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山留白

刘帆

一

曲折的鸿雪洞，敦厚的一片瓦，各自静寂。

我直屈转侧、扭来扭去地，钻出了幽深悠长的鸿雪洞，阳光热烈地拥抱我。一片瓦，却不单薄;小庙，却不萧索。

绿雪芽在绵密的岁月里，兀自静立，风轻云淡。这棵绿雪芽母树是具象的，是太姥山一片瓦鸿雪洞旁那株茶树的名字。绿雪芽也是抽象的，太姥山白茶多有绿雪芽，我们上午要去的另外一个白茶庄园的茶叶品牌就是“绿雪芽”。

我们刚刚领略了大荒茶山的旷达与匠心，又去绿雪芽白茶庄园，赶一场太姥书院的韵致与韵脚。

优雅的女主人热情地迎到路边，有一段路要大家一起走。

宾主就随便扯着闲话。

自然就要扯到白茶。到福鼎，多少都要受到些茶道的微醺：知道六大茶叶品类，白茶是其中之一。白茶当中，安吉白茶其实是绿茶，故而中国白茶在福鼎。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白茶呢？茶叶文化博大精深，取象比类也非一时之功，顾名思义则当为首选。福鼎的茶叶，为什么叫白茶呢？不单纯是因为茶的颜色是白的吧？是制茶工艺上的一种区别吧？茶叶除了产地、性味之外，制作工艺也是关键点，一方水土或致茶叶的本质不同，但制作工艺的不同，也会导致茶叶质地上的分野吧。

白茶，既然不能简单地、浅薄地、生硬地、望文生义地定义为颜色之白，而又以“白”来定义一种茶，那么……我突然就想到了“留白”——在白茶的制作上，福鼎人化繁为简，不事杀青，尽可能地减少人为的干预与雕饰，只是顺应茶叶的天性，尽量给天然的茶叶以天然，故而谓之“白茶”，如此而已！

白茶的得名，有没有一点留白的意蕴呢？我一激灵，就随口说出了“留白”这个猜测。

女主人听到了我的“留白”说，猛然一回头，说这个“留白”倒有点意思。

留白，似乎暗中契合了福鼎白茶的某种心思？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寂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一次，佛祖释迦牟尼于灵鹫山上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默然端视，仪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迦叶。

拈花，一笑。

很多时候，静默等非言语或就是最好的语言。

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静默是语言最好的留白。

于是，我把留白作为此次福鼎之行的主题词。

在大荒白茶庄园，在海上仙都太姥山，在东海之滨的福鼎，虽然是两三天的短暂停留，很多事物只能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但并不排除有一种可能——白首似新，穷盖如旧——机缘到了，不拘时光，会有一种彼此默契、心神领会、心意相通、心心相印……

留白，便是这次轻叩福鼎的一豆禅机。

二

细想起来，我最初与福鼎白茶有清浅的交集，大概近十年了吧。那一次，是听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书法主讲人于钟华的古典书法课，就职于浙江大学的于钟华博士言及，他的书法风格很为福鼎的一家茶企业主所欣赏，便刻意请他签了“于钟华”三个字，作为那家企业生产的福鼎白茶包装上的图形标识。因了这个插曲，我和不少在座的听众，课后都购买了不少这种茶饼。

茶饼包装极其素雅简洁，竖着签写的“于钟华”三个字，便成大片留白中的点睛之“黑”。毛笔至柔，而笔力刚正;漆黑浓重的一点偏于一隅，而留白一片光明。强烈的视觉冲突，如阴阳鱼那般的相反相成，很为人喜欢。但后来想，当时对白茶一无所知，并不是出于对白茶的真正喜欢，更多的是爱屋及乌，甚至还有点买椟还珠的味道吧。

一切都是众缘和合。不只是天时、地利、人和。虽然天时、地利、人和是众多缘分里权重较大的缘。众缘就像太阳那样，普照大地、山川、河流，不分富贵和贫穷、尊贵和卑下。无分别心。是这样吗？阳光普照，就像是分享，雨露均沾。我在来时的出租车上就与司机闲聊，问询福鼎的财政支柱是茶叶还是旅游？因为直觉上，福鼎茶叶做得好，旅游业也做得好。伯仲之间，或难分伯仲？

在福鼎，我们走进的茶企是大荒茶业。仅仅是大荒的名字，就已经先声夺人了。

大荒茶业也是极善于运用留白艺术的，在企业经营上，在业务布局中。大荒茶业的初衷，或为求老树茶自然本真的味道，继而尽企业一己之力，独具匠心地去守护太姥山那些深林荒野中的白茶老树，建立了首座森林荒野老树白茶园。大荒茶业留白的方式，就是让茶树与各种树种杂互生长，古林出深山，但不是规整的梯田，“烂石”與“砾壤”仍是它最根本的给养。

