情况,可麻柱柱浓重的沛县方言让陆训雷听得很费劲。加之麻柱柱的阅历和语言表达能力欠缺,根本讲不清楚。

崔瑾赶紧上前:“你父亲清楚吗?他今年多大岁数了?”他指的是麻继源。

“他是属马的,今年54岁。”

“平时跟亲戚们联系多吗?”

麻柱柱摇头。

崔瑾不由皱眉。刚刚进来时,他已在所里转过一圈,知道这个小麻能耐有限,更主要的,现在的年轻人家族观念不强,互相之间往来不多。麻继源生有二子一女,女儿已出嫁,小儿子才上初中。看来只能另想办法。

“你好好想想,村子里还有其他人了解情况吗?”

“我想想……”麻柱柱挠挠头皮。

“或者你听谁谈论过麻家的事儿,也行。”崔瑾耐心引导。

“想起来了,四爷爷。”麻柱柱忽然抬起头,“四爷爷知道的,他就在村里。”

麻柱柱说的这个四爷爷叫麻玉浪,早年是从部队转业的。如今80多岁了,行动不便,说话絮絮叨叨,还有点儿颠三倒四,但老一辈的事他可能会知道一些。

所长姚辉冠立即派人接来了麻玉浪。老到的崔瑾给老人泡上一杯热茶:“老人家身体好啊!您老高寿?”

“87了。”老人真糊涂了,他的户籍年龄是83岁,1937年出生。

“想跟您唠叨点儿家常呢。”崔瑾笑眯眯的。

“好好。”老人连连点头,一口地道的何庄土话加上混浊的嗓音,还有不时的咳嗽,让与他的对话成为一场艰涩的问答。陆训雷暗自庆幸,幸好有崔大在,否则真搞不定。

近半天的反复交谈,再三印证,终于弄清楚了:麻玉浪的父亲叫麻金成,生有麻玉浪兄弟五个。老大麻玉城有四个儿子,分别叫麻继云、麻继南、麻继永、麻继江;老二麻玉浩膝下无子;老三叫麻玉田,有三个儿子,分别叫麻继源、麻继正、麻继中;老四麻玉浪,有一个儿子,叫麻红东;老五麻玉光,有两个儿子,分别叫麻红生、麻红瑞。

麻金成兄弟四人,麻金成排行老三,大哥麻金胜、二哥麻金焕、四弟麻金洋。麻金胜只有一个叫麻玉润的儿子,已去世;麻金焕有两个儿子,分别叫麻玉杰、麻玉株;麻金洋没有儿子,麻玉浪老人被过继给麻金洋当儿子……

谈到这些情况时,麻玉浪时而糊涂,时而清醒。麻玉杰、麻玉株、麻玉浩这三个叔伯兄弟年龄相近,麻玉浪老人常常搞混,管片刑警夏义从内网调出三人的户籍照片让麻玉浪辨认,才弄清楚哪个是哪个。

根系算是搞清楚了,可还是那个问题,采集的血样中没有比中的。崔瑾问:“大家都在家呢?”

“都在,都在。”老人连连点头。

崔瑾跟陆训雷对视一眼,都是不解的表情。崔瑾沉住气:“家里有没有到外地去的啊?”见老人似乎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崔瑾继续解释,“您听说过有去外地生活的吗?”

老人做沉思状。陆训雷赶紧给老人加茶水,就像给老人加油,然后巴巴地望着他,心里却不由得暗暗叹气。

崔瑾不气馁,再三启发老人:“四爷爷,我是问,这么些年,家里有没有年轻时外出当兵或者干阔事的,再也没有回老家来的?”沛县话“干阔事”,是指在外地工作,而且有面子的意思。崔瑾说这话时,把头一扬,很拽的样子。

“哦——”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玉杰哎——玉杰年轻时在外当兵,后来转业到南京外贸公司,两个儿子,”他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儿子。”

“叫什么?”崔瑾和陆训雷异口同声。

“只知道小名,一个叫国庆,一个叫红卫,不知道大名。”

“现在一家人住在哪里?”陆训雷紧跟着问。

“玉杰早就退休了,听说住在丰县,两个孩子都在南京。”

老人一语,石破天惊。

接到报告,正在吃饭的宋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接着又是两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碗筷,把荣玉山喊了过来。

“什么采样?”荣玉山一头雾水。他还不知道局里这两天正梳理在宁麻姓人员的事。宋敏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让荣玉山赶紧问一下局里,麻继钢两兄弟有没有采样。

荣玉山立刻电话联系负责人贺涛,问他名单里有没有麻氏兄弟。对方说记不清了,采样已于傍晚5点多进了实验室。荣玉山只得联系DNA实验室的王旻东主任,很快,王旻东用微信发来名单,麻继钢、麻继丰两兄弟的名字赫然在目。

这时,已是晚上8点10分。

“重点做两兄弟,常染色体同时出。”荣玉山的要求简明扼要。两个数据同时出,为的是确保精准、唯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都回房休息吧。”累了一天,宋敏让大家各自回房,耐心等待。

10点40分。

11点。

11点30分。

12点。

已是23号了。

寂静。这寂静如此漫长难捱……

无数次希望和失望交织,大家都感觉,面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或许,这又是一次徒劳的左冲右突、误打误撞?期冀轮番破灭的经历,让大家对接下来的结局将信将疑。说是回房休息,可没人睡得着,都是身心饱受折磨。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即将进入迷糊状态的荣玉山猛然惊起。手机里,王旻东的声音有些颤抖:“两项……都比中了!”

