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入怀

2021-08-31 04:50丘艳荣
骏马 2021年4期
关键词:燕子妈妈

丘艳荣

化验室的那位年轻护士说,下午再来拿单子吧。

下午就下午吧。苏昕居然松了一口气,这正好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这当儿,冷不丁还下起了一阵太阳雨。苏昕刚走出医院门诊大楼,迎面就被雨弹个正着,一滴雨从脸颊滚到领口,顺着衣领直滑进去。她受了惊吓一般微颤了一下,旋即,那雨滴仿佛分成了无数条细细的丝,直接渗进了她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化成丝丝的凉,微微的痒,最后复合成一种既害怕又期待的奇怪感觉。她正想撑开随身携带的雨伞,雨就销声匿迹了。

门诊大楼两旁种着棕榈树。这样有着热带风情的树稍稍缓和了苏昕的紧张心情。棕榈树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句歌词“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苏昕联想到曾经带给她阳光爱情的他,也像这场太阳雨一般,来匆匆去匆匆。苏昕盯着棕榈树看,棕榈树叶全无雨的印记,借着突来的一阵风,“呼呼”摇着自己的扇子,它们身姿挺拔而修长,稍显滑稽的是树干的中部突起,像高挑而硬朗的孕妇,骄傲地挺着大肚子。苏昕不由就想起了刚才诊室里的那个高个子孕妇。她四肢纤细,唯有肚子高高隆起,因此在一群虎背熊腰、胖得走了形的孕妇中显得那么鹤立鸡群。有个孕妇对这个高个子孕妇开起了玩笑:“你这个样子,像戏里塞枕头扮孕妇的角色。”高个子孕妇轻拍了自己的肚子,笑着说:“如假包换。”门诊室响起了一阵快乐的笑声。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护士也跟着笑了。苏昕却有点窘,她那张还显得有些稚嫩的脸乍出现在妇产科已招来几缕狐疑的目光,坐诊的女医生轻轻问:“25岁?”“是。”她轻声回答。脸上却有些发烧。许多不认识的人都错以为她是高中生,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老人亲切地问:“阿妹,在哪读书啊?”然后自顾自地说出本地一所重点高中的校名,问苏昕是不是。苏昕听了心情很是愉悦,回答老人的话就多了几许俏皮,她说:“是啊!不过现在的我,位置从讲台下换到了讲台上。”长相比年龄年轻是女孩子引以为傲的资本,可在此刻,苏昕却感受到了医生如X光一样审视的目光。她把就诊卡从随身的小包拿出来,恭恭敬敬递给医生。医生瞄了一眼,慈祥地笑了,她说:“长相确实显小哦!接待过太多不懂保护自己的小女生,所以……谁让我也是一个母亲呢!”听着这话,苏昕不由多看了女医生几眼。医生长着一张可亲的圆脸,她低头开单子的样子,让蘇昕想起了母亲。如果检查的结果正如她的预感,那要怎么跟妈妈说?

她曾经是植根在妈妈身上的一粒种子,而今,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悄悄地萌生了一粒种子?如果这粒种子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她要以怎样的状态来迎接?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是在半失眠的状态。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她躺在床上,对着西窗看月。月亮也在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半空挪到树梢上,然后镶嵌在窗格子里,怜悯地看着她。她与月亮对视,从月亮影影绰绰的黑影中看到他,看到曾与他一起的许多美好时光。昨天夜里,气温宜人,窗下的虫声唧唧,不远处似乎还夹杂了几声鸟的呢喃,她难得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一粒卵形的白色种子寻寻觅觅落到了她的窗下,钻进白玫瑰花丛的一处空地,然后很快地发芽、抽枝、长叶,开出一朵娇艳的红花。伴随着这朵花含苞、盛放、闭合、凋零,树也越长越高,枝条和花朵直接伸进苏昕的窗口。就在那个瞬间,萎谢的花结出一轮饱满的月亮,直往苏昕的怀里跳,苏昕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月亮。就在那一刻,苏昕醒了,晨光温柔地照进房间,有一只鸟儿快活地停在窗边歌唱。那轮月不见了,醒来的苏昕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怀抱月亮的姿势。

