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女性作家视角下的中国女性形象
——解析赛珍珠的《母亲》

2021-08-29 10:16
海燕 2021年9期
关键词:赛珍珠丈夫母亲

文 马 静

作为从小在中国镇江、宿州等地生活成长的美国作家,赛珍珠对中国农村社会民间生活的了解和认识无可非议。虽然在20世纪30至60年代,中国大陆对赛珍珠的评价存在争议,但正是由于她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个人经历,其笔下的中国题材小说取材之真实,描写之细腻,都足以与同时代中国作家的作品相媲美。

创作于1934年的长篇小说《母亲》是赛珍珠的代表作之一。正如1938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词所言,“母亲在赛珍珠的中国女性形象中是最完美的,这本书也是她最好的一部。”“可惜一般的中美读者和小说评论人看赛珍珠的小说,都止于《大地》,多半忽略了这本更具感情和含有心理分析意义的好书。”在赛珍珠的笔下,“母亲”不仅具备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勤俭持家、善良慈爱,同时又并非一味地隐忍——对困苦生活的抗争,对命运不公的呐喊,为“母亲”的形象增添了反抗与理想主义的色彩,在女性意识上超越了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在中国生活的近40年中,赛珍珠前期在农村广泛接触农民,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南部乡村民风有着深入的了解和体验,积累了许多真实的乡土人情素材。在农民中间,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感受到了他们的勤劳和善良,以及面对天灾人祸时乐天知命的态度。后期,赛珍珠作为大学教师进入学者圈。她与许多学界名流有过交往,林语堂、徐志摩、梅兰芳、胡适、老舍等人都曾是她的座上宾。这些经历为赛珍珠的创作积累了文学底蕴。丰富独特的生活经历,汉英双语的生活背景,使得赛珍珠的视角和写作风格有别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作为女性作家,她给予中国农村底层女性极大的关注,塑造了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的中国,虽然已经开始普遍提倡民主平等,但大多中国人还是沿袭着以父权、夫权为中心的封建观念——夫为妻之天,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赛珍珠选择“母亲”这一女性形象,并通篇就以“母亲”来叙述,且不加命名,突出了“母亲”们在当时社会底层生活中的勤劳质朴和善良隐忍。以“母亲”为代表的广大女性们承受着生活之沉重,命运之不公,却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展现顽强的生命力和可敬的豁达之心。女性形象在赛珍珠的笔下不是愚昧落后的化身,而是胸襟广阔、敢于抗争、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的人物画像。

一、知足常乐,胸襟广阔——对平淡生活的乐观豁达

生活的日常本就是柴米油盐,拥有乐观豁达的心态,穷困和苦累都不会成为羁绊。“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妇,没有出众的外表,没有过人的家世,每天的生活除了田地中的劳作,就是照顾一家老小的起居。通过简单质朴、细腻入神的描写,赛珍珠将“母亲”的日常生活细节,夫妻、母子、婆媳、邻里等各种情感关系刻画得栩栩如生,母亲的生活哲学也在这些日常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婆媳关系自古就很复杂,赛珍珠并未付诸过多的笔墨,仅用简单的细节描述,就让读者感受到,母亲对婆婆的孝顺和耐心并不只是源于传统礼教和人伦良心,更是源于内心的爱。她总是“很顺从地笑着听”老太太的唠叨;早晨因为听到老人微微的咳嗽,就赶忙端了开水到床前给她喝;吃饭的时候,尽管“小孩们都站在厨房门口,现着饥饿的脸色”,母亲仍旧是先“替老太婆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将“瓷调羹放在那正在摸索的手里”,才出去为孩子们盛饭。母亲知道婆婆希望儿子吃得好一些,她会告诉半瞎的婆婆“我打了一个新鲜鸡蛋在你儿子的饭里了,另外还有白菜呢。”当旁人都认为“这样一个性情固执、脾气古怪的老太婆”,是“最让人头痛不过的,有时比小孩子更麻烦”,安慰母亲说“等到那又老又瞎,全身疼痛,动不动就为了琐碎小事儿发脾气的老太婆走了以后,你就好过了。”但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的眼里,婆婆是她的“另一个孩子”。她为婆婆挺过可怕的痢疾而感到由衷的“欢喜”,“盼望她能活到我的女儿长大呢”。想到婆婆要是死了,她会“感到非常伤心的”。事实上,婆婆真的要去世时,母亲备受内心的自责和煎熬,她用一天半的时间为老人缝制新的寿袍,她的难过和悲伤发自肺腑,并不完全出于对自己秘密的掩饰。