这时,时针指向23日凌晨零点35分。荣玉山紧追一句:“钢还是丰?”

“钢。”

经鉴定,麻继钢的DNA与犯罪现场提取的死者阴道拭子DNA分型完全一致。

对上了!终于对上了!

这一天,南京刑警盼了整整28年!

挂断电话,荣玉山在微信工作群里发了三个字:“破案了!”

零点36分,宋敏回复:“真的吗?”

此刻,一直信心满满的宋敏突然患得患失,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宋敏又发了四个字:“立即集合!”

很快,接到报告的张勇局长指示:“马上回来,准备抓捕!”

1点20分,宋敏一行从沛县出发,返回南京。

正月里的深夜,户外气温低至零下五六度,汽车玻璃很快漫上一层白雾。黑暗中,一双双眼睛,躁动,期待。一万多个漫漫长夜,无数次拷问煎熬,终于即将等来属于它的结局。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唱吧,唱吧!是该唱了,如果杨正保在,也会跟大伙儿一起吼上两嗓子的!

3点。南京。

张勇、孙育海、副局长王海荣三位领导坐镇指挥,并通知有关同志马上集合。

命案大队大队长贺涛第一个赶来了。

政治处主任柏云松、副主任王朋赶来了。

指挥室主任刘伟来了。

命案大队一级警长孔振宇,法制大队副大队长杨俊、中队长马笑雯,图侦大队副大队长袁永康先后赶到,整装待发。

4点10分,局长孙育海指示:“经过几天的紧张工作,确认居住本市九华山50号的麻继钢有重大嫌疑,马上实施抓捕!”

破了!终于破了!在场的所有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交换着欣喜的眼神,旋即又屏气凝神,专注地望着孙育海。

“刚才查了一下,麻继钢夜里关了手机,平时他是不关机的。还有,昨天晚上沛县一个堂兄弟跟他通过电话,什么内容不得而知。这两天沛县工作组正在进行血样采集,究竟是本市这次采集惊动了他,还是沛县动作过大,让他有所警觉,都不好说。因此,务必精准、迅速完成任务,由海荣局长带队行动,带枪!”

5点。慎重起见,9个人分乘两辆私家车出发。一辆是孔振宇的车,王海荣、贺涛、杨俊、马笑雯坐了进去;柏云松、王朋、袁永康上了刘伟的车。

先去辖区玄武门派出所。分管刑侦的副所长高玉亮和九华山50号的管段民警刘洋刚好值班。听说嫌疑人是麻继钢,刘洋脱口而出:“他啊,挺信佛的,还常去教堂呢。”

“原谅他是上帝的事,我们的任务是送他见上帝!”王海荣借用普京对付恐怖分子的一句话。

说明情况后,两人二话不说,当即带路,去九华山踩点。

天,还没亮。驶过空荡荡的北京东路,拐上黑漆漆的那条朝北小路,再左拐顺着长长的院落围墙行驶,几分钟后,到了。黑暗中,麻继钢的私家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车在,人就应该在。

借着朦胧的晨曦四下观察,几个人倒抽一口凉气:这栋7层居民楼依山而建,西侧和北侧被九华山紧紧围住,山体高耸,水泥浇筑的护坡足有七八米高。嫌疑人居住的107室,正好處于山体脚下,九华山成了小小院落的天然围墙,山上林密风高,黑魆魆一片,犹如一个巨大的魔障。

要想把四周封死,一般情况下首先要守住入户通道和后门,再封锁周边,形成闭环。可目前不确定因素颇多,情况特殊。

首先,位于一楼的住处朝南,后门究竟有没有,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楼房的东侧是拥挤的小区,没有向南的通道,西侧则是数十米高的山体。高玉亮告诉王海荣,要堵住后门,不可能从旁边的山体绕过去,唯一的办法是从楼房左侧也就是东边大路绕到北京东路,拐弯穿过右首小区的巷子,蛇行数百米才能到达。

其次,除入户通道外,立于北侧,由东向西再向南蜿蜒的九华山体环绕于此,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天然壁垒,山势陡峭,松石林立。一旦惊动犯罪嫌疑人,他很可能借助地形翻山逃跑。要封锁周边,必须翻上山顶,顺着山体合围,居高临下以绝万一。

还有,嫌疑人夜里突然关机,这不符合他的习惯,结合他与沛县老家通过话,狡黠精明的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这个身处闹市之中,历经28载多次逃脱警方大规模排查的家伙不仅体力过人性暴胆大,其应变能力和反侦查能力也不容小觑,罪行败露,他会如何面对?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还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正在这时,从沛县那边星夜兼程的宋敏一行也回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区里陆续有人出门走动,不远处传来车辆引擎声。王海荣当机立断,10多人分成三组,一组自己带队,熟悉麻家情况的贺涛跟上,入户擒拿麻继钢;第二组由柏云松负责,在副所长高玉亮带领下,往东从北京东路绕道堵住麻家后门;第三组由陆训雷、沙英负责,上山包抄,如果嫌疑人企图攀越山体逃跑,立即鸣枪警告。

