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丽
这次,是我妈第一次住院。轻度脑梗塞,多亏发现得早,不算严重。让医生警觉的是她的糖尿病。早上查房,主治大夫推推眼镜,问她吃饭和用药情况。我妈声音发虚,说,农村人,没那么讲究,一天三顿饭……女医生听完后说,控糖光靠服药不行,还得管住嘴!轻软的口吻中闪烁着责备。
“不让吃这,不让吃那,七老八十的人了,嘴巴封住,就算活上百岁有啥意思?”昨天才人住的48床说话了。这几句话,字字不连,火中爆豆一般,看似自言自语,又具有明晰的针对性。
女医生一时语塞,系着口罩带的耳郭倏地红了。
48床的话,我妈也说过。而医生的责备,我也有过。有年冬天,女儿非要吃西瓜,冰冰凉,瓤还是粉的。一旁的我妈身体没动,可急巴巴的眼神,仿佛能拧出大把的口水。防盗窗的阴影,印在她脸上,那束渴望的眼神,仿佛来自一座监牢,刺得我心疼无比。年过七旬的母亲,坚韧无比的母亲,已经被糖尿病画地为牢了七年!她不是贪嘴,是因为代偿性的逆反心理,颠覆了她原有的习性。
唉,世上有些摆明的道理,一旦跌入活生生的日子里,也只能形同虚设。所以,48床的话,看似冒昧,却凝结着久被疾病困扰的人们的幽怨和愤懑之情。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带着一帮实习生走到了48床跟前。48床老太太姓王,76岁,目光清冷、犀利。昨天来时,见她没有家属陪同,我就主动搭讪,想帮点小忙。她嘴上说谢谢,却事必躬亲,拒我于三米开外。
听48床和医生的对话,得知她是退休职工,家在附近。每年两次人院,只是为了静脉注射点疏通血管的药物。没想到今早,48床的空腹血糖,比我媽的还高。我妈闻之,暗暗松了口气。似乎,同一场考试中,我妈考了60,而48床才考了59。我唏嘘我妈的乐观,与早上采血时,判若两人。
几十年的农活,把我妈的手打磨得枯瘦有力,指尖上布满微黄的老茧。护士捏着钢针,拽着她的手,就像擒住了一个小偷——而她的手臂暗暗较劲,像根回弹的弹簧。从消毒到穿刺,我估摸她能吸进肚里足足有一公斤凉气,紧张得我面部的肌肉也跟着她不时地抽搐。采完血,老人家泪光闪闪,虚汗莹莹,病房里都能听见她单薄的胸膛传来通通的心跳声。好半天,她才缓过来劲儿,说自己上辈子一定造孽了,这辈子才会受到这般苦。
走之前,女医生照例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大家都没说啥。床头柜上,48床的手机嘟嘟闪了一下,她伸直手臂拿起手机看了半天,然后整个人才松软下来。我把保温盒的早饭取了出来,48床却突然问我我妈今早的血糖,听到是11点,她隐隐吞下一口气,把目光转移到窗户上。这是10楼,能看到一个塑胶地坪的操场,空荡荡一大片空地,一圈圈的白线,直晃人眼。
年幼时,我感觉吃大肉、穿新衣是难事。过了而立之年,又一直在生存与理想之间踌躇和挣扎。我妈确诊糖尿病后,我才发觉糖尿病人的饮食,最让人煎熬。维持生命的七大营养素,好像除了水,我妈能理解它的作用之外,其他的依旧保持着喜欢就吃,不喜欢不吃的习惯。近年,她稀疏的牙齿更为懒怠。去镶牙,牙科大夫一听又是糖尿病,又是高血压,吓得连连摆手,仿佛遇到了碰瓷的,这让我非常沮丧。
相比我大娘,我妈还算节制。我大娘糖尿病史15年,她才不管什么八点十点还是二十点,西瓜、红薯、香蕉、鸡蛋糕,这些我妈徐徐图之的东西,我大娘敞开了吃。每次提起大娘的放任自流,我妈看似批判,其实是羡慕,大娘只是她安抚我的“工具”,好让我降低对她的监管力度。
我主厨时,必不潦草。三月的油菜,绿莹莹抽着嫩薹,洗净切碎,六成燕麦片,三成黄面,拌入一个鸡蛋,二两嫩豆腐和少许油盐,蒸了六个菜窝窝,再配上粥。我妈略有惊讶,尝了一口连说好吃。她拿起一个菜窝窝冲48床示好,老姐姐,也吃点忆苦思甜饭吧?人家略微转下头,说不用,有人送。然后拉拉脖子周围的毛毯,像是扎起一道篱笆。
人家都这样划清了界限,可我妈热情得有点冒失,继续说,也不顾我使眼色。48床可不管你是一片真心或者假意,人家直接挑明了,说只喜欢吃野菜的。
我妈略微吃惊48床的不近人情,大约为了捡回她散落一地的自尊心,她居然说,野菜有啥好吃的,油菜的味儿才正。
我妈这话不假,但凡野菜在她看来,都是贫穷日子的缩影,她不愿意赋予过多的美好。比如猪毛妮菜、荠菜、枸杞芽、苦苦苗或者面条菜,现在是饭店里的野味,我妈却极为厌恶野菜独特的土腥味和清苦味。她还吃过榆皮面,滑溜溜带着甜味儿,可面汤黏稠得像糨糊,喝一口就下去半碗,一半坠在碗里,一半系在嗓子里。粗粝的植物纤维,纠结在空无一物的肠道里,肚子硬得就像石板。说起往事,我妈像是在讲故事,我虽然不能深刻体会她所经历的过往,但是,我会感恩那些粗糙、不堪下咽的东西,是它们,让我妈活了下来。我妈边喝粥便感叹,说自己命真大,吃土都没被憋死。