她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台历,心里“咯噔”了一下。往前翻了一页,上个月的“16”用一个红圆圈圈着,今天是几号?苏昕有点迷糊。最近的日子都过得有点迷糊。虽然迷糊,但总算没出什么错。除了他的最后告别仪式请了假,其他时间她像陀螺一样在学校忙。她要借助忙把自己身体的一个缺口填充起来。同事们在走廊和办公室跟她点头聊天,她回人家一个仓促的笑,然后埋头看教材、找资料、备课、做课件……同事们像约好了一样,极少在办公室大声说笑。大家的格外怜悯越发让她惴惴不安。她感觉得到她身体某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在嘶嘶作响、隐隐作痛。她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四,20号。苏昕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肚子还是很平坦,摸不出起伏。梦里的那轮月亮突然跳了出来,她痉挛了一下。不轻易请假的苏昕请假了,直奔医院。

她不动声色地起床、吃饭、带上讲义,骑上小电驴出门。妈妈拿出一盒白玫瑰花茶追上来说:“拿到办公室泡,安神解郁效果不错,跟同事分享分享吧。”苏昕胡乱地点了点头,说好。妈妈又加了一句:“你昨晚好像睡得安稳了一些是吧?”她一怔,看了妈妈一眼,说:“妈,我得赶紧走了,要迟到了。”

“好,路上小心。”苏昕刚发动小电驴,听到妈妈嘀咕了一声:“咦,怎么回事?怎么有只死燕子?”

燕子?苏昕把车子钥匙拔出来,熄了火,单脚支住车子。“妈,哪只燕子?是我们家的吗?”

“我看看啊……是我们家的。那只母燕子在窝里哀叫呢!”这几天燕子在孵蛋。跟往年一样,公燕子和母燕子分工合作。公燕子出去觅食,母燕子就在窝里孵蛋;母燕子要找食物去了,公燕子就安静地守在窝里。大多数时候是母燕子在孵蛋,所以,公燕子就展现了“好老公”的一面。苏昕就曾看过,公燕子带回一条小虫喂母燕子的温馨画面。

苏昕感觉到了妈妈声调里对燕子的同情和怜惜,她的心也不由地抽了一下。

燕子在她家筑巢起码有十几年了吧!苏昕记得小时候的她,总是搬一张高凳子和一张矮凳子坐在燕子窝下做作业。每当她写完一页作业,她总要抬头跟公燕子说一句话,又跟母燕子说一句话。她对母燕子说:“燕子,你今年生了几个蛋啊?”她对公燕子说:“燕子,原来你也会孵蛋啊?”妈妈教过她怎么辨认公燕子和母燕子,两只燕子在一起的时候最好辨认,可以看燕子的腹部、头型、体型和尾羽,比如公燕子的尾羽较长、较细,尾端很尖,母燕子的尾羽较短且粗,尾端较钝。她给妈妈和燕子唱《小燕子》的儿歌,妈妈则教她念“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告诉苏昕说,燕子和鸳鸯一样,总是成双成对的,是动物界恩爱的典范。所以便有孤独的词人看见双飞的燕子惹出满腹的相思,吟诵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美好而感伤的句子,以此来怀念自己远方的恋人。苏昕后来喜欢上古诗词应该就是从这两句跟燕子相关的诗词开始的吧!

“每年飞回来的都是同一对燕子吗?”苏昕问过妈妈。

妈妈说:“这个倒很难说。一般来说,燕子返回故居重入老巢的比率极高。但燕子也有生老病死啊,很难说今年的这对一定就是去年的那对。”

苏昕下了车,去看那只死去的公燕子。公燕子耷拉着头缩成一团,苏昕用手触了一下燕子的尸体,已经变硬了。它身上有个弹孔,血凝固在它依然发亮的羽毛上。

“昨天傍晚,好像有人在我们前面的小林子里打鸟。”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我在浇花,是听见有枪声的。看来这只燕子应该是受了伤以后挣扎着飞回来的。”

公燕子倒下的地方正是花池的白玫瑰花丛,与梁上燕子窝就几步之遥。

这时,母燕子仍然在窝里“唧唧啾啾”地哀鸣,声音已显得很嘶哑。昨天她以为的鸟声呢喃竟然是母燕子的悲号啊!

苏昕叹一声:“可怜!”

“快去上班吧!我把这公燕子埋了。”妈妈催促着苏昕。

苏昕出院门的时候又回了一下头。妈妈俯下身子,小心地捧起了公燕子……就在那个时候,母燕子竟然从窝里飞了出来,在公燕子身边绕了两圈,然后落在地上。它用嘴啄啄死燕子,又用翅膀拍拍它的身子,试图唤醒它。当它觉得徒劳无功的时候,它长长的“唧”了一声,随即就径直飞了出去,一下子就了无踪影了。苏昕不禁有些担心,难道母燕子不要它的蛋宝宝了?

