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蒋孟育(1558-1619),万历进士,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目前,学术界关于蒋孟育的籍贯研究取得一定成果,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陈庆元《张燮年表》一文认为蒋孟育是龙溪人;于莉莉《龙溪蒋孟育年表》一文认为蒋孟育是龙溪籍同安人;王振汉《晚明蒋孟育生平考述》一文发现康熙《漳州府志》出现的蒋孟育南靖人说法,却归结为“抢人风波”,未从蒋孟育龙溪县“民籍”、定西侯蒋贵出身漳州卫军户考辨蒋孟育与蒋贵之间的谱系;王振汉、陈庆元《青斗石上的显影意涵——蒋孟育“两京敡历”牌坊考》一文就蒋孟育门生参与竖立蒋孟育牌坊,仅从牌坊字义出发,却未发现蒋孟育门生的龙溪、南靖、同安的排序具有与蒋孟育的原籍同安、曾居南靖、入籍龙溪相对应的特点。以往论者未从蒋孟育的诗文出发考察蒋孟育与南靖的渊源,未对蒋孟育《新建南靖县儒学记》、蒋孟育为万历《南靖县志》所撰序文《叙修县志》进行考辨,未发现乾隆《南靖县志》收录的蒋孟育题诗《同社登宝树岩》为何会收录在乾隆《南靖县志》,也未对《同社登宝树岩》诗题中的“同社”二字、“宝树岩”地点进行考证,考辨蒋孟育于此所集为何社,宝树岩具体地点在哪个行政区划当中。
基于蒋孟育籍贯问题长期未能解决,笔者对搜集的新旧方志、文集、碑铭等进行全面考察,试图揭示蒋孟育籍贯问题的实质,还原蒋孟育移居南靖的历史情境,探索康熙《漳州府志》何以出现蒋孟育南靖人说法的原因,达到为历史名人籍贯问题研究提供新的路径的目的。
蒋孟育早年随父曾居南靖
蒋孟育的籍贯有龙溪、同安、南靖三种说法。
同安人说法,始见《明万历十七年进士题名碑录(己丑科)》记载:“蒋孟育,福建漳州府龙溪县民籍,泉州府同安县人。”蒋孟育是泉州府同安县人,加入漳州府龙溪县民籍,考取龙溪县儒学生员。万历癸丑《漳州府志》从科举考试的角度出发,认为蒋孟育是“龙溪人”。从明代以哪个户籍考取功名就是那个户籍所在地的科举名人来看,蒋孟育是龙溪县的秀才、举人、进士,是龙溪县的科举名人,并非同安的科举名人,蒋孟育与同安的关系实际上是同安的历史名人而已。
蒋孟育的南靖人说法始见康熙《漳州府志》:万历十六年戊子(1588年),举人“蒋孟育,南靖人,龙溪学,己丑进士”,认为蒋孟育是南靖人,在龙溪县入泮,先后考取举人、进士。值得注意的是,康熙《漳州府志》“蒋孟育传”仍从蒋孟育参与科举考试的户籍出发,认为是“龙溪人”,却避而不谈蒋孟育的原籍同安。蒋孟育的南靖人说法除康熙《漳州府志》,还见载乾隆《南靖县志》。这种说法出现在清康乾年间,其时蒋孟育已去世,似乎并不可靠。事实确实如此吗?就是始载蒋孟育为南靖人的说法的康熙《漳州府志》,为何同一部志书会出现两种不同的记载呢?
为何康熙《漳州府志》会始载蒋孟育南靖人的说法?此说法在蒋孟育生前有没有史料反映?
