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艳茹
是不是每个人的记忆里都藏着一条街?A·N·雷巴科夫有阿尔巴特大街,V·S·奈保尔有米格尔大街,苏童有香椿树大街……我也有,只是她没有名字,我就叫她我家门前那条街。
记忆里那条街很长很长,我家住街的一头,再往前,一条更长更宽的大街截住了我家门前的街,家里人每天都要说一遍“不要到那条街上去”,所以我很想去。
我鼓足勇气去了,啥也没有啊!没有老虎大灰狼,没有蘑菇小木屋,就是车多,马车驴车大人开的车,轰隆轰隆的。啥也没有为啥不让去?大街走很远很远才到头,截住他的是火车,好几排火车,轰隆声更大了。火车也没啥稀奇的,拿灯的叔叔可真厉害,他先放下一个长长的杆,大人们就都乖乖地在横杆外站住不动,我从好多大腿的树林里穿到前面,看见他晃一下灯,这边的火车也像大人一样乖乖地站住了,又晃一下灯,那边的火车呼哧呼哧地开走了。大人和火车为啥都那么怕拿灯的叔叔?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吗?他高高的胖胖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他笑眯眯地朝我走来,我一下子想起大灰狼装成妈妈骗人的事,正好,我家门前那条街上有一个奶奶也走过来,他们俩还嘀咕了几句,奶奶抱起我,我没害怕,因为她是红樱的奶奶,我认识。
奶奶抱我往回走,我看着火车越开越远,越来越小,有了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为啥更大的街总是截住别的大街?好几排火车的大街截往了妈妈不让去的大街,妈妈不让去的大街又截住了我家门前那条街。
为啥不让去呢?去一回就知道了,都没有我家门前那条街好玩儿。唉,白挨了一顿打。
插图:包蕊
我家门前那条街,除了被挨打的大街截住了,剩下的都好玩儿。前院的矮墙里有草原,一个戴草帽的叔叔经常给草剪头。别的人家墙太高,看不见里面,我猜可能有大灰狼怕跑出来咬小孩。街的最远处住着我的好朋友,一个叫红樱,一个叫桂杰,她俩住对面,就我远,我找她们玩得走很远,路过很多人家。一个姓正的人家门前最宽,到那儿才走一半,那儿有一个大井,一棵大树,总有好多别人的妈妈围在那儿,洗呀洗呀,洗衣服也洗小孩,也有不认识的人好像喊我:“小不点儿,上哪儿去?前边有大灰狼!”我急急地往前走,不关大灰狼的事,我是怕他家院子里的大白鹅,比大灰狼吓人多了。有一回,大白鹅长长的脖子贴着地追我,一边追一边嘎嘎大叫……桂杰奶奶说:“白鹅是王子变的,也会变回王子,老正家的鹅咋变成坏人了呢?”
我不喜欢老正家,可是到好朋友家去就得从这儿过,上回试过别处,不行,还挨了打。
今天没有大白鹅,我跑过老正家门口,又上了一个坡就到了。上谁家去呢?红樱家里人说话跟我家不一样,我有点不懂,也有点懂。大井边的人管她家人叫“老毯子”,说她爸是坏人,她爸很瘦,但不凶,不像坏人,她家的人也不坏,都喜欢小孩。她家的被子总是整整齐齐摞一起,上面蒙着绣花的布,还有好看的字,我家没有,我觉得好美。她奶奶说他们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来的,坐火车来的。我见过火车,知道一定很远。她有好几个哥哥,我知道她小哥叫“红军”,因为她喊“小哥”时她妈妈喊“红军”。她家人好多,家里挤挤的,没地方玩儿,还是到桂杰家去好。
桂杰家人少,她管奶奶叫妈,她没有爸,也可能在远处,她的哥哥姐姐都在远处。有一回她哥哥回来,给我们带了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糖也跟我们过年吃的不一样,她哥长得也跟我们不一样,眼睛小小的,眼镜大大的,头发稀稀的,穿的有点像解放军叔叔,又有点不像,那天她家人很多,他走了,就没人来了。
我们仨是好朋友,我和红樱都喜欢到桂杰家去,因为她妈妈有空会给我们讲故事,她妈啥故事都会,我们一起听着听着,有时哭好久,有时笑好久,有时红樱的小哥也跟我们一起听,天太黑不敢回家时,小哥就送我回家。
有一年夏天,小哥死了,掉河里死的。她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后来她爸爸也死了,红樱哭了,我也哭了,我又想起了她小哥。
再后来,我家门前那条街好像变窄了,也变短了,原先那个大坡也变小了,好像不用走好远好远就到了,但妈妈说“别去她家啦”。
——为啥?
