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它从我父亲的手温中和脚印里,从父亲顺口说的一句农谚里,启程了。
不需要搜索枯肠,腹稿是早已打好的。
它边走边想,必须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倒不是自己有多重要。地上有那么多苗苗草草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自己呢?小小的自己一点也不重要。
可是,很不重要的人也会有很重要的心事。何况它的心里,装的并不都是自己的事。是春天的事,夏天的事,秋天的事。说重一点,是千年万载的事。
这样想着,它就沿着一排篱笆慢慢走。在篱笆上玩耍的牵牛藤叶挽留它停下来歇歇,说能否今晚互换杯盏,尝尝对方烹调的甘露。
这个当然可以。它停下来,与牵牛藤叶握了手,碰了杯,饮了对方斟来的甘露。它没有留宿,继续赶路。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篱笆那边,在杜甫与邻翁曾经对饮的地方,一些还没有长高,还没有力气握起扫帚的扫帚秧,亲热地伏在它臂弯,劝它住下来好好玩,等秋天来了,一起热热闹闹打扫秋天。
呵呵,我还得赶路,若是蜷在这里玩下去,秋天空荡荡的,拿着扫帚打扫什么呢?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着,走着,它快挨着院场里我妈的晾衣绳了——麻绳,灰白色的;棕绳,深棕色的。绳子并排绷了四五根,绷着的全是妈的心事,晾晒的全是思念,有被子、打补丁的衣服、孩子的尿布。它闻到了人世的味道。真好闻。
尿布隐约的气息,它却闻得真切。它深吸了两口。它兴奋了,一用劲儿,触须挨着绳子了,它赶紧缠绕了几圈,拧紧螺丝,在绳子上绾一个结,站稳,然后,继续走,走,走。它看见绷晾衣绳的那棵槐树附近的墙上,是一扇木格花窗。
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了有幾千首唐诗那么远的路,那天中午,出来晾衣服的我妈看到了,菜园里挖葱的我爹看到了,屋檐下燕子窝里的燕子夫妻看到了,房前屋后溜达的黑猫看到了,放学回来的我看到了,木格花窗里梳头的妹妹,推开窗一眼就看到了:两个葫芦,一左一右,已经挂好了。刚好,在窗子外面,在梦的附近,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窗口上。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人们问了几千年: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其实,葫芦里没装别的,葫芦里装的还是葫芦,是上一千年的葫芦和下一千年的葫芦。葫芦无心,无心恰恰有心,是初心、诗心、本心、赤子心。千年万载的心事,都装在里面。从远古,从农历的深处,一根藤儿弯弯绕绕走啊走啊,把线装的历史走了个遍,经过了千年万代父亲们的篱笆、牵牛花、扫帚秧,母亲的晾衣绳,妹妹的窗口,经过了无数民谣、农谚和平平仄仄的诗篇,终于,葫芦怀揣的千年万载的心事,有了着落,它终于把那重要的心事挂了上去——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我家窗口。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