素白的玫瑰,死去的燕子,飞离的燕子,在苏昕脑海里交织着。昨晚饱睡后的好情绪一下子消失殆尽,苏昕的电动车也感应了苏昕的心情,一点都轻快不起来。

此时,棕榈树已被苏昕甩在后头。她看了看时间,十点多。赶回学校上最后一节还是可以的。以前到外校听课,只要距离不算太远,时间来得及,苏昕总是要赶回去给学生上课的。她跨上小电驴,在医院门口下坡处张望着两边的车辆。医院门口的路段一如既往的拥挤,车流、人群像穿梭的鱼群,往南的、往北的,自投罗网往医院大门游的,被医院这个大闸口吐出去的,循环往复,络绎不绝。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缺口,苏昕也像鱼一样游了出去。

医院门口正好是一个广场。广场边上种着一排整齐的柳树。树已成荫,柳色青青。苏昕不由地想起白居易的诗“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心中一紧,这段时间的痛又如锤子一般敲在她心头。

反正请假了,就到广场上走走吧!已是上班时间,在广场上活动的大多数是老人和还没入学的孩子。跳广场舞的、吹拉弹唱的、耍太极的、遛娃的……小販们盯上老人的钱包。卖气球的、卖小玩具的、卖甘蔗汁的、卖热豆腐花的、卖糕点的、还有卖老人衣服和保健鞋的,东一个西一个的占地为“王”。

苏昕找了一个离广场舞音乐较远的地儿。就在环形跑道上散散步吧!跑道上人少,清静一点。苏昕低着头,慢慢走。她今天穿的是一双白色的尖头小皮鞋。小皮鞋划在塑胶跑道上,犹如两只小白船交替着向前。苏昕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天空。天空的云在游走,在变幻。西北角那两团云跟船的形状有点像,苏昕就那样呆呆地盯着看:船渐渐地拉长了,从左边伸出一支桨,一会儿,右边相应的位置也伸出了一支。这时,船身似乎变成了人形,而双桨看起来就是人的双臂,似一个修身玉立的青年男子,以一种奔赴而来的姿态向苏昕伸出双臂。苏昕突然就湿了双眼,她不敢低头,不想低头,就这样一直把头仰着,也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直到眼眶再也盛不住泪水,她瞬间低下头,泪珠跌落在塑胶跑道上。她再抬头,天空那个帅气的男子已经被风带走了,白云又幻作了别的模样。

复低头徐行,走了十来步,前面出现了两双行走的鞋子。一双黑色皮鞋,走得沉稳,显得气宇轩昂;一双红色休闲鞋,走得不那么轻盈,鞋头侧向黑色皮鞋,似有撒娇之意。苏昕视线上移,看见了黑色皮鞋上的休闲牛仔裤,红色休闲鞋上的红色背带牛仔裤。背带牛仔裤中部隆起了一个小山包,与浑圆的臀部一起组成了一个喜庆的圆灯笼。苏昕飞快地看了一眼将要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圆灯笼”女子脸上的表情跟她的身形一样喜庆,她正紧紧挽着身边的男子,身子直往男子身边靠,男子呢,撑着身边的女子,眼神全落在“红灯笼”脸上,那份宠溺让苏昕这个不相干的人都感觉到了甜。“哒哒”和“查查”的脚步声走过,苏昕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累了没?”是那个男子温厚的声音。“嗯!”是那个女子娇柔的声音。“那我背你?”“乱讲,会硌到宝宝的。”“那我抱你!”苏昕听着女子“咯咯咯”的笑声从耳后传来,像刚才的那滴雨又返回来弹到她的脸上,钻进她的心里,泛起酸涩的感觉。

多么甜蜜的一对!就像她家里曾经恩恩爱爱的燕子夫妻。每年春来,燕子总是衔新泥筑旧巢,不到半天的工夫,旧巢就被它们修筑一新了。它们开心地绕着燕子窝飞上飞下,像是在欣赏共同的杰作。它俩有时停在巢边或跳跃,或鸣唱,有时喁喁私语,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又仿佛是恋人之间正说着一些让人眼热心跳的情话。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它们,都是一对飞,一对停,秀尽了恩爱。