柏云松沉声应了一声,带着高玉亮、林伟隽疾步离开。

沙英仔细搜寻一遍,没有发现上山的通道,干脆攀上护墙铁栏杆,纵身翻过,毕竟年轻啊!年过半百的陆训雷见状,心有不甘,一个箭步也要跟上,被王海荣低声喝住:“等等。”

凶手麻继钢落网,一扫疫情造成的压抑气氛,大快人心

随着话音,一把64式手枪压在他的掌心,陆训雷双手紧紧握住,使劲摇了摇。

王海荣示意几人将陆训雷托上栏杆。陆不再推却,揣好手枪,手足并用,小心翼翼翻了过去,爬上护坡,顺利到达山顶。回头一看,与对面的七楼楼顶差不多一般高。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6点45分,柏云松低声报告:“已到达指定位置。”

陆训雷报告:“到达山顶。”

王海荣紧紧攥着枪,带着刘伟、贺涛、杨俊、袁永康、马笑雯、孔振宇、刘洋蹑手蹑脚进入107室入户楼道,王朋扛着摄像机跟在后面。

按照事先的布置,马笑雯开始敲门,王海荣、贺涛紧随其后。杨俊站在上楼梯的台阶上,只待门一开,伺机冲进去。

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王海荣握紧了枪。大家神情专注,紧盯屋门。

“笃笃”、“笃笃”,敲门声不紧不慢。

没有反应。

“笃笃”、“笃笃”,马笑雯咬了咬嘴唇,继续敲。

仍没反应。

马笑雯回头看一眼王海荣。王海荣下巴一抬,是肯定的表示。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急了。马笑雯扯开嗓子:“有人吗?”

“谁啊?”里面终于有人应声了,是个女人。

“街道的!”

“干什么啊?”里面又问。

“前几天做的核酸检测不合格,要重新做一下。”

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声响,门开了,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

电光石火间,王海荣、贺涛、杨俊三人直冲进去,贺往左一拐,径直扑进一侧的房间,杨俊跟进。眨眼工夫,一个理着莫西干发型的中年男子被两人押了出来。王海荣一个箭步,手枪死死抵住他的脑袋。

他,就是麻继钢。

麻继钢缓缓抬起头,面色平静。那天采集口腔拭子后,他已经知道了结局,菩萨终究庇护不了自己,上帝更远。他哀叹一声。

那晚警察走后,他问女儿:“我又没有接触有病的人,为什么要查我?”

伊伊不以为然:“不是说疑似吗?”

他紧皱眉头:“那么,唾沫能查出DNA吗?”

“当然能,连头发都能查出来。”

那一夜,他没有睡着。第二天,直到下午2点他才起来。晚上,老家堂弟继风打来电话,说是他们那边查家谱了。

“怎么个查法儿?”他不动声色地问,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

“查唾沫呗,用棉签。”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的事,我才回来。”

他的心直往下沉,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了。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背负着那桩罪恶,让他不堪重负。近两年,除了石鼓路天主教堂、莫愁路基督教堂,他去得最多的是太平南路圣保罗堂,只要有空,就去听牧师布道,祷告,忏悔。牧师送他一本《圣经》,他放在车上,有空时翻一翻。还有一个MP3,是教友送的,他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听一会儿,让自己好受一点儿。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好在伊伊已上大二,是二本。按她的成绩,考一本应该问题不大,可娇小可人的伊伊是外貌协会的,高中数学老师长得不顺眼,她居然落下了课程,高考自然没考好。夫妻俩不计较,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麻继钢还跟她聊了男朋友的事,说在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你这样已经算蛮成才了,爸爸很欣慰,以后找男朋友,像你爸爸这样话多的人,让你耳朵快活的人不要找。伊伊奇怪地看着他。他回避着伊伊的目光,掩饰着说,对象是你找,我们仅仅是建议,你看,你妈妈找了我就不行。说这话时,他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

挂了堂弟的电话,他发了一会儿呆,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

他一把拉起三妹,我们去散步。三妹觉得奇怪,神经病啊,怎么突然想起拉着我散步呢?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她侧脸望着丈夫。他故意不看她。她扭过脸去,他却扭过脸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嘴角的汗毛,鬢角的碎发,眼角浅浅的皱纹,唉,头顶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他禁不住伸出手。她感觉到了,又转过脸,不解地望着他。他只得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哪能知道丈夫的心思呢?

这边,王朋的摄像机记录下紧张的瞬间。

贺涛、杨俊给麻继钢铐上手铐。

7点,就地突审。

九华山公园门口的围墙边,一辆面包车的后面,经验丰富的王海荣让麻继钢蹲下:“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

麻继钢回答:“不知道。”

“我们公安机关没有证据会抓你吗?”

“我……作孽了。”

“作什么孽?”

“我……强奸……杀了人。”

“在哪儿?”

