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土地·节气

2021-09-02 04:31魏霞
火花 2021年5期

魏霞

春天,回了趟老家。打开西厢房,祖父曾用过的农具一个个蓬头垢面地挤在时间的一角:生锈的镰刀嵌入了土墙的肌体,豁了牙的锄头老态龙钟地歪躺在了地上,那条被祖父宽厚的手掌抚摸过的锃亮的锄头黯然无光。看见它们,我仿佛看见多年前从农田里干活归来未来得及洗把脸的祖父。器物是会说话的。即使没有一个人在,它们也在诉说。现在,它们同样无视我的存在,呈现出某种有温度的质感,用我听不懂的特有的语言,倾诉着它们与祖父过往的点点滴滴。我轻轻拂去它们上面的灰尘和蛛网,像小时候那样,等待祖父的夸奖,可任凭我潜在如水的时光深处多久,都等不来他那深沉浑厚的声音。泪水爬满了我的脸颊,思绪像张开翅膀的蝶,翩翩飞舞在小时候和祖父共处的光阴里。

夏天晚饭后,农家小院的廊檐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五六岁的小女孩,依偎在一位老人身旁,老人说一句,小女孩鹦鹉学舌地跟一句:“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上半年六廿一,下半年八廿三;每月两节日期定,最多不差一两天。”打记事起,祖父就教我诵读《二十四节气歌》,跟着他念得遍数多了,就背了下来,但并不明其义。渐渐长大,在祖父的潜移默化下,对其才有所了解。

祖父说,关于二十四节气,首先要知道,什么是节,什么是气。节代表一段时间,表示一个节点,比如立春这个节就是表示春天开始了,立夏就是夏天开始了。什么是气呢?气就是表示气候,比如雨水就是表示开始要下雨了,春分这个气候古人讲“昼夜均而寒暑平”,代表着寒冷结束了,气温会越来越热,也到了该种菜的时候了。再如,大暑、小雪、大寒等都是表示气候……每每是祖父刚开了个头不久,我已迷迷糊糊睡着了。

《皇帝内经》《素问·六节藏象论》第九里云:“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候者,火候也。古人炼丹时必须掌握炼丹的火候。五日为一候,五日完成了五行之循环,三候谓之一气,三候则为天地人之关系,构成天地人之循环,形成气的变化,因此一气为十五天。古代立法将一年四季分为二十四个节气,每个节气十五天,因此所谓节气也是指气。凡十五天则完成一个大循环,有气就有了生命;“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人体要依靠天地之气提供的物质条件而获得生存,同时还要适应四时阴阳的变化规律,才能发育成长。

……

多年后我常想,如果我有耐心把祖父知晓的二十四节气的知识系统地听完,是不是精通古书的祖父就该给我讲这些了呢?

祖父说,上天安排好的,他这一辈子注定是土命。老了的祖父还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有与命抗争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祖父并非一生下来就是土命,祖父亲近土地是典型的“半路出家”,而这丝毫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侍弄庄稼的好把式。祖父出生于上世纪初的一个旧式大家庭,上过私塾,背过一系列的古书,也写有一手飘逸的毛笔字。祖父在土地革命前是地主家的四少爷,寸土不沾。土地革命时家里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农民,自家只留有一小部分,长工短工辞去,祖父才脱下丝绸长衫换上粗布短衣,开始下田劳作。与土地一牵手,祖父就与之相亲相爱相知相守了一辈子。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疲,不厌,不休,在土地上埋头耕种,在那个农耕文明的时代,也许年轻时的祖父最初并没有太在意节气对农作物的影响,也许为此而使庄稼歉收,全家饿过肚子。渐渐地,随着祖父在土地上劳作的时光的纵深,他的内心土壤快速地成长,使得祖父掂量出了节气对耕种的厚重分量,由此,他对节气开始敬若神明。祖父带着对土地些许迷醉与恪守的成分和色彩,穿梭在节气与节气之间,握着锄头镰刀犁铧,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在土地上任劳任怨地消耗着一生中的一天又一天。