美国诗人惠特曼曾说,“全世界的母亲是多么的相像!她们的心始终一样。每一个母亲都有一颗极为纯真的赤子之心。”而母亲的爱子之心在赛珍珠笔下更有着自己鲜明的特征——对大儿子过早承担养家重任的不忍,对女儿眼疾无法治愈的疼惜,对小儿子懒散玩乐的纵容——既有母爱的伟大与光辉,也有母亲的无奈与柔弱。在“母亲”的眼中,连自己的婆婆和丈夫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她也如对待孩子一般对待他们。正是由于“她又觉得她的男人好像是她的一个孩子一样,是一个属于她的人”,所以“无论他俩怎么争吵,当母亲看见他吃得很舒服,心里总是很安慰的。她认为一切的吵闹,只不过是拌嘴吵着玩罢了。”母亲每天都过着流水线一般的生活,要像男人一样在田地里耕作,还要洗衣做饭照顾一家老小。母亲不仅从不抱怨,还甘之如饴。再辛苦劳累,她也要等丈夫回来,看着他先吃一碗饭,替他添好第二碗以后,“自己才盛了一碗,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并没有坐在男人旁边,很快活地,像一只健康的猫狗吃着饭。”她的爱和付出不仅仅是对子女,丈夫和婆婆,还包括对家里养的所有的牲畜:睡在门口守夜的黄狗、“轻轻地推进房里”过夜的猪、晚上牵回房里拴在男人睡觉的床边的水牛、住在床底下的一窝鸡。在夜里,同处一个屋檐下的牲畜们打闹时,母亲会平静而又关爱地对它们说“安静些睡吧,天亮还早呢”;吃饭时,黄狗摇着尾巴跑到桌子底下,“男人用脚踢了踢,它马上跑到母亲面前,急着去拾母亲丢给它的剩饭。”也许,它也像孩子们一样,认为“母亲碗里的饭”才是最香的。母亲是平凡的,但母爱的伟大和无私正体现在这些最平凡的细节当中。

美好生活一直是人们的向往,而对美好的定义决定着对生活的态度。于“母亲”而言,生活的美好无关乎是否富足,只关乎是否幸福快乐。“母亲”的家庭虽然粗茶淡饭,但只要辛勤劳作,温饱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这样的生活显然无法让她的丈夫满意。他的生活就是田地和家。田地对他意味着辛劳,早已成为他所厌恨的;家则是吃饭睡觉的地方,不需要做任何的家务。正如丈夫自己所言,“干活,睡觉,干活,睡觉”,“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对待这样的生活,他失望、厌倦,甚至会赌气、发火;对待吵醒自己睡觉的孩子,他会生气地打他们。“母亲”却恰恰相反,面对同样的生活和更为辛苦的劳作,她却“对于日子的轮转感到非常的满足”,“她从不感觉乏味”。她不是井底之蛙,跟丈夫去城里卖粮食的时候,她是见过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景致”的,但是她却“毫无一点欲望,她很知足很满意地跟着汉子和男人一块儿过日子”。田地里的辛劳让她看到希望,婆婆的长寿让她觉得欢喜,丈夫俊美和高明的赌技让她骄傲,村民夸赞她能干让她得意,迎接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让她快乐满足。“凡是天真、亲情而感性的事物,都能牵动母亲的心。”一切生活的细节,哪怕是辛苦的劳作和劳作后的疲倦,在她都是美好而幸福的。她有强壮的身体,对生活充满活力和热情。丈夫的自私、消极和狭隘,衬托出母亲乐观、豁达的胸怀。

赛珍珠并非要塑造一个完美的“母亲”,“母亲”有作为女人的弱点,有时代和环境加诸在她身上的局限。她的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并非阿Q式的自我安慰,而是发自心底的对生活的满足与豁达。

二、懂得隐忍,敢于担当——对多舛命运的努力抗争

中国传统女性的典型形象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任劳任怨。这些特征在赛珍珠的“母亲”身上也都有体现,但不同的是,“母亲”身上有着一种情调,一股力量。在当时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上难得一见,可以让读者时而会心,时而感动,时而莞尔,时而泪下。这或许就是出于西方女性作家视角敏感地捕捉到的细节和对中国大地深切的情怀吧。