“南京医学院。”

接到电话,张勇、孙育海、宋敏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三个人相视一笑。

第十九章 对话麻继钢

“我可以闭眼了!”去沛县采访的路上,手机响了。朱老师轻轻地说。

时间已是2021年1月19日,下午3点,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对麻继钢强奸、故意杀人一案进行二审宣判,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这时,距麻继钢被抓获归案已过了11个月。

“我可以跟老林、俐俐他们团聚了。”朱老师说,“这么多年,老林一直在天堂保佑着我,让我撑到今天,等到这一天。”

我静静地听着。虽然她语气平和,我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山呼海啸。

我又记起2020年9月16日一审开庭那天,辩护人发言之后,老人激愤不已的控诉——

28年,一万个日日夜夜,我每时每刻思念我的女儿。如今我80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世事难料,但我一定要挺住,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要为我惨死的女儿伸冤报仇,让被告人麻继钢一命抵一命。我的生命哪怕仅剩一天,只剩一口气活着,也要等待判决凶手麻继钢死刑立即执行的那一天。金山银山换不回我女儿的生命……相信法律是公正的!盼望法律的公正判决……

那天她一出现,身穿防护服,站在被告席的麻继钢忙不迭转过身来,试图下跪,被法警拉住。

当天是不公开审理,由三名法官与四名人民陪审员组成“七人大合议庭”,南京市中院院长孙道林担任审判长,南京市检察院检察长范群出庭支持公诉。检察、审判两院同时由最高领导出庭,这是极其少见的。10月14日,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宣判,被告人麻继钢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麻继钢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

三个月后,二审裁定驳回。

2020年5月,全国“两会”在北京召开。在连线审议“两高”报告时,南京市人大主任龙翔转达了“3·24”案受害人家属的诉求,提出:“迟到的正义要实现,迟到的正义不实现,就不是正义。”呼吁严惩凶手,伸张正义。之前,龙翔主任专门安排秘书长邵建光到无锡林俐家中了解情况,对受害人家属进行慰问。

2021年3月8日下午,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举行第二次全体会议,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作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军作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报告。张军在报告中说,对杀人、抢劫等严重暴力犯罪始终保持高压态势,起诉57萬人,核准追诉“南医大女生被害案”等35起陈年命案。“3·24”案作为典型案例被写入报告,这是近30年来最高检察院工作报告中首次出现核准追诉的情况。

3月10日晚,仍在北京参加“两会”的龙翔主任的手机响了,是张军检察长的电话。

“非常感激您对‘3·24案件的关心,我代表受害人家属转达她的谢意。”

“不是受害者感谢我们,而是我们应该致歉。”张军检察长动情地说,“这么多年,受害人家属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煎熬,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让人真的很痛心。我想请你代为转达我对受害人家属深切的慰问和深深的歉意。”

检察长委托龙翔主任专程去无锡看望朱敏。

一审判决下达的第二周,我开始采访麻继钢。上午,我带上本单位青年民警梁超,直奔“三看”。

鉴于案情重大,以及疫情防护的原因,市局政治部与监管支队协调好,“三看”教导员吕俊与我早已将采访需要的手续及注意事项反复沟通。

“是中间相隔一定距离,还是面对面?”吕教问我。

“当然面对面。”

“那我们到里面去。”

前一天做的核酸检测结果已经出来。穿好防护服,戴好口罩,吕教派二级调研员王维亮和管教民警安海滨带我们进去。通过冰冷沉重的双层监区大门,穿过宽敞的过道向右拐,再乘电梯上三楼,右拐出来,一条数十米长的通道就在眼前。通道左侧一溜深灰色全封闭铁门,依次贴着“801”、“802”、“803”等蓝底白字的监房号,中间间隔消防器材储物箱,秋天的阳光从右侧的窄长竖格状落地窗透射进来。

走到809监室门口,两位停住了。打开监室门,朝里望去,左侧是三面靠墙、高约30厘米的大通铺,监房里20人依墙而坐。其他人都穿蓝色背心,印有白色编号,只有一人内穿蓝色灰条长袖T恤,外穿黄色背心,后背有白色的“80910”字样。这人就是麻继钢。

监室背面是一溜谈话室。这谈话室不同于会见室,是管教干部跟犯人谈话的场所,直接面对面。而监区大门左侧的会见室,则是办案提审,以及律师会见、记者采访之用,中间有钢筋防护隔栏,属于监区的“对外”部分。吕教刚才问我是否面对面,就是这个意思。

谈话室很小,只有不到10平方,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对面一张宽边木椅,的确是“面对面”。

戴着手铐、脚镣的麻继钢进来了,坐到专用的木椅上。麻继钢身高不到一米七,光头,面容黝黑,胡须浓密,与我此前见过的照片上壮实的他相比,明显瘦弱了很多。

入监初期,麻继钢话不多,情绪稳定。吕教告诉我,麻的求生欲很强。不知什么原因,他似乎对自己的判决结果有所期待,之前曾轻松地与监友议论,去哪处劳改农场服刑比较合适。一审死刑判决下来后,他的情绪落差较大,有两次甚至故意与监友制造小摩擦,有挑衅泄愤的意思。

“目前情绪怎么样?”我问。

“还行。”吕教说。他还告诉我,支队长来所里检查,听说麻继钢闹小情绪,特地对他说,老麻,你应该知足了,如果当年就被逮住,肯定不几天就崩了。这不,你多活了28年,已经赚大了啊!

