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兆林
下午,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些百无聊赖。
在北方这座城市,你刚刚感觉到春天的宜人,春姑娘便回眸一笑,嫣然离去,徒留依稀倩影来折磨人。这座城市的春天,恰如姑娘的短裙,看着确实赏心悦目,但显然有些太短了。
再有两个来月就将迎来高考。我的高中生活即将结束,心下一片茫然。我和同班的杨同学结伴而行,路边的小石子被我们踢得四处乱飞。
路过每天上学必经的那座电影院时,我俩被售票窗口的小黑板吸引住了,上面是每天放映的电影片名。今天小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上影译制《王子复仇记》,票价壹角伍分。这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我十六岁。
真应了唐代诗人岑参的那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一夜之间,人们的生活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大批过去只听说过片名,却一直无缘识得庐山真面目的“复映”影片,取代了已经令人生厌的“八个样板戏”。一九七七年元旦,第一批被“解禁”的六部老电影《东方红》《洪湖赤卫队》《天山的红花》《秘密图纸》《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率先复映,我们知道,未来也许会有些不一样了。
我和杨同学面面相觑,猜不透这是一部什么电影。王子?白马王子?这倒是听说过,可“复仇”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巨大的疑惑攫住了我们有限的想象。“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重要?下午还有班主任杨老师的语文课,如果无缘无故地旷课,明天該怎么解释?
犹豫半晌,杨同学和我还是决定,就当一回坏学生。买票的时候,我们还给自己找了理由:学习紧张需要放松。
走进影院,里面的观众并不多。影片开始不久,凝重的历史氛围扑面而来,而鬼魂出现带来的神秘气息,将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银幕上,当霍拉旭说出台词:“看哪,曙光披着红色大衣已从东山顶上踏着露水来了。照我的意思,不妨把今晚上看见的情况,报告给哈姆雷特。我深信对我们沉默的幽灵,会对他说话的。”我们即刻恍然大悟,原来这部电影就是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啊。这一霎,我感觉自己无意中找到了一座宝藏,而对自己的无知,又颇有几分羞赧。能意外地看到一部由名著改编的电影,旷一次课也值了。
这部两个半小时的黑白电影,对我的触动,难以忘怀。且不说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台词优美动听,最终结局出人意料,给我的感受是,名著所构成的奇崛,扑朔迷离而又发人深省;但究竟如何“深省”,当时只是一种直觉,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而孙道临、程之、邱岳峰、于鼎、尚华等艺术家对影片的配音,那些极富穿透力的声音,久久萦绕耳际,令人痴迷。乃至第二天上课,仍不时回味。杨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们,但我感觉无故旷课还是让老师的脸有些阴沉。杨同学是班里的尖子生,颇受杨老师器重,后来听他说,当杨老师知道我们是去看电影《王子复仇记》时,他徐徐地叹出一口气,说,哦,是去看《哈姆雷特》啊,就没有再说什么。
一九八0年,我和杨同学如愿以偿考上同一所大学,我报考的是中文系,他去了历史系。上大学不久,我就在图书馆借到了卞之琳译的《哈姆雷特》,不太厚的一本书,拿在手里竟有些沉甸甸的。素雅的封面上,蓝色花框中写着“哈姆雷特”。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书……随着情节的发展,渐渐沉浸其中,而逃课去看的那场电影中的画面,和书中的情景相互叠印,让人不禁沉醉于欧洲中世纪丹麦王室宫闱之变的悲剧中。那让后世聚讼纷纭,且颇具哲学意味的哈姆雷特形象,令人着迷。他纯洁,高贵,忧郁,富有道德之心,面对如芒在背的邪恶,和不可推卸的复仇重任,以及某种思想大于行动的犹豫和彷徨,一个独特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的这种脆弱也几乎是人人都可能遇见的,也难怪会有那句名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到了大学二年级,我还曾写过一篇《关于哈姆雷特形象的分析》。至于这篇论文都胡诌了些什么,如今已然无法记清,但当年的文笔肯定是稚嫩的。摘录一段那年看完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长篇小说《牛虻》后,在日记中写的一段读书笔记吧。