虽然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妇,“母亲”却是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她的浪漫,不仅体现在对田野的热爱和深情,对丈夫的喜爱和顺从,更体现在与丈夫的拌嘴和争吵中。现代社会尊重并强调女权,夫妻之间小吵怡情的情况司空见惯,但在赛珍珠那个年代的中国文学作品中,这种情况却极为罕见。赛珍珠对这一细节的描写实在传神,能够跨越时代,让当今的年轻夫妇也感同身受:孩子哭了,母亲丢下手头的事去给孩子喂奶,她的男人会因此生气,质问母亲“什么!你就干这个?把所有的事留给我吗?这才不过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将来的日子里,难道你只管一个一个地喂起奶来,不做别的事,我能忍受得了吗?”年轻的母亲会“很凶地顶回去”,“你在干活的时候,难道有像我一样挺着几个月的大肚子?你有尝过生孩子的痛苦吗?你当然没有啰,你只有一回到家里,就可以安心休息。但是我行吗?我一回到家里,就要煮饭,照顾孩子们,伺候老太婆,还要张罗这样,摆布那样……”这样的争吵在“母亲”看来无伤大雅,只是增添生活的情趣而已。丈夫文雅俊美,能言善辩,歌声美妙,赌技高超,自视颇高,是“母亲”的骄傲。但他骨子里不切实际,幼稚任性,性格懒散,自私狭隘。他认为自己在家中劳苦功高,可以发脾气不做工,母亲也只会刻薄讥讽他几句,因为她心底里“还是暗暗地深爱着他”;他觉得命运不公,每每被这种想法缠绕“性子就变得很暴躁,一句话也不和他女人说。要是母亲偶尔做慢了什么事,他就索性开口乱骂”,面对丈夫的冷战或者咒骂,母亲不以为意,她始终认为,“同自己男人吵架也是有趣味的,因为更可以增添他们的夫妻恩爱”。

而“母亲”的爱情悲剧正源于她的爱意和浪漫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和回应。丈夫丝毫不顾及母亲的感受,用家里剩下的一点钱给自己买了金戒指,还说“我就知道你又会生气了,我可是合着我的手指买的,不是为你买的。”“我偏要为我买一件小玩意儿,好让你晓得嫉妒,难道凡是我们辛苦所得的,就得全都给你和孩子们不成!”面对这样自私的丈夫,母亲难过至极,她这时不再隐忍,“气汹汹”地冲着丈夫大叫,家里一片哭声,连孩子们都觉得母亲“是够凶的了”。即使是这样大的争吵,只要到田里做一会儿工,秋天的凉风、飘摇的树叶、橙黄的山岭、灰蓝的天空、南飞的大雁、安详的田野,这些萧索寂寥的景象就能将她重新“变回一个和蔼温柔”的母亲。她会原谅,会懊悔,会主动放下姿态为男人做饭,但当男人装病不肯吃,母亲又倔强起来,忿恨地嚷着要将饭菜喂狗。这样写实的场景将倔强抗争又柔肠百转的“母亲”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母亲”的隐忍,不是出于封建礼教的束缚,而是出于一个女性、一个母亲广博的爱。

