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灯光
南宋吉阳临川(今三亚市区一带)人陈明甫,大名鼎鼎,影响久远,时至今日,众人尚曰“土贼”“海寇”,甚至有人随意抹黑、污名。而我一直不予认同。还历史本来面目,给历史人物以公正评价,应是一名文化工作者的担当。
陈明甫一介南荒之地的头人,自封为王,对抗朝廷,为朝廷所不容。同时代的吉阳人、万安军知军邢梦璜,在陈明甫失败后所撰《节录磨崖碑记》,显然是记载朝廷征剿陈明甫的重要档案,此外地方史志的记载就不多了,后人对陈明甫的认识均来源于此。
这篇碑记编入海南历代府州志,挑灯夜读,感到内容比较详细,但作为当朝“体制内”的人,邢梦璜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立场上来记叙与评判陈明甫其人其事,为封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他给陈明甫制作的上述“两顶帽子”为后人所沿用,可并非“量身定制”,尺寸被扭曲、夸大了。陈明甫反抗朝廷,其实只是“睥睨军印”(正德《琼台志》语),割据一方,试图偏安一隅,并非染指(吉阳)“军印”。
研读了地方史志,再研读我市已故文史专家周德光的著作《石苔》《临春集》以及三亚市史志办的《榆亚别集》相关文章,从中把750多年前陈明甫其人其事梳理清晰。
宋咸淳三年(1267年),陈明甫揭竿而起,自号“三巴大王”,占据临川,驾坐双龙大船,衣服、器用、车船皆模仿帝王仪制,睥睨官府,自行其是,汉黎农民渔民响应跟随,鼎盛时期达万人之众,其势力范围从今鹿回头半岛至三亚市区一带“五十余村”(《崖州志》语,下同)。并且他面朝海洋,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水兵船队,用以沿海贸易和劫掠官商,活动范围远及粤、桂、闽沿海地区。他不仅“占税户”,还与占城、交趾等地建立外事关系,扩大对外合作,密切友好往来,以谋求牵制南宋王朝。
那么,既为“三巴大王”,“王府”又在何处呢?《崖州志》指“王府”建在鹿回头半岛上的鹿回头岭。这里远离吉阳军治所,乃一脉大山,“高三十丈”,地势险要,东南面濒临大海,西北面有开阔地相连,陈明甫在岭上建“连珠寨”,“筑为巢穴”,倾数年之功把“连珠寨”打造成军事要塞,打造成聚众造反的大本营。
受到威胁的南宋朝廷,当然不能任由陈明甫折腾,但吉阳军“五六千疲卒”奈何不了他,朝廷只好从外地调集重兵前来镇压。
经过三年充分准备,咸淳十年(1274年),由钦州太守提任琼州知府的马成旺,挟镇压黎区百姓的胜利之威,持申命钤辖云从龙所部之锐,浩浩荡荡杀奔临川、杀奔鹿回头而来。
我决计合上书本,走出去踏寻“连珠寨”古遗址,现场考察三亚这个不可多有的古战场。
这一天风和日丽,我邀请三亚市博物馆馆长孙建平和海口经济学院教师陈凯等人驱车前往鹿回头岭。小车从一条水泥道路向“連珠寨”主峰开去,到达半山腰时,发现此路已不予通行,于是改从西边向与“连珠寨”主峰蜿蜒相连的另一侧山峰前进。
这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只能弃车步行。
孙建平一边走一边追根溯源。陈明甫因何走上“对抗朝廷”之路呢?他原本在今天涯区红塘湾郎凤岭海滨凿石为栏,大量养殖玳瑁,红红火火之时,却遭遇官府和海上流寇的压迫、敲诈甚至掠夺,不堪忍受,于是率众造反,割据一方。他上鹿回头岭来建造的“连珠寨”,环环相扣,首尾呼应,就算放到今天,也称得上一项浩大工程!