她要逃离这个甜蜜的现场。她最爱的清照词也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苏昕想,其实李清照当时不但不想夜间出去听那么多人的欢声笑语,想必也是怕听隔壁人家的欢声笑语的,更愿意懒怠地自个待着,说“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不过是她婉拒朋友的说辞罢了。虽说清照的悲伤不只是个人的小忧伤,是国难家愁,可此刻却那么契合她的心情。

她到停车区推回了自己的小电驴,离开了那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路过一家公司门口,她看见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子,正急匆匆地从公司门口出来,小山包一样的腹部很是扎眼。近一点她看见了女子精致的妆容,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皮鞋,挺着大肚子却依然风风火火的步伐。她是有多热爱这份工作还是有多需要这份工作?职场孕妈的辛苦和心酸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苏昕的闺蜜在会计事务所上班。她说他们事务所,加班是家常便饭。闺蜜怀孕前三个月的时候,妊娠反应严重,但她每天和往常一样准点就到办公室,忍受着孕吐把负责的业务处理得妥妥帖帖。到年底,她挺着大肚子带项目组开展审计工作,加班加点一点都不耽误。那年她还因为工作特别出色,被总所评为年度优秀员工。人在职场,身不由己,背后付出的艰辛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朋友说,妊娠后期,夜里翻不了身,睡不着觉,闹钟一响,还得撑着笨重的身体去挤公交。职场的女人没有性别优势,你要拿掉自己身上的性别标签,要像男人那样冲锋陷阵,要是想利用你的孕妈身份博取上司照顾的话,那你回家待着去呗!自有人取代你的位置。朋友说,那个年度优秀员工荣誉奖金是属于宝宝的,幸亏他争气,没有扯后腿。看着那位职场孕妈的身影,苏昕想,这会是以后的自己吗?苏昕想着自己大着肚子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虚。“未婚先孕”在这个年代已不算是特别丢脸的事情了,可是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情何以堪呢?

去年邻县有一位女教师跳楼自杀的事件,据说就是因為未婚先孕。本来未婚先孕了,结婚就是了。可偏偏那位女教师的男朋友是始乱终弃的现代“陈世美”,竟然跟别的女人远走高飞,一去不回了。女教师也糊涂,竟然以“一尸两命”惨烈结局。当时办公室的同事们讨论此事还为此扼腕叹息。语文老师说,什么社会了,把孩子打掉,“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处春江无月明”。历史老师说,古代女子未婚先孕,堕胎有风险,通常是赶紧物色一个“接盘侠”。这个在现代还是可以有的,如果月份还小,速成相亲,买一送一,瞒天过海。众老师假装“啐”他,历史老师笑笑,别说,谁说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健康教育老师说,男友变心的这种情况下,一般女人不会选择生下肚中宝宝。这位女老师极有可能是严重抑郁,不然不至于用自杀的方式惩罚负心人。苏昕只是听,不加评论。

上个月,苏昕还兴致勃勃跟男朋友讨论选怎样的婚纱,去哪里拍婚纱照,选哪个日子去公证处登记结婚,摆酒要请多少桌……谁想到,他竟如一片绿叶一样毫无征兆地坠落。甜蜜的两天相聚时光过去,男朋友驱车回另一个城市上班,却被迎面疾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到。就像那只公燕子,被命运的流弹击中,再也不能醒来。

如果真的怀孕了怎么办?苏昕心想,未婚先孕呐!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未婚生子,学校也不会开除她的公职,可是,作为一名教师,在社会上需要被树立为“榜样”的教师,若是决定未婚生子,她会面对哪些未知的舆论呢?她还敢坦然地站在讲台上,坦然面对学生吗?未来的路还很长,带着一个孩子生活的苦你能受得了吗?苏昕问自己。

有好几次,她上卫生间,置身在那个窄窄的贴满白色瓷砖的空间里,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这个小空间里没有同事,没有学生,她需要一个这样私密的地方让悲伤找个出口。一两分钟后,再用一个个深呼吸把奔涌而来的悲伤压下去,用两根食指抵住发痛的太阳穴,用纸巾擦掉眼泪,暂时擦掉伤心的情绪。