这座白茶园，有一处很神奇的地方，是稍微凸出地面的一大片裸露的岩石，大致平整，间有起伏。“在一低洼处，有一汪神秘之水，不知其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干旱时也不枯竭，而且有生物蝾螈在水里生存，生长繁衍，生生不息。”如果不是标识牌上的文字，一下子并不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才可以得到结论。故而，当地百姓称其日“天水”，福建本土作家汤养宗美其名曰“龙泉天水”。

天水，一定是方家山的留白。

在大荒茶业方家山基地的大石之上，我们喝茶聊天，也观山观水。在这荒野之上，认领一棵茶树，是最为必要的。因为老茶树是有编号的，可以追根溯源，知其来路。显然，大荒人是在探索一种守护森林荒野老树的可行路径，也是在致力于让茶树回归于森林之中。改良旧有的，也布局新生的;既做企业，也做文化。大荒茶业与绿雪芽白茶庄园等福鼎茶企，让我看到了福鼎白茶企业经营中的文化气息——经营给文化留白。

我很喜欢“利益相关方”这样的说法。经营企业，不能只为老板、股东等资本投资方挣钱，围绕企业生存发展的利益链条上的很多利益相关方，都是企业得以生存发展壮大的有机组成部分，如职工、分供方、职业经理人、社区、政府等等，如果没有这样的众缘和合，一家企业的发展往往是不可持续的，是非生态的。见微而知著，窥斑而知豹，福鼎白茶名天下，或与各种“留白”有关吧。

我们前脚刚离开福鼎，5月21日的国际茶日就到了。2019年11月27日，第74届联合国大会宣布将每年5月21日设为“国际茶日”，以赞美茶叶对经济、社会和文化的价值。茶是世界三大饮品之一。全球产茶国和地区有60多个，茶叶产量近600万吨，贸易量超过200万吨，饮茶人口超过20亿。

懂得留白的福鼎白茶，在广大的饮品领域，定然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三

我站在太姥山覆鼎峰上，环视四周，再一次思忖福鼎名字的由来。覆鼎峰也叫福鼎峰，是太姥山的最高峰，但海拔也只有910余米。峰顶狭小，直径只有6米左右。因峰顶状如倒覆之鼎，故名覆鼎峰。古今中外，一个地方以山、水而名，并不少见。

因太姥山，因覆鼎峰，于是就有了福鼎？

这个依山面海的闽浙交界一隅，其子民应该多受惠于太姥山、太姥娘娘的福泽，感念于心，于是由覆鼎而福鼎，當然也顺理成章。

太姥山并不高大雄壮。

但太姥山是一座独具个性的山。

今诗人汤养宗说：“太姥山是领导天下石头的一座山，我爱的这座山其实就是一堆危石，一座山全是努力的石头，每块岩石都在引体向上。”昔也有诗人言：“太姥无俗石，个个似神工。随人意所识，万象在胸中。”显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三山五岳里，太姥山当属于这样“有仙则名”的名山吧。

覆鼎峰是极好的观景台，从左到右依次可以看到麒麟岗、龙珠岗和乌龙岗等，此处也是太姥山观看日出的最佳位置，称一号观日台。从地质学上解析，福鼎峰是花岗石暴露地表后，受长期热胀冷缩作用，和其他地质因素影响，发生球形风化而形成的石蛋地貌。太姥山中常见的还有原生垂直节理，在花岗岩冷却过程中形成，节理是岩石的裂隙，裂隙两侧的岩石无明显的位移。我深以为，太姥山的节理和石蛋地貌，是大地给群山的留白。

撇开这冷静的书面专业说辞，客观地说，福鼎人面对老天爷恩赐给他们的这一堆形态各异的石头，并没有过多地对这一堆石头大动干戈、战天斗地、除旧布新、妄加意志，也少有画蛇添足，甚至是狗尾续貂。也许当初开发太姥山旅游，圆融的福鼎人就汲取了制作白茶的留白艺术与智慧？如果对这些石蛋、节理等独特的石头，盲目地大肆开发，人为地动手动脚，那真是一种灾难。

可喜的是，福鼎人只是尽可能地保持其原貌，尽可能地让到访者去想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当然，所谓的开发也是必要的，如顺应沟壑山峦的天性，为方便人们全方位地欣赏这一堆石头，而疏通一些必要的路径。想一想，恰恰是这种善于给天下人留白的经营旅游思路，太姥山也必将投桃报李，更多地恩泽于福鼎人民，并惠及国内外人民。

蓝天白云下，这是一堆怎么样的石头众生相啊。你尽可能地展开你的想象，你尽可能地打开你的思想，你所能想象到的，是否“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是否“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如果没有更好的创意，你就“温故而知新”呗，也挺好的。