求生欲强。这是我不止一次听说了。我忽然觉得这一幕那么熟悉。曾听说不少作过惊天大案的犯罪分子,在落网之后表现出对死亡的畏惧,包括世纪大盗张子强及其犯罪集团成员,他们一方面疯狂作案,胆大妄为不计后果,一旦被抓获归案,面临法律的制裁,对于自己的生命又无比留恋,表现出极其矛盾的两面性。在采访麻继钢的辩护律师时,对方也曾说过此事,并认为争取死缓还是有希望的。当时我就不以为然。以我的认知,此等影响巨大、情节恶劣的杀人案,如果不以命抵命,如何向屈死的受害人交代?如何向苦等这一天28载的家属交代?如何向老百姓交代?麻继钢在实施犯罪,将奄奄一息的林俐倒置塞入窨井之中时,何曾考虑过他人的痛苦?

前几天听说麻继钢总体情绪稳定,我觉得采访时机已到,与吕教商量具体时间,吕教说不知麻继钢是否配合。我告诉他,你只需通知他与我见面,其他什么话也不用说。

看我的。我在心里说。

吕教的担心不无道理。一般来说,采访在押犯,特别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一无所求的死刑犯,面临的情况有两种:一是对方想开了,敞开心扉无话不谈;还有一种,就是置之不理破罐子破摔。特别是我跟他素昧平生,要想在有限的时间里让他配合采访,搜集到第一手资料,的确有一定难度。再说,由于种种原因,我已经失去了采访的最佳时机。而对于麻的采访,又是我这篇长篇纪实文学的重中之重,肯定也是读者关注的焦点。

挠挠头,我想到一个主意,并初步拟了一个对话提纲。比如:知道被害女生的情况吗?知道这事发生后对受害人家庭造成什么后果吗?落网后,你知道你的家人,包括你的妻子、女儿、父亲是什么反应吗?这么多年来,你时常想起这件事吗?你怎么评价自己,认为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等等。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只一个回合,麻继钢掩面大哭。

头天的采访,麻继钢一坐下,我先静静地看他,他也看我。喝了一口水,我开口了:“知道吗,你一被抓,你女儿一连几天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

麻继钢的脸色由黑变红。

“而且,高三妹,你的妻子,眼睛出血了。”

他双手捂脸,涕泪交加:“我对不起她啊,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啊!我真的对不起她啊……”

伊伊几天不说话,高三妹面对从天而降的大祸又气又怕,高度紧张导致眼睛出血。麻继钢的恶行,遭殃的不仅是受害人,也包括自己的亲人,他们也是受害者。

待他稍稍平静一点儿,我告诉他,对他的妻子和弟弟先后进行过采访,考虑到他女儿正在上学,没有打扰她。

“谢谢,谢谢……”

我问他知道受害人的情况吗?他说在庭上大概知道一点儿,不是十分清楚。我告诉他,对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惨遭毒手之后,几年之内家破人亡。他说当时在庭上他就要给老太磕头。我还告诉他,事发之后,受害人母亲和你女儿向老天发出同样的责问:我们家怎么摊上这种事儿?!

“两个家庭都被我害惨了啊!”他不停用手抹着眼泪。

“你母亲前不久也去世了。”

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不知道。他抹了把眼睛,更深地埋下了头。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面对与警方周旋数十载、头脑灵光的麻继钢,在采访时既要抓住要害,又要辅之以人性感召,这样才能有效沟通。

麻继钢开始了叙述。

本文作者面对面采访麻继钢

此前,我已对其亲人、邻居以及部分同事进行过采访,对麻继钢有了大体的印象。这次采访麻继钢,主要目的是了解核实他的相关经历,真实的内心世界,作案之后的心理状态,28年来是如何逃避警方一次次排查的。

在一份讯问笔录中我曾看到,同事反映,麻继钢性格总体外向,遇到谈得来的人话也不少。这两天果然如此。只是逻辑比较混乱,我问他的内容,他说着说着,时常就跑偏了。我扯不回他的话头,干脆让他放开了说。说起德国那几年时,他的表情是轻松的,甚至是愉悦的,脸上放着光。说起童年吃“料豆子”时,他欲言又止。我问谁是这一生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首先说是在德国时的上级老李,也就是那个让他发自内心敬重的老共产党员,然后是父亲。说起妻子女儿,关切、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我这个人,比较木……当时女孩儿不跟我走,我认为她不给我面子。”他这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你将林俐倒置窨井后回到教室,清理她的书包等学习用品时,见过其他的私人物品吗?”我是问西铁城女表,当时是作为一个重要线索来排查的。

“没有印象了。”他回答。

手表之事,之前我与宋敏政委及索皓都进行过沟通。从林俐被害到尸体被发现,相隔四天,手表下落不明,存在诸多可能性,干脆不作深究。但作为作者,我得对读者有个交代。包括那把碎花伞,麻继钢始终不承认拿过。索皓也跟我说起过,毕竟这么多年了,包括麻继钢在内,好多人记不清相关细节了。好在手表和花伞并不影响案情走向及定性。

“听说你信教?”