“母亲”与丈夫对待生活态度上的巨大差异,早就为母亲被抛弃的命运埋下伏笔。丈夫“厌烦了他的日常生活”,他一直想要改变,他认为现在的生活就如坐井观天,让他窒息到无法忍耐。他不愿面对“家里那个一丝不变的女人”,厌烦孩子们的哭闹和养家糊口的重担。母亲不知道,在她满心喜悦地迎来小儿子的降生之时,表面赞扬她又生了儿子的丈夫会为此闷闷不乐,甚至怨恨母亲太会生孩子,让自己没有借口可以“理直气壮地埋怨她”。他总是暗自抱怨,为什么“不为我自己的人生找些乐趣”?他向往村子茶店里的过路旅客口中挣钱容易充满诱惑的大城市,以至于“一回到家里那间小屋里,看见替他生孩子的女人和一群需要他养活的孩子们,就会突然觉得有一种重担压在肩头上。这种责任,好像就是他最大的梦魇。”这一切都为丈夫的出走埋下伏笔,“母亲”一直心满意足的生活被男人的悄然失踪彻底击碎。从开始的自我安慰,充满期盼,到明知他走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仅有的钱,留下了三个孩子、一个老太婆,她茫然眩晕,怒火中烧,但又抱有幻想和希望,热情地想念和等待。她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和捉弄,而是承担起所有的重量,为一家老小撑起一片天,付出双倍的辛劳来使一家人维持丈夫离家前的物质生活状态。“母亲”是极爱面子的,别人的夸赞能让她“获得重新活下去的力量”,“过着比现在还要有意义得多的日子”。连吵架都不愿意旁人知道的“母亲”自然无法忍受被丈夫遗弃这一事实为人所知。因此,在身心承受双重煎熬的情况下,她还要故作平静地面对家人的关切问询,面对村民的好奇质疑。在等待无果之后,她开始替丈夫编造理由,用谎言来掩饰和遮盖自己受到的羞辱,她要在所有人面前维系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越编越大的谎言让她暗自后悔,也带来诸多烦恼,但为了圆好自己的谎言,母亲依靠自己的“巧思”,独自承受内心的苦痛,终于使得“村子里再没有人敢藐视她,或是嘲讽她是被她丈夫抛弃的女人”了。年迈之后,面对女儿的悲苦婚姻,小儿子的牢狱之灾,“母亲”都尝试极力抗争,而不是逆来顺受。尽管最终她对命运的抗争都无济于事,但作为中国20世纪初一个普通的底层农妇,“母亲”在困苦环境中始终保持顽强的斗志,始终不放弃希望的精神让我们共情动容、肃然起敬。

三、喜怒哀乐,有血有肉——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重塑

当然,真正的女性意识,不应该只是对男权社会的冲击与反抗,更应该是对女性独立价值的认可与尊重。“母亲”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她贤良淑德又固执强悍,她勤俭持家又爱慕虚荣,她坚强勇敢又草率冲动。赛珍珠展示在读者面前的是女性最真实最自然的状态,打破并重塑了建构已久的传统女性形象和婚姻家庭关系。“母亲”没有强大或者完美到无懈可击,也没有善良或愚昧到软弱可欺。在赛珍珠的细腻勾画之下,她有血有肉,立体形象。既不是道德的典范,完美的化身,也不是弱小的代表,愚昧的象征。她就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有自己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告子曰,“食色性也。”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中国古代先贤对“人的天性”的尊重。然而在男权社会体制下,女子被视为私人财物,要“从一而终”,讲究“节烈”。女性的欲望自是讳莫如深,不可宣之于口的。赛珍珠作为在中国长大的西方女性,对中西方文化的深度了解和融合,使得她笔下的“母亲”成为一个既受封建思想束缚,又有血有肉,有正常情感需求的活生生的女子。母亲在想念离家出走的丈夫时,失声喊出“啊,回来吧,回家来吧”会让她觉得“很害羞”,唯恐别人知道她的心事。未出阁时在娘家的经历、想念丈夫时喂孩子吃奶的冲动,冲动之后带给她的自责与羞愧,都是赛珍珠赋予“母亲”作为一个女性的正常本能。就在母亲最寂寞最缺乏精神支柱的时候,管事乘虚而入。母亲看到的管事面孔“端正而漂亮”,“显出些帅气的样子”。但实际上,“他的内里,却都是狼心狗肺”。质朴的母亲连自己的丈夫都不够了解,哪里能够看得穿铁石心肠的管事的目的。管事不要母亲交的米粮,常来村子凝望着母亲,特地为母亲购买首饰,从未体验过的这一切让母亲心烦意乱,觉得温暖又渴望、甜蜜又羞愧。虽然她也极力地尝试逃避,但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她日夜思念着从此不见踪迹的管事,“万一哪天她对管事的思情已断绝了,她觉得还是会眷恋着他的”,显然她对管事是动了真情。母亲外表普通,“宽圆而健康的脸上,丰满的嘴唇,透着被风吹日晒成的暗紫色,她一双乌黑的眼睛,映着闪耀的火光,显得明亮又安详地平躺在眉睫下边。她的面孔并不好看,但是充满着热情和慈爱。”女为悦己者容,与管事暗生情愫后,她开始抽空打扮自己,烧掉自己冒充丈夫写来的信,似乎要与过去告别,做好新生活的准备,“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管事消失很久后又回到村子,从不注重外表的母亲 “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头发上抹了油,梳得光光的,穿上新袜子,再穿上为老太婆葬礼而做的那双新鞋子”,“找出管事送给她的首饰,扯下几年来一直穿在耳朵眼里的铜线,换上银耳环,又把戒指戴在手指上。”她编造了失踪五年的丈夫的死讯,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寡妇的身份,憧憬着有一天已经丧妻的管事会开口向她求婚,“她马上答应会不会嫌太快呢”。被一厢情愿的爱情幻想浸润着的母亲,并不知道在管事的心里那包首饰就已经是报酬和补偿。婚姻和爱情的双重打击,让母亲收起了所有的欲望和幻想。她悄悄地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不只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有她强壮的身体,和作为女人的一切情感。从此之后,“只有三个孩子,是她的全部”,她只是“母亲”。赛珍珠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母亲”设置为高尚的道德典范,她所讲述的就是一个平凡女人、身为母亲的女人的故事。