——没那么多为啥。
——那为啥?
——要上学啦。
——下学行吗?
——不行。
我还想问“为啥”,但看见妈妈要哭了,我害怕妈妈哭,连忙保证:“妈妈,我不去了。”
我上小学了。
在学校遇到桂杰,她说红樱家搬走了。
长大后,读到“米格尔大街”“阿尔巴特大街”“萤火虫小巷”,我感性的世界里浮现的都是我家门前那条街。或许每个人的童年都藏在一条街里,每个人的灵魂也都飘在她童年的大街上。
红樱姓宁。爸妈不管她叫红樱,叫她“宁丫儿”,有时也叫“上岗老宁家丫头”,也有时叫“老毯儿家孩子”,反正叫什么我都能与“红樱”自然转换。妈说“宁丫儿找你玩了”,我立马大叫“红樱”飞奔出去。
我们在院子里玩泥巴,搓泥球、晾干,大大小小的泥球晾满了窗台。泥巴是从我家门前那条街上捧来的,用手捧就行,那条街总能找到不干不稀的好泥,像过年的面团一样。捧回院子,我和红樱要跑好几趟,然后比赛看谁搓的泥球多。我家的两个窗台,一边给红樱放泥球,一边归我。桂杰不和我们玩泥,也不到我家来,都是我到她家去。我愿意去她家,因为可以听她妈讲故事,但她妈只能晚上讲,所以白天红樱到我家来,晚上我们一起去桂杰家。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妈妈的问题,妈妈为啥不叫她“红樱”,多好听啊!可是红樱一来我们就忙着玩,红樱一走我就忘了问。再后来,听大人说,原来是有人不许她小哥叫“红军”,街上的妈妈们就叫他“宁小子”,顺着也管红樱叫“宁丫儿”和“宁丫头”了。
——小哥为啥不能叫‘红军’呢?
——说了你也不懂。
——可你没说呀?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妈总嫌我话多,她总嘱咐我“小孩子家不要啥都问”。我因此有好多好多问题都没敢问,像“红樱爸说话为啥和我们不一样”“为啥管他叫‘老毯子’”“他为啥不爱说话,是怕我们听不懂吗”“为啥总有一群人把他家弄乱,他为啥不管,还乖乖地跟他们走?她妈妈为啥也不管,就站在一边看?人家走了,她就收拾,收拾完还比我家干净。”
我走神想我的问题时,妈妈一直看着我,后来妈自然自语地说:“她家从关里来,她爸在那边当过挺大的官,是镇上不许他家孩子叫‘红军’的,听说为这那孩子作病了。”妈一开始像是对空气说话,末了才对我说:“以后你叫宁丫儿到咱家来玩,别到她家去啦。”这次我没问为啥,点了点头,一肚子的问题都憋回去了,因为感觉妈妈有点难过。
后来,红樱到我家来玩,我想起了她小哥,第一次特别认真地邀请,“下次带你小哥一起来吧!”红樱小声说,她说话总是很小声,“小哥爱玩打仗,这些泥球是给小哥做的子弹。”“小哥说他现在不想打仗了,不让他当红军,就让当坏人,他不想当坏人。”“爸妈也不让说枪啊子弹啊,让人听到不行。这些泥球也不能往家拿,妈不让。”
那天,小哥淹死了,她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好多人都哭了。
我默默地抓了一大把泥球放到红樱的窗台上,以前红樱回家时我从她那边拿过,现在我也说不清是还她?还是给她小哥?
