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而论,毛泽东诗词充满了革命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还可以换个说法,叫作“霸蛮”,“霸王”的“霸”,“蛮横”的“蛮”。这是湖南人的方言,“吃得苦,不怕死,耐得烦,霸得蛮”者,即可做大事者。毛泽东就特别“霸蛮”。文雅的说法,我们可以征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第十二品《豪放》,曰:“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天风海浪,大气如虹,如毛泽东者,千年以来也不过二三子,正好做了“豪放”的注脚。正如他浓郁的“昆仑情结”,没去过昆仑山,但却喜爱昆仑的宏大雄伟,横空出世,赋诗一首《念奴娇·昆仑》,表达他倚天裁山的雄魄。再比如他的“鲲鹏情结”,曾在诗词中四次用到鲲鹏的形象,“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真是行神如空,走云连风。
换一角度,我们可以做点量化分析,比如毛泽东诗词中好用大的字眼,名词如“天”“山”“海”,量词如“亿”“万”“千”之类的,平均每一首里不止一个“万”字。“看万山红遍”“万类霜天竞自由”“粪土当年万户侯”“万里雪飘”“一万年太久”“万马战犹酣”“寥廓江天万里霜”“敌军围困万千重”“飞起玉龙三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春风杨柳万千条”“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百万雄师过大江”……堪称“万”字大师。比较集中的如《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看看这气势,用了三个“天”、三个“万”、 两个“千”,还不包括“冲霄汉”“红旗乱”“风烟滚滚”这样的大词,真是声色雄壮,文气浩荡,一泻千里,势若长江大河!
再如现在盛传的毛泽东16岁时写的《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这哪里是青蛙,简直就是一只老虎嘛。
到了32岁,毛泽东写下《沁园春·长沙》,“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虽是一介布衣,但有问鼎天下之气势。更见豪迈的是在结语中宣告:“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要以人力游泳击起的浪花去阻遏飞速的行船,这是何等气魄!青年毛泽东就是要做时代的弄潮儿,掀起革命的洪波巨浪,去打翻那艘老旧的旧中国的破船。
而且,毛澤东的这种胸襟和气魄是在斗争中不断发展和扩大的,比如说《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这是1929年冬,古田会议刚刚结束,国民党便集中闽、粤、赣三省16个团的兵力来“围剿”红四军,为安全计,朱德、毛泽东分兵转移,毛所率部队多不过千数,而且弹尽粮绝,衣衫褴褛,生死未卜,但毛这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完全变成一个诗人了,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半山腰里的红军队伍逶迤而来,只觉红旗招展,风光如画。这哪里是出生入死,杀开血路,完全是观光旅游嘛。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