母爱无疑是伟大的,而伟大并不代表完美。赛珍珠同样没有将“母亲”的母性神圣化,而是以写实的手法勾勒出一个真实的母亲——既有关爱与疼惜,又有不周与偏爱。对于既要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儿,又要照顾所有家事的农妇来说,实在难以做到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母亲因此对三个孩子感到心疼和亏欠。

大儿子沉默寡言,但勤劳孝顺。由于丈夫的出走,小小年纪便下地干活儿,跟母亲一起担负起种田养家的重任。他劝母亲多休息,自己包揽重活儿。“他最安慰的,莫如在夏天看着母亲静静地坐在凉荫下的板凳上做针线,他独自一个人到田里去做工。”只知劳作,没有索求的大儿子在母亲眼中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弟弟的怨恨,而这份怨恨也源于母亲的偏心。小儿子的外表和性格都与丈夫极为相像,因此母亲“把以前爱丈夫的心都一齐转过来给他了”。大儿子觉得“母亲所有的爱都给了弟弟”,“他每天为了家里,为了体贴母亲工作得半死”,“从小开始就奋力地做苦工,可是母亲从来不放在心里”。这一切“令他伤心的事,深深地嵌入他的心底里”,不断地累积。当母亲意识到的时候,她懊恼而愧疚,勇敢地向大儿子承认“是自己错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大儿子找一个好姑娘,让他成为这个家庭的主人。所幸大儿子的婚姻还算幸福圆满,成为母亲最终的依靠。赛珍珠特别细致地描绘了大儿子的婚礼,在展现当时当地婚嫁习俗的同时,也与女儿凄惨悲苦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儿虽有眼疾,但乖巧懂事,烧火煮饭,都能做得很好。她强忍眼睛的疼痛,没有一句怨言,“她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了父亲。她不做的话,母亲要担负起拢总的事情。”女儿自小眼睛就有问题,母亲自责没有早些带女儿去看眼睛,她从没想过女儿会真的看不见。她卖掉首饰为女儿买药买铃铛,小心翼翼地安慰女儿,也安慰自己,期待奇迹的出现。那个象征着“瞎眼”的铃铛,母亲一直等到确认女儿真的完全看不到的时候才交给她。女儿是母亲的缩影。接过铃铛的女儿,虽然内心悲伤,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的坚强令人感动。长大之后,她不用母亲买的铃铛和哥哥做的拐杖,就能够做除了田里和针线活儿之外的几乎所有家务:淘米煮饭,打扫屋子和稻场,到池塘边打水,从拐角隐秘的地方把鸡蛋找出来,靠着嗅觉和听觉能找到水牛,给它喂食。儿媳的到来改变了母亲本想养活女儿一辈子的想法。然而母亲在这件事上的草率和盲信注定了女儿悲惨的结局,也反映出封建社会的婚姻陋习。也许是以同样的方式找到的儿媳让母亲大体还觉得满意,因此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就将女儿“无条件地嫁了那个娶她的男人”。可惜这一次所托非人,女儿离家之前母亲的自责与伤感,沉重与担心,出嫁当天母亲的懊悔与犹豫,绝望与不舍,都凝聚在“女儿走了,母亲再也看不见她的女儿了”这句话中。一语成谶,让人潸然泪下。当母亲骑着驴走了大半天来看望女儿时,竟是永别。她放声大哭,不顾周围凶巴巴的男方家人,大声质疑着女儿的死因。母亲的勇敢无畏,在陪她前来被吓坏了只催她快走的小儿子的衬托之下,更显伟大。母亲完全沉浸在丧女之痛中,而小儿子,只是在担心自身的安危。母亲心魂颠倒,哭到痛不欲生,既埋怨自己,又迁怒旁人,直到筋疲力尽,大病一场。而女儿的不幸也让懵懂的人们有所觉醒,小儿子如果“有了意中人了,我们也一定要探听看她是什么人”,看看合不合适。