“是的,在德國就想好了,回来去教堂。常去的有石鼓路、莫愁路和太平路天主教堂、基督教堂。这两年每天晚上听《圣经》,本来打算明后年受洗的。”

这话我不太信。我始终觉得,他之所以信教,只是因为怕死,只是想逃避。关于此事还有一个小插曲。采访中,我几次向管教民警安海滨了解麻平时在监室的情况。他告诉我,犯人平时阅览的包括《圣经》在内的图书中,麻只是翻过一些侦破类书籍。二审过后,安海滨又告诉我,近期麻只翻看过文摘类杂志,还是没碰《圣经》。一旦求生无望,宗教的安慰就不再起作用了。我是这么理解的。

“你对自己怎么总结?”我问他。

“我不是坏人,但做了坏事。”他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没有作什么大恶——当然,除了这个大恶以外。

之前的采访中,不少人都说他信佛,经常做好事,过个马路会搀扶老人,遇到乞丐会顺手丢点儿钱。应该说,这是他赎罪的体现。他也多次说起,最对不起的是妻子。可我仍觉得奇怪。我曾问过他,你想过被害人一家是什么情况吗?他只是说,想等女儿成家之后,跟对方老人说一声,但没有细想该怎么做。

我只能这么认为,对于赎罪,他从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想的,只是逃避。

2021年1月25号上午,终审判决之后的第五天,经江苏省最高人民法院夏道虎院长特许,从沛县匆匆赶回来的我又一次采访麻继钢。

麻的情绪如何,之前我问过安管教,他说还可以。我放下心来。我知道麻继钢一直想活下去,从28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一直挣扎着,妄图摆脱困境,的确也一次次侥幸逃脱,但最终还是落入法网。他求生欲很强,一审判决后心理落差较大。如果情绪不稳定,我还是不能去采访。现在既然这样,说明他已经能够面对了。

时值年末,随着气温下降,疫情似有反弹,监所的防疫要求也提高了。一大早,我们就赶了过去。这次的采访改在讯问室,中间以护栏及一层透明塑料膜相隔。为了留下第一手资料,这次不仅有小梁照相,而且请单位的孙宁同志全程摄像。一进去,两位就忙开了,三下五除二,很快将设备架好。

麻继钢被带进来了,老熟人般朝我点点头。

“怎么样,老麻?”我也如老熟人般称呼他,“前几天已经——”我没把这句话说完,目光却紧紧盯着他,“想些什么呢?”

“我自己做的事,毕竟愧对。谁也不想死,谁都怕死,谁不想活着?”他屁股还没坐稳,竟一口气说开了,语速明显比平时快。这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急于诉说。或许是真的想通了。

“这也是预料之中吧。”他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有人跟我说,老麻,你这个案子挺快的啊,别人有的要经过三四年(指审理过程)。都说快,我承认,这个事不需要复杂。你也知道,我一开始没有抵赖,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尽量配合。还有受害人家属,就是那个老人,80多岁了,这是她的心愿。只是有一个问题我解不开,定我故意杀人,我想不通。这个不是我抵赖。”

案子影响太大,无论是公安,还是检察院、法院,在依法办事的前提下,都在从快办结。从2020年2月23日麻继钢落网,到2021年1月19日二审终审判决,前后不到11个月,速度的确算是比较快的。

“这个我解释一下。”我跟他说,“根据《刑法》规定,故意犯罪有两种情况,一是直接故意,二是间接故意。直接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后果,并且希望这种结果发生。间接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发生危害社会的后果,并且有意放任,以致发生这种结果。你先用铁棍多次打击林俐的头部,使她失去反抗能力,谁都知道铁棍打击人的头部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后来又将林俐投入窨井,盖上井盖,完全断了林俐生还的可能。这都属于故意。你知道吗?盖上窨井盖的那一刻,你就断送了林俐的生还之路,同样也彻底关闭了自己赎罪的大门。”

他无奈地一笑:“我的本意不想杀人,我当时判断她死了,我是藏尸。”

这一点,我早就听办案人员谈起过,麻不停地在“藏尸”这个问题上辩解,想避重就轻、开脱罪责。我问他:“你拉她起来时,不是听到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吗?”

“只听到一下,我以为她死了。”

我觉得荒唐:“你不是医生,怎么可以断定她已经死了?如果你及时——哪怕是匿名报警求救,说不定她还有被救生还的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使正如你认为的,她的确已经死亡,那也是你造成的,不是吗?”

他被问住了。

“还有,法医的尸检报告表明,林俐的咽喉、食管、气管里有淤泥,说明她被投入窨井前仍有呼吸。”

他又一次语塞。

麻继钢在校园闲逛,撞见独自一人自修的林俐,临时起意上前搭讪,试图达到邪恶的目的,不料遭到林俐的拒绝和反抗,让麻继钢产生强烈的挫折感。他不能理性地面对这种挫败,遂选择使用暴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一直强调自己的本意“不想杀人”,不想置素昧平生且无辜的林俐于死地。的确,一开始麻继钢出于无聊的追求刺激的冲动,试图与林俐“交朋友”,犯罪动机并非杀人。但他遭到林俐斥责后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不顾后果挥起铁棍砸向对方,在林俐重伤之后,为了掩盖罪行将其投入窨井,彻底断绝了她的生路。案件性质就此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和扭转。从犯罪心理学来说,这是典型的犯罪动机转化过程。

或许是对自己的辩解没有信心,他干脆转换话题:“可一切都晚了,想弥补也没有时间了。”

“如果有时间,你会怎么做呢?”