一片黄色的叶子打在她的脸上。岭南的天气,冬天像春夏,春天反而像秋冬。当然不是指气温,而是指落叶飘飘如秋的情景。留了一个冬天的叶子,只有到了春天,新叶芽长出来,老的叶子才让位。所以,环卫工人在春天的工作就特别辛苦。迎面走来一个拖着环卫斗车的孕妇。又是一个孕妇!苏昕觉得有些奇怪,这街上的孕妇怎么这么多?平时好像没有这种感觉呀!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当环卫工的。苏昕不禁多打量了她几下。车子驶近一点,她看见那位环卫女工脸上清晰可见的妊娠斑,还有眼角的鱼尾纹,应该也不是很年轻了。这也不出奇,多少四十上下的女性正搭乘上二胎的末班车。四十岁怀二胎的也为数不少。只是看着这年纪不算轻的准妈妈,苏昕没来由地有点难过。

为什么突然觉得满大街都是孕妇?苏昕依稀有点印象,这种情况属于“视网膜效应”,当我们自己拥有一件东西或一项特征时,就会比平常人更加注意到别人是否跟我们一样具备这种特征。苏昕心里一颤,不会是已经将自己的角色代入了吧?

她迫切想打一个电话给闺蜜。她在街边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知道你在上班,知道你没有多少时间接我电话,我简单说。”电话一接通,她完全没有寒暄。

“怎么了?上火了?”闺蜜在电话那头说。

“我可能怀孕了。”

“可能?确定了再说。”

“你就当我已经怀孕了,给我一点意见。”

“我就问你一句,你忍心让你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吗?”

沉默……

“你爱他我知道,有多爱,你自己才知道。如果你真的怀孕了,如果你因为爱他执意要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你以后的人生和孩子的人生都是一场赌博。赌得起,你就生;赌不起,你就别生。”

“还有,去年你不是有读研的计划吗?记得你说过你符合在职教师学历提升的读研条件。”

苏昕继续沉默,闺蜜也陷入沉默。她之前也跟他说过,结了婚,暂时不要孩子,她要争取读研。她说:“我真的喜欢讲台啊!我希望能通过学习带给学生更多的东西。”

好一会儿,闺蜜轻轻说了一句:“要不,你跟你妈聊聊。”

跟妈妈聊?苏昕暂时不想跟妈妈正面聊。凭着这么多年母女的相处模式,苏昕几乎可以预见妈妈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妈妈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不止一次地跟苏昕说过,女人,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你现在二十几岁,还可以尽情享受爱情,不过,恋爱、结婚、生子,循序渐进,一个也错不得。如果你觉得他可以托付终生,那么,差不多就要考虑结婚的事了。如今,他已乘黄鹤去,苏昕跟谁结婚去?如果跳过结婚这个程序,直接生孩子,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她还是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空课吗?不用改作业?白玫瑰花茶口感好吗?”那个诗情画意的妈妈与温暖琐碎的妈妈同存在一个躯壳里。

“妈,我就是想问问,那只母燕子飞走了吗?”

“它呀,正在窝里孵蛋呢。我埋掉公燕子的时候,她飞下来盘旋了一下,一会儿又飞回窝里去了。”

苏昕舒了一口气:“它要独自把小燕子孵出来吗?”

“我猜是!”

“那它怎么觅食呢?”

“这个呀!我估计,飞出一小段时间觅食是不会影响孵蛋的。我等下试试,搭个梯子给它送点虫子之类的食物,看它接受不接受。你就为这个打电话回来?”

苏昕“嗯”了一声,说:“那它以后一定要受苦了。”苏昕想起去年添了小雏燕的时候,门厅梁上可热闹了,“唧唧啾啾”叫声没停过。小雏燕还没有长齐羽毛,瘦瘦弱弱的身体,嘴巴特别大,泛着粉红的颜色。小雏燕只要一见到父母,便拼了命的挣扎鸣叫,希望引得怜惜,快些从父母口里得到食物,这可忙坏了那对燕子夫妻,喂了这只喂那只,飞进飞出,没一点闲工夫。可它们一点都不厌烦,每次飞走时都要回头看几眼。

“妈,谢谢你……”她有些撒娇的语气。

“谢什么?傻孩子!忙去吧!我给你煲了靓汤,回家好好补补。”

苏昕的眼圈红了。她推说要上课了,挂了电话。

风在树枝上穿行,发出轻微的好听的声音。风有它的方向啊!苏昕觉得自己的心像风那样轻快起来。她顺着风的方向望,枝头上居然也停着几对燕子,燕子倏忽一跃飞上了天空,牵引着她的视线,她抬头——灰白的天空,幻出梦里那轮月的轮廓。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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