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2021-08-28 17:48李壮
北京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三婶华兹华斯理想主义者

李壮

十多年前我在青岛读高中。暑假漫长,有时会去市图书馆上自习,课本啃累了,便去期刊室翻阅各类杂志。某日翻阅一本文学期刊,在其中“经典重读”之类的栏目里读到一篇小说,叫《B·华兹华斯》:一个小男孩,无意中认识了一位奇怪的“诗人”,这位“诗人”致力于写出一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小说的作者是奈保尔,彼时我对奈保尔和华兹华斯都没有概念,但我依然被那个故事打动。我头一次意识到,一个人生命力的骤然委顿,是可以同“诗写得不太顺利”这种理由联系在一起的。我知道了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梦想固然无用,却可以导致“世界变成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我还记住了小说最后,少年告别了垂死的诗人,“哭着跑回家,像个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忽然想起奈保尔的《B·华兹华斯》,是因为读到了李浩然的小说《发明家》。小说里的三叔是个有些怪异的民间“发明家”,一个中国小镇版的“B·华兹华斯”。三叔也是奈保尔意义上的“诗人”,搞发明就是他的“诗”,他选择为此付出一切。然后,不难想象,“诗写得不太顺利”——直到故事最后三叔不知所终,他也没有真正搞出过什么成功、正经的发明成果。这是一位执拗的、志大才疏的,也有点倒霉的理想主义者。而理想主义多半是有代价的,尤其是当理想者被高度世俗化的语境包围,而他自己的才能又不足以完全超越这世俗语境的时候。关于这一点,小说甫一开篇便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三叔辞掉教师公职,投身于“震惊世界的发明”,直接把奶奶气成了中风,从此三叔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疮”。而直到故事结束,三叔也没能真正与身边的环境和解。他始终是孤独的,甚至是被放逐的。

理想主义者落在反理想的处境中,这是很经典的文学主题。除了《B·华兹华斯》之外,远到《堂·吉诃德》,近到鲁迅的《孤独者》《药》或郁达夫的《沉沦》,甚至当下同代作家的许多作品(譬如双雪涛的《飞行家》、陈春成的《音乐家》等),也都成功处理过类似的主题和人物形象。“经典”的另一面就是“难”:很多人已经写过而且写得很好,再想出彩出新,自然不容易。然而李浩然的这个故事,的确是有些新意的。其一,是把三叔塑造得沉默。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鲁迅笔下的夏瑜、郁达夫笔下的“我”,都热衷于不断地“说”(或者“吼叫”),致力于不断地表达和诠释自己。而李浩然笔下的三叔却很少说话,甚至很少摆出抗争的姿态。三叔呈现给我們的永远是那副低头摆弄的背影,是一种沉默的、拒斥性的抗争。显然他并不指望说服这个世界,以至于他“跟世界过不去”的方式,其实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在此意义上,他很 ,但是又很执拗,他的孤独是用来被看见,而不是被听见的。在我看来,这种“沉默的抗争”和“ 人的执拗”,是具有时代感、症候性,甚至典型意义的。

其二,是借三婶的角色埋藏了暗线。“除蟑机”和“空调衣”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两个最重要的动力装置,而这两件装置,事实上都关乎三叔与三婶的爱情故事:前者类似于起点、“信物”,后者则逐渐变成了终点和“遗物”。一始一终之间,伴侣的理解和爱意抚慰了失落的理想,竟让一个注定“有始无终”的故事变得“有始有终”了。我认为,这样一条情感的暗线,其实已覆盖,甚至颠覆了直观层面上的“理想主义者”叙事:它用驯顺的温暖包裹、消化了坚硬的明亮;在“理想”的身边,它让人世的情意闪耀出了毫不逊色的光芒。

——这种光芒,或许竟是最值得“诗人”们看到,并且为之流泪的。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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