太姥山就是一堆石头，似乎平淡无奇，但就是这样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更容易让我们将想象的翅膀打开。登山过程中，转换角度，移步换景，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思维，甚至心态，反反复复地与这一堆石头促膝谈心，或远远地神交，于是就可能看出别样的众生相，也能看出多彩的世界来。

不得不让人屡屡感慨，“此处无声胜有声”。尽量多角度地展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留给人们浩渺的想象。福鼎人寓繁于简、寓巧于拙、寓有为为无为，或正是借此解开庸常的生活中，那些禁锢人们思想的诸多无形的桎梏，还原人们丰富的本具的想象——“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一个民族不只是要脚踏实地，还要仰望星空。没有什么比打开人们的想象力更伟大了。想象是一双翅膀，可以承载你在蓝天下满世界地翱翔。

我们走了个大环线，围绕着夫妻峰。

脑洞大开。

太姥山的留白里，似乎更多地有了阴阳和合的成分在里边。这种留白，却更多地体现一种整体观。夫妻相拥，是人间阴阳相协的大美。如阴阳鱼那样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阴阳鱼，一白一黑，极其简洁，但这幅阴阳图，又极不简单。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两者相互蕴藏，相互交感。夫妻峰，相互依存在一个统一体中，却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于是耦合成一种平衡与和谐的状态。

相对而立，又相互迎合。夫妻峰的美好意象里，是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期待，是老百姓对美好日子的最为现实的终极期盼之一吧。虽然还可以想象出很多的意象来，但夫妻峰的先入为主，我个人是愿意从众的，或承认首因效应。地老天荒。一种格局的形成，让人尊重。

围绕夫妻峰，如何浓墨重彩似乎都不为过。

太姥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只是夫妻峰，包括九鲤朝天、仙人锯板、玉兔听涛、一线天……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但相互之间又是统一的、联系的、不可分割的。它们是太姥山的，也是福鼎的，是福鼎整体思维方式在艺术留白思维中的具体体现。人体就是个小宇宙，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石人也是人，或与我们是一体两面;人必然统一于自然环境，人终究是自然界的一分子;人当然也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比如夫妻峰凝固并发扬了亘古的夫妻形象。从古至今，夫妻都是社会的最基本细胞。因夫妻峰的意象，让人对太姥山甚至福鼎这座城市刮目——福鼎最懂得艺术留白。

人在福鼎，身心安泰。

阴阳相得益彰，正是留白的一种高级形态。太姥山众多的美好意象里，都契合了老祖宗留下的阴阳学说——以阴阳阐释宇宙万物万象的发生、发展和变化，以阴阳认识宇宙本源，作为解释宇宙变化的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们不妨以之来验证：太姥山有诸多观日台，如覆鼎峰是一号观日台，龙珠岗上有二号观日台，乌龙岭上见三号观日台，观海栈道上的观海台，也是四号观日台……日出日落，正是阴阳理论形成的基础。

太姥山的太阳很猛烈，把我的胳膊晒得生疼，但一走进树荫下，汗水马上就落下去了。我以之来感受爬山过程中的阴阳留白：阳代表的是天气无云，阳光普照，具有温暖、明亮、生发、运动、向上、积极等的属性和特点;阴代表的是天气有云，遮蔽了阳光，具有寒凉、晦暗、抑制、静止、向下、消极等的属性与特点。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阴者暗也，阳者高明也。一阴一阳谓之道。自古以来，人们就尝试着用阴阳来解释自然现象，由此衡量，擅长留白的福鼎人恰是知其道者。

以阴阳学说作为留白的内核，福鼎得天独厚。福鼎依山傍水，阴阳和合;太姥山也是山与水的交融。玉湖樱花开启春天的乐章，龙潭湖见证国兴寺的兴衰，曝龙潭柔和了山石的线条，九鲤湖婉转了香山寺和五百罗汉堂，还有九鲤溪、赤溪……太姥的山和水，总是形影不离，如夫妻峰那样相拥相伴。在福鼎，可以看太阳从东海冉冉升起，气势磅礴;也可以深情地想念一个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福鼎给人们的丰富意象与美好昭示，如日月之光华，旦而复旦，万古长明。

当然，留白是相对的。好的留白，是动态的一种平衡。就如阴阳是相对的，是可分的。划分阴阳的前提一旦改变，阴阳的属性，即刻改变，往往会朝它相反的方向发生变化，即相互转化。如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喜极而泣等等。生活中多有“夫妻相”的说法，说的是一对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相同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等，造就了夫妻的和合共生，夫妻两个人越长越像，甚至包括行事方式也渐趋相同。可见，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自然界没有纯阳或纯阴的事物存在，男女也一样，夫妻也一样，夫妻峰也一样。

太姥山，满山的石头以多种多样的形态存在，或沟壑，或山涧，或洞窟，或峰柱，也就是说太姥山在石头的组合上也有阴阳的留白，太姥山有满山的石头，但又空灵，空空如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