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在墙根槐树下找知了龟皮,我跟着黑鱼凑过去。
在黄蒲台,我们常找知了龟。把这东西扔腌菜缸里腌几天,用玉米秸烧熟了吃,全是细瓣子肉,香得能把舌头咬下来。
一个叫“端午”的,发现了树杈上的一个。他踢开鞋子,往手上吐口唾沫,搂住树干往上爬。槐树粗,他爬树又笨乎乎的,刚爬到一人高就出溜下来,把肚皮磨得红通通一块。几个学生笑得捂肚子,端午嘟着嘴,眼里有了一包泪。
我噌噌噌几下爬上去,一手抓住树杈,一手拿下知了龟皮,朝下面的端午喊:“接着!”
端午伸出手,另外几个也伸出手。我拿着知了龟皮下了树,把它递给端午。
黑鱼凑过来说:“木松,你爬树这么厉害!找多了,卖给广仁堂!”
这东西能卖钱!要早知道,我们童子团一准把黄蒲台青蒲台的知了龟皮找得一个不剩,卖了钱买夜校缺的纸和笔。得找机会告诉吉祥他们!
黑鱼说,广仁堂是乐安城最大的药铺,坐堂的吉老先生了不得,哪一任县长生病都请他去,大家都叫他“吉御医”:御医是给皇帝看病的医生,县长是乐安城最大的官,吉老先生当然是“御医”!
黑鱼还说,以前平头百姓不能上城墙,只有当官的和当兵的才能上。十多年前,吉御医治好了县长的病,县长感激,说要替他了个心愿。吉御医说从小就想着能天天上城墙。县长就改了规矩,西关大集这天开放城墙。县长换了几个,乐安人能上城墙的规矩留了下来。
“出门饺子进门面。”为四姑姑回来,娘做了杂面面条。我哥从成文堂跑回家,四姑姑给他三本书,他乐得跳起来,抱着四姑姑的胳膊不撒手。
吃过午饭,四姑姑坐炕沿上,牵着我和我哥的手,说:“慧文,木松,今天我把你俩当大人,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四姑姑这么说我很高兴,一个劲儿点头。
“那本印着大胡子的书,你俩见过,是不?记住,千万别跟人说这书!就是有人问,也要说从没见过!”
“为啥啊?”我问。在黄蒲台,良大爷可常常拿着这本书,给大家讲大胡子的话。
“这么说吧,要让人知道有这本书,咱黄蒲台很多人要遭殃,你大爷会让衙门抓去,也许会……”四姑姑手上一下加了劲儿,眼圈红了。
我赶紧说:“我,我不说!”
我哥也使劲点头,说:“知道了,不说!”
四姑姑抿着嘴巴,把我们的手用劲儿摇几下:“我信你俩!”
第一次见四姑姑说的这书,是大年三十。
那晚吃过水饺,我和我哥去找吉祥放二踢脚。一进屋门,看见良大爷正坐饭桌边,四姑姑也在。桌上,放着一本书。封面上那人,一张脸让胡子占一半,不像平常人。
“大爷,这是啥人?”我凑过去问。
“大胡子嘛!”良大爷拿起书说。
“长得跟咱们不一样!”我盯着大胡子,继续问。
“外国的大胡子!”四姑姑接话。
“外国人?” 我问。
“对,叫马格斯的外国人。”四姑姑说。
“共党产宣言。外国人写的中国书?”我听久大爷说过,外国人说外国话,他们的字像河沟里的蝌蚪,曲里拐弯儿。这书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五个中国字“共党产宣言”,我才这么问。
四姑姑笑了,说:“该是‘共产党宣言。印书的人粗心,把字排錯了。大胡子马格斯用外国字写了来,咱中国一个有学问的人翻译过来,就有了这书!”
我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插嘴:“这书写的啥呀?”
“写的是怎么才能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好日子!”
四姑姑用手支着下巴,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眼里,亮亮的。
四姑姑说的,就是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