隔天,红樱来了,说想把子弹送给小哥,我把两窗台的子弹都装到小筐里。妈妈还是不让我到红樱家去,但这次,她说她要自己去一趟,还找出一条红领巾,说要送给小哥。
红樱很久也没来我家,我到门前那条街上等她好几回,后来还偷偷去了她家,可是院子里都不是她家的人。
听说她家搬走了。
我一路哭回家,也很久没去桂杰家。
桂杰比我和红樱都大一点,是我们俩的小姐姐,她说她是家里的老十三,我和红樱可是家里的老三和老四,好像我们应该比她大才对,我们帮她数哥姐时要数好半天,但也没见她家有那么多人。平时她家有像奶奶一样的妈妈、她的二哥二嫂和一个大姐姐。大姐姐比桂杰高,一看就比桂杰大,但她管桂杰叫小姨,我们管她叫大姐姐,管桂杰叫小姐姐,有时也叫桂杰。我一直不明白桂杰为啥管奶奶叫妈妈,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都喜欢桂杰妈,因为她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想听什么有什么。我很羡慕桂杰有这样的妈妈,也许只有像奶奶一样的妈妈才有那么多故事吧!可是我奶奶也没有那么多故事。
我最喜欢白天鹅变王子和公主的故事,还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小红帽、孙猴子……有时,桂杰妈没空儿讲,我们仨就对着墙上的泥水痕自己编故事,有时跳皮筋累了躺在大墙根也这样编故事玩儿。我们用“石头剪子布”“脆丁壳”,开始是谁输了谁讲,后来是谁赢了谁讲。桂杰家墙上的泥水痕都被我们讲过好几遍了,红樱家外边的大墙后来被黄泥重新抹平,把我们的故事都抹没了,我们还好一阵子难过,觉得光秃秃的墙一点意思也没有,后来我们改成在这面墙边“立大顶”,看谁立的时间长,要是都累了,就半躺下,看谁的脚够墙够得高,这回谁赢了可以随便问问题,输的要说实话。有一次我真的问了桂杰:“你为啥管奶奶叫妈妈?你为啥不管大姐姐叫姐姐?”桂杰笑得差点上不来气,问第三个问题时才止住,我问的是“你二哥的脖子为啥老歪着?”她二哥的脖子几乎躺在肩膀上,镇上的大人都管他叫“胡歪脖子”,他在镇上的广播站工作,大喇叭就在镇中心的小山上,每天到点都有广播,我们都喜欢广播中间的琴声,好听极了,桂杰说那都是二哥拉的。
桂杰笑够告诉我们,她妈妈就是她妈妈,不是奶奶,就是比我们的妈妈年纪大,她说她哥家的孩子都比她大,“我妈让她管我叫‘十三姨’,让我叫她‘胡子青’,后来她管我叫‘小姨’,让我管她叫‘小姐’,但妈不让。”“妈说二哥的脖子是专门拉琴的,就是广播里好听的那个琴。”我好像看见他把琴扛在脖子上拉的样子,觉得歪脖子其实很美。
那天桂杰说了很多,她说她其实就见过俩哥,别的哥姐她都没见过,就妈妈见过。妈说他们跟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妈说那儿有花有画、不冷也不饿。“就跟王宫一样吧!”我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一群脖子有点歪的王子拉着动听的琴,桂杰、胡子青、红樱和我都穿着公主的裙子,头上扎着大大的蝴蝶结,树上开满了花,桌子上有饼干,还有糖,我们跳啊笑啊,小河流啊流……我不是笑醒的,是妈妈把我拎起来弄醒的,褥子湿了一大片。
我的名字很多,大人们叫我“小不点儿”,妈叫我“二闺女”,哥姐叫我“二茹”,也有讨厌的人叫我“羊㞎㞎蛋”“杨白劳”“老杨同志”,那是上学以后的事。家里人有时也叫我“为啥”,不知道为啥。