我们可以从蒋孟育的诗文出发,寻找其中与南靖的相关记载,对蒋孟育的南靖人说法进行考辨。
万历《南靖县志》收录有蒋孟育《叙修县志》一文,落款为“治年弟蒋孟育顿首拜叙”。按“治”字,指的是主修万历《南靖县志》的时任南靖知县陈宗愈治理下的南靖;“年”字,指同年,即同科进士。蒋孟育为何有此称呼呢?《明万历十七年进士题名碑录(己丑科)》记载:“陈宗愈,广东广州府新会县民籍。”从中可知,蒋孟育与陈宗愈是同科进士;“年弟”,是科举时代同年登科者的自称。蒋孟育若与南靖无关,没必要在其所撰《叙修县志》中的自称上冠以“治”字,直接书写“年弟”即可。可见蒋孟育确实与南靖有关。万历《南靖县志》修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从版本角度来看,此为目前所见可以反映蒋孟育与南靖有关的较早史料。
万歷癸丑《漳州府志》收录有蒋孟育《新建南靖县儒学记》文 :“孟育,从先严而生长若邑,既乃游龙溪,补龙溪弟子员,故诸君命育为之记云。”按“若邑”,既然蒋孟育为南靖县重建儒学作记,自然指南靖县。“先严”指蒋孟育去世的父亲。蒋孟育早年曾随父迁居南靖,在南靖长大成人,南靖是其第二故乡。因此,蒋孟育在南靖重建儒学这一大事上,顺理成章为之撰写记文。
蒋孟育何时撰写《新建南靖县儒学记》呢?查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南靖县儒学,万历二十三年,知县陈宗愈迁复旧城,乃即古漳南道故地建立学宫……落成之,庶吉士蒋孟育为记。”陈宗愈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重建南靖县儒学,落成后,请蒋孟育撰写记文。蒋孟育的这篇《新建南靖县儒学记》应撰于万历二十三年,就文章而言,此为目前所见可以反映蒋孟育与南靖有关的较早史料。
虽然万历《南靖县志》卷八《文翰志》的“记”目前已佚,仅剩目录,无法窥见其貌,但是,既然重建南靖县儒学的陈宗愈主修万历《南靖县志》,万历《南靖县志》必定收录蒋孟育这篇记文。
万历癸丑《漳州府志》修纂之际,蒋孟育仍健在,蒋孟育对其所撰《新建南靖县儒学记》是知情的,应有关注,是可信的。
蒋孟育为何会为重建南靖县儒学撰写记文呢?究其原因有三:
其一,蒋孟育在记文中已明确记载其早年随父曾居南靖,南靖对蒋孟育而言,是其早年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二故乡,蒋孟育对第二故乡的发展新貌应是关心,并为之欣慰的。南靖县儒学是南靖的文教重地,值此重建南靖儒学这一第二故乡的文教事业大事之际,蒋孟育虽然未曾于此就读,但是对其而言,完全可从第二故乡的乡情出发为之撰写碑文。况且,蒋孟育其时任职翰林,对南靖学子而言,是非常激励人心的楷模。
其二,蒋孟育与陈宗愈是同科进士,有“同年”情谊,明人崇尚“同年”情谊,“同年”邀请蒋孟育撰写记文,蒋孟育自然当仁不让。
其三,蒋孟育还有其他人事关系。蒋孟育《新建南靖县儒学记》记载:“司教叶君,吾闽人。司训常君,粤人。”“司教”即教谕,“司训”即训导。万历癸丑《漳州府志》记载:南靖县教谕“叶公垔,闽县人,举人”,“训导韦万良,阳山人,岁贡”,可知“常君”应作“韦君”,“叶君”即“叶公垔”,“韦君”即韦万良。乾隆《福州府志》记载:万历十六年举人“叶公垔,字时通,贺县知县”。万历癸丑《漳州府志》记载:万历十六年举人蒋孟育,“龙溪人,己丑进士”。蒋孟育与叶公垔是万历十六年同科举人,仍有“同年”情谊。陈宗愈、叶公垔同属蒋孟育《新建南靖县儒学记》所载请其撰写记文的“诸君”之一,作为主持重建南靖县儒学的陈宗愈,以及南靖儒学的教育官员叶公垔与南靖儒学密切相关,陈宗愈、叶公垔从“同年”之谊相邀,蒋孟育亦欣然同意为第二故乡撰写记文,既可增进其与陈宗愈、叶公垔的情谊,又可在南靖扩大影响。蒋孟育取得的科举成就,也确实可以达到激励后学的作用,蒋孟育为南靖撰写记文属于皆大欢喜。
当然,蒋孟育早年随父亲居住在南靖的经历,是其为南靖儒学重建撰写记文的重要原因。
蒋孟育迁居南靖的历史情境
蒋孟育何时迁居南靖呢?