祖父是一辈子用农历计算日子的人,对他而言,时间不是日历上更新的数字,而是一个节气赶着的另一个节气。节气关乎着土地上精灵们的成长,祖父对节气的执念,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光泽,他把节气看作在土地上劳作的指南。所有的节气,祖父都烂熟于心。生活在土地与节气里的祖父,肚子里仿若有个关于节气与耕种的万宝箱。

祖父说:节气不等人,误时没收成。

祖父说:春分风多雨水少,冬麦返青把水浇。

祖父说:立夏地里拔根草,秋后就能吃个饱。

祖父说:芒种芒种,样样都种。

祖父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临秋末伏撤白菜。

祖父说:三伏不受旱,一亩打几石。

祖父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祖父说:霜打谷雨后,洼地种黄豆。

祖父说:……

祖父有关节气的话语,和他脚下耕种的黄土地一样朴实厚重。祖父说,什么样的节气做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把二十四节气守住了,做什么都不会乱。祖父对土地和节气的熟悉胜过他对自己孩子的熟悉,他清楚地知道哪天清明,哪天处暑,哪块地适宜种麦子,哪块地适合栽红薯,祖父抬头看看天,对父亲说,准备扬场吧,那准是要起风了。

在祖父的心中,节气不是物,是天地赐予给他的菩提。“地能生万物,土可发千祥。”祖父深明此理。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地里的庄稼就是他的命,为了让命生生不息地绵延,让命丰富多彩,收获更多,祖父咬紧节气,在土地上耕作,有些任性,有些偏执。对一个醉心于土地的旧式农民来说,有心耕种无力下田是最大的痛苦,祖父一天不下田,心里就像猎人丢了猎枪一样难受。老了的祖父在干不动大田里的活计时,也不肯让自己劳动惯了的手脚闲下来,步履蹒跚还在侍弄菜园。祖父无论在土地的哪个角落劳作,无一不是土地赐予他的灵魂补剂。祖父说,看着庄稼蔬菜一天一个样地生长,即使累得浑身酸痛也是快乐的。啊,劳作已嵌入了祖父的皮肉和灵魂!与土地结缘的祖父是幸福的,土地教会了祖父成长、忍耐、谦卑、沉默,播种了才会有收获,有开始就有结束,活着的都会死去……祖父穿着节气的袈裟在黄土地上寻找到了他内心的安宁与人生的幸福。

庄稼播了收,收了又割,祖父把土地上的精灵收割入仓,连同自己的身强力壮。岁月的黑洞吞噬了祖父的青年壮年和暮年,如镰刀的月牙一月月割去了他的白发,如同祖父收割土地上的一茬茬庄稼。最后,祖父气定神闲地任岁月收割了自己。踩着节气的鼓点在黄土地上耕作了一辈子的祖父,在2003年寒露即将来临正是播种小麦的时节,卸掉了生活的沉重的轭,融入了泥土——安放祖父身体和灵魂的最好的归宿,血和肉成为了他所热爱的土地的一部分。

祖父享年九十三岁。

历史记录的都是英雄抑或精英的经历,不是我祖父这样淳朴普通的老农,我用文字掀开的只是祖父与土地与节气的一角。我知道,我的文字是浅薄的,厚重的祖父、厚重的土地、厚重的节气,无论哪一个,我都不能将其描述详尽。

我在心里默念着《二十四节气歌》,走出村庄,走向田野。我在每株庄稼上似乎都能看见祖父的影子,在每缕春风里都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便不再沉溺于泪水和回忆。我想,大概只有对至亲至爱的人,才会如此。

祖父坐在廊檐下,教我诵读《二十四节气歌》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生命里。祖父虽已融入泥土十八年,每每想起他,日子就不仅仅是日历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带有祖父温情般的温暖——祖父已把节气的霓裳披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祖父的血液,我不敢妄自忘记——祖父、土地和节气。

(本文图片选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