别人眼中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小儿子得到了母亲所有的疼爱与纵容。她可以坚强乐观地面对困苦的生活,但却不会懂得小儿子所说的革命理想,也不知晓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在当时的危险性。她不敢过多地过问小儿子的事,又担心他误入歧途。得知小儿子被捕入狱,即将行刑的时候,母亲心如刀割,拿出所有偷偷藏起来的钱,让大儿子去监狱赎人。“这是在她一生里最痛心难熬的等待。”“以前她等候她的男人归来,可是永远不曾归来,现在又要等她儿子和孙子。她想着等待才是她苦命的日子吧。”她再次将儿子的命运归咎于自己的罪孽,伤心欲绝。她埋怨自己没有早些管束儿子,抱怨大儿子不尽心尽力解救弟弟。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又有了一股新的力量”,她决意要自己去看看。“就是我的小儿子出来受死的时候,我也得到城里去一趟,守候着见他一面。”最终所有的悲恸和怨愤都化作泪水,奔涌而下。母亲没能等回自己的丈夫,又痛失一双儿女,而她只能躲在一个荒坟前面独自痛哭,“把她一生的悲痛都集在这一天哭完了。”

英国著名物理学家霍金曾说:“无论命运有多坏,人总应有所作为,有生命就有希望。”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才赋予生命希望和意义。年轻的“母亲”总是热情洋溢,喜爱各种新生命,新生命让她充满希望。她“顶欢喜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鸡和小鸭”,偶尔有被老母鸡遗忘的蛋,她会小心翼翼放在贴身的袋子里直到小鸡孵出。她还很有耐心养蚕,蚕儿渐渐长大,化茧成蛾的过程使她快乐,让她从心底感到快慰和满足。成为母亲之后,她想到豆子在夜间发芽会感到很满足,是因为在豆田那温润的泥土里“开始酝着新生命了”。丈夫出走之后,母亲为自己没有机会再生孩子而感到遗憾。儿女长大后,又因为“大媳妇不能生,小儿子又不肯娶”而烦恼。“儿子没有回来,不在家里,若是我有个孙子,只要是他不回来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些东西给孙子吃。可是他不回来,我也没有孙子可以给他吃。”“她厌恶他这样浪费青春。最好娶个清白的姑娘,那么就可以有孙子了。”才是母亲最大的心病。小儿子不知所踪的时候得知大媳妇怀孕,“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充实了母亲这些空虚的日子”,“现在只有这一个新的安慰能消去母亲切心等候她儿子的渴念”。最后唯一能化解和抚慰母亲伤口的就是孙子的降生。“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又漂亮又肥壮的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觉得暖暖呼呼的,很健壮。就连她自己也像又充满了新生命一样。”这个别人眼中“一直充满热情,劳碌了一辈子,还是这么硬朗,走路还是这样快”的女人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和激情。对于母亲而言,生命的诞生和延续就是希望。

虽然中国文艺界对于赛珍珠作品的评价某种程度上沿袭了鲁迅先生,“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只有我们做起来,方能留下一个真相。”但“女性形象在赛珍珠小说中更为独特传神”。在大部分中国作家的作品中,“母亲”的形象多是以散文和诗歌的方式呈现,她们要么柔弱无助,忍辱负重,体现着男权社会中女性地位的低下;要么坚毅勇敢、顽强斗争,体现着社会变革期女性自身的觉醒;要么温情脉脉,任劳任怨,体现着女性身上的母性光辉。然而赛珍珠的《母亲》没有歌颂,没有贬低,她以写实的手法真实地展现“母亲”一生的幸福与坎坷,用质朴的语言勾勒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画像。简单中蕴含哲理,细节中凝聚感悟。而在赛珍珠之前,几乎没有一个西方作家从中国民间文化的角度出发去讲述中国的故事。中国人即使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也都带有浓重的西方解读色彩。赛珍珠对中国文化传统和当时的生活状态有足够的了解和充分的发言权,她让世界从西方女性作家的视角了解真正的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民。赛珍珠终生都在关注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和真实需求。她的女性意识和所塑造的以“母亲”为代表的中国女性形象,基于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认同与尊重,对于中国当代女性和家庭有着很好的启示和教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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