和红樱、桂杰一起玩时,她俩都喊我“二茹”,有一回她俩突然问:“二茹,你有一个哥、一个姐,你为啥叫‘二茹’呢?不是应该叫‘三茹’吗?”我觉得也是啊,爸妈不会不识数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回家立即问,才知道家里是男孩和男孩排行,女孩和女孩排行。妈又说,其实我还真是“三茹”,因为姐姐上头还有一个女孩,但没当上姐就死了。这次我没再问为啥,死不是好事,小哥死后我一直不愿听“死”字,妈倒没啥特别的表情,只是说“找你姐玩儿去吧”。我姐不喜欢带我玩儿,我也不愿意跟她去,我就愿意跟红樱和桂杰玩儿。我姐和她的朋友就愿意唱歌,天天唱,一天也唱不够,也挺好听的,我听会了“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还给红樱和桂杰唱过。我最不喜欢她们唱“夜半三更盼天明”,以前喜欢,后来小哥死了就特别不想听这歌,因为下一句是“若要盼得要红军来”,也不能让红樱听这歌呀。
姐姐比我大十岁多,“小不点儿”就是她的伙伴先叫的,还有“小尾巴儿”“跟腚虫儿”,反正没有好听的,所以我也不喜欢她们。哥哥倒是带我多些,我跟哥去玩也很有意思,“藏猫猫”“打瓦片”“骨碌圈”“老鹰抓小鸡”,但哥的朋友好像不愿意他带我,他们还管哥叫“假丫头”,感觉不是好意思,我不许他们叫,他们就叫我“假小子”,我也不愿意跟他们玩,我只愿意跟红樱和桂杰玩。
为了找她俩玩我得走很远很远,走多远其实也不怕,就是怕老正家的大白鹅,我得拼命跑才行。有一次,我想找一条新路去好朋友家,远一点也不怕,就下决心去了妈不让去的大街,结果没绕过去,还挨了打。但我把看见的大大街、好多火车和拿灯的叔叔讲给她俩听了,红樱说她好像坐过火车,桂杰说她大哥是坐火车走的。我们仨不约而同想一起去坐火车,我们还商量,要是车开远了怕找不到家,就沿着火车道往回走,这样就一定要看清火车开的方向。我们为自己的聪明计划“拉钩上吊”拥抱在一起,我们有了自己的秘密,感觉更亲了,除了妈爸,就是我们仨了。
我们手拉手出发了,刚到火车道就被拿灯的叔叔抓住了,我家街上的一个爷爷把我们押回家,还嘱咐妈“不许打孩子哈”,大人们都听了,桂杰说那个爷爷是她小学的校长,校长爷爷还对她说过几天要带她班去火车站参观。我觉得上学真好。
又过了很久,我把上学的心事差不多都忘了,校长爷爷到我家来了,他进门就对妈说:“你家二丫儿是不是该上学了?”妈说:“是嘛,那你给领去吧。”
第二天,我上学了。
最开心的是在操场上找到了红樱和桂杰,她俩也在找我,我们兴奋地“嗷嗷”叫,把校长爷爷都招来了,我们立即闭嘴,校长爷爷笑眯眯地说:“三个小探险家,上学高兴吧!”然后又小声说:“但是在学校说话要小点声,要像小公主一样。”
后来,我们仨悄悄叫“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桂杰是姐,当然是大公主,我和红樱一样大,“脆丁壳”后,我当了“二公主”,我很满意。我们一起央求桂杰妈讲讲公主应该啥样?桂杰妈给我们讲了很多公主的故事。有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公主了,觉得自己走路都比以前好看了。
没过多久,红樱家搬走了。又过了段时间,桂杰换学校了,她说过几年我长大了也会去她的学校,这叫升学。
我又想长大,又不想长大。对了,妈让我走挨打那条大街了,因为从这条路上学近,比到红樱家还近。走路的时候也随时能看到学校,因为学校和路就隔一条小河,河不宽,但很深,路和学校都在小河上头。到学校门口时,小河钻到一排大石板下不知到哪儿去了。校门口有两个红砖的墙墩,另一面是高高的黄土壕。我最喜欢这个大土壕,不上课的时候可以在这里冲上冲下。土壕下面有一排大树,从坡顶冲下来时要抱住大树才能站住。上课铃一摇,我比冲坡还快地跑进教室,小脸红扑扑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有时也好像突然听到“公主”“二公主”的呼唤,立马端庄就起来,好像红樱、桂杰和校长爷爷都在我身后一样。