查阅蒋孟育诗文未见记载,蒋孟育的挚友张燮在为其所撰的《通议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恬庵蒋公行状》(以下简称《行状》)中记载:蒋孟育在“壬午补邑诸生”,此“壬午”即万历壬午年(1582年),蒋孟育于此年考取龙溪县儒学生员。蒋孟育“生于嘉靖戊午秋中之望日”,即生于嘉靖戊午年(1558年),时年二十五岁,明代十六岁成丁,可见其时蒋孟育已成丁近十载,并不符合蒋孟育《新建南靖县儒学记》自述随父迁居南靖,在南靖成长的说法。既然蒋孟育自述在南靖成长,那么他在南靖生活应在十六岁成丁之前。
《行状》称:“公年甫四岁,海滨盗起,在处屠城,公阖门被掠,马淑人死焉。贼拘赠公,索金钱自赎,刀棒交下,赠公都无言,将刃之,仰视日且东出,忽日下有神人摇手高呼者,贼缩不敢加害,因释公。”此“马淑人”是蒋孟育的生母,“赠公”是蒋孟育之父蒋相。蒋孟育四岁时,家遭海盗洗劫,生母遇害,其父被掳,死里逃生。此“海滨”指蒋孟育故里“同安之浯州”,此“浯州”有误,应作“浯洲”。所谓蒋相在“神人”相助下,得以死里逃生,并不可信。这一传奇叙事的背后实际上是蒋相无钱自赎,海盗只得放归。蒋相虽得以脱身,却无法证明为何海盗会放其归去,无法说明其与海盗之间是否清白。因此,蒋相在妻子死难后,有离开动荡之地之心,又有离开是非争议之所的想法。
《行状》又云:蒋孟育“父相,以毛氏诗教授于漳,竟徙居龙溪”。“漳”指漳州府,文中未提南靖,应是蒋相携带蒋孟育从同安浯洲迁居南靖,继而定居龙溪。蒋孟育在嘉靖四十年(1561年)之后,方有随父外迁之举,是符合自述在南靖成长的说法的。
蒋孟育迁居南靖的具体时间,查万历元年《漳州府志》记载:
(嘉靖)四十年六月二十日夜,有奸民王叔统等潜引饶贼直抵城下,事觉,知县殷伯固擒获内应,贼乃遁去。八月二十三日夜,饶贼张琏陷城,获其署印,县丞金璧纵火焚烧官民房屋殆尽。四十一年,饶平、东莞贼复入县城,劫掠一空,东门外新寨地方乡民力与之战,被杀千有余人,连攻潭头、余仓等寨,劫掠官园、马平等村,焚杀不计,及杀死生员王文翰、李准、陈一德等,由是永丰一带居民效尤煽乱。
南靖县自嘉靖四十年到嘉靖四十一年战乱不断,蒋相不可能在嘉靖四十年就迁居南靖。蒋相既然以教书为生,蒋孟育自然遵守礼仪,为其生母守孝三年,因此,蒋孟育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守孝结束后随父前往南靖。万历元年《漳州府志》记载:南靖县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到万历元年(1573年)已多年没有战乱,符合蒋相到此安居乐业的情形。
蒋孟育迁居龙溪的时间。《龙溪县志》始修于明嘉靖乙未年(1535年),乾隆年間续修,因此考察《龙溪县志》的较早史料,应从《漳州府志》入手。《漳州府志》嘉靖版已佚,此后所修万历元年《漳州府志》可作为考察嘉靖年间龙溪县大事记的重要材料。该志没有龙溪县大事记,但漳州府大事记则反映有龙溪县的情况。自嘉靖四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隆庆二年(1568年),龙溪县均发生战乱,直到隆庆三年“边境始安”。蒋孟育随父迁居漳州,势必选择南靖,而后定居龙溪。
蒋孟育如何由同安浯洲故里迁居南靖呢?