我俩的谈话,让邻居48床也跟着活泛起来。她一骨碌坐直身子,不请自来地加入了追溯旧时光的话题里。光说不带劲,她还比画着去山沟里挖野菜被蜜蜂蜇了几口的经历,手舞足蹈,活泼极了。她耳垂上的金耳环,也左右摇摆,漾起一道道金光……
直到此刻,47床和48床才算真正做了邻居。二人说完野菜,又说起了观音土——被饥饿折磨的人们,吃光了粮食,吃光了野菜,吃光了树皮,终于吃起了土。把挖回来的观音土碾碎、过罗,烙成饼子,滑腻腻、白生生的,眼看是馍,嚼着是土,吞到肚子里就成了石头。明知不是粮食,也无法被人体吸收,却暂缓了人们强烈的饥饿感——难怪,这种能够烧制观音瓷像的矿物土,被人们称之为观音土。
哦,48床这样演绎观音土的来历,的确让我耳目一新。老年人,就是故事多、见识广,我忍不住夸到。她“咯咯、咯咯”用力地笑,似乎忘了自己还空着肚子。
我正要张嘴问情况时,她的家属来了。
前一秒还喜笑颜开的48床,脸一下冷了下去。来人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她跟前,拉出餐桌。她冷冷地问啥饭。四十出头的男人,一边盛饭一边说他还能做啥,当然还是面条。48床耷拉着脸,说她血糖今早都14点了,不能再吃面条了。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硬邦邦地说他只会做面条,其他的不会。说完话,看也不看48床气恼和无奈的神色,拎起空饭盒,走了。
窗外,飘来一朵乌云,病房里一下子变得黯淡,气氛也冷落下来。
这时候,不知哪里蹿出一只蜜蜂,嗡嗡嗡,没头没脑地撞击着玻璃。不知道,它是怎样熬过冬天的,想必是它也感知到了窗外的鸟鸣和春风的召唤。我拎着书,刚想走近,它却一阵慌乱,很快隐匿了行踪。昆虫、鸟类的感知力,一直让我迷惑不解和惊叹。书上说,它们身体虽小,可感知地球磁场的能力却非常巨大,并借此定向和导航。它们感知危险,是否和人类一样,会对某个事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或者叫“感受到原力的扰动”?不过,那只蜜蜂误会我了,我只是想打开窗子,让它回到春天。
一根圓面条,挑在48床的筷头上,颤巍巍,直打转转。48床盯着它在发呆。走近一看,番茄红,菠菜绿,豆腐白,还有一些瘦肉丝。品相还不错。
她却摊开手,长叹一口气,冲我妈说,瞧瞧,这就是我儿子。然后放下碗,被松弛的眼皮遮挡一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我妈劝她说,男人粗心,都这样。48床摇摇头说,她的大儿子心就很细,随她丈夫。她说,丈夫非常勤快、体贴,从没让她洗过一次衣服、做过一次饭。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准备早餐。她加班,他准点接送,一日不落……她诉说的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她衰老、蜡黄的脸上,尽是留恋和不舍。然而,幸福时光定格在她44岁的冬天,早晨7点,刚到厂里的丈夫突发脑溢血,没留下一句话,就撇下她和两个儿子骤然离去了……说者伤心,听者难过。我不由也感慨起来,生命无常啊。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有些悲伤,时间也无能为力。
我妈也跟着落泪。病房门被一个男子推开了。48床一瞅,脸皮松动起来,就像满河冰凌解了冻。
来人一手提溜着一兜猕猴桃,一手拎着个饭桶。还未走近病床,就笑着说,妈,你今天好点没?你住院怎么不言语一声啊!如果不是我昨天发微信问你,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呢?妈,我给你煮了荠菜馄饨,趁热吃吧。荠菜是我到郊区树林里挖的,可新鲜呢。这些猕猴桃,是野生的呢,早几天我都买了,和苹果一起放着,已经绵软了,一点都不酸。
除了晨曦暮霭里河水的柔波,我还从48床的眼睛里,看到了月夜荷花的莹光。我妈把目光转向我,“大儿子真好,真贴心。”我俩用目光互动并赞美。
一大碗馄饨下肚,男子又递上一颗剥好的鸡蛋大的猕猴桃。48床嘴说吃饱了,可她依旧笑眯眯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一点点享受着亲情的浸润。见有汁水滴落,男子忙递过去一片纸巾。收拾了碗筷,男子又坐在床头,与老太太唠嗑。
