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她叫豆子,并非身材有多么苗条,反而是因为超乎常人的胖壮,被喜爱恶作剧的男生们传开了这个绰号。
高一下学期,豆子从其他班级转来时,并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关注,无论是黑框眼镜遮不全的大脸,还是乏善可陈的乡土口音,都足以让她远离话题的中心。唯一能把她从人群中区分出来的特点就是话多。作为她的前桌,我深受其害,“学校侧门的炒面贼软”“杨记家的饭团十分Q弹”“新开业的樱花奶茶太好喝了”等没有营养的搭话,以平均三分钟一次的频率在我背后响起。为了缓解她的尴尬,我算是她的唯一倾听者,间或附和上一两句“嗯”“哦”“啊”,以尽同学之谊。
说实话,并非是我本性善良,而是同病相怜,我在豆子的影子中看到了自己。我们就读的学校是全市重点高中,所在的班级又是最瞩目的精英班,班上要么是考遍天下无敌手的学霸,要么是家境优渥、活色生香的艺术生,像我这种颜值与智商都欠缺的普通男生,应该是校长在分班时看花了眼才漏放进来的,彼此半斤对八两,豆子是唯一我能说得上话的异性。
慢慢地,我们的关系热络起来,偷偷藏在书堆后的聊天,演变为课堂上下的纸条传送,话题也蔓延进学习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我会主动给豆子分享许多在课外书中看来的趣事,她则会隔三岔五为我带一杯奶茶聊表谢意。
这段岁月静好的同学关系,在两个月后被打破了。某个晚自习放学后,喧闹的离校人流中,豆子忽然把我拦下,将一枚折叠成心形的信笺递给我,然后一溜烟儿消失不见。我隐隐猜测到些什么,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惊慌又忐忑,藏着信笺纸的书包也变得格外沉重。
回到家,我冲进卧室关上门,展开信纸,青涩的话语笨拙地表达着情窦初开的仰慕。当时的我内心是一种怎样的复杂情绪呢?大概是羞愧、骄傲、茫然、诧异的结合。第二天,读完回信,豆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带着强行挽尊的笑容向我比了个OK的手势。此后,我们心照不宣地停掉传纸条的习惯,大家又变回了只是偶尔不痛不痒交流几句的前后桌同学。
有心遇见一个人,千人操场上也可以一眼将对方精准地识别出来;故意躲避一个人,你们的见面随时都会成为此生最后一面。高一结束,文理分科,我选择了文科班,豆子继续留在原班级,我们的教室隔得并不远,但彼此再没碰过面。
再次听到豆子的消息,是在高三前夕。听说,立志减肥的她瘦了不少,学习成绩迈上了新台阶,收获了一些新朋友。
當我和豆子的共同朋友绘声绘色地向我分享着这些消息时,我表面一派祥和,内心莫名嫉妒。虽然这股愤怒在今天看来毫无逻辑,但当时的我的的确确是被冲昏了头脑。当即,我写下一张言辞激烈的纸条,并单方面向她发出断交信号。朋友很吃惊,不明白我和豆子之间发生了什么,认为这段留言太伤人,反复向我确认是不是要原话带到。
第二天,朋友回复“话已带到”,还说豆子希望能在樱花奶茶店门口见上一面,无论我去或不去,她都一定会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并未赴约,往后,我们也再未谋面。
毕业后,青春好像一瞬间就结束了,粗粝的皮肤和厚重的眼圈,将残余的少年感通通吞噬。穿着校服的男女生追逐打闹的欢乐,或是桌洞内不知是谁偷偷放上的一块蛋糕,在谋生的奔波与现实的分寸感面前,沉落为不复存在的曾经。
后来,和同事一起看《致我们终将失去的青春》,书呆子陈孝正被表白时,反应如同一屁股坐到了钉子上,神情一愣,两眼圆睁,跳起来大骂对方是神经病,转身逃命似的跑开。同事觉得这幕戏拍得不真实。唯有我在演员的情绪处理中,心酸地看到了自己真实的过去。
身旁的同事,高大帅气,驰骋球场,曾是多少女孩子的青春情结,面对爱慕自然云淡风轻、游刃有余,擅长只留下一个酷酷的背影。而我,一个无论怎样打扮,在镜子中看起来也始终有些矮、有些胖,跟帅完全不搭边的人,是早已习惯了被忽略的存在。忽然有一天,一直低头走路的人居然接收到了仰慕,那种猝不及防,那种不可置信,那种想都不敢想,绝对会让他慌了阵脚,甚至出现一些怪异举动。
曾被伤害的女孩,应该是不愿再回忆我了吧。若有一天归故里,在樱花奶茶店的门口,能有幸与豆子偶遇,我想为当年的偏激向她鞠躬道歉。
除了歉意,也想向豆子说一句谢谢。来自于你的肯定,如同一束白月光,为注定贫瘠的青春弥补上一小块遗憾,让我面对“生命中的高光时刻”这类话题时不会总是哑口无言。这是一种绵延一生的鼓励,在往后因为被否定而感觉自己一文不值的时刻,一想到曾拥有过一位姑娘的欣赏,便能重新抬头振作,迅速治愈内心。
豆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