万历元年《漳州府志》记载:“漳州无盐场。”“龙溪等处人民食盐俱出浯、丙二洲,用海船载至海澄地方歇泊埠头,转用小船搬往西、北二溪。”按,“浯、丙二洲”即泉州府同安县浯洲(今金门)、晋江县丙洲,此“西、北二溪”指九龙江的西溪、北溪。南靖位于九龙江的西溪流域,其所用食盐在明代有部分来自泉州府同安县浯洲盐场,由海澄县经九龙江西溪航道贩运至南靖。蒋孟育及其父蒋相来自浯洲,应通过这一传统航道乘船迁居南靖。海澄县在隆庆元年(1567年)始置,主体析自龙溪县,蒋孟育迁居南靖的路线应是从同安县浯洲乘船到龙溪县,再经九龙江西溪航道迁居南靖县。
蒋孟育在南靖的生活情况。《行状》记载:“方赠公之教授里中也,邑子受业几遍,每出塾,布衣皂帽,路人皆逊避,称蒋先生云。”虽然张燮文中所云此“里中”“邑子”指龙溪县,从蒋相此前在南靖也是以教书为生看,蒋相在南靖教书一样有口碑。蒋孟育作为南靖私塾先生之子,在为南靖撰写重建儒学记文之际,面对的是其父门生及其后人,蒋孟育与南靖学子并非一般的先进与后学的关系,其于此作记具有再续前缘的意义。
蒋孟育之父蒋相在万历壬辰年(1592年)去世。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蒋孟育在撰写《新建南靖县儒学记》时,其父已去世三年。蒋孟育仍然念念不忘第二故乡南靖生活。
蒋孟育行状未提及南靖,究其原因,应与张燮认为蒋孟育入籍龙溪,入泮龙溪,继而考取举人、进士,自然述及龙溪有关;此外,由于蒋孟育本是同安人,溯源其同安故里乃合情合理,因此,没有必要提及曾居南靖。
蒋孟育曾邀请伭云诗社成员同游南靖县宝树岩。乾隆《南靖县志》收录蒋孟育题诗《同社登宝树岩》,此“同社”指蒋孟育结社的伭云诗社。历来论者未曾考证宝树岩的具体方位。乾隆《南靖县志》记载:“宝树岩,在汤坑。”又云:“汤坑源出五云岩山下西南,流入水潮溪。”宝树岩位于南靖县,蒋孟育曾邀伭云诗社文友欢聚南靖。蒋孟育故地重游,对南靖有深入了解,方能邀请友人到访南靖。
蒋孟育为南靖人说始见于康熙《漳州府志·选举志》。陈元麟《漳州府志序》记载:康熙《漳州府志》修纂时“仅得万历癸丑志”,“龙溪、南靖旧志并失之”。“万历癸丑志”指万历癸丑年(1613年)《漳州府志》,“南靖旧志”指万历二十七年《南靖县志》。康熙《漳州府志》修纂之际,万历二十七年《南靖县志》已佚,仅能参考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却未沿用该志“龙溪人”说法,而新增了“南靖人”说法。
蒋孟育《新建南靖儒学记》碑立在南靖县儒学,康熙《漳州府志》主纂蔡世远在南靖县儒学入泮,对南靖县儒学竖立的蒋孟育所撰碑铭应有所知,对蒋孟育自述早年曾居南靖有一定了解。蔡世远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曾与南靖庄亨阳结社漳州芝山,对昔日结社芝山的南靖先贤蒋孟育有所了解。
蔡世远对蒋孟育的南靖人说法是知情的,在蔡世远的支持下,促成了蒋孟育的南靖人说载入康熙《漳州府志》。
余 论
综上所述,得出以下三点认识。
第一,蒋孟育的龙溪人、同安人、南靖人三种说法,均是正确的,是分别从其户籍地、原籍、早年居住地出发认定的。这表明蒋孟育是历史名人,被争相视为本地乡贤。
第二,不能因为蒋孟育的南靖人说始见于康熙《漳州府志》,仅从康熙年间历史情景进行探讨,由于此说迟至清初出现而否定其真实性。也不排除蒋孟育曾经入籍南靖,只是后来由于其以龙溪籍考取功名,而不再提及其入籍南靖之事。既要重视原始材料,又不能忽视晚近出现的史料。既要重视蒋孟育行状记载,又要探索蒋孟育行状为何会缺载其南靖生活。
第三,关于历史名人的籍贯问题,文献分析固然重要,更关键的依然是文本分析。新时期历史名人籍贯研究,应在还原文本书写过程的基础上,揭示地方史文本书写的原因,方能更好地重建史实。
作者单位:龙岩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