虽为女子,我也自愧不如。
男子几次压低声音,应该怕打扰到我们。我妈眯眼假寐,她们聊天的内容,却不时被我拾在耳中。我并非有意,实在是病房太小。他们好像买了一个什么理财产品,言谈中,好像增值了不少。男子说得眉飞色舞,48床频频点头。接着,男子说等48床好了,带她去马来西亚。48床说年纪大了,走不动。男子说妈要是走不动,他就背着。我聆听着二人谈话传递过来的温情,也暗自赞美着男子的耐心和美意。
玻璃窗上一片浅红,如桃花花瓣游走在河面。对面楼顶是红色的,被阳光稀释开来,透过玻璃铺染在48床雪白的卷发头上。
那蜜蜂,突然又出现了。想是困了太久,它太想破窗而出。大约它不明白,眼前明明没有阻碍,可为什么没有路呢。别看它长了6条腿,可光滑的玻璃上,根本没有它的落脚之地,只能借助震动翅膀来稳定身体。翅膀越动,嗡嗡声就越激烈。
我不好意思过去,可男子眼尖,站直身子,拎着毛巾一甩,那只蜜蜂便没了声息。可怜它,与春天隔了一层玻璃。男子刚坐下,手机响了,他马上捂着手机说,妈,我去接个电话。
我下楼拿报告单,男子正在过道上接电话,他背对着人群说,妈,你干啥呢?别一天到晚没事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我工作有多忙。什么,马桶漏了?漏了找物业啊……
等我回到病房,男子已经走了,48床手里褐色的磁化杯正冒着热气。48床说,杯子和茶叶,都是儿子的产品,能够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她非让我妈尝尝,我妈连连摆手。她说,这是正宗的乌龙茶,她不但白喝,还能赚钱。她都投进去了30万,连本带息已经翻到46万了。我妈目瞪口呆,连连惊叹。
难怪我妈惊讶,在她74岁的生涯中,不要说46万,4.6万对她而言都是巨款。她还常常想“接济”我,冷不丁问我要钱不。我被她逗笑了,说要,有谁不爱钱呢。问她多少钱,她说又攒了六七百块。她一脸的富足,仿佛她揣着一笔巨款。在我眼里,那真是一笔巨款,那是我妈三块五块、守着最后一点土地的种菜所得。我知道,她在另类“炫富”,她想用这种方式,让儿女们放心,她还能劳动,还能创造价值。
48床却叹着气说,自己才不是什么土财主,这是她一辈子的积蓄,棺材本。我妈说她有这么孝顺的儿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然而,48床的小儿子在8年前就下岗了,跟媳妇也离了婚,每个月还得给女儿一千五百元的抚养费。娘俩挤在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小儿子得过肾炎,出不动大力,加上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在一个私人厂子当保安。她把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积蓄拿出来,想方设法钱生钱,就是想给小儿子按揭买套大房子,然后再给张罗个媳妇。
我妈沉吟半天,说,你让大儿子赚钱,却给小儿子花。她却苦笑着说自己命苦。原来,刚才来的,只是她的干儿子,她的大儿子10年前车祸走了……
病房里,充溢着荠菜馄饨和乌龙茶的气息。我走过48床,想推开窗子透气,却看见那只蜜蜂,蜷缩在墙角里。它没有死,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48床仍在称赞着自己的干儿子,说她就愿意听他说话,她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他一眼就能望穿。不管多忙,他隔几天都要来家,陪她聊天,帮她做家务。如果来不了,每天也会发微信,嘱咐她吃好穿暖。干儿子临走,还给她报告个好消息,说等过了九月,连本带息,一下子能取出来50万。这些钱,是她给小儿子的惊喜,她要让他看看,别看他天天不搭理老娘,可老娘快八十了,照样还能赚钱,还能替他打算……
暖气早已停了,我却燥热不安。也许,是操场传来的声响太过嘈杂,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孩子,在跑啊,跳啊,他们的嬉闹声插上了翅膀,穿过玻璃,一波波撞击着我的心坎。仿佛,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
原载《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