“3月24日,星期二。昨天下午和晚上,我都被伏尼契的《牛虻》吸引住了,这确是一部极好的书,甚至今天课间时间都没放过。十九世纪的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曾产生了很多的爱国志士,这部小说就是以此为题材。作者通过主角‘牛虻这个形象,把当时那些志士的爱国精神和革命热情深刻地表现了出来,使这部作品浸透着革命的英雄主义。其中描写牛虻为意大利人民忍受苦难和英勇牺牲的那部分,可说是这部小说最优秀也最动人的地方。我读到这儿时,几乎流下泪来。牛虻的刚强和无畏,他那钢铁般的坚韧力量,对敌人的憎恨和轻蔑,以及那不为任何拷打凌辱所屈服的坚贞品格,真使我受到教育和鼓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在图书馆,自习室,树下草坪,湖边石凳,阅读几乎成为每个同学的常态。除了专业课的教材外,大量的阅读让人开阔眼界。对于我自己最初阅读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用“无头苍蝇——乱撞”来形容,饥不择食地不加选择:《创业史》《堂吉诃德》《子夜》《女神》《叶普盖尼·奥涅金》《神曲》《唐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太阳照常升起》《家》《春》《秋》《悲惨世界》《月亮与六便士》《四世同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巴黎的秘密》《林家铺子》《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还有新时期文学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名篇佳作,可谓逮住什么看什么。那既是八十年代文学的辉煌,也是文学期刊的灿烂时光。全国的文学刊物琳琅满目,每出一期新刊,特别是刊载了引起轰动效应作品的那期刊物,更是成为同学们竞相阅读的目标。就拿那时在文学界颇有影响的《小说月报》来说吧,全班八十个同学,订阅这本刊物的竟有三十来人,每月一俟新刊到货,班长抱着一摞簇新的刊物来到教室分发,班里就像开了锅一样热闹,拿到刊物的同学喜不自禁,没订着刊物的同学紧着预约。这本刊物留给了我们多少美好的回忆,在上面读到多少冲破藩篱、突破禁区的好小说。出乎预料的是,大学毕业后,我竟成为《小说月报》的一名编辑。弹指一挥间,不期然把青春和所学奉献给这本刊物已三十余年。此乃后话,不提。
在升入大学高年级后,自己把学业和兴趣点放在了明清小说方面。明清两代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一个重要的繁荣时期,由此对明清小说的阅读也渐渐成了重心。随着课业的进程,我想,每一个选修这方面课程的同学,大概都会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就是《金瓶梅》情结。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我们对于这本书也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书。
在明清小说的课上了一段时间后,读“第一奇书”《金瓶梅》的愿望似乎也越来越合理和“正经”。仿佛不读此书,就不配做一名中文系的学生。那时,《金瓶梅》在图书馆是作为禁书来管理的,一般人绝难见到。据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内曾限量出版过一种宣纸影印版的全本《金瓶梅词话》,该书两函共二十一册,因印数有限,又内部发行,故面世极少,十分珍贵。当时我们系的小说戏曲研究室就存有一套,要想看到此书,难度极大。一是要向系里提出申请,二要由任课老师签字,三还有阅读的时间限制。反正我是自提交申请后,直至该学期结束,也没排上。不知其他同学,有没有“蒙恩”,得以一窥《金瓶梅》之芳容。直到一九八九年,我在出版社已经工作了五年,当听说齐鲁书社出版了崇祯本会校足本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时,便委托社里的老编辑通过关系购买了一套。当收到这套厚厚的上下两册,竖排繁体,定价一百七十五元,据说仅发行八千套的珍贵图书时,尤感庆幸。对于《金瓶梅》这部小说的评价,历来褒贬霄壤,莫衷一是;如今得以一睹真容,想起我们中文系宁宗一先生所言:“《金瓶梅》是一部化丑为美的奇书,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再聯想到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此书的评价:“虽间杂猥词,而其佳处自在”,“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无以上之”,始知称其为“奇书”,自有缘由。至此,多少有一种当年读明清小说课方圆满收官的感觉。