一路走去,原先的古木参天之地已见不到几棵乔木,只有一片片灌木丛给大山坚守着不从消褪的绿色。
山巅之上,一座被拆除的违建趴在那里,众人站在废墟前一块水泥地板上向“连珠寨”主峰眺望,只见山峰气势峻拔,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而脚下这一带,也正是“连珠寨”范围。
从选址上看,陈明甫是懂得屯兵之道的。屯兵不仅要考虑攻守进退,还要考虑给养如水、粮草等生活物资的需求。
鹿回头岭西段,虽然没有东段的巍峨雄伟,却也峰峦起伏,曲折蜿蜒,好像波涛动荡的海面,地势也极为险要,易守难攻,并有深海作为退路,且这一段靠近半岛原住民聚居地,获取水和粮草的支持比较便利。
此地,孙建平曾两次来过。1993年,他来此开展古遗址调查;2009年,在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中他再次登临。沿着羊肠小道,他穿过茂密的灌木林带,两度踏寻海拔约100米的“连珠寨”遗址。在半山腰至山顶,可见一道浅浅环绕的壕沟,有人为用片石堆积的残存遗迹。站在山顶,方圆几海里海面尽收眼底,东北侧南边海一带水面,正是三亚河、临春河交汇入海处,一览无余。
此刻,孙建平观察着周边环境,见有一条古道弯弯曲曲往山下延伸,一直通向海边,于是便带领我们走了进去。我们时而用手拨开迎面而来的藤蔓树枝,时而跨过横倒道中碗口大的枯木,一步步走向这条布满砾石树根狭小古道的纵深处。
走着走着,山路变得平坦开阔起来,眼前是一片高大的小叶桉树林,透过疏松树叶隐约可见远处呈现海天一色的蓝,再往前走约30米是这片山林的尽头,一个约300米宽阔的小海湾呈现眼前,给人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小海湾南北两端布满暗红色的花岗岩,巨磊叠嶂,断崖绝壁,古树虬岩。耳畔传来巨浪撞击的轰鸣声,循声望去,峭壁激起的阵阵浪花如漫天飞雪,扑向断崖又借着未尽之力反弹喷射回来,形成在阳光下闪烁银光的漫天飞沫,瞬间又消失在蔚蓝的辽阔里。湾内则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细浪轻柔地舐着珊瑚礁堆积的沙滩,发出软绵绵的絮语,令人产生一种恬静与陶醉的感觉。远处的海面,碧蓝碧蓝,是孔雀翅毛那种蓝,蓝得耀眼,蓝得荒诞,蓝得醉人。孔雀蓝之上,几点白帆显得异常清晰,也不知哪来的一艘摩托艇,肆意挥洒着海上运动的惬意,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浪迹。
大家默默地伫立许久,仿佛在感受与体验,迎面吹来的是不是当年猎猎的南宋旌风,耳畔回响的是不是“三巴大王”鼎盛时期的桅帆潮声。
返回到山顶被拆毁的违建旁,面对“连珠寨”主峰,我与陈凯、孙建平等侃侃而谈,再次热烈交流着。
当年,朝廷讨伐之师气势汹汹进剿围杀,陈明甫人马毫不畏惧,顽强抵抗,临川港水战,投入数十艘战船,曾置宋军于不利,宋军也曾怯战气馁。围剿“连珠寨”,宋军“总制”严令“有进无退”!在严厉的督战下,宋军官兵奋勇血拼,可在天然屏障前久攻不下。宋军调整战术,采取“声东击西”和“东西夹击”战法,即西北面佯攻,吸引陈明甫守军的注意力与主力的防御,然后从东南面以遮掩的山林作掩护,轻舟运载精兵,直抵小海湾登陆进行偷袭。这批精兵得手后毁掉守军的防栅鹿砦,发出信号,西面宋军改佯攻为主攻,蜂拥而上,势如破竹。陈明甫守军腹背受敌,首尾无法兼顾,“连珠寨”告破,宋军一把火把“连珠寨”烧个精光。
陈明甫一个本土头人,率众与官府为敌,为什么能从宋咸淳三年坚持到咸淳十年?尤其规模如此宏大的征讨战役,宋朝“运筹三载,出师七旬”,投入的是正规部队虎狼之师,而陈明甫带领的仅是当地的“乌合之众”,力量对比极为悬殊,却因何历时70天?双方进行了多次水陆之战,临川港水战宋军并非一帆风顺;宋军进攻“连珠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尽浑身解数,陈明甫、陈公发兄弟俩却得以逃脱?陈明甫后来潜回临川,因何还能招集人马,再造战船,展开又一场殊死拼杀,直至被捕?最后,陈明甫连同陈公发以及子孙多人被封建统治者残忍处死。这一切都并未被时间淡忘,古战场也并未为历史的烟尘所掩蔽,依然留给我们一些需要厘清的思考。
至此,我认为,陈明甫之举其实是不堪官府压迫的汉黎民众起义,短暂存在的其实是一个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割据政权,他是起义首领而非封建统治者所骂的“土贼”“海寇”,他与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首领一样有其局限性,也跟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农民起义一样终归失败。
然而,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对黑暗和邪恶的反抗,他的敢作敢为,他强大的号召力,他开创的海水養殖业,以及从羊栏“马踢井”、月川“豪霸岭”和金鸡为他啼灵的传说可知当地民众对他的情感态度,这些都是可圈可点的。
有趣的是,“三巴大王”灰飞烟灭不多久,南宋王朝也寿终正寝。
返程路上,一行人还感受到了鹿回头半岛于今开发建设的如火如荼。
回望半岛,感觉它仿佛一只在海天之间鸣叫的可爱的坡鹿,呦呦之声亘古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