“平时我比较冲,对妻子关心不够,要跟她解释一下。女儿不错,很懂事。家里妻子付出得很多,什么事情都是她忙,衣服褂子每天都是干净的。但是我一直在逃避,我担心对她太好,一旦我出事,她会更痛苦。我们是1990年结的婚,那时我每天早上出门,总会帮她压压被子,怕她着凉。这事出了以后,我就不做了(压被子)。”

我心中感叹,人性是如此复杂。“你想到弥补妻子、女儿,还有其他吗?”

“还有就是被害人,当时跟我女儿现在差不多大。但是做不到了,愧对啊。现在再好聽的话也没用了,因为我现在做不了什么了,只能满足对方的心愿,就是判决结果。所以在中院、高院开庭时,我不再辩解‘故意杀人,五处逮我时就认了。”

客观地说,麻继钢总体上是认罪的,态度比较好。我问:“当时你并不认识受害人,为什么上前搭讪,怎么想的?”

“就是交朋友,谈谈呗,想请喝喝茶,吃个饭。反正朦朦胧胧,想处朋友。”

“你当时已婚,怎么想处朋友?”

“她是大学生,我羡慕,心里也好奇。她又是一个人。现在我们单位也都是大学生,都是最好的,尖子。后果没有想到。我考虑问题也简单,她回绝我,我觉得就是不给我面子。”

现在,轮到我无语了。在麻的认知里,如果当晚林俐屈从于他,惨案就不会发生了。在采访期间,他在表述作案后后悔、害怕的同时,不止一次表达过这层意思,如果林俐当时顺从了,就没有“这事(凶杀)”了。言下之意,林的不配合导致小事变大,继而演变成惨剧。这是何等荒唐的逻辑!且不说他已婚的身份,他压根儿就没有起码的道德观和法制观。小时候,父亲的各种惩罚对他来说只是短暂的皮肉之苦,用他的话说,“打完了就没辙了”,甚至四年的少管、父母的苦心“柔化”,也未能亡羊补牢,遏制他丑陋的欲望,而且在邪念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向杀人犯罪的不归路。

“这么多年,怎么想的?”

“我的日子不好过。28年,愧疚,内疚。”他脱口而出。

“想过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不该去,还犟,还轴。”

“仅仅是犟、轴的问题吗?”

“上学不多,受教育不多。没有信仰,放纵自己,法制观念淡薄,对犯罪的理解仅仅限于打人、杀人。”

麻曾说过,如果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或许他不会这样。他说这话时一再解释,并非对父亲有所埋怨。诚然,行伍出身的父亲对儿子的棍棒教育简单粗暴,实属饮鸩止渴。麻落网后,父亲麻玉杰痛心疾首:“我活了82年,最大的失败是没有管教好这个儿子。”但除此以外,社会、单位特别是司法管教部门难道没有进行必要的、基本的普法教育?可依然没有让他从思想上树起基本的法律意识、法制观念,把法律视同儿戏,置若罔闻,由此一步步滑向犯罪的深渊。他的结局,与其说是一时冲动鬼迷心窍,不如说是无法无天、漠视法律的必然结果。

当然,现在说这些,真的为时已晚。“总结一下这28年的心情吧。”

“一念一世界。我的微信名足以说明。从佛教书里看到的,一念之差,整个世界改变了。”

“有遗憾吗?”

“没有用了。事实改变不了,但我还是努力做好事,28年,还是没跑掉。”

“这么多年,想过跑吗?”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没有,压根儿没想过跑,怕跑掉会有报应,不是病死,就是出车祸。现在反而踏实了。”他犹豫了一下,“希望你有空着便装与我妻子、女儿谈一谈。”

距一审判决后的采访已近三个月。当时麻继钢一个劲儿地向妻子表示歉意,我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就委托麻继丰转达了。麻继丰后来告诉我,嫂子已不想啰嗦此事。除了开始几次与律师接触时跟她照面,平时联系不多。一审判决下来后,她绝望了,干脆彻底不管了,对整个麻家都有意见。这次采访前两天,我又一次联系麻继丰,希望高三妹的态度有所改变。遗憾的是,一切如旧。麻继丰告诉我,她们“没有什么话说”了。

最初采访麻继钢时,他一再表示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希望得到她的谅解。这次,他又反复表示此意。而我囿于上次的原因,对于高三妹的态度只得三缄其口。头脑灵光的麻继钢应该从我的态度中看出了端倪,故而一再提及妻女,似有不甘。我心一软,表示尽量将他的意思转达到。

“最近在想什么?”

