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福建山区。一家人住在山里,吃在山里,从小玩也就是玩在山里。我呢,第一步踏进这个世界来,就在山上那青青的草地上。第一次呱呱的哭声就叫得周围的青山回响。因为那时候我妈妈正在地里除草,来不及回家哩。从那个时候起,那青青的草地便成了我的床褥。圆圆的、蓝色的苍穹做了我的纱帐。我常常睡在这个大自然的摇篮里陪着妈妈在田间做活。太阳出来了,把那和煦的光线照着我;凉风吹来了,给我把身上的热气赶跑。只有雨点最不好,常常没头没脑地扑在我的身上。可那时,妈妈就急急忙忙地从田里跑上来,又急急忙忙地在围裙上把双手擦一擦,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候,沾在我身上的不是雨珠而是妈妈身上的汗珠了。
在我们那个山村里,生活在大摇篮里的孩子也不只我一个。可是,有不少是活不下去就埋在山里面的。因为,天天暴露在外面,风来吹,雨来打,太阳来晒,蚊虫来咬,许多小生命是活不下去的。我妈妈养了好几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大哥和我。大哥和我之间就相差了十五年哩。
我家里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老的拼老劲,年轻的像出山的小老虎。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本来可以不愁温饱的。可是我们自己没有田,我们种的是地主的田。每年夏天和冬天, 我们种出的黄澄澄的谷子都得挑到地主的仓库里去。而我们呢,却只能吃着稀粥过日子。
我们庄稼人是爱劳动的。六月里站在水里插秧不嫌烫,大正月里在寒风中犁耙田不叫苦,一百斤上肩不叫累,成天脸朝黄土也不大爱挺挺腰。有时候干得起劲还唱起山歌来哩。一年到头,最苦的却是收成那阵子。稻子还没有熟透,那地主钟三公就派人来“守稻子”。“守稻子”就是看守着我们种出来的稻子,不让我们“偷”了去。我顶讨厌那些来“守稻子”的人。钟三公的儿子鼻涕虫就是其中一个。他只比我大两三岁,却十分十分刁钻。我明白稻子是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用汗水种出来的,我也明白他们是抢稻子来的。可是他们却一点也不害臊地把这叫作“守稻子”,把我们看成是强盗一样。你看看鼻涕虫那股神气,跷着二郎腿,打着阳伞,摇着纸扇,坐在田基上,一双贼眼盯着我们一家。割稻子了,他瞄瞄那些稻田,看看有没有稻子留着不割;打稻子了,他竟把头栽到禾桶里, 看看有没有稻子留在桶底。末了,还向妈妈要茶要水,嫌热嫌冷,毫不客气。
我们一家人都是和和气气,平常有说有笑的。可是,到了把粮食挑到地主仓库去的时候,谁也不开口说话,谁也不碰谁一下,人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啊。挑粮食去的是大哥,去的时候脸上像暴风雨到临前的空气,紧绷绷地纹丝不动,回来时却是闷腾腾地满脸乌云。他准是在钟三公家里受了许多的刁难,不是说谷子风不净就是说晒不干,十担谷子往往变成了九担谷子,回家来总是气得跺着脚。嫂嫂急得在他面前哭。妈妈只在暗里叹着气。
有一年,我们的稻子得到了大丰收。这一回,大哥的脸色却开朗得像雨后晴天,眉开眼笑,挑起沉甸甸的担子也走得特别快。我们一家人曾经算过,这一造,我们交了租子就勉强可以吃上三四个月的干饭,还可以添置一点点衣服哩。
这一天,大哥出去交租谷去了很久很久,妈妈和嫂嫂轮流跑到门前盼他回来。一直盼到太阳下山,星星高照,才盼得他踉踉跄跄地从外面回来,一身水,一身泥,满脸的酒气,一回到家就呕吐起来了。
许久许久大哥醒来了,我们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大哥交了租谷,那钟三公就用酒食款待他,引誘他去赌博。大哥是从来不赌钱的,也不懂得怎么赌,结果输了钱,还签了欠单给地主。这一年的好收成不但落了空,还欠了债哩。嫂嫂在哭着埋怨,从不发脾气的爸爸差不多要把大哥揍一顿了。大哥却嚷着分辩说:“我也不是爱赌的,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到头来总是养肥了人家,做坏了自己。我只好碰一碰运气啦。这世道,我们穷人不搏一搏,天不会把黄金掉下来的。不是为了大家,我搏个啥呢?”妈妈没有作声,拉着爸爸不许他再骂大哥,却细声细气地劝大哥说:“以后别再赌就是了。你记住,凡是地主叫你做的都没有好事。这种人叫你和他们同在一个桌子吃饭,同坐一条板凳上赌钱,不过是从我们叫花子的饭篮里抢吃的!妈不要你赢钱,只要你别沾上他们的气味,妈就清汤粥水也喝得心甜了。”
大哥对嫂嫂叫骂,对爸爸顶嘴,可妈妈这一说,他反而哭了起来,说:“妈妈,你打我吧,我弄得一家这么不安生,我差不多也成了地主了。我以后再不赌钱了。”
爸爸和妈妈很疼爱我,在这么困难的日子里还让我上学读书,指望我懂道理、长知识,给我家争气。就是大哥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常常上山砍柴、割草,卖了钱给我买书,给我交学费,有时还给我打个山猫、野鸭送给老师,让他不要嫌我家贫寒, 好好教我。有时我在高声读书,他便十分高兴,侧着耳朵幸福地欣赏着,好像把他失去的童年幸福也补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