郑家大院(上学后知道他家姓“郑”,不是“正”)是这条街上院子最大、官最多的人家,他家有郑主任、郑组长、郑队长……都是很厉害的人,难怪他家的大鹅那么凶。
一条街的人都到他家门口打水,都围着郑家妈妈说笑,井边不远处有一棵大柳树,妈妈们就坐在柳树下洗衣说话,可我妈很少在这儿,红樱和桂杰妈也很少在这儿,我妈要到地里干活,晚上才能洗衣裳。
镇上有下地干活的,上工厂上班的,还有到铁路上班的。人们都羡慕铁路上的,老郑家那么厉害,也羡慕铁路上的。老郑家的人到镇上上班、到工厂上班,而我妈要下地干活。妈很累,她没空在柳树下说笑,但她喜欢我说笑,喜欢我讲学校里的事儿,也喜欢她们叫我“二公主”。
老郑家的人不到我家串门,但有一天郑家妈妈来我家了,第二天郑主任领一大群人也来我家了,爸和妈都陪着笑,郑主任很严肃,好像是妈在供销社前卖“灶王糖”被人告了,那群人还把我家屋里屋外看了个遍,可是凑巧家里正好什么都没有。郑主任又说了很多什么,大队人马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回我学会了一个新词“投机倒把”,可惜是个坏词,自己家做了好吃的不舍得吃,卖给别人家就是“投机倒把”。郑主任说这是“犯法”,很严重的。
又隔了几天,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妈把这些东西分成几个小堆,一小堆给我和哥姐分了,一小堆妈让我给我的公主朋友,还有一大堆妈让姐给郑家妈妈送过去,还嘱咐姐要谢谢郑妈妈。这次我也没问为啥,但妈好像知道我有啥心思,特意嘱咐我“以后见到郑妈妈要说话”,我瘪了瘪嘴,心想等她家大鹅不追我再说吧。一边想着又一边着急往那边跑,因为我要快点给“大公主”和“三公主”送好吃的呢。
回来的时候,红樱奶奶给了我一串很红很红的“苦菇娘儿”,还说“嗓子疼了吃两个就不疼了”。桂杰妈也给了好吃的。我高高兴兴地往回跑,路过老郑家还往院子里望了两眼,今天真好,大鹅不在,“扭腰子家”也亮着灯。“扭腰子家”在老郑家大门边上,他家没有院子,他家灯亮着老郑家门口就亮堂。“扭腰子”叔叔是赶大马车的,他每天赶车从我家门前过,车过去后压出两道沟,沟帮子上的泥不干不稀,正好搓泥球。那时人们叫他“陈大车”,后来有一阵子陈大车不见了,她家阿姨总是哭,天黑了也不开灯。再后来叔叔回来了,走路变得一扭一扭的,人们就好像忘了“陈大车”这个名,管他叫“扭腰子”了。
挨着“扭腰子”家是“做蜡的”,这可是不能当面叫的名,因为“做蜡的”叔叔会很生气,会瞪着牛那么大的眼睛看你,很吓人的。到他家买蜡只说“来一根”就行。镇上总停电,有一回停电后他在大街上喊“买蜡,谁要大蜡”,后来一条街的人都管他叫“做蜡的”,为这镇上还批斗了他。再后来,他不喊了,路过他家门口的人喊一声“有吗”,然后小声说“来一根”,这时他不凶也不笑。
挨着“做蜡的”是“小十八家”,听说他家的阿姨比叔叔小十八岁,镇上的人们就叫他们“小十八”家。“小十八”叔叔说话像红樱爸爸,每天拉一个小车进进出出,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的。“小十八”阿姨不说话,也不出大门。他家院子里有两个小孩,比我还小,也不出大门。有时我路过他家会想,如果他们要跟我玩儿,我会带他们一起去红樱和桂杰家。
街上有很多院子,我家门前那条街是好多院子的门前,最让我难忘的是桂杰家的院子,最伤心的是红樱家的院子,最说不清楚的是老郑家的院子,还有很多院子也很难忘,她们一起把我的童年拴在了那条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