“想家人,还有对方(受害人家属),老太可以安心了。”他突然古怪地笑了笑,“出事后,单位同事都很意外。我得了不少先进,今年的(评选)刚出来,就在被抓的个把月前,先进工作者、优秀员工。”

这个我信。采访过的人中,大多数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人好、仗义,是基本的评价。采访麻家石鼓路上的老邻居、老同事老姚时,他表示非常震惊:“真想象不出,真不敢相信。印象中他并不多话,蛮老实的,原来城府这么深。”

我推算了一下,老姚与老麻搬到石鼓路单位宿舍不久,麻继钢少管四年期满回来,此后两家相邻而居十多年。这十多年,麻继钢正处于父亲老麻的严厉监管之下,表面上的确循规蹈矩,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

他的情商的确不低,这从老李对他的赏识以及单位领导、同事邻居对他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来。一面是色胆包天的歹徒,另一面是心思缜密的逃犯,更有一面是温情敦厚的“大叔”,究竟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他?或许,人本来就是多面的吧。没有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如今他的生活真的滋润美好,可以安度晚年享受天伦……我想起他说的“一念一世界”。

一念之差,人生颠覆啊。

“微信上还有些钱,告诉我老婆,可以去鳳凰西街刷出来。”接着他告诉我一个具体数字,“我想对老婆说,对不起,我错了,全错了。我想对女儿说,听妈妈的,多照顾妈妈。”突然,他的语速快起来,“想对受害人家属说,尊敬的老母亲,您好,中院开庭那天,见到了您。您作为一个母亲,疼爱自己的女儿,也深爱老伯伯,作为我,愧对这一切,很多话想对您说,又说不出来,只说声对不起太轻了……当时,我想给您磕三个响头。现在,只能等我到阴间去见他们二人再赔不是吧。老母亲,保重。如果有来世,我投胎做您家儿子,来报答您……”

说罢,他泣不成声。

空气凝滞。我只有默默地望着他。

片刻,他抬起头:“当然,这些话事后讲最好。”

我明白,他讲的“事后”,是指死刑执行之后。这些话,他一定已经想了好久。

我点点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父亲养我这么大,我没有尽孝就走了。我这不孝之子,爸爸,对不起,活着没有对您尽义务。”

我相信,麻继钢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麻玉杰在他身上倾注了一个普通父亲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爱,而他回报给父母的,又是什么呢?是无尽的担忧、焦虑,是一次次失望、打击甚至耻辱。包括高三妹和伊伊在内,这个善良本分的人家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震懵了,曾一个劲儿地表示愿意“一命抵一命”、“该判死刑判死刑”。麻继钢归案后,年已八旬的老父亲专门给林俐家人写信,表达深重的歉意。本已病重的母亲经不住打击,几个月后溘然长逝,家人甚至不愿意把此事告诉狱中的他。

麻玉杰的道歉信,正文电脑打印,落款手书——

尊敬的林俐家人:

我是麻继钢的父亲,非常惭愧以这种方式联系你们。麻继钢在28年前的所作所为,让我们全家也大吃一惊,万分羞愧。我真的非常对不起你们一家人。我活了这八十二年,做过最失败的事情就是没有管教好我这个儿子。这些年来你们蒙受了太多的痛苦,我非常后悔,非常气愤,这个东西怎么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不配再活着,他多活了这么多年,让我觉得都羞愧!要怎么处置全都听法律,要杀要剐都可以,我真不想承认我有这种儿子。不仅他没脸活着,我们也没脸再抬起头了,连带他的爱人、女儿都抬不起头来。我只想,向你们表达我深深的歉意,你们受的苦太多了,你们真的辛苦了,是我这个缺德的儿子害了你们,我希望可以尽全力赎罪,尽全力赔偿,我一定尽我所能。

这么多年,我们亏欠你们太多了,再次向你们表达真心的歉意。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也想代表他的家人,当面向你们赔罪。

我年纪大了,不能写字了,只好请他们帮着打印出来。

麻玉杰

我不知道麻继钢看到这封信,会作何感想。

“最放心不下的是老婆。希望我走后,她早点儿从阴影中走出来,陪女儿好好过日子。”在与麻的对话中,他谈得最多的就是妻子,反复表示对不起妻子。妻子是他人生最后的牵挂和寄托。他曾经自信地认为,妻子爱他胜过他爱妻子。可事实究竟如何呢?

已到中午,早已过了规定的谈话时间。他仍满眼期待地问我:“下午还来吗?”

两个月后,书稿即将杀青。我关上电脑,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承诺。

其实,那次采访结束后,我就与麻继丰通了话,再一次转达麻继钢的愿望,希望能与高三妹见面。麻继丰告诉我,高三妹还是这个态度,不想与麻家有什么牵扯了。她恨麻家,想忘记一切。为了不留遗憾,我表示,不需要她任何表态,我只将麻的意思当面捎给她就行。如果可行,我可以再做一次核酸检测,进入监区回复麻继钢。我得尽最大努力履行自己的承诺。

遗憾的是,一切如旧。

高三妹已经回到老家,母女二人全都换了手机号码。社区民警刘洋很负责,想法子找到高三妹。

“她想忘记这一切。”两天后,我咀嚼着刘洋回复我的这句话。

我不由得又想起林俐母親曾经流着泪问:“我们家怎么会摊上这事!”

伊伊也曾红着眼睛问母亲:“我家怎么会遇上这事?!”

一念一世界,而人生不可以重来。

2021年6月10日,经最高人民法院依法核准,麻继钢被执行死刑。

在神圣的法律面前,无论是乔装打扮改弦易辙,还是低调克制隐匿市井,从来都只是造孽者自作聪明掩耳盗铃的小伎俩。

黑夜再长,终有天明。苍天在上,天不藏奸。

远远地,江水依旧不疾不徐地流淌着,偶尔一声汽笛响起,嘹亮,悠长,又荡气回肠。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部分民警及涉案人员为化名,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全文完。本连载有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