有一年的暑假,同班的傅同学到日本探亲,归途路过香港,带回一套明河社出版的四卷本《射雕英雄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港台版图书,且又是大名鼎鼎的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确实大开眼界。这套书肯定是竖排繁体了,感到耳目一新的是,每本书在正文之前,有几页铜版纸的彩色插页,选用了宋元明清的山水画,以及颇有古意的人物、地图、瓷器、印章等图片,使之有一种历史文化的纵深感,让人禁不住就想一睹为快。内文的白描插图,更是形神兼备,出神入化,和小说故事相得益彰,读来欲罢不能。这套书立刻成为班里男同学们的爱物,大家轮流排好次序,一个人读完马上传给下一位同学。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夜半三更,一位同学拿着书推醒另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揉揉惺忪睡眼,点燃床头蜡烛,埋头读起来。他废寝忘食,不舍昼夜,因为还有下一位同学翘首以待呢。我们当时约定俗成管这叫“人歇书不歇”。为了挑灯夜战,几乎每个同学,都准备了一包白蜡烛,估计学校小卖部几年的存货都被我们包圆了。上课也在私底下悄悄地读,每个同学都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着这一秘密。后来有几个女同学也知道了,内心不免难耐也跃跃欲试。不久,这套充满刀锋剑影、侠义豪情的“宠儿”,又开始了在女生宿舍温柔之乡的另一次旅程。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离开学校的日子越来越近,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以及我们的青春也终将要逝去,一切都变得让人留恋。四年的学分修满了,毕业论文准备得差不多了,以后的工作也不用操心,那时候国家还包分配。我们上课的主楼118教室,吃饭的学三食堂,就寝的十三宿舍楼,踢球的操场,甚至学校的一草一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越是临近离别的日子,越是让人心动。同学们常常三五成群,或以小组为伍,或与好友相伴,纷纷四处散游,拍照留念。
那个暑假,我在家里只待了几天便回校了。班里有位同学,原本已落实好的工作单位出现纰漏,系里在帮他协商解决,就没有回乡。我和另一位在本市的同学打算陪他过暑假,一方面等待结果,同时也想在学校多待些时日。
有一天,系里的班导师来到宿舍。原来学校图书馆打算利用暑假,整理一些陈年旧书,想找几个同学帮忙,我们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应下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来到图书馆。对于这座建于一九五八年,庄重典雅的图书馆,每个同学都再熟悉不过了。刚入学时,我们新生就排着队,到图书馆参观过周恩来总理纪念室。作为一九一九年入学的学校第一期文科学生,青年学子周恩来就是从这里投身五四爱国运动的。缅怀历史,每个同学无不因与总理同为校友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四年来,这里留下莘莘学子多少青春的记忆,我们也在这里汲取了多少知识。
带班的图书馆老师接上我们,让每个人穿上蓝大褂,戴好套袖,从后门进入图书馆库房。上楼,幽静的楼道,阒然无声,走过了一个个藏室,在路过古籍善本室时,隐约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气息。图书馆老师介绍说,这里珍藏着千余种古代的各种典籍,很多是孤本善本,是我们学校的宝贵财富。闻听此言,肃然之情油然而生。
虽说大学四年来过图书馆无数次,可接下来的场景却是我不曾见过的。老师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书!一排排书架,一摞摞成包成捆的书,有的整齐码放,有的堆成了小山。显然,有的书“尘封”已久。这么多书哇,我简直看傻了眼。
我们的工作是将一个角落的图书,拂去尘埃,分类整理,用小推车运到库房另一个房间,上架,码放整齐。就这样,整整干了一个星期。回过头来看,整理的图书也仅仅是库房的沧海一粟。面对那么多的书,真是有些绝望。再一想,自己大学四年看的书,和眼前的情形相比,如同天地间的一粒灰尘,微不足道。
七月毕业季,正值暑假,校园里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不远处,学校马蹄湖的荷花翠绿婀娜,摇曳多姿,湖边垂柳依依,芳草萋萋。落日余晖,尚有几分明丽的阳光泼洒而下,刚从图书馆出来,一时还有些炫目。我们不禁停住脚步,晚霞辉映,远望校园景色如黛,近观身边湖水如烟,多像少年时的一个银色梦幻啊!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几个人都默默无语,不知在想什么。
毕业前在图书馆的这一周义务劳动,让我的内心颇有触动。面对浩如烟海的书的海洋,似乎更容易让人理解“学海无涯”的奥义。短短一周劳动所获得的收获,对“学无止境,知也无涯”“学海无边,书囊无底”的感悟,可以说是在学校学到的最后一课,也应该是我即将走向社会所学到的第